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/ 手机用户可访问:m.bookben.cn 烽火起,故土离。 原道这杏花春雨、青梅竹马便是她的归处,这芊芊玉手也可赚万贯家财。 孰料人生无常,有心的不得成双,无意的强插成柳。 眼前这融融春光,眨眼便成风刀霜剑! 便是他无心,她无意,天凑的姻缘,由不得人。 些许心动,瞬间娇颜,纵使铮铮铁骨,也难免肝肠寸断。 长路迢迢,子规声声,不如归去,不如归去! 若看官您无意间撞到这里,莫要错过,且听我为您述说一番南宋风土人情,说说一位小娘子的骄傲与柔情…… 小说类别:种田经商 PS:原创网无第一百七十二,三章,非缺 ================== 南宋春晚 作者:秀才娘子 第一章 投奔 更新时间2014-1-29 23:04:29 字数:2998  春寒料峭,小雨如丝,江南一片烟雨中。小草泛绿,柳叶抽条,田野中已有人在寻野菜。那是南逃的无根之人,逃至此处,无人可投靠,只得靠乞讨为生,间或也在田野中寻些可食之物。奈何野菜叶嫩的能掐出水来,要果腹却是不够。   卢婆子费力打开了最后一块铺门板,门外却骨碌滚进一团大物事,唬得卢婆子尖叫一声,不迭地往后跳开。她只当是流浪的野狗,不料那团物事却自己站了起来,是一个脏兮兮的妇人,怀里搂着一个小女娃。   那妇人见吓着了卢婆子,忙行了一礼,口中称罪。   卢婆子叹了一口气:“罢了,不过是两个苦命人。你怎还未寻着去处,这早春的天,说冷也能冻死人哩!”   原来卢婆子却是认识的。这妇人到这清平县也非一日两日,卢婆子也给过几次残羹剩饭。此妇人倒非一般的流民,要着了饭必行礼谢过,要不着也不耍赖强求,很有一番气度。   卢婆子见她带了小娃,心生怜意,遂指点她去些慈善人家讨要。月余不见,本想她不是投靠他处,便是卖身为奴,谁成想居然还是盘桓在此。   卢婆子去灶房盛了一碗稀粥,回来时却没看到人。天尚未大亮,又雨雾笼罩。卢婆子往街上瞧了瞧,只看到通往北头的街道上,隐隐绰绰的,有个妇人的身形。   卢婆子朝那方呼喊了几声,那妇人犹犹豫豫的停了下来。卢婆子端了稀粥小心翼翼的追了上去。那妇人见状,脸色赧然,从怀中掏出一只破碗。卢婆子将稀粥倒进去。那妇人要谢,卢婆子粗手一挥,也不瞧人,自回铺子了。   那妇人寻了个避风处,将怀中女娃喊醒,便要喂些米粥。   哪料到对过的弄子里串出个邋遢老汉,将破碗利落夺了,几步便去的老远。   那妇人赶了几步,情知赶不上。她悲愤至极,双眼圆睁,痛声大骂:“天杀的蒋老儿,我几日讨得这碗粥,给俺家娘子续命的哩,你也来夺。你吃了不得好死,阎王爷今夜便要了你的命去!”   妇人的声音尖锐凄惨,听了令人很是心寒。   一时妇人呜咽不已,怀中女娃懵懂睁开眼睛,茫然看着前方。   那蒋老儿是老流民,身边无儿无女,啷当一人。看见吃的就抢,看见弱的便欺,在流民中素来讨人厌弃。   蒋老儿几口舔了碗,又将破碗仍了回来,嘿嘿笑道:“不过一碗破粥,你叫的那样!我回报你则消息,城中徐府或许是你要寻的人家。若真寻着了亲,你还缺这一碗粥?——嘿,老子可是无亲可投啊,要想有个茅棚歇身都难哩!”   那妇人朝他狠狠地唾了一口。   “老不死的无赖,迟早天收了你去!还指望有地方安生!”   蒋老儿嘻嘻笑着,哼着小曲儿去了。   清平县徐府是县城数得着的人家。宣和年间老徐爷亦是赫赫有名的武将大员,官至御前都统制,拜节度使。只是金人入侵、战祸迭起之际,老徐爷和儿子徐副都指挥使不幸殉职,三儿南逃途中走散。所幸两位夫人坚韧能干,带着幼小、奴仆跟随朝廷避祸南迁,在京都附近这清平县落了户。又幸得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奴仆,不致使两个妇人出头露面,置办了房屋田产,得以在这个乱世安身立命,抚养徐家的几位公子姑娘。   卢安就是这几个忠仆之一。如今管着府上的采办一事。是日清晨,卢安带着一个小厮自外买办了菜蔬瓜果,正要经角门入厨。却瞥见角门外立着一个妇人与髫年(七八岁年龄)少女,衣衫鄙陋,行止瑟瑟。卢安撇了一眼,当是逃难妇孺,心里叹了口气,往府内走去。那妇人却向前两步,行了个礼,低头问道:“却问这位大爷,这可是徐副都指挥使府第?”   卢安诧然:“你是哪家的,怎的寻到此处来了?”   卢安这么问倒是有原因的,清平县上下皆知老徐爷官拜节度使,却少有人知道小徐爷任何官职。   那妇人听了卢安回答,知道找到了,放下心来,道:“但请大爷帮忙给府上夫人传个信,说是旧都温指挥使小娘子求见。”   卢安听得,很是一惊。当日旧都时候,温指挥使与公子爷是同科武举,来往甚是亲厚,老夫人与夫人也都见过的。看情形,应是遭了难了,心下悯然,遂道:“稍候。”使了小厮送菜入厨房,自己亲自去堂屋廊下回话。   徐府一家大小正于側厅用些早饭。闻听旧人子女求见,俱是一惊,各人心中滋味迥异。老夫人忆及老将军和大儿,心肺再次裂了裂;夫人想起自己正当壮年的官人,只觉孤寡;六郎守礼与七郎守平起了孺慕之思,徐小娘子扒了两口稀饭。只有徐少夫人,即大郎之妇张氏心态较平和,轻声唤了声:“娘。”徐夫人怔了怔,忙开口道:“赶紧请进来吧。”老夫人也道:“快请快请。”   众人来到堂屋,候着那个与自己亲人有些丝联系的小娘子,似乎她的身上能带来许许故去的气息。可当温小娘子站在,或许说靠着那仆妇立在堂下时,大家又觉得她带来的并非是过去的温馨回忆,却是当下苦痛现实,是流连辗转逃亡的心慌心悸和心痛。   小娘子与妇人形体消瘦,身上衣物破旧不堪,头发蓬乱,长长的手指缝里尽是污垢。   妇人轻轻的推了推温小娘子,温小娘子抬眼看了看众人,倒不惊慌,行了个礼。又巴巴的望着妇人。妇人磕下头去,道:“奴婢温指挥使家仆,拜见徐老夫人和徐夫人。“   老夫人心中酸楚,忙命身边婢女扶起:“不必多礼,见到我儿故人之女,我心甚慰啊。”   夫人亲自扶起温小娘子,道:“当日你抓周,我还去见过礼哩。”却转问仆妇:“为何你一人带着小娘子到此?”   妇人神色一黯,忍住眼泪,一一道来。原来温指挥使于数年前金人南下抢粮的战役中没了,温家人口简单,夫人早已病故。老人在乡下不知逃避至何处,最后竟只余得这个乳娘称卫大娘的带了温小娘子南逃。俩人吃尽苦头,一路野餐露宿。天可怜见,到这清平县时,卫大娘出外乞讨,闻说徐府,记得是昔日老爷故交,不禁喜出望外,遂带着女公子投奔而来。   徐老夫人听到此处,涕泗流涟。众人心下均觉凄惨,连只有四岁的徐小娘子都不做声了。   徐夫人只觉这孩子孤苦无依,比己更甚。不顾小娘子身上脏污,搂了在自己怀中:“好孩子,不怕,这是老天送你到咱们家来呢。”   温小娘子却抬头望着徐夫人,黑白分明的眼中甚是慎重:“夫人,我不怕,阿爹说会来寻我的呢。”   闻听此话,众妇人心中强忍的悲痛轰然倒塌,均别过脸去,潸然泪下。   待得一阵悲恸过去,徐少夫人张氏借机道:“想来小娘子尚未用食,先进点食物,再慢慢叙来。“   老夫人连连称是:“叫厨房熬了浓浓的米粥来,饿久了的肚腹需慢慢调养。可怜的孩儿,受苦了。”   温小娘子摇头:“不苦,乳娘护着我哩。”   夫人试了试眼角,道:“小娘子懂事呢,知道乳娘的好。卫大娘,你是个衷心的,但安心陪小娘子在此住下,待小娘子长大,有你的好处。”   卫大娘形容虽憔悴,然进退有度,应答妥当:“多谢夫人。”   从此,温小娘子在这徐府住了下来,跟徐小娘子唤徐夫人娘。徐夫人亦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对待,吃穿用度无不跟自家的小娘子一样。卫大娘便去了厨房,帮着厨娘宋大娘做些厨房里事务。   徐小娘子名玉,大家都称玉娘。自从有了女伴,她很是高兴,吃住都同在徐夫人处。温小娘子名容娘,亦是吃过苦来的。或是卫大娘照护周到,竟仍是天真烂漫。虽长玉娘几岁,亦活泼不让玉娘,更有那灵慧聪颖处,家人都甚为宠爱。   彼时家中六郎年方十二,七郎也只得十岁。新添小妹,十分欢喜。更兼容娘与玉娘的娇憨不同,到底年长几岁,稚气渐褪,时露出娇柔小女儿之态。六郎七郎对她多忍让呵护,竟如自家的小娘子般对待,有所求必有所应。平日在外见到好玩好吃的物事,必定买回来给两位小娘子先玩过吃过。有甚节气,外面有好玩热闹的去处,也禀了大人带着出去玩够尽兴。   第二章 青梅 更新时间2014-1-30 19:56:27 字数:3762  这日,徐夫人思忖,容娘生活安定下来,十一二岁年纪,虽媳妇张氏平日带着识几个字,略动些针线,然因心中怜惜,并不十分紧着她,如今镇日刁顽不成样子。于是跟媳妇张氏商议,每日午后由她带着做几个时辰的针线。   张氏提出,现在京都城里大户人家竟是流行给家中娘子请教习,教导些《女戒》之类书籍,懂礼仪,知妇德。不妨家中也请个教习,免得误了小娘子们将来亲事。至于厨艺,有她乳娘卫大娘,做得一手好菜,糕点上也很是了得,她又是个极忠心的,只恨容娘不学,倒不怕容娘学不会。徐夫人一听,大是赞许。于是吩咐管事安排下去。   这边容娘听到,很是闷闷不乐,有了教习,哪能如往日般自由快活。正烦恼时,守平过来。容娘心思一转,知道七哥奇软,便娇声求七哥带了出去游玩。   守平一愣:“娘不会答应的。”   容娘一嗔:“那就不让娘知道呗。”   玉娘自是雀跃,听了直拍手:“好啊好啊,我也要去。”   窗外却有人厉声问道:“何事不让娘知道?”   屋内三人都咋舌,齐声喊:“六哥。”   进来的正是徐守礼。虽只十六岁年纪,却形态昂然,已有一番气度。守平轮廓却圆润些,浓眉大眼,笑意盈盈。家中的丫头小子们都爱亲近守平,对守礼心藏敬畏。   容娘知道此事决计瞒不过守礼,只好低眉垂眼不再吭声。守礼见此,心中好笑,故意略过这个话题:“今日写字如何?拿来我瞧瞧。”   容娘撇撇嘴,从书案上取过数张纸递给六郎。守礼一看,不由叹气:“我要你临小楷,你写成草书!”   守平凑近一瞧,拊掌大笑:“草书也不像,是道士画的符吧!”   玉娘一听,急问:“七哥七哥,前日魏大娘去拜的张天师吗?”   守礼抿嘴不言,眼里却露出笑意来。守平笑得发抖:“是是......”   原来厨房魏大娘家的小子也就是六郎的小厮成奎前几日犯病说胡话,魏大娘只当他冲撞了甚脏东西,去城东玉清观中请了道符烧与成奎吃了。这事却是阖府都知道的。   容娘一听大怒,夺过纸张,也不言语,撕了个稀烂。自去一旁椅上偏坐了,也不瞧这边。   守礼冷笑了几声:“也罢,这样的字若是让婆婆和娘见了,我都嫌丢人。再者,一个姑娘家,处事如此乖张,成和体统。你今日须得重新练过这字,我看过方能用饭。”   守平见守礼说的狠了,怕容娘难堪,忙打圆场:“六哥,你回来见过婆婆未曾,她刚还念叨着你呢,快去瞧瞧。”   守礼只冷冷的盯着容娘,看她动作。   容娘也不说话,只红了眼睛,赌气去书案摊了纸,打算临字。玉娘是个会看形势的,蹭过去研墨。   守平见这两人都是犟的,无法,只得近前指点容娘下笔:“…横画要平稳,下笔稍重,行笔向右略轻,慢来,收笔要略向右按….”   “你急躁了不是,竖不垂直,则字不正,再来!”   ……   堪堪近午时,方完成五张临帖。守礼只坐在窗前椅上,不急不缓的翻书。容娘手捧宣纸,缓缓挪至守礼身边,递给他。   守礼撇了她一眼,方接过,翻了翻,道:“也还罢了,往后每日练习,不得懈怠托辞。”   容娘低低应了声:“嗯。”   守礼看她那消沉模样,心早就软了。从袖中掏出一物,递与容娘。容娘见了,低咬嘴唇,捧过一看,却是一酱釉瓷老虎驼娃儿。那老虎颜色鲜艳威武,小娃童稚可爱,老虎腹下有个洞,能塞点小物事。她心中欢喜,转身寻玉娘:“玉娘,你看你看。”却不见玉娘答应。   守平笑了:“她如何能待这许久,早寻娘亲去了。”   守礼看容娘眼睛明亮,顾盼间水波荡漾,心中舒了口气。   午后小歇,两位小娘子闲来无事,便蹲在院中瓜地旁,拿跟棍子在给瓜苗松土。此地本是一片花草,因长势不好,夫人便欲铲了重栽。谁知容娘听到,硬是要了来种黄瓜。如今瓜苗转青,两位小娘子日日要来看个几回,嬉笑间,不免身上便粘些泥土,乌发松散。   有婆子看见,便呵斥两人婢女:“还不给小娘子端水洗脸,待会六郎回来,看见小娘子如此模样,等着挨骂吧!”   小环果儿听了便是一哆嗦,看看天色,也该是六郎七郎回来的时辰了。两人忙打了水来,将小娘子们好歹拉扯上来,收拾干净。   堪堪将容娘的双髻重新绾过,守平守礼便先后走了进来。春雨朝小环吐吐舌头,抢着端了水盆撤了。   玉娘见兄长归家,兴高采烈地迎上前去。   守礼早瞧见了,他拉起玉娘的小手,仔细瞧了瞧。   “手未洗尽,再去洗来!”   玉娘瞬时拉下脸,郁郁去了。   容娘很是忐忑,给两位兄长福了一福。金黄的夕照扫过容娘的后脑勺,映得初生的毛发毛绒绒的一层。才刚劳作过后的容娘,眼眸潮湿黑亮,皮肤白里透红。   守平朝容娘打了个手势,笑嘻嘻地道:“又看瓜苗,那几条地龙活活被你们折腾死了!”   容娘不露声色地将挽起的衣袖撸直,抿嘴一笑。   “宋大娘说过得些时日便可插架了,瓜藤眨眼便可爬上去。”   守礼皱了皱眉头,有些不悦。   “成日想些稀奇古怪念头,好生将字念好,跟嫂嫂把女工学好才是正理。瞧瞧你自己,衣衫不整,又污了裙子,哪有些小娘子的样子……。”   容娘水汪汪的眼睛陡地张大,甚是生气的模样,继而扁了扁嘴唇,吐出几个字:“老夫子!”   守礼顿住,守平窃笑,开心地看着兄长吃瘪。   晚间去老夫人处用饭时,容娘只顾与玉娘守平玩笑。守礼也不搭理,自个走在前头,待入得房门时,不觉一顿,唤了一声:“姨婆!”   后头两位小娘子听见,不由得乍了乍舌。   周老夫人是老夫人的妹妹,人生及其悲凉。丈夫早故,独子在东京街头不合与人争执,话说的狠了,被人一刀割了喉咙。幸得尚有个孙子作陪,不致人生孤寡无望。原是从北边一块逃来,也是一处过活的,后来却是分出去另过了。   容娘与玉娘两个行了礼,寻了个角落坐了。   周老夫人笑眯眯地看了几人,对老夫人道:“还是姐姐有福!瞧瞧,个个粉雕玉琢的,叫人看了心中欢喜。”   老夫人听了自是高兴,拉了身侧一个瘦高青年道:“你也莫羡,淮南长得一表人才,也不差什么!”   那个一表人才的周淮南,便是姨婆的独孙,年纪与守礼相若,一表人才倒也勉强称得上。就是眼神闪烁,见了美貌小娘子有点移不开眼罢了。   守礼迎上前去,与周淮南说些经史诗词,恰恰地遮了周淮南那双转动过于灵活的眼珠子。   容娘觉得今晚甚是诡异,素来不甚欢喜自个的姨婆往这边瞧了又瞧,往日厌憎的眼神如今竟然盛满笑意。就如……,就如猎人看到猎物那般的神情!容娘心中打了个冷战,忙给玉娘挟了一筷子素鸡。斜对面周淮南那双鱼泡眼含了讨好的意味频频探了过来,容娘收心敛神,正经吃饭。   饭毕,守礼便推说要温书,先行离去。经过容娘的时候,脚步便顿了顿。容娘领会,寻了机会回房。回想才刚姨婆那张枯脸,因瘦,眼皮便松松耷拉下来,堪堪的一双倒三角眼,偏作出那般慈祥模样……!莫非姨婆今日捡了金子?   正怔忪间,小环进来说卫大娘来了。容娘忙起身相迎,一看到乳娘那温暖的笑容,容娘不由得倚了过去,如小娃那般抱了乳娘道:   “乳娘,你许久不曾到容娘这里来了。”   卫大娘虽终日在厨房中忙碌,然衫裙洁净,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很是让人心安。   卫大娘双臂紧了紧,终是松开。她拉了容娘坐下,神情却有些莫名悲哀。   容娘心中不安,关切问道:“乳娘,何事伤怀?”   卫大娘苦笑着抚了抚容娘的头发,长叹一声,终道:“容娘,你去找六郎出个主意吧,推了周家小郎的亲事!”   容娘一时僵住,心中一片慌乱。周淮南那些事,虽容娘知之不祥,也是有所耳闻的,然断断不能预料自己与这样的人拉扯在一块!一念至此,周淮南每每窥视的模样浮现在眼前,容娘顿觉如吞咽蚊蝇般作呕,起身推了房门往书房奔去。   守礼两个正在温书,突见容娘面有异色,仓皇进来。   守礼便问:“何事?”他说话历来简洁,眼睛却紧紧盯着容娘,他只当容娘又闯下祸端,惹婆婆生气。心中犹在想,如何去婆婆面前为她说话方显自然。   不料容娘听了此话,原本紧绷的心忽地松懈,那双秋水般的眼睛蓦地雾色弥漫,瑟瑟地流下两行清泪来。   守礼与守平大吃一惊,纵是容娘顽劣,被婆婆训斥时,也只是倔强不语,何时见她落过眼泪?   守平忙好言安慰,守礼心中却慌。他见容娘只哭不语,心中没来由的一紧,只不知从何用力。   “你哭甚?到底何事,说出来也好帮你!”守礼皱紧眉头,越发不耐。   小环取了帕子,想给容娘擦擦眼泪。不想容娘一手挡了,只赌气用衣袖胡乱抹了,哽咽道:“婆婆要把我许给周家表哥!”   守平愕然,说话便有些疙疙瘩瘩:“淮……淮南哥?”他不可置信,忙回头去看守礼。   “谁与你乱嚼舌头?”守礼语气越发僵硬,隐隐有生气的势头。   小环心知守礼的脾气,平时管束甚严,断是不肯让容娘听到此类话语的,慌忙回道:“是周老夫人的婢女在下人房中说的,说是亲上加亲,也好有个照应!”   守平苦笑道:“这个亲如何加得?”   孔子曰: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!用在周淮南身上便可生生说成:吾未见好色如淮南也!   原在徐府住时,但凡有些姿色的婢女,周淮南总要寻了机会占些便宜去。亏得在徐夫人眼皮子底下,还不敢太过放肆。每每总也有些婢女无法忍受,告到夫人那里。夫人也不好说的,只好接济些银钱寻了机会将他们搬出去了。如今在外头名声更是不堪,乃是青楼常客,花国好汉!只后头这些,容娘自是不知。   守平瞧了瞧脸色铁青的六哥,又觑了觑只顾拿衣袖抹眼泪的容娘,不由叹道:“容娘,莫哭。与娘说声便是,娘断不能答应此事!”   守礼却突然插进来:“她如何去得!”   守平顿悟,一个小娘子家,又是一桩旁听来的亲事,自是不好自个跑到长辈处说,我不嫁与谁谁之类的话语。   “你且回去,我自有主意。”   第三章 拒亲 更新时间2014-1-31 13:21:39 字数:3282  这几日,周老夫人来得勤,与老夫人姐妹情深,说些往昔旧事,道些儿女家常。不免的拉扯到此亲上加亲的好事,两位老夫人愈发投机,恨不得容娘立马长大,好叫他两个成双作对。   徐夫人寻了机会,笑着接了话头:“只怕容娘太小了些,怕误了淮南哩!”   徐夫人一向对长辈孝敬有加,不曾有些许忤逆。老夫人不疑有他,只笑着安慰道:“你莫担心,不过过得两年,便可成亲了。淮南如今十七,等个两年也不妨。到时成了亲,左右不过在这县城里,回来探亲方便着哩。”   两位老夫人兀自在心底描摹着两人婚后情景,一片喜气洋洋。   徐夫人心中着急,眼瞅着两位老夫人已是从婚事上想开了去,直说到重孙辈了,此时再不说,日后怕再难开口。   “姨娘好意照拂,是容娘的福气。不过……”徐夫人停了一停,只盼那两位老夫人注意到自己话语中的迟疑。果然,两位老夫人双双偏过头来,笑意微敛,只等着徐夫人后话。   徐夫人再三斟酌,小心翼翼的陪了笑,道:“真娘教导无方,以致容娘于女事上甚是懵懂。如今说是十二岁,若论性情,真个与玉娘一般无二哩!姨娘多年辛苦,正要讨个懂事些的,方能伺候好姨娘与淮南。容娘……,怕是不合适。”   此话却是说得通透,再无一丝令人误解的余地。两位老夫人面面相觑,从对方眼里再次证实了徐夫人的意思,双双嗖然变色。   周老夫人心中大为光火,她冷哼了两声,也不瞧徐夫人,只朝着老夫人不冷不热道:“阿姐,如今我们周家是落魄了,怕是配不上你们徐府了。”   老夫人亦很是恼怒,只觉媳妇生生地打了自己一巴掌。兼之听了周老夫人的话,老夫人更是起了护短的心思:“我知晓你如今翅膀硬了,大郎也出息了,便不将我看在眼里头。须知皇帝还有两门穷亲戚哩!况你姨娘也置办得有百来亩田地,嚼用不愁。你倒嫌弃了,人家还没嫌弃容娘无父无母呢!”   老夫人此话说得重,生生的指责徐夫人不孝不敬,骄矜自大。徐夫人自嫁到徐府,自认孝顺长辈,无一日懈怠。不料今日为了此事,老夫人竟然如此严词斥责!徐夫人羞得满脸通红,不好再发一言。   “容娘即到我家,也遵我一声婆婆,这个主我也是做得的。若你坚决不许,我也无话可说。”老夫人话毕,将头一侧,却去好生安慰周老夫人,再不理会徐夫人。   徐夫人无奈,只得艰难起身,行礼告退。   容娘心中烦躁,坐立不宁,只欲寻了乳娘,好生投了乳娘的怀抱才好。思想到此,容娘便再也坐不下去,带了小环,沿了那游廊往厨房而去。   不想拐弯之际,另一头忽地走出个人来,正是那周淮南。他见到容娘,鱼泡眼便很是亮了一亮,着实的盯了容娘几眼,方作了一揖,嬉笑道:“容娘可好?”   容娘偏过身去,避了周淮南那灼灼的贼眼,短短回了声:“甚好。”   周淮南也不甚在意,他在外见怪了开得绚烂的野花,如今对着清秀逼人的容娘,纵使神情清淡,也觉韵味十足。   “容娘往何处去,可是要寻玉娘?”周淮南兀自寻着话题,眼睛却扫过容娘的纤纤细腰,那粉绿的裙摆轻轻晃动,如羽毛般拂过他的心底。   容娘并不答话,只福了一福,侧了身子欲错过去。哪知周淮南偏生横了一步,将容娘生生挡住了。容娘不知其意,心中一恼,抬头盯了周淮南。   那乌黑的眸子便如一潭深渊,花国英雄周淮南浑身发软,直直的掉了进去,口中尚喃喃道:“容娘……。”   小环见状,心中一惊,忙催了容娘离开。容娘如何不想,只好回头,避了周淮南。   那周淮南今日也是着了魔障,想是知道自己有了盼头,心中不能自抑。他紧走几步,赶在前头挡了容娘,从怀中掏出一只簪子,朝容娘递了过来。只见他眼神荡漾,神态无比轻浮:“容娘何必惊慌,我们的事家中已是允了,表兄定会等到你及笄……”   小环吓得魂飞魄散,拉了容娘便要跑。谁知容娘反沉了身子,定定地瞧了周淮南。若是眼神如刀,容娘的眼刀已将周英雄戳成了筛子。   “表兄何意?”   周淮南呆了一呆,未曾想容娘如此镇定,他反倒说不出话来。   “莫非容娘往日有甚言行不妥,令人误解,以致表兄认为容娘是可轻薄之人?”容娘声音清冷,颜端色正,那眼中寒意凛然,竟令周淮南不敢正视。   “若有,便请表兄说个明白,也好让容娘去往婆婆与娘亲面前领受责罚。”   周淮南便有些无措,尴尬地将手缩了回来,呐呐道:“并无……。”   容娘转了身子,自行离去。   周淮南呆呆的看着佳人远去,魂魄尽失。待小厮唤醒他回到人间,打量了一番周遭,周英雄平白地觉得徐府太过整齐肃静,颇有些寒意。于是出了徐府大门,他便径往那小巷中相好处,寻找人世温暖。   最近与周淮南打的火热的是杀猪李的浑家,果子巷人称桃娘子的便是。桃娘子生的腰肢丰满,一身的好白嫩皮肉。走起路来,那裹得甚紧的上身便轻轻颤动,委实妙不可言。偏生杀猪李不懂风情,日日只忙着贩猪赚钱,只留得桃娘独守空房。   周淮南掩掩藏藏进得院来,待门一掩上,便双手一搂,直将那团滚烫的肉拥进怀里,口里“心肝儿肉”地叫嚷,恨不得将桃娘挤进自个身子里去。那桃娘也是干柴烈火,软绵绵唤了声“周郎”,便将那丰满的唇颤微微的凑了过来。两人情投意合,一阵咂吮。周淮南心急,撕扯了桃娘裙子,熟门熟路便要入巷。   那桃娘子偏生不让,娇声嗔道:“你这杀千刀的,好几日不曾来。如今来了便只惦念此事,没个言语,莫非便只惦记着我这身子?”   周淮南喘着粗气,箍紧了桃娘,急哄哄道:“好心肝儿,便将我这颗心挖了给你也可。不过是婆婆家中守得紧,不然早与你做了一处鸳鸯了。你且莫躲,让我得一回解了渴吧!”   言罢竟将那桃娘一把抱起,置了在院中一处石凳子上,青天白日之下,竟行起颠鸾倒凤之事来。   且说那杀猪李,半扇猪肉尚余得十来斤未卖出去,正愁着如何脱手。不妨肉案前一头撞过来一个淘气小儿,眨巴眨巴眼睛,朝他叫道:“杀猪李,你丈人带了许多人往你家去了,说是要把桃娘子带回去哩!”   杀猪李一听,心中火起。前日两夫妻吵了一架,桃娘正闹着要回去呢!不想他丈人如此不晓事,不说中间劝和,反来挑拨撮弄!杀猪李迅即将肉案托了左右邻近,又呼喊了几房亲戚,气冲冲往果子巷而来。   也是合该有事,周淮南小厮与巷子里小娃玩得高兴,竟过了转角,未见到这一行人。那里头两人打得火热,雄赳赳汗津津,也未留意门外响动。待杀猪李一脚踢开大门,只见院中石凳上两具白晃晃身子兀自交缠,已入忘我之境。   ……   老夫人正气闷,家中守礼守平不在,玉娘太小,容娘不待见,竟是无人解烦!婢女稻香便提出来打双陆,老夫人倒也乐意,于是两人你来我往,看谁先出局?   不料院中一阵响动,只听得前头有人哀嚎。不过须臾,那人脚步蹒跚,踉跄而来,正是周老夫人!   “阿姐,你可要救救我家淮南啊,我周家可只有这么一根独苗哇……”周老夫人哭得身嘶力竭,心胆俱裂。   老夫人慌忙扶了她,不迭的问道:“到底何事,快快说来,也好救淮南。”   周老夫人哪里还能言语,她身边婢女便道:“我家郎君被人好生打了一顿,如今被人押往县衙去了,还请老夫人派人去解救则个!”   老夫人大吃一惊,不由问道:“青天白日,哪个敢乱打人?为的何事?”   可不是为的这个“青天白日”!   那婢女回道:“是果子巷的杀猪李。”原委却是不好说得,那婢女退到周老夫人后头,不再说话。   老夫人见自家妹妹哭得人事不知,只得叫了卢管事去打听。不料过得一时,卢管事便回来,吞吞吐吐,只先请了几位郎君娘子出去。待卢管事将事情囫囵道来,凭老夫人如此年纪,也不免脸上滚烫。   原来周淮安被杀猪李捉了,那李家众人见他偷了自家的妇人,气愤不已,先就下了狠手,将周淮安暴打一顿。然后方将周英雄解往县衙,告他个勾引良家妇女之罪!   周老夫人再次听到孙儿被打,又是一阵哭号。徐夫人按捺了厌弃之情,便命卢管事好歹也去衙门打探一番,若是能与李家用钱撕掳开,便也罢了。   谁知此事城中传的沸沸扬扬,杀猪李丢尽面子,再不肯饶了周淮南。虽说知县大人受了徐府打点,到底此事人尽皆知,也只得按律判了,叫那周淮南受了好一顿棍棒。罗知县叫师爷往李家说了好些话,叫周家陪了好些银钱,李家方才罢休。   周淮南吃了这一大亏,直在家中躺了半年不得出门。周老夫人见孙儿名声有损,更欲结了徐府这门亲事。奈何周淮南此事太荒唐,丢人丢得太大,老夫人也觉得很是不妥,再也不肯松口。周老夫人心知此事无望,着实恼恨,好些日子不过徐府来。   守平与守礼两个自县学归家,路上行人尚自议论纷纷,嘲笑周家丢的好人!守平抿嘴笑了,用手肘拐了一拐守礼。守礼淡淡地看了过来,并不言语。 第四章 教习 更新时间2014-2-1 19:43:31 字数:2580  女教习沈夫人不可避免来到。沈夫人亦是外迁来此,不过二十有余,大家闺秀出身,气质娴雅,最难得的是琴棋书画、诗词歌赋都略有所通。可惜郎君早故,遂以到大户人家教习小娘子为生。对于内室小娘子来说,这已可称为才女了。   沈夫人给两位小娘子上的第一讲是德、言、容、工之容。沈夫人容貌并不十分出色,五官干净,眼神温和沉静。着家常耦合色短襦,系月白色软缎百褶罗裙,外罩玫瑰紫净面妆花褙子。行走间脚步轻盈,就坐时幽闲贞静。   这样的形容举止,让满怀心事的容小娘子由里至外瞬时静了下来。那样的气质,是她幼时十分熟悉的。那时母亲尚安好,牵了她的手去迎营中归来的父亲。父亲见了,嘴唇弯弯,眼睛熠熠生辉。   上午讲课结束,两位小娘子去老夫人处用午饭。徐府三位夫人都觉察到了容娘的些微变化,都微微一笑,甚觉满意。   但待到下午修习女工时,张氏发现,容娘还是容娘,遇到这种细活便十分的焦躁,直怨怪针眼太细,绣线忒软,只穿不过去!所幸玉娘还小,可慢慢教导。   张氏心中叹气,只好循循教导:“针线之事,首先心要静,心静手自然不抖。“   两位小娘子虽然答应,但过不得一时,便是要茶要水,要糖要果,娇软的身躯只在绣凳上绞股糖似的乱动,片刻不得停。   亏得张氏最是个有耐心的,否则也做不了这个女工师傅。   守礼守平每日鸡鸣而起,在后院由武师陪同练武,然后去县学就学,连午饭都由小厮们送去。下午放学后时或有交际应酬,无事早归家时,小娘子又要做针线学厨艺。竟是要到晚间才能会面。   傍晚,姑嫂三人放下针线,结伴从张氏处去老夫人处用晚饭。待到得堂屋外门廊时,听到里面男子与两位夫人的说话声,知道是六哥七哥回来了。两位小娘子心中欢喜,快步向前,竟忘了张氏。张氏不觉抿嘴一笑。   玉娘直奔徐夫人而去,口中还不忘喊祖母:“婆婆,娘!”   夫人忙拉住玉娘:“小心些,跟着教习学了几日,怎的连走路的规矩都没学会。”   老妇人笑道:“还小呢,别拘的太狠了,小家子气儿。你看容娘,跟前儿比可安静多了,是个淑女样儿罗。”   容娘跟在后面,听了忙放缓了脚步,拿出高门女子的娴静雅态来:“婆婆,娘亲,六哥,七哥。”   众人笑着应了,独守平朝容娘挤了挤眼。容娘却只朝两人点了点头,眼神却不似往日清亮。守礼见了,着实看了她两眼。   一时全家聚齐,去偏厅用饭。仆妇早已摆好饭菜。桌上却是一碟儿玫瑰豆腐,一味清蒸鲫鱼,另有素炒什锦,爆炒河虾,烧茄子,椒油茭白,一罐煨山鸡汤。给老夫人单准备了红稻米粥。   因见到桌上有两味鱼鲜,夫人问道:“可是庄子上来人了?”   婢女稻香答道:“是,下午邱庄主来过,他家小娘子下月出嫁,来县城采办嫁妆,顺便送了鱼鲜野味过来。他本欲拜见各位夫人与公子,但正是午时,老夫人犯困,宋管事劝他回去了,说下回拜见也是一样的。”   夫人对老夫人笑道:“他家小娘子年方十四,配给了自家的外甥,就在隔壁村里,倒也便宜。”   老夫人年纪大了,爱听些喜事,对徐夫人说:“也叫宋管事送两匹缎子去,你填两样钗环,他是个实在的,要给人家个体面。”   夫人忙应了。   时近端午,天气渐热。容娘心中烦闷,便只捡那清爽素净的小菜吃,老夫人看了便道:“山鸡汤新鲜,也将就用一碗。”   容娘只好答应。   小环忙给容娘添汤。一碗饭毕,容娘缓缓饮汤,却剩了那山鸡块儿,当老夫人看不见。可对面的守礼瞪了一眼,无奈,容娘只得用尽。   饭后,众人稍坐,清谈消食。   因夫人问起两位小娘子的女工,张氏起来答道:“颇有进益。过的一两日容娘的帕子可成了。玉娘还小,倒是不急。”   守平笑问:“绣的是何花样?”   容娘张了张嘴,顿了下,就被玉娘抢了话:“本来嫂嫂要阿姐绣桃花,阿姐却要绣细雨斜风。”   众人皆诧异,从未听过这花样。   张氏见容娘低头避答,想起她绣花时的偷懒模样,倒是要羞她一羞,笑道:“容娘说桃花太复杂,斜风细雨更拿手些。”   众人一想,可不是,斜风细雨,顺着容娘的作风想过去,肯定绣的都是线,不是直线就是歪线,亏了那诗意的名头。   守平扑哧笑了,守礼勾勾嘴角。老夫人与夫人皆无奈的摇头,夫人笑骂道:“你这滑头,这样的帕子给婆婆,如何给的出手。”   容娘勉强笑道:“本想绣的好些的,可针线不停使唤。”   一屋子人大笑。   老人瞌睡重,众人纷纷离去。   出得门来,守礼便要容娘去书房将今日字帖写完。这原也是每日必写的,夫人不疑有他,只嘱咐早些回去安歇。   容娘写的两张纸,却始终手下疲沓无力,聚不起神。   守礼静静的瞧了许久,心中喟叹,往后摆了摆手。守平瞧见,轻笑了一声出去了。小环不知何事,只好退出门外等候。   容娘一概不知,将笔尖在砚中舔了一舔,正欲下笔之际,却见守礼的手探了过来,将笔抽走,搁置在笔架上。容娘不解何意,茫然的看了过来。   “为何心不在焉?”守礼定定地看着容娘,神色莫辨。   容娘缓缓的垂下头去,心中也如那白纸般空茫,便如坠在了一片无垠的雪地里,艰难跋涉,却望不到头。   “说话!”守礼只觉心中焦灼,不由催促道。   容娘听了,蓦地将头抬起,却是两眼含泪:“说甚?莫非再有什么张表兄李表兄,六哥你便能替我做主回了去?又或者我便能自个做主,说声不好便能回绝?”那张小脸,往日单纯畅快,如今却是哀伤脆弱,似是忽然了悟人生苦涩,不过一时,便换了心境。   守礼心中揪紧,知道是那突如其来的婚事吓坏了她,不由柔声安慰:“莫怕,我定不会让你再受此委屈。”   容娘怔怔的看着守礼,只觉今日六哥的眼神甚是奇怪,她抹了一把眼泪,喃喃道:“若是婆婆……”   “也不让。”守礼声音不大,却很坚定。   容娘心中如吃了定心丸,不由破涕而笑,一扫阴霾。“原来六哥待我如此好,为何往日总做出一副凶恶模样?”   守礼一腔柔情顿时刹住。   容娘的针线活最近很是长进。斜风细雨的手帕终究嫌丢人,自己添了棵垂柳上去,张氏瞧了,觉得颇有些意思。老夫人那里不肯去丢脸,六哥七哥那里丢丢倒是无妨。瞧了机会,容娘略带期待的将帕子献了出来。   守平见了,很是一番夸赞。   守礼却道:“丑则丑已,别叫人瞧见了。我且帮你收着,下回做了好的孝敬婆婆。”一手毫不客气的将帕子塞进袖中,转身去了。   守平为兄长的刻薄很是同情容娘,却见容娘目光呆滞的盯着守礼离去……   半响才道:“六哥既然觉得我的帕子丑,为何却收了去?”   守平只是笑。   第五章 端午 更新时间2014-2-1 20:07:34 字数:3561  时近端午,清江河上龙舟下水,锣鼓声声震天,直响彻了清平县城,传到了徐府中温小娘子的耳中。彼时,小娘子正捏针拿线,绣荷包。   容娘:“嫂嫂,那却是何声响?”   张氏撇了她一眼:“是端午龙舟上的锣鼓响。”   容娘望向窗外,十分憧憬:“不知此地的龙舟与旧都的龙舟是否一样?”   张氏欲言又止,只微笑。   容娘望了望手中绣一杆翠竹的荷包,觉得白昼真长啊。   晚饭后,守礼照例要看容娘的书法。这些日子容娘跟着沈夫人,临的是卫夫人的《名姬贴》,守礼是知道的,但不知进益如何。   小环早就在老夫人偏厅案上铺好纸张,容娘却不忙写字,只背了众人冲守礼一笑。守礼眉毛一扬,道:“又有甚计较?”   容娘也不藏掩:“如若我写得还入眼,六哥可否带我出去玩一回?”   六郎这回倒是出奇爽快:“答应又何妨,写吧。”   容娘很是意外,忙凝神提笔写来。   一炷香功夫,容娘写毕,交予守礼检查。自己却立于一旁忐忑不安。待守礼看完,嘴角略勾,容娘知道过关了。果然,守礼道:“比天师体要好。”   容娘一听,心中羞恼。羞的是旧事重提,恼的是如此用心得不到称赞。守平听了,却朝她笑:“你求的事六哥应了,还不快谢谢六哥。”容娘一想,也是,那羞恼竟抛之脑后,展颜一笑,随即屈膝行礼道谢。   到初四那天,县学休学。家中派了婢女婆子送了端午节礼给沈夫人,两位小娘子也能休息两日。容娘正与玉娘将夫人院里的几盆花松土,折腾得花奄奄一息之际,老夫人身边婢女稻香来请两位小娘子。   原来却是守礼今日代兄陪嫂去张家拜节,张府却请徐府众人去观龙舟。   虽女子有莫出外庭的古训,然南渡以来,本朝风气日渐开放,良家女子也多有外出拜佛烧香的,伴夫出外游历的,只略有避讳、不能招摇就是了。   容小娘子纠结许久的外出之行突然实现,且不费吹灰之力。一时脑中纠结,只有一个念头:却原来那日六哥毫不推辞,他早知有今日!顿时一口细碎贝齿咬得紧紧的。   老夫人夫人却是不出门的,只叫两位小娘子随了兄长去,自然有些出门注意礼节,兄长照顾好弟妹之类的话语。侧门外的驴车已套好,小环果儿扶持各自小娘子上了车,守礼两个坐于车辕,自有赶车人赶着车缓缓前行。   容娘子在车内低语道:“六哥,你好奸诈,今日之事不算。”   守礼微笑:“自然是算的,如若不是我去拜节,怎会有这机会?”   容娘只觉守礼就是那坚硬岩石,一口咬去,只能崩坏牙齿。   守礼却笑道:“好不容易出来趟,你也莫生气了。待会看见想要的东西,我买与你就是了。”   守平也嘱咐玉娘,要甚果子只管开口。   喜得玉娘眉开眼笑,娇声软语连唤兄长。   街面愈发热闹。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,声音一个赛一个的响亮。有那卖艾草菖蒲的,“艾草菖蒲呐,两文一把!”   有那卖香包的:“香包呐,雄黄香包五彩线,辟邪消灾去病痛!”   也有那卖果子的吟唱:“糖核桃蜜枣儿,杏干梨脯哩……”   玉娘忙不迭报名儿:“七哥,七哥,我要蜜枣儿,糖核桃……。”   容娘只轻轻拉起一角门帘往外瞧。   街上各色人等来往不绝。也有那看中什么物事停下与那经纪讨价还价的;也有那左右看得目不暇给被人撞了的;小娃儿在果子铺前直流口水,小娘子们躲躲掩掩在绸缎铺子里磨叽;也有那婆娘们提了采买之物从车前经过,她们篮子里装了五彩线包的角粽或鱼肉瓜果之物;前方有卖扁食①的,香葱的味道冲进了车里;甚至有那耍悬丝傀儡的,弄皮影戏的,唱小曲儿的……。一应世间多少新鲜事物,只从那小小门帘一角一晃而过。   容娘一动未动,一样一样的看将过去。身旁的玉娘咯吱咯吱的嚼个不停,脸上都是果子屑儿。   守礼觉得容娘太过安静,回头来瞧时,不觉怔住。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容娘,这样冷清如幽兰的容娘!她静静的坐在那里,眼神恍惚。为何这样的繁华热闹,竟似入不了她的眼眸,她在看甚?   这一刻,守礼竟然觉得,容娘还似在那北方,她根本就未到南方来。守礼有些许不安,他轻轻的敲了敲车辕。容娘回过神来,缓缓掉过头来,对守礼笑了笑。   仍是醉仙楼。今日张家包了二楼,专为给亲眷观龙舟赛。早有婆子等在门口挡住了各样视线。守礼嘱咐小娘子们带好幄帽方出来,小环果儿扶了下来,那边张氏两个弟弟伯文、仲武早已等候一时,几人相见,嬉笑着迎上楼去。张氏却在二楼等,笑道:“怎才来,盼了有一会儿了。”   女眷在西边阁子里,进去时,已是热闹非凡。张氏牵了玉娘容娘,一一介绍:“这是我的两位小姑子,容娘与玉娘。这边是我的娘家姐妹们。这是四娘,五娘,这是我姑姑家的二娘,这是舅爷家的三娘……。”许多的小娘子。其实哪记得那许多,只张家四娘大概与容娘同岁,眉眼妩媚,举止温柔,略有些印象罢了。   众小娘子纷纷招呼应酬,待到见礼完毕,那边龙舟已经开赛了。赛至紧张处,众小娘子娇呼不已,张氏忙约束:“轻声些,被旁人听见。”   此处视野甚好,清江河就在下方,龙舟上划船的汉子发力时,那手上暴起的青筋都看的清楚,那浑厚响亮的呦呵声更是震撼人心。容娘心中紧张,紧紧的攥紧了帕子,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河面。   容娘觉得有人打量自己,趁饮茶之际眼角轻扫,却是那张四娘。小娘子之间互相打量比较倒是常事,容娘并不放在心上,只继续关注河上。   间歇时,小娘子们随意吃茶聊天。互相问些女红家事。   那张四娘笑道:“听闻容娘家中请了教习,那沈夫人可是城中有名的教习呢!”   容娘微微一笑:“是家中长辈疼爱,加之我天资平平,只想将来不出丑罢了,想必各位姐妹家中亦请了教习。”   众小娘子却纷纷表示并无。原来请女教习只是京都新近行事,清平县请教习的人家却不多呢。   张四娘又道:“难怪容娘气质出众。想必女工亦十分了得,听姐姐说小娘子绣得有斜风细雨,那又是何式样?”   张氏与容娘皆愕然。   张氏心道:我只不过是当作闺中玩笑话,你却如何当众说出来,叫我如何与容娘说?张氏心中甚是恼怒,却不好说得。原来这张四娘却是张教授小妇所生,张氏历来不与她甚亲近。   却听容娘笑道:“我本不善女红,不值一提。”   众人皆觉诧异,这小娘子却是直率的很,不善女红可是会被人笑话的呢。   然容娘形色坦然,竟让人觉得这样也无不可。   其中一个体态丰腴的小娘子对容娘颇感兴趣,微微的拿了团扇遮了遮殷红的嘴,形态婉约,声音纤细:“可曾学做膳食?”   容娘眼睛闪了闪,如水波潋滟,道:“些许学了几个家常菜罢了。”   那位小娘子不信,只说容娘藏拙:“府上自旧都过来,都说旧都膳食最是讲究哩!”   容娘却实是不知旧都饮食如何讲究,幼时不懂事,不能体味。待懂事年纪,却随乳娘四处流浪,没有机会讲究。到了徐府之后,徐府的饮食却极是简单,并不甚讲究。容娘不知如何说起,只是笑微微的看着她,并不回答。   这位小娘子见容娘话虽不多,却也容易接近,竟将凳子挪近了些,笑嘻嘻问道:“容娘平日喜欢做甚消遣?”   容娘好生想了想,很是羞赧,不得已回道:“无甚消遣,横竖打发日子罢了。”   丰腴的小娘子也不计较,那张殷红小嘴煞是灵活,转而问道:“那七郎有甚消遣?”   容娘不禁呆了,不知这位小娘子何意?那边一群小娘子却是笑道乐不可支。有人谑道:“三娘子也不害臊,不如叫家中请了媒婆去说岂不更好?”   那位三娘子也只是把脸红了一红,并不十分害羞,反拿出一包物事塞给容娘,大大方方说道:“容娘帮我交予七郎,便说是许三娘所赠。”   容娘张了张嘴,不知作何答复。那边有几位小娘子见了,竟也放下矜持,羞答答的交了许多物事给容娘,都是要赠予七郎。   容娘捧着一堆物事,哭笑不得。   那边张氏不由笑这一群人不知羞,独许三娘浑不在意,洒脱说道:“左右家中已定了亲事,再不给便无机缘了。”   一语惊醒梦中人!   已定亲的便脸现遗憾,未定亲的都羞答答红了脸。   临走之际,张四娘竟也不露声色的塞了样物事给容娘,轻轻耳语:“替我交与六郎。”   这日众人玩的十分尽兴,玉娘疲惫,回到车上便靠在容娘身上睡着了。   容娘轻轻喊七哥,守平掀了帘子笑嘻嘻的看过来,容娘眼含谑意,一包包的将物事一一交与他,口中不忘交代,这是某位小娘子赠予,那又是某位小娘子赠予……。   守平高高兴兴的接了,直说容娘辛苦,末了尚问道:“为何没有六哥的?”   守礼在外听见,敲了他一记,严词警示容娘日后莫做此等私相授受之事。   容娘停了一停,方拿出张四娘的香囊递出去。守平喜滋滋的来接,不料容娘避开他的手,偏递与守礼。“是给六哥的。”   守礼一怔,回头来看。容娘笑眯眯的看着他,见他回头,调侃道:“六哥,张四娘子的女红可是一等一的好!”那张粉嫩的小嘴微微开启,越发显得眸子黑亮。   如此鲜活的娇颜!守礼心中被狠狠的撞了一下,沉声道:“扔了!”   容娘扁了嘴,随手打下帘子。快到徐府时,车帘外递进一包物事来,容娘接过来一瞧,却是那绢做的蜘蛛蟾蜍等五毒,模样生动,十分可爱。容娘很是喜欢,道:“多谢六哥。”   帘外六郎嘴角缓缓上扬。   ①扁食,即馄饨。   第六章 徐家大郎 更新时间2014-2-1 20:19:47 字数:3577  到初五这一日时,徐府大门上挂了艾草扎的张天师,门口摆放一只大藤篮,里面放有艾草、蒲叶、葵花,上挂五色纸钱,排满了各色水果、粽子。各庭院门窗插上艾条。容娘头上戴了一个绢制蟾蜍,给玉娘戴了个蜘蛛的,两人互相取笑戏耍,那绢蛇、蜈蚣和蜥蜴之类却威胁七斤藏了在守礼守平铺盖里,单等晚上睡觉时吓唬他们。众人带了雄黄朱砂香包,正聚在老夫人处准备用午饭过节。   却有男仆急急进的院来,立在側厅门外道:“大郎回来了!”   厅内一时安静。旋即只听得一阵急急走动声音。众人扶了老夫人,刚出了门,就见院门处进来一高大男子,肤色略黑,大步而来。到得檐下,跪下行礼道:“婆婆,娘!”   老夫人与夫人皆喜形于色,道:“快起来,起来。”   守中起身,与徐夫人一同搀了老夫人手臂,进得厅来坐下,几个弟妹立在一旁,上下十分欢喜。   一时祖孙、母子、兄弟互相问安,其乐融融。   守中见妻子不在,问道:“如何月娘不在?”   夫人忙道:“正直端午,昨日就回娘家拜节去了。你常年在外,她是个孝顺孩子,除了节下或父母祖辈寿辰,从不提回娘家看看,一心服侍你祖母与我,关爱弟妹。我便让她索性在娘家住一晚。虽昨日二郎已替你拜节,你今日便去接了她归家,顺便问候亲家。”   守中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   守中的丈人正是县学的张教授。张老爹原也进过举人,奈何官场腐糜,无法作为,遂歇了进取念头,只守在这县学中做山长,人称张教授,闲余寄情山水,乐得自在。   且说守中问起两位小郎君的学业。俗语云长兄如父。旧都时分,父亲常年在营中,偶有归家,也是匆忙,学业武艺都是守中督促。更何况守中身体力行,意志坚定,做事无不求其精益,深得两个弟弟敬佩。   因见守中问起,守礼忙答道:“教授说我诗赋尚可,经义见长,子、史、时务策论虽不十分精通,若下场还是可以试一试的。”   守中点头。   守平却面露愧色,不敢回答。   守中见了,神色一沉。   守礼忙替弟弟圆场:“教授说七郎诗赋甚好,常有灵思妙想。是我所不能及也。”  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。守平素来有点不务正业,除了诗赋,其他是不太感兴趣的。在县学中自有一帮人斗蛐蛐玩蹴鞠,只不去吃花酒,什么时新玩什么。因家中祖母年迈,娘亲忙于家事,只有守礼略微管束,然守礼只比他大二岁,这管束就有点疲软。   守中心知,只心底叹了口气,当着婆婆和娘亲的面,却不再追究。只说明日考察两人武艺。   玉娘悄悄依在母亲怀里,看着大兄,不敢亲近。一来年纪相差较大;二来守中常年不在家中,这个兄长实是陌生;三来却是守中面貌冷硬,一身行伍气息,让人不敢靠近。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。   夫人见了,不觉好笑。拉过容娘,将两位小娘子推向前道:“来,见过你大哥。”   两位小娘子屈膝行礼,齐声道:“大哥。”   容娘立在那里,心中忐忑。今日容娘绾双螺,身穿鹅黄色绣草绿色如意纹的短襦,系一幅豆绿色的挑线裙子,越发映得肤色如雪,眉目如画,偏头上卧了一只翠绿大蟾蜍。玉娘却是一身桃粉,头上顶一只蜘蛛。两位小娘子娇俏可爱,耀人眼睛。   守中对这个未曾与父亲谋面的小妹心中实是疼惜,眼见当日一襁褓小儿如今已长成娇滴滴的小娘子,却不知如何亲近。至于容娘倒是见过两面的,遂微微颔首。玉娘趁机偎回娘亲怀抱,众人见了,不觉莞尔。   老夫人先前没注意,如今乍眼一看,指着那只大蟾蜍就笑了:“你这个小娘子,却是哪个庄子里的来的,蟾蜍都爬到头上去了。”   众人皆笑,守礼看了看容娘头上的蟾蜍,眼睛闪了一闪。守平见婆婆欢喜,忙道:“定是随家人来看龙舟的小娘子,走散了。走吧,蟾蜍娘子,我送你家去。”作势来拉容娘。   玉娘听了蟾蜍娘子的称号,觉得稀奇,娇声道:“那我就是蜘蛛娘子了,娘,是也不是?”   众人大笑。   守中换过衣裳,与家人用饭。   饭毕,老夫人便命稻香铺宣纸,要守中写端午贴。原本归守礼写,如今守中归家自然守中写来。大郎也不推辞,蘸了朱砂,大笔一挥,五月五日天中节,赤口白舌尽消灭。铁画银钩,笔力遒劲。守礼两兄弟见了更是钦佩。容娘见了,想起自己那笔字,便稍稍退后,站的远了些。   午后,大守中自去给岳父拜节接娘子,小娘子们很是松了口气。容娘更是倒在床上,大睡一觉。谁料午觉正睡得香甜间,却被小环急急喊起,说是老夫人唤她。   容娘糊里糊涂,耳边小环连连嘱咐:“若是周老夫人说什么,娘子只说什么都不知道便可。”   那边周老夫人哭诉不止:“……便是七郎的小厮,叫什么七斤的,许了张木匠的小儿慎儿几个铜钱,去那天杀的杀猪李处告了状。阿姐若是不信,叫人来一问便知。我苦命的淮南呦,无父无母,还要受自家兄弟算计……”   原来周老夫人不服,只说那桃娘子不是个好货,勾搭了自家孙儿,反害得自家孙儿受罪。她心中恼怒,便叫了小厮去蹲守,只欲寻了机会逮着那妇人与他人勾搭的淫行。不料此事未成,倒被那小厮摸着了慎儿。   “叫容娘出来,定是她撺掇了七郎去做的。坏心肠的小蹄子,今日我倒看她敢不敢认。阿姐,你莫帮了外人来欺负我啊!”   周老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水,一张老脸哭得狼狈不堪。说到容娘,却又一时火起,死死拽住老夫人的衣袖,咬牙切齿。   徐夫人皱了皱眉,待要说些缓和的话,却被周老夫人一句话堵住:“真娘,平日我待你不薄,如何来害我这个孤寡老婆子?当日你嫁进徐家……”   容娘糊里糊涂进得门来,正好听到周老夫人一路数落徐夫人,那喋喋不休的模样,颇有清江河滚滚东流之势。   徐夫人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,却只能垂首站在一旁听训。容娘悄悄的挨近徐夫人,搀了她的手臂。   谁料被周老夫人一眼看到,也不顾年老体衰,竟从椅子上蹦跳起来,举起拐杖来打容娘,嘴里尚且骂骂咧咧:“烂肠子的死蹄子,不识好歹,仗着几分姿色,勾搭了七郎来欺我家淮南,今日我不打死你去!”   那拐杖甚沉,又是劈头打了过来,来势凶猛。徐夫人用力将容娘拉到身后,自己挨了那一拐,直疼的咬牙。周老夫人见未打着容娘,心中更恼,持了拐杖又打。那边容娘见徐夫人挨了打,反过来护徐夫人,小环也扑了上来挡住,老夫人着急,不迭的叫仆妇们去拉扯开,一时厅中纠结成团。   “住手!”   门口有人喝止,声势甚威,瞬时将厅中一众妇人镇住,正是徐守中。他脸色微沉,立在门口,岿然不动。那副模样,郝然便是老节度使当年的气度!身后张氏与守礼守平焦急的看了过来。   周老夫人不由缩回拐杖,只哀哀哭诉道:“大郎,你回来的正好,我家淮南被人害了啊……”   容娘身上到底挨了两下,只觉钝钝的疼。她却顾不了自己,忙忙的将徐夫人扶到椅上坐下,急切问道:“娘,可疼?”   徐夫人摇摇头,替容娘抿了抿乱发,拉她站到身后。   守中叫婢女扶周老夫人坐了,自己捡了徐夫人身边椅子坐了。容娘不觉悄悄的缩了缩,耳边听到大哥沉声说话:“姨婆,淮南的事我已尽知,只怪他自己做事荒唐,不能怪罪他人。”   周老夫人一听大怒,竟颤颤巍巍指了容娘道:“若不是为的容娘,我家淮南怎会……?”话却是有些说不下去,只得仍拿了容娘说事,“你这个无人教养的贱人,你勾搭七郎,做的好事!”   这话煞是难听,连老夫人都皱了眉头。   容娘脸色苍白,浑身颤抖。小环不安,轻轻的去搀扶。容娘却推开了她,自己慢慢走到徐夫人面前跪下,也不去管周老夫人如何骂责,抖索着说道:“是容娘不孝,让娘今日受此侮辱。”言罢,竟深深的拜了下去。   众人不妨,竟然只呆呆的看着。周老夫人听到,却是大骂:“你莫拉扯,哪个侮辱真娘了?”   容娘却又慢慢起身,面对了周老夫人,那张小脸惨白,越发衬得双目乌黑幽深。她轻轻的问道:“不知表兄所犯何事?”   周老夫人噎住,只得重重的哼了一声。   “容娘所犯何罪?”容娘的声音轻飘飘的,却如巨石砸在守礼心头。守礼身子僵直,只觉心中的痛,如乌云般沉沉压来,令人无法呼吸。   “容娘前有亲生父母生养,后有娘亲养育,却不是没有教养之人。容娘不知勾搭何意,只知兄妹关爱,难道不妥么?”   徐夫人心中一酸,禁不住的眼泪横流。她忙起身将容娘拉了拥在怀中,心疼不已。   守中便命七斤进来,说清楚到底有无行那收买之事。七斤一直在厅外听里头响动,心中早做了打算,一口咬定并无此事。   “那慎儿是卢管事外甥,素日撞见了也是要买块糖与他的,熟悉不过。再者,周郎之事…大家都知道……,未免那小儿拿了来……乱说……。”说到后头,七斤便有些遮掩,然众人自是明白话中意思。   周老夫人气得直跺脚,正欲争辩之际,却听到守中说道:“姨婆,淮南之事,是他自找,亦是姨婆往日骄纵太过所致。不如便叫他随我去军中历练,日后也好为周家光耀门楣。过得两日,我便叫人去接他,姨婆只在家中准备行李便可”   守中这一番话说得自然不过,周老夫人听的脸色红白不定,待听到要她的独孙去军中,不由连连摆手:“我周家就这么条独根哩!大郎你莫乱说,也莫来接,我断断不许的。”   说罢,竟然将一屋子人抛在脑后,颤颤巍巍去了。   第七章 七郎挨打 更新时间2014-2-3 16:00:40 字数:3767  老夫人被自家妹子这么一闹,此时方才缓过劲来,心中一时五味俱全,不由叹道:“若是当初应了你姨婆,也不至……。”   “婆婆,日后这些事便交与娘吧。你辛苦了一辈子,该好生养着,无需再操劳。”守中气定神闲,安排得再自然不过。   老夫人听到孙儿体贴自己,十分欢喜,连连称是。   守中犀利的眼神却朝守礼守平扫了过来,守平心中无端地一颤,忙低了头听训。   “为人处事,当光明磊落。虽不必瞻前顾后,亦需考虑周密,莫行虎头蛇尾之事。”   守礼连连点头,守礼却很是想了一番,方才应了。   因了这一闹,晚饭时便有些沉闷,只玉娘懵懂,扒饭扒得畅快。   守礼心中挂记,料想容娘必定伤心之极,想着要好生开导一番。孰料容娘说得一番话,倒叫他心中起伏,再难放下。   “……不过是无依无靠的人罢了,总怕吃亏,便装的很强,无甚好计较的。哥哥不必担心,若做错事了,我自会领罚;若是无错,我是断然不会为难自己的。”末了,容娘居然朝守礼嫣然一笑,很是洒脱。   守礼勉强一笑,放下药膏,叫小环好生给容娘上药。   小环却侧了脸,泪水滚滚而下。容娘便笑骂她:“傻子,有甚好哭的,还不快来帮我看看背后!”   那娇嫩的后背,两条触目惊心的乌青棒痕赫然在目。小环越发哭个不停,索性叫春雨上药。   春雨到底生疏些,手下忽轻忽重,只怕弄疼了容娘。谁知容娘只是静静的趴在枕上,眼睛直直的盯着房中某处,却是纹丝不动。   外头有人轻轻进来,却是卫大娘。春雨正要告诉容娘,却见她家小娘子瑟瑟的落下泪来,且泪流不息,直哭的身子抽搐,口中含糊喊着乳娘。   卫大娘见此,哪里忍得住,呜咽着赶过来,搂紧容娘,心中一片哀伤蔓延。   ……   次日破晓,守礼晨起练武,庭院中却已听见霍霍枪声,不觉一惊,提神一看,不是大哥却又是谁?忙命小厮唤起守平,候在一旁。守中一套枪法练尽,气息平稳,眼神锐利。守礼两兄弟垂首不敢直视。   良久,守中始道:“祖父年近五十,官至节度使,武艺无一日暂停。父亲亦如是。我徐家家风,徐家儿郎须得习武知文,保家卫国。你二人可能做到?”   守礼抱拳行礼,道:“小弟当尽力。”   守平心知今日须逃不过这劫,亦抱拳道:“知道了。”   守中将手中抢一提,沉声道:“拿枪!”这是要试武艺了。守礼取枪近前,心中跃跃欲试。练武者就怕遇不到对手,平日武师对他们总是点到为止,甚为客气。今日与大哥对试,大哥殊不会手下留情。   守平战战兢兢立于一旁,正想稍后当如何交代,却听大兄喝了一声:“一起上。”   守平听了倒是一喜,心道浑水摸鱼总成,大头让与六哥,自己伺机出几枪也就罢了。将枪一提,入得场来。   今日守平算盘却全打错了。纵然守礼一向勤勉,然守中舞枪,干净利落,全无一丝多余动作,枪枪打在两人的破漏处。他下手又狠辣,真真是没有留情。守礼倒还力挺,守平只觉全身处处火辣辣,只怕断了骨头,脚都软了。却还不敢退场,一有退后的心思,守中的枪就逼了过来。守平只觉十分难堪,到后来索性一通乱舞。守礼错愕,恐被守平误伤,遂退后几步。守中冷笑几声,啪啪啪数下,打在了守平的几个关节处,守平再无还手之力,颓然倒地。   守礼欲扶,守中将枪一挡,道:“让他好生反省一天,不许起来。”   这番阵势早已惊动全府,老夫人夫人张氏容娘皆匆匆赶了过来,却见守礼鼻青脸肿,身上衣物都被刺破,在晨光中萎缩在地。众人无不心疼。   然徐夫人昨夜刚答应守中,要好生管教守平,再者,慈母多败儿。此时自是开不了口,只噙泪看着。   老夫人心疼得眼泪横流:“大郎,你要考究武艺,却也无需如此手段啊!我的七郎,可疼煞你了!”老夫人命小厮们去扶守平,却无一人敢动。   守中道:“祖母,既由孙儿管教他们两个,您就请回吧。”   容娘一旁听得抖索了一下,这话硬的!张氏冲她使了个眼色,容娘会意,两人搀扶了老夫人就往回走,老夫人尚不肯,容娘轻声道:“祖母,您还要护着七哥,七哥会被大哥打的更惨哩!”月娘看了容娘一眼,她一向说话婉转,未见有哪家小娘子说话如此直接。却发现这话实是管用,老夫人再不甘,也只得抹着眼泪走了。   可怜的守平,身上无一分力气,全身酸痛,瘫软了还不行,需跪在地上。其余诸人也不敢去动他,只有小厮偷偷的喂点水。所幸日头不烈,勉强能维持。   容娘今日恢复了功课。听沈夫人讲《女戒》“敬慎”:“……阴阳殊性,男女异行。阳以刚为德,阴以柔为用,男以强为贵,女以弱为美……。”   听到“阳刚阴柔”时,容娘心里再次抖了抖。如女人遇到大哥此种十分阳刚之辈,不知……。如偶尔犯错,不知大哥会否如对七哥那样,揍得七上八下,皮破筋断?继而想到,大嫂真可怜,简直是如履薄冰,如炙火焰嘛!   容娘思想入神,并不提防沈夫人已停讲。待她回过神来,见沈夫人正静静端详她,不再言语。忙聚神问道:“夫人,若男至刚,妇人岂不可怜?”   沈夫人淡然一笑:“如何可怜?”   容娘不再端着,为了一探究竟,她直言道:“至刚则硬,至柔则软,一有不和,妇人岂非要受男人压迫拷打?如此,又待如何?”   意思是,男人硬女人软,两人不和,女人得挨揍?那又怎么办呢?   沈夫人顿了顿,眼神中有些丝讶异。小娘子们听讲时多静心聆听,提问者鲜矣。此问好答却不好解,端看个人领悟。沈夫人悠悠道:“柔亦能克刚?”   容娘眼睛睁了睁:“如何克?”   徐夫人微笑:“你今日但记住这此话,日后自能领悟。”   又是一个谜!当师傅的人最喜欢这样了,显得自己很神秘很深奥!   午饭的的时候,容娘悄悄抬眼瞧了瞧对侧的“柔”和“刚”,“柔”眼神温柔,脸颊红润,容娘发现今天嫂嫂真的很美,脸色极好,温润中透出光泽来。那个“刚”还是一样的黑嘛!但似乎并非硬如磐石。事实上,大郎徐守中举止从容,行动虽嫌利索了点,只要肤色白些,也还是翩翩书生一个。   容娘挑了一根菜叶,顺便往对面撇了一眼;舀了几颗豆子,又瞥一眼……,守中那双狭长的眼睛,正静静的看着她。容娘硬生生的将手臂缩回来,将豆子抖进自己的碗中。   张氏见了,轻轻的碰了碰守中的手臂:“别吓坏了容娘。”   容娘心想,我真的被吓坏了,真的被吓坏了。   老夫人开怀笑道:“乖儿,你大哥又不会打你,怕成这样!”   夫人微笑,摸了摸容娘的脑袋。   容娘觉得脸都丢尽了,怎生大家都瞧见了,就不能装作没看见吗?   十分尴尬的用完饭,容娘趁大郎与祖母娘亲说话之际,与张氏打个眼色,悄悄溜了。   出得门来,容娘舒了口气,忙吩咐小环:“快去厨房端了粥来,我在七哥院中等。”小环应了。待小环端了粥来,却见容娘坐在一个棉布墩上,对面的守平也垫了一个。   小环将粥递给容娘,容娘道:“七哥,你且用些吧,我让他们加了糖霜。”   守平无精打采,脸色蜡黄:“你看你七哥这手,还能握勺吗?”   容娘一看,也是,肿的如猪蹄一般。容娘讶道:“怎的还打到手上来了?”   守平神色悲哀:“大哥看我哪儿不顺就打哪,不挑地方。”   容娘看了看守平上下,叹道:“那大哥是看你哪儿都不顺啊!诶,还是我来喂七哥吧,张口!”   喂完米粥,又给了些茶水。守平吃饱了气色也好些,叹了口气:“还是容娘对我好。六哥就不曾理会我!”   容娘拍了下他的猪蹄:“此时,谁敢理会你。我也是听大哥刚说要出门才过来的。”   守平努力睁了睁眼睛,他的脸上都挨了两下,也肿了,不用力眼睛还睁不开:“容娘,你还是把墩子收了吧,免得大哥看见责怪。”   容娘对着如此惨烈的守平,着实怜惜。思及往日七哥对她的照护,一时忘了大兄的可怕,侠气涌上:“不怕,到时我与你分担。”   “如何分担?”一个清冷的声音传进来。   小环忙去搀容娘,却发觉容娘身子僵直,不能动弹,仍跪坐在圆墩上。   守中已大步迈进院子,众人无端地觉得万万不能出声,但听守中怒道:“不必扶她,既要分担,一起跪了就是!你陪七郎跪到晚饭时分,他今晚就可免了。还不把墩子撤了。”后面这句话却是对小环说的。   小环心中叫苦不迭,只得撤了墩子,站在一旁看容娘和七郎跪在那里,只想容娘如何能跪过这半日去。   守中怒气未消,对院中诸人道:“不许给他们水喝,谁坏了我的规矩,我打断他的腿!”话毕往那檐下一站,冻了一圈人。   随从四喜朝七斤看了一眼,七斤呆了一呆,四喜往房中一扬下巴。七斤顿悟,忙忙的搬了交椅放在大郎身边,也不敢请坐,只悄悄退后。   那边守平瞧见,心中直骂七斤:该死的奴才,搬椅子给大哥坐,要正经跪死我呀!心里只盼望大哥有事快出门。偏偏守中大马金刀就坐下了。守平心中哀嚎,直把背挺的笔直!   容娘跪在地上,小心肝抖啊抖的急抖了一阵,才渐渐回过神来。膝盖处隐隐作痛。娇生惯养的小娘子,细皮嫩肉,如何受的住!   守平从眼缝中望去,只见容娘眼睛滴溜溜的转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他欲提醒容娘别惹火了大哥,却见容娘咬了咬嘴唇,定睛看了看他,然后眨了眨眼。守平一愣,不知她意欲何为。   守中余怒未消,却见容娘手撑地站了起来,也不瞧他,只飞快的对守平道:“七哥,我跪不了那许久,不替你分担了,你自个跪了今晚去吧!”说罢,头也不回,僵直着身子,径直离去。那脚步快的,就像后面有饿鬼拉扯似得!   小环惊呆了,站在那也不知去扶容娘;七斤张大嘴巴,半天忘记合拢;四喜瞪大了眼睛:娘诶,这也可以!众人僵在那儿,谁都不敢去看大郎。饶是守中,也愣了一愣。然容娘只是十来岁小娘子,他能怎样?难不成拉她回来打一顿?院子里一片沉寂,众人眼睁睁的瞧着容娘出了院门。   第八章 黄瓜的忧伤 更新时间2014-2-4 20:01:02 字数:3098  待晚间守礼归家,听到成奎说与他听,他硬是喷了成奎一身茶水,忙问道:“后来便怎地?”   成奎抹了抹脸上,苦着脸道:“大郎要容小娘子抄《女戒》二十篇,小的与小环陪跪一下午。”   守礼听了不禁失笑,这个处罚正击中了容娘的七寸。。   然而容娘终究是缺席了晚饭,众人自是知道原因,祖母笑守中:“也有个敢撸虎须的了。”   夫人却劝守中:“可别再吓容娘了,连饭都不来吃了。”   玉娘噙了口饭,把大哥望了又望。   守中只勾了勾嘴角。   张氏安排人给容娘送饭去。   守礼寻了空子问容娘:“你下午怎就那么大胆子,敢顶大哥,不怕么?”   容娘瞪了守礼一眼:“自是怕的。只是若跪那许久,我怎跪得了?要是晕倒了,岂不白跪,七哥还是要跪那么久。不如我走,无需两人一齐受罪。”   守礼听了呆了呆,对这个半路妹子有了更深的了解,叹道:“原来你却有这些计较!”   小环却怪容娘:“小娘子自走了,却害的奴婢跪了一下午,如今膝盖都是痛的。”   容娘咯咯笑了,很是得意。守礼看了她一时,也笑了。   第二日晨起,梳洗妥当,容娘仍杵在那里不动,很是有些不敢去见大哥,磨磨蹭蹭只是不动。小环急了,两手扯着容娘往外走:“小娘子,再不走就迟了,没有哪户人家长辈等晚辈的哩!”到底把容娘推出去了。   今日厨房上的鸡丝汤饼(面条),澄黄的鸡汤,飘着雪白的汤饼,撒一撮嫩绿葱花。桌上另有小菜若干,可容娘瞧不见,她只顾低头吃饼,哪敢抬头。   好不容易饭毕,祖母未说散,大哥还坐着,容娘只好乖乖陪坐。   只听老夫人道:“今日这汤饼做的好,干净爽利!大郎,营中可有?”   容娘竖起耳朵,细细琢磨大哥今日心情。   大郎的声音依然冷静,听不出高兴与否:“偶有之。只是如今白面价贵,一年也不过两三回。”   朝廷南迁以来,众多北人跟随南移。北人的胃多不适应南方大米,然性命相关,也少不得食用保命。如今社会渐渐安定,北人也开始怀念面饼之类。只价格昂贵,富有之家亦不能常有。   夫人笑道:“听说如今还有人吃不惯南方米饭,活活挨饿呢!”   老夫人冷笑道:“哼,定是那不知稼穑只食俸禄的贵家子弟!国难时分,尚只惦记他的肚腹,活该挨饿!”   守中:“祖母见识不凡,孙儿受教!六郎,此话可转与七郎听。”   守礼忙答应。   此时,徐府两位管事并仆妇们已伺立在外间,等候夫人安排差事。守中带头告辞离去,却对守礼道:“今日放学早早归来,明日跟教授告个假,随我去庄子上一趟。”守礼应了,两人离去。张氏自与徐夫人去学理事,容娘心中石头终于落地,带了玉娘轻松一身去寻沈夫人。   沈夫人讲习之所便设在夫人的偏房。容娘进的院来,婢女告诉夫人尚未到,容娘便不进屋去,只与玉娘在院中游荡。   待到沈夫人逶迤来到,在院门口抬眼就见两个小娘子蹲在黄瓜架下,拿了棍子戳弄甚玩意儿。   此时天色大亮,初夏的阳光懒懒的照在院中的黄瓜架上,已有寸把长的嫩黄瓜顶着花儿从藤蔓中露出头来,青翠欲滴。   小娘子们用粉色的丝带扎了双螺,容娘穿了杏色绣花半袖,玉娘的却是银红色的。两人正专心手中捣鼓,阳光洒在两张俏生生的侧脸,衬出那脸上细细的一层绒毛,越发显得娇嫩如水。   饶是沈夫人这样修养极佳俗语道古井无波的人,也不由得心中喝彩一番,好一对娇人儿!   沈夫人轻起莲步,那边小环果儿忙扶起两位小娘子。玉娘尚抓着小棍,冲沈夫人咯咯笑,憨态可掬。容娘却早顺手将棍子往身旁黄瓜蔓下一塞,起来屈膝行礼。沈夫人微微一笑,道声小娘子请起,进屋去了。   容娘吐了吐舌头,冲小环偏了偏头,小环明白,脚下踏了踏,将那团已是稀浆的菜虫踢到一边。容娘早已整了容装,那边果儿也将玉娘整理妥当,方才进得屋去。   沈夫人端坐于黑漆铺猩猩红坐垫的玫瑰椅上,垂首品茗。明明极是普通的着装,与张氏端庄无二的举止,沈夫人偏偏多出两分清雅如玉的气质来,令人见之忘俗。   迁都新都后,世人皆以学新都说话为美。清平县距新都不过一日路程,话语相通。沈夫人的话语中拖着北地的尾音,然夫人循循道来,神态自若,声音中似有音律之韵:   ……   凡为女子,当知礼数。女客相过,安排坐具。   整顿衣裳,轻行缓步。敛手低声,请过庭户。   问候通时,从头称叙。答问殷勤,轻言细语。   ……   宽大的圈椅十分适合玉娘挪移,她相中了靠背上的缝隙,用胖乎乎的手指穿插不停,开怀之处“呵呵呵”的发出声音。果儿十分尴尬,不时纠正玉娘的姿态,玉娘只当与她闹着玩儿呢,捉住果儿的手不放。   容娘却坐在一旁的缠枝蓝花纹瓷墩上,垂首聆听,安谧静好。   沈夫人心中赞赏,继续讲道:   ……   女子在堂,敬重爹娘。每朝早起,先问安康。   寒则烘火,热则扇凉。饥则进食,渴则进汤。   父母检责,不得慌忙。近前听取,早夜思量。……   玉娘从圈椅上爬下来,扑到容娘的怀里直呼姐姐。   沈夫人细细观察,见容娘抬起头,却神色恍惚,眼神中似露哀色,不由一叹。子欲孝而亲不在,纵容娘年少,孺慕亲情却是人之天性。推己及人,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?然素日只见容娘或淘气或率性或娇或柔,想来必是藏了那一番思亲之情。髫年少女,若父母安在,尚依偎在母亲的怀抱撒娇吧!   沈夫人正了正颜色,轻轻道:“战祸之年,世人多有离散之痛。容娘有幸得遇故人,长辈疼惜,虽非血脉亲人,然情深意厚,自可当亲人孝敬。”   容娘拨了拨玉娘湿漉漉的手指,声音稍沉:“多谢夫人教导。”   片刻容娘眼神已是清澈,哀色渐褪,见玉娘又将手指塞进口中,忙取了帕子将玉娘手指抹干净。   沈夫人微微点头。   ……   父母年老,朝夕忧惶,补联鞋袜,做造衣裳。   四时八节,孝养相当。父母有疾,身莫离床。   ……   守礼自县学归来,见过祖母,即往夫人院中来。庭院门口处即听到里面传来的琅琅诵读声。前面的是容娘澄清干净的声音,玉娘口齿含糊跟在后,想来未知其意,只是跟着瞎读。守礼不由的笑了笑,抬脚走进。   容娘正蹲在黄瓜架下边拔草边诵《女戒》,眼前玉娘的白绫裙晃来晃去。忽见玉娘垫脚,心知不妙,伸手去拉玉娘,却有人将玉娘抱起,放在一边。抬头一看,是六哥。容娘呼了口气,唤了声六哥,偏头嗔怪玉娘:“又要摘瓜了吧?早说过,且让它长大了,自会摘与你!如今不过小鲫瓜儿大呢。”随即摸了摸幸免于难的那条可怜小黄瓜。   玉娘嚷嚷道:“玉娘摸摸,玉娘摸摸!”   守礼抱起玉娘,举高。玉娘心满意足的摸了摸,那小胖手儿尚舍不得收回,守礼却已放她下地。   玉娘犹自仰望,道:“姐姐,第一条黄瓜要给我哦!”   容娘仍了手中的杂草,笑道:“那可不能。先孝敬了婆婆娘亲,还有兄长们呢!”   玉娘十分失望:“那玉娘岂不是最后一个得瓜?”   容娘咯咯笑了:“放心,我先让你!”   守礼也笑了:“我和你七哥自然也先让你!”   玉娘听了大是开怀,欢呼着进屋寻徐夫人去了。   守礼瞧了瞧容娘的双手,沾满泥土,连裙裾上都染上了绿色的草汁,摇了摇头:“你叫婢女来做这些就可,何必亲自动手。”   容娘不以为然:“那又有甚乐趣,若是如此,我何必栽了这秧苗,且去买了来吃就是。自己种出来的才有意思。六兄且等我摘瓜与你吃吧。”   六郎叹道:“若是这院够大,我看你定会学那老农伺候农桑了。”   容娘点头,甚是憧憬:“若是如此,定当快意!”   六郎无奈,这个小娘子的脑子又跑出老远去了:“莫说我家不需如此,即使家贫需操劳农事,自也不要你一个小娘子来动手。”   容娘只不理,自顾数那架上的黄瓜。半响方道:“哥哥,谁知道往后的事呢,左右会种菜也不是什么坏事。”   说罢,容娘就了小环手中的盆,洗了洗手。欲进屋之际,却见大哥不知何时到了院门口。忙屈膝行礼,唤了声大哥。   守中点了点头,径直进了屋去。   守礼将容娘的话咀嚼一时,竟无端的品出些哀伤味道来,心中不由一沉。   第九章 伤口 更新时间2014-2-5 20:12:03 字数:3891  徐夫人正与守中守礼说话,却见容娘进来,手里托了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,上面放了几碗绿豆汤。   徐夫人满意的叹了一声:“还是容娘子懂事。如今每日下厨煎熬汤水打理糕点小食,你婆婆胃口都调理出来了。婆婆处可送去了?”   容娘正端了最后一碗递与玉娘,微笑道:“昨日婆婆许有些微受寒,今儿早起,觉得有些头疼,便没有送绿豆汤,另做了紫苏汤送去。”   徐夫人甚是满意。舀了那绿豆汤来喝时,只觉十分甘甜,口舌生津。遂问守中守礼道:“可好?”   守中却早已端起碗引尽,道:“甚好。”   容娘看那架势,心道:恐怕大哥觉得,只不过是茶水一般的物事罢了,还不如酒水来得畅快!   守礼只细细品尝,并不说话。玉娘倒是吃得很欢,抽了空对徐夫人道:“阿姐做的比宋大娘做的要好吃。”   徐夫人亦觉如此,便问容娘如何做来?容娘因此答道:“与宋大娘做法无异,只是做好后,将煮烂的绿豆搅碎,用粗麻布滤了一遍,故而绿豆成沙,吃来要细腻些。”   徐夫人听了赞道:“我儿甚聪慧。”   守中忽道:“你种的黄瓜甚好,虽女子自有其专,然知农事亦无甚不好。”言下之意是,女人虽自有女人该干的活,但懂点农活也没什么不好。   众人皆怔了怔。大户人家妇人养于深闺,相夫教子,贫苦人家的妇人才亲事农桑,守中这话实是出乎意料。容娘没想到大哥会赞同自己种菜蔬而不是养花种草,十分欣喜,抬头笑对大郎道:“多谢大哥。明日容娘是否可与大哥六哥一起去农庄?”   守礼心中一紧,拿眼瞪了容娘,容娘却不理会,一双明亮的眼睛光芒闪烁,十分期盼的看着守中。   徐夫人惊了一跳:“我的儿,你一个小娘子如何能去乡下村庄,那多是腌臜乡民破落户儿,没的吓坏了你!”   旁边玩耍的玉娘听见了,大感兴趣,直呼:“玉娘也要去,大哥,大哥,带上我!”话毕,竟扑到守中怀中扭了起来。   守中素来正经,言语少。自守中归来玉娘甚是疏远,更莫提如此亲密撒娇。守中伸手抚了抚玉娘的头发,嘴角微弯,道:“可。”   瞬间容娘只觉心中的欢喜就似那黄瓜苗,眼见得它上升旋转,蓬蓬勃勃的铺满了整个心间。   用毕午饭,夫人即命管事准备出行事宜。婢女仆妇们忙着准备行李,徐府的庄子离县城较远,赶车都需半日。此去必定要在那边过一夜方归,两位小娘子的东西未免要细致些。   待马车赶到,守中对老夫人与徐夫人道了声我去了,提脚就走。容娘忙不迭的拉了玉娘就奔。亏得此地不流行裹脚,略提起裙裾,小娘子也是可以健步如飞的。后面小环和果儿各又提了个小包裹,吭哧吭哧的跟着跑。   入夏时分,万物生长茂盛。天空湛蓝透亮,远山如黛。路旁交错纵横的稻田中禾苗已深可及膝,今年雨水好,禾苗长势喜人。有老农肩扛锄头哼着小曲儿从马车旁走过。小环忙将车帘拉好,冲容娘瞪眼。容娘也不计较,待农夫走过,仍将车帘拉开一角观望。   路旁村落更是让小娘子们好奇不已。有那富贵的,住的房子也跟城里差不离儿,青瓦砖房;有那穷苦的,只得低矮茅房。总角小子们挽了裤管在溪水中嬉戏捞鱼,稍远处,用木簪绾了一头青丝的小娘子在浣洗衣裙。也有那粗俗婆子拿了手臂粗的棒子追着汉子喊打……   马车内众人看得目不转睛,啧啧称奇。只有玉娘看了一阵之后,在马车的摇晃中睡着了。   日入时分,当容娘数度舒展腰背之后,前方有小厮高声呼”吁……。”马车渐渐停下来,容娘将玉娘唤醒,略微整理有些松散的发髻。六郎的声音在马车外面传了进来:“可下车了。”   邱庄头早等候在外,一阵见礼之后,将众人引进院中。乡下地方,用具粗鄙,两位小娘子却觉得新鲜。已是用饭时分,今日庄头陪两位郎君在外院用食,两位小娘子在内院。村妇端上来些鸡汤菜羹之类,虽不甚精致,但味浓鲜美,自有一番风味。饭后众人歇下不提。   翌日,邱庄头禀告田庄事宜,容娘等人忙退下,容娘交代果儿带了玉娘去后院玩耍,自己蛰在窗下偷听。只听庄头道:“府上的庄子统共五百余亩田地。其中上好水田…,旱田…。夫人吩咐仍按北边的规矩来,只按五五收租,欠年减租。水田旱田一年到头拢共能收到三百余石上米。去年胡人犯我,北边颗粒无收,每石足卖了三贯,收币900贯足陌。克扣一应农事费用,实得八百五十贯。此是庄上账目。”   守中略翻了翻,便递与守礼。六守礼接过细细看来。   守中屈指弹了弹几案,道:“每石三贯?粮价如此之贵,必有跌落之日。”   邱庄头附和道:“那是自然。前朝年间,只需每石200文哩。今年雨水好,可望丰收,只怕粮价也要跌上一跌。”   守中点头,转问道:“佃户生活如何?可有不能果腹者?”   邱庄头答道:“郎君仁慈。夫人也每每问起佃户,我们庄子上的佃户却是好过活的,前头刘大户庄子,足足有千来亩地,收的也是五成租。然若租用牛具,还要加租一成。遇着那贪心的,大斗收粮①,足足又收掉半成。加上朝廷赋税,遇上旱涝减收,直逼得那佃户卖儿卖女,苦不堪言,活活饿死的都有。自郎君府上接手庄子,佃户日子安定,足多了二三十户。”   守中顿了顿,方道:“切切不可行那欺压佃户,逼人走投无路之事。日常有那因生活困顿欲借贷的,也只管借与。务必使佃户盛年有两分余钱,荒年不至饥殍。”   邱庄头听闻,心中很是感激,忙行礼道:“郎君大善。”   守中手虚虚一托,请了庄头起来,道:“本该如此。叫你另买良田之事如何?”   邱庄主忙道:“这却没有结果。如今京都附近已无良田可买,京中权贵纷纷涌来,却哪还有良田,连旱田都没有。上月我那舅兄来家,道是此去十里之外山沟沟里倒有些许田地,只路窄难走,田产甚薄,价钱倒是不贵。此间良田已涨至8贯一亩,那边倒只要4贯。”   守中思忖片刻,道:“你且先带我去瞧瞧。”庄主忙去安排马匹。   守礼从账册中抬起头来,十分不解:“大哥,既是薄田,出产必不丰,兼道路不畅,有甚物资也难运出来,买来作甚?”   守中瞅了瞅他,点头道:“你能想得这许多,甚好。”   守礼一听,大哥似是有更多考虑,可作何考虑,自己却是不知。   守中眼脸低垂,似是有些许犹疑。守礼觉得奇怪,大兄做事向来果断,不知今日为何。正猜测间,听到大哥问道:   “六郎,你以为,我们何时可击退金人?”   守礼愕然,不知大哥何以今时今日作此言语,心中微寒。   “只需我辈齐力共举,击退金人当指日可待。”   守中闻言微微一笑,六郎觉得那笑竟似含了些丝苦意。   窗外容娘正听得入神,忽听里面大哥唤:“容娘进来。”容娘一时呆了,又听见敲桌子的声音,知道这是催促了,忙提裙迈进厅内,心中忐忑。   守礼很是惊讶,不知何时容娘到得窗外,又担心大兄责怪,先出声道:“你这是作甚?鬼鬼祟祟,岂是小娘子当为?”   容娘只低头不语。   守中端起茶盅,喝了一口茶,也不开口,只听守礼如何训斥。   守礼借机喝道:“还不回房。”   容娘欲转身离去,守中却不紧不慢的道:“且住。”   守中攥紧手中的账簿,不知大哥意欲何为。容娘心中实是怕挨训,大哥不比六哥,光眼神就能冰死她。她死死的钉在那,两手在袖中轻轻颤抖,又发狠握紧。   守中停了停,缓缓问道:“当日,可曾遇到金人?”   ……   隐隐约约后院有玉娘的嬉戏声,果儿似乎在追赶玉娘,连声喊小娘子。大门外是哪家的小子赶牛路过,牛脖子上掉了铃铛“叮当叮当”一路响远。   ……   容娘脸色苍白,眼神呆滞,只身子不住的抖索,似乎冷极。守礼被吓到了,上前抓住容娘的肩膀,不住的呼喊。大郎闭了闭眼,脸有不忍,要守礼把容娘拖到椅子上,喂热茶水给她喝。然而哪里能喂得进,容娘的唇都在抖,茶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,流到衣襟上。   四喜见状不对,早唤了小环来。小环见容娘如此,眼泪唰的顺颊而下,也顾不得礼节,推开守礼,紧紧的抱住容娘。容娘略有挣扎,又被小环抱住。渐渐的才见她安静下来,神情委顿,眼眶中有晶莹泪水溢出,也不出声,只不时抽搐。   守礼僵立在一旁,只觉心中难受非常,隐隐怪责大哥,为何挑起容娘的愁肠?   守中只定定的看了容娘片刻,那幽深的黑眸神色莫辨。当守中再次开口时,守中十分不能理解为何大兄再次戳破容娘的伤口。   “可是惨极?如何逃脱?如何过的河?”   容娘猛地攀住小环,一口紧紧咬住小环的肩膀,小小的头颅还不住颤栗,两眼圆睁,似乎唯有这样才好过些。小环痛的嘶叫了一声,也不敢动作,只忍痛用手去安抚容娘的背。   良久,容娘松了口,小环忙用帕子给她试了眼泪鼻涕。欲扶了容娘坐下时,容娘却摇了摇头。她勉力直起身子,呆了片刻,开口道:“乳娘把我扮成小子,散了头发,抹了脸面,专往僻静的地方……”   容娘间或抽泣两声,嗓子已是哑了:“可是…还是…有碰到的时候…”容娘哽咽着,表情痛苦,似是不堪回首,然仍挣扎着讲下去。   “路上都是尸体,…许多老人小孩…,他们…他们……。”容娘抽泣得几乎噎住,众人料到接下来必定无比残忍,小环再去抱容娘,容娘推开了,她今日似乎要将往昔的悲惨一一倾倒出来。   “他们多…被割首了,乳娘说金人拿去请功。…孕妇…挖了肚子…。”容娘弯腰干呕,小环已是被吓住了,半响没动。六郎心中大痛。   “我和曼娘都怕,怕被割了首去,就拼命的跑,跑…。”   六郎看了小环一眼,小环摇摇头,她也没听过曼娘这个名字。容娘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。   “到了河边,官兵也要逃,他们霸占了船只,不许我们上船。很多人想游过去,淹死了。有人喊金人追来了,乳娘拖了我们跑,可是,可是曼娘……,曼娘不见了…,乳娘不许我回头……”说到后面,容娘再次泣不成声。   守礼偏了头,不忍再看,要小环送容娘回房。小环半拖半抱,方才将容娘拉了回去。   ①大斗收租——地主任意增大量器,用大斗收租,是对佃客的又一种额外剥削。    第十章 魏老三 更新时间2014-2-6 19:48:50 字数:3398  守中一直沉默。守礼心中疼痛,紧紧攥了拳头,质问道:“大哥,你何必……”   守中缓缓抬头注视守礼,眼中神色沉重。   “六郎,如今,你可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天下?”   守礼哑然。   “我从军三年,襄阳府呆了两年,骑马不用半日就是胡人的营寨。经历大小战役上百,有胜也有败。身边人眼睁睁的看着倒在地上却无力去救,隔日去清点战场时,只余身子。日日都有百姓从金人占领处南逃,破衣敝履,饥肠辘辘。有爷娘就地将孩子插了草标,卖了换粮。可朝廷南迁之后,世人便忘了亡国之痛,终日寻欢作乐。有那贪官污吏,连军中粮饷都要剥两层去,以供自己享用。”   守中虽表情平静,然眼光寒冷如冰。   “而金人所居之地苦寒,又因不善农事,已抢掠为生,大战之时不惜性命。凡有退者,必杀之以儆效尤。我朝将官贪婪自私,不知怜惜下属;士兵俸禄被减,心有不平,对敌自然势弱;金人又如此残虐,气势逼人。六郎,这仗久矣!”   “唯有朝廷端正风气,充实国库,或有击败金人,收复北地之日。六郎,我不愿你入伍,你下场吧。”   言下之意是,六郎,去考举人做官吧,做大哥的后援。   守礼震惊,大哥素来是他跟随方向,如今大哥说你别跟了。这让他一时难以接受。   守礼终究是个聪明的,很快理会了大哥的意思。但对容娘一事仍耿耿入怀:“是为弟不懂世事艰难。可大哥实不必让容娘…”   守中打断了他的话:“你知道曼娘是谁?”   守礼愕然摇头。   “你可知她为何从不提曼娘,不提南逃?今日一提却如此悲恸?”   “六郎,人间百态,你还要细细品味。知世人苦楚,你方能有所作为。仅埋首书中是不够的。不知有多少人经历了家离破散,其痛甚在容娘之上。若你觉得容娘惨极,那是你入世太浅!今日我挑起此话,不过是提醒你,大丈夫者,勿拘泥于室。至于容娘,她一个娇娇小娘子能熬得过当日,如今也必无恙。”   守礼心中似有触动,并没有十分想的明白,直到上了马,往山疙瘩里去的时候仍一路苦思。山路狭窄,守礼一度差点落下马去,被守中一个眼神扫过,才赶紧敛了心神,专心骑马。   容娘经此一痛,耗尽全身力气,躺在床上沉沉睡去。小环欲去厨房熬点粥,嘱咐果儿好好看着容娘。谁知果儿只当容娘睡沉了,便待了玉娘玩去了。待得小环端了粥回来,床上被子半掀,哪有容娘的影子?   院中洒扫的村妇并外院的成奎帮着寻了个遍,发现后院的小门开了,众人一路寻找,内心惶恐至极。   容娘却坐在一处山坡上,呆呆的望着远方。天气正好,山谷中一片生机勃勃的田野,间或点缀着葱茏的树木,佃农们的房屋掩映在树林之后。时近午时,炊烟袅袅。耕作的农夫慢腾腾的往回赶,做好了饭菜的婆娘拉扯着嗓门喊自家的小子汉子回来吃饭。这景象如此美好,可容娘的眼睛又慢慢的红了。   山坡下,一个闲汉拎着酒葫芦歪歪扭扭走过,嘴中断断续续的哼着小曲儿,十分得意。另一边的茅草屋闻声而开,一个婆娘随手在院中抽了根棍儿气冲冲的迎了上来。闲汉喝的醉醺醺的眼睛眯起来,哼哼冷笑:“呵,你这婆娘,赶来打你汉子怎的?”那架势,也有几分凶狠。   那婆娘大概是见惯了这场面,眼都不眨,抡起棍子就抽,嘴中骂道:“你这个游手好闲的贼汉子!家无隔夜粮,还偷了我的簪子去换酒吃,你怎的就不投那清江里喂鱼去,还我的簪子来!”   口中骂得紧,手里打的也不轻。那汉子嘟囔着挡了几下,终究火了,一把夺过棍子,狠狠的反抽起婆娘来。汉子的力气比妇人的大了许多,那婆娘挨了几下狠的,哭的惊天动地。茅屋里奔出几个小儿,衣裳褴褛,黑乎乎的分不清男女,一窝蜂的抱住闲汉。   “莫打娘亲,莫打娘亲!”   那汉子十分恼怒,甩开吊在胳膊上的两个小的,挥臂去抓婆娘。   那两个小的摔倒在地,哇哇大哭。其中一个大点的边哭边喊:“阿爹,你只自顾喝酒去,婆婆病在家中,无钱买药,成日喊你哩!”   容娘看得眼花缭乱,本就抑郁无处发泄。眼见那闲汉如此混账,老母不顾,小儿不养,心中腾起一阵无名怒火。抛了小娘子的羞涩在脑后,也不管甚妇德妇行,捡了块石头,权当箭矢,“嗖”地朝那汉子投去。   因隔得不远,准头也足,恰恰打在那汉子的头上。那汉子大痛,扭头看到容娘,拧起两股粗眉,喝道:“你个小娘子,胡乱打甚?”   容娘冷笑:“打的就是你这个不知孝义不养妻子的混账!”   闲汉见容娘穿着讲究,也不敢过分,只莫名其妙:“关你甚事?”   “虽不关我事。然一个有手有脚的汉子不去打金人保家卫国,不务农事养家糊口,却只知打骂妇儿,你道你该不该打?”   百十万人狼狈南逃,是本朝一大耻辱。大凡有点血性的男儿皆望报仇雪恨。那闲汉闹了一场,酒渐醒,听到此处,也不由得耷拉了脑袋。   那婆娘见汉子势败,趁机索要簪子。那汉子白了一眼:“扑卖①了。”   婆娘听了,急将汉子身上摸遍,指望摸出几个剩钱来,却哪能够?几个醉汉能有余钱!婆娘失望之余推搡了几下。那汉子又抬起手来要打,却见坡上容娘缓缓的抬起手瞄准了他。他倒不怕那小娘子,只觉得被一个小娘子如此欺负,十分丢脸,遂丢下婆娘,拾了巴掌大石头作势要扔容娘。   “你敢。”他家那摇摇欲坠的茅屋后绕出几个人来,却正是小环一行。其中一个婆子大喊:   “魏老三,那是主人家小娘子,你敢无礼!”   这一家子吓了一大跳。那婆娘忙拉了几个小的跪倒,魏老三无奈也行了个礼,嘴里却嘟嘟歪歪:“谁家小娘子到处乱跑的,凭地力大!”   这边小环果儿忙着打量容娘是否无恙,那边几个婆娘早已叽叽呱呱围着魏老三说道。魏老三被几个妇人斥责,脸面全无,梗了脖子道:“不就是一个簪子么,待今冬我种了大麦来,给你白花花银子使。”   几个妇人纷纷嘲弄:“你当还在济南府呢,昏了头了,到江南来种大麦!你待种出来,送我几个炊饼吃。”   一时众人嗤笑着拥了容娘走了。那闲汉吐了口唾沫,道声晦气,歪斜着身子回屋了,小环回去之后自有些唠叨不提。   晚膳时分,守中一行尚未归来。容娘叫厨娘给玉娘做了个蛋羹,喂玉娘吃了,自己却坐等两位兄长归来。   庄子里的夜晚很是寂静。玉娘昏昏欲睡,索性安排她睡了,小环果儿两个陪容娘说话。厨娘陪着笑脸过来道:“小娘子,魏老三婆娘送了十颗鸡蛋过来赔礼,说白日唐突小娘子了。”   小环嘴尖口快:“也不图他甚鸡蛋,叫那蠢汉自个儿打脸去吧!若是等大郎六郎回来,有他好看!”   厨娘讪讪地,不好回去回话。   容娘止住小环,道:“把鸡蛋退给她,给那妇人一吊钱,好叫她给婆婆看病。告诉魏老三,钱是借的,种麦子也好,做其他事也好,有借当有还。”   厨娘直呼小娘子心善,乐呵呵地去了。   待守中他们回来,已近亥时。容娘忙命厨娘热了饭菜端上。守中见容娘面色虽沉静,不复往日轻松。但举止稳重,神态自若,很是惊讶,不由打量了她两眼。守礼自是十分欣慰。   饭后,待成奎将白日之事禀告大朗守礼,守礼怒道:“如何不看好小娘子?”   守中却淡淡道:“罢了,泄了心中郁闷也是好事。两个婢女各罚一个月的月例,容娘回去写五十篇《女论语》。”   成奎心道:还道您宽宏大量哩,月例倒罢了,五十篇……,前日二十篇还没写完呢,难怪大家都怕大郎!   原待昨日归家,因去看田庄耽误了半天,少不得这日早早动身。容娘倒是面色平静,玉娘和两个婢女大感失望,原来来田庄也不过是从一个院子搬到另一个院子而已。正嘟哝抱怨间,忽听到前方喧哗。小环轻轻掀开车帘一瞧,慌得忙回头告诉容娘:   “是那魏老三!”   容娘也不由得紧张,昨日之事似乎尚未事发,怎生这无赖却又来?未免提心吊胆。   玉娘奇怪:“魏老三是谁?”   果儿轻轻哄玉娘,提防外面两位郎君听见。   马车里面清晰可听得几人的话语,魏老三那泡足了酒汤的嗓子嘶哑难听:   “承蒙贵人爱护,赏了小人一吊钱给老母买药吃,不如再多赏几吊,给小人留下个冬麦种子钱,好事也就做全了。”   这话说到凭地无赖,容娘大气都不敢出了,此事已是瞒不住,只得听大哥如何说。守中说话甚是简单:   “钱却不是赏的,是借与你。既然你自负有种麦的本事,可以宽限你到收了麦再还。至于麦种,到时自有人与你送来,也只收你本钱。只一条,你若种成,须得告知其余佃农如何种麦。你若无能为力,那就趁早罢了手,想了其他法子来还账吧!”   话罢,驭马前行,一个多余的字都吝说。那魏老三吃了这一堵,也再无声响。   ①扑卖,也写作“博卖”,也叫“卖扑”,是商贩以赌博招揽生意。多以掷钱为之,视钱正反面的多少定输赢。赢者得物,输者失钱。宋时,中央地方,干部百姓,全民热衷扑卖。   第十一章 倾心 更新时间2014-2-7 20:11:01 字数:3541  守中不过盘桓几日,便匆匆离去。   六月六这日,张家派了伯文仲武来请徐府诸位郎君娘子去消暑,顺便送了新鲜的莲藕枇杷过来,请徐府诸人尝鲜。可贵的是另有数串芬芳馥郁的洁白茉莉,给小娘子们簪戴。受那临安风气影响,一串茉莉所费不赀呢。   张家长居清平府,世代经营,家底甚是丰厚。府内宽阔,是外来置产者不能比。更兼后院花园中有一大池,遍种菡萏。此时正是赏花季节,诸人欣然前往。   到得张府,众人先去正厅拜见教授与夫人。张夫人亦徐夫人年纪,许是生活安逸,无逃离失所之苦,比徐夫人尚显年轻。张夫人见容娘大方端庄,玉娘娇憨可爱,十分喜欢,忙命婢女端了赏礼来,俱是两个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。容娘也不推辞,牵了玉娘的手福了一福拜谢。   旁边立着的张四娘在袖中摸了摸自己的手镯,同是金的,却少了一半的分量。她心中微苦,脸上却很是亲热,同长姐一起招呼两位小娘子去后花园。   正是夏日炎热,众人身上已微有汗意。当容娘等人见得那数亩大池塘时,不由娇呼:“好生凉快!”   微风徐徐,带来一片清香。容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,朝翠绿翻滚的池塘近了几步。玉娘见到那盛开的红白大花,喜欢之极,问嫂嫂讨要菡萏。张氏微微一笑,道:   “要菡萏不难,我带你去一个地方,你可自己摘来。”   玉娘听了,十分期待,若非容娘拉着她的手,只差奔起来了。   原来塘中设亭,有木桥通往亭中。那亭中却是热闹非凡,容娘细看,正是端午那日酒楼中的众小娘子。一时众人见了,皆是欢呼不已。   这亭中确是一个好去处,四面都被一人高的菡萏叶包围,硕大的菡萏或粉或白,亭亭玉立,清香扑鼻。   婢女端上各色小食,清一色的莲纹青花碗碟,装有各色小食。有藕粉桂花糖糕、蜜饯藕片、蜜汁蒸藕、江米藕节、生切藕片等应景食品,亦有姑苏来的四色酥糖、临安来的玫瑰酥等果子,各位小娘子面前则呈上了一碗碧绿的荷叶羹。   一时各位小娘子品尝美食,叽叽喳喳的说些闺房私话。许三娘子笑嘻嘻的挨了容娘坐了,又给容娘布了几片蜜汁藕片。容娘喜她为人直爽,也与她随意说些话。   许三娘忽地眨了眨眼睛,悄悄附了耳问容娘:“七郎可喜欢?”   容娘不提防她突然说到此处,不由呆了一呆。片刻,方悟到她所说何事,好笑的说道:“七哥说很是精美哩!”   不料小娘子们都挤在这小亭中,许三娘的私语又嫌大声了些,早被众人听到,一个个笑得花枝乱颤。   许三娘反正端午便开了头,如今也不再做娇羞模样,她撇了撇嘴,嘲笑她们道:“你们便不想知道,七郎最喜欢哪个送的物事?”   张氏忍了笑骂她:“你真是个不害臊的,左右今冬便要嫁人了,这里还有许多未对亲的哩!”又叮嘱众人,“那边长廊里,阿爹与郎君们也在赏花,小心被人听见。”   许三娘吐了吐舌头,拍拍胸口自说自话:“若是七郎听到,却是正好。若是舅舅听到,可就惨了。”她脸上神情转换甚是快速,一时喜一时愁,十分滑稽。   亭中有了她做表率,其余小娘子再也无半分拘束,纷纷询问容娘七郎最喜哪个所赠。   容娘看着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睛,心中很是为难,七哥除了欢喜受了,其余却是一句未说哩!   偏许三娘拉了她衣袖追问不舍:“容娘可曾告诉七郎,哪样是我所送?”   其他小娘子纷纷点头。   容娘无奈,只得说道:“我一一交予七哥的,他都很喜欢哩。”   这个回答虽说不能满足各位小娘子的最大期盼,却也稍许安慰了她们期待的心。   许三娘紧紧巴着容娘,追问守平日常趣事。容娘心中惊诧不已,竟是不知者世上有三娘子如此人物,虽违悖世俗,却让人生不出厌憎之心。   容娘不禁问道:“你为何如此……七郎?”   虽隐了两字,许三娘却是理解的准确无误。她托了下巴,痴痴的瞧了塘中深深浅浅的绿叶,无限向往道:“容娘,你可曾见这城中,还有七郎如此人物么?”   容娘不妨,竟难得的结巴了一回:“呃,那个……。”话却是说不下去。若论长相,七郎自是胜人一筹。可容娘总觉得有甚不对,却又不知哪里不对。   “你不知,看着七郎的笑容,心中便觉得舒畅哩。我阿爹一年到头板着张脸,好似人人欠他几百吊钱,日日讨债似的没有个好脸色。我那个表哥,便跟舅舅一般神色,给他说个玩笑话都不知道笑。若是嫁给他,唉,我会闷死的。”许三娘神色黯然,很是不快。   容娘心中渐渐理出些头绪,试探着说道:“便只要长得俊,会对你笑便行么?”   许三娘白了她一眼:“你还待怎的?”   容娘暗暗想了一回,她所见的郎君不多,连张家兄弟也只是心中略略有些影子。若说熟悉,还是只有家中几位哥哥。若论……,六哥岂不更可靠些?   谁料那许三娘忽地一拍桌子,大声喝了一句:“拿酒来!”   亭中众小娘子吃了一吓,待明白过来,又是一阵嬉笑。   张氏便命婢女去将那两瓶琼花露拿来,又嘱咐许三娘道:“今日倒也罢了。那琼花露酒味淡些,只许略吃一杯,不得纵酒。”   许三娘眉开眼笑答应,谁知酒一斟上,便显露出酒国英豪本性来,端了酒盅便劝各人吃酒,连容娘都被灌了一杯。   容娘心知不妙,她不但不能喝酒,一沾酒身上便是要起一身疹子的。那许三娘又太过热情,劝起酒来妙语连珠,竟是让人难以拒绝。容娘只觉心中砰砰直跳,身上渐渐热了起来。   许三娘又敬了过来,容娘正想着怎生推辞,亭外小环赶了过来,笑盈盈的挡了许三娘,道:“六郎吩咐,要容娘子莫沾酒哩!”   许三娘乜了眼睛,很是不满:“哼,我阿爹如此管我娘,我表哥也如此管我,真真讨人嫌!”   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容娘只当来了挡箭牌,那边张四娘却心中一暗。   好不容易自亭中脱身,容娘寻了一处僻静地方歇息,她只觉口渴难耐,正想盅茶吃。那边张四娘却正好送了茶过来,容娘大喜,连连吃了数盅。   容娘打了个饱嗝,不觉赧然。   张四娘安慰道:“无妨,都是自家人。许三娘也真是,回回嚷着要酒吃,总要别个陪酒。”   容娘想着许三娘那样表情神态,只觉欢喜。“三娘子很是爽快,与她在一处,很快活哩。”   “她不过是发酒疯,没得丢人呢,回去定会被姑父痛骂一顿。”张四娘顿了一顿,“容娘,我看守礼哥管你也管的甚严,不怕么?”   容娘仔细想了想,她向来只怕六哥唠叨,倒并不是那种惧怕,于是她摇了摇头。   张氏的婢女过来寻容娘,原来六郎命她来寻容娘回去。容娘乍了乍舌,慌忙起身告辞。   身后张四娘却轻轻问道:“那香囊……,六郎可喜欢?”   容娘心中一紧,想到那个被六哥丢弃的香囊,她竟不知如何回答,心中不安之际,两手不由得攥了攥裙子。   张四娘看见,心中神伤,却勉强笑道:“我送你出去。”   容娘怔忪的看着四娘子泛红的眼睛,张了张嘴,到底未说什么,只任由张四娘挽了她手臂,慢慢往回走。   张氏正携了玉娘候在二门垂花门处,见了容娘,她不由取笑道:“怎的脸的像关公似的,倒不用抹胭脂了。”玉娘咯咯乱笑。   容娘大惊,双手抚颊,慌乱说道:“真的么?我只觉得身上有些痒,红的厉害么?怎么办,六哥看见定会骂我的。”一时慌张无措。   张氏笑着用手指了指垂花门外。容娘偏头一看,可不正是守礼守平候在那里,与伯文仲武两个说话哩。容娘赶忙躲到张氏身后,只催张氏想个法子,好生避开守礼才好。   张四娘怔怔的瞧了瞧守礼挺拔的背影,心中五味俱全。她上前拥了容娘,莞尔笑道:“不必着急,我送你出去,挡着些,必定瞧不仔细。”   容娘大喜,若是张四娘挡了自己,六哥总不好瞧着这边。于是几人款步轻移,往外走去。   守礼见几人出来,瞧了一眼,便与伯文兄弟告辞。   大门外已备好轿子,张四娘竟亲送到轿门口,轻声告别。容娘感激的看了看她,不好多说,急匆匆的钻了进去。待起得轿来,玉娘好奇地问道:“怎生张家姐姐的脸和阿姐的一般红,她也吃醉了么?”   容娘一愣,正要说话,轿外仲武的大嗓门响起:“容娘玉娘,我摘了些菡萏与你们带回去玩。”   玉娘大喜,掀了轿帘便去接。果然一大捧粉红的菡萏并深绿莲叶生生的挤在门前……。   回到家中,容娘躲躲闪闪便要避了守礼回房,奈何守礼眼尖,一个眼神便将她钉在了原地。   “吃酒了?”守礼皱了眉头慢慢走近,鼻子还厌弃的吸了吸。“一身酒味,把手伸出来!”   容娘不得已,将衣袖拉高了些。果然,小臂上斑斑红点,十分明显。前头忍着还可,如今疹子入了眼中,便觉痒的难受,容娘不禁伸手去挠,却被守礼“啪”的打掉。   “破了皮怎办?好生忍着吧,原叫你莫碰酒的。一群小娘子,在那头咋咋呼呼,不成样子!那个许三娘,日后不许与她作一处。”   容娘吐了吐舌头,也不去触霉头,讨好地笑了笑,便要回房。谁料守礼忽地喊住小环:“你把花放在此处,莫带进去,小心容娘闻了气味打喷嚏。”   容娘甚是喜爱菡萏的清香,不由争辩道:“我不打喷……嚏的。罢了,真是!”便也嘟嘟囔囔去了。   那边守礼将掀起的眉毛放归原位,嘱咐成奎将花扔掉。   一直未出声的守平拉长了声调意味不明的喊:“六……哥!”   “将你作的文拿来与我看,若不成再重新写来!”   第十二章 请辞 更新时间2014-2-8 0:59:05 字数:3800  近日六郎很是忙碌,已是下定决心九月下场参考,学业自是十分紧张,然容娘见他终日行色匆匆,连带着七郎都不见踪影,有时晚膳都不在家中。容娘很是好奇,不免穷追不舍,终是被她得知,守礼与守平这几日竟然做成了一桩买卖,将那个山沟小庄买了在手。   容娘听到,心中很是向往。   “容娘有个主意,何不派了人去种些山地适宜的庄稼菜蔬,多少收点粮食,也不图利,养活那些奴仆罢了。”   七郎看容娘眉眼灵泛,笑道:“也不见谁家小娘子如你这般,人家都学着操持家务,捻针绣花,下厨弄食,准备嫁良人哩!”   饶是容娘这般脸皮厚的人物,听到嫁人脸上还是要红一红的。那珍珠般细腻的脸上抹了一层嫣红,格外娇艳。六郎看到,不由得怔了一怔。   容娘啐了七郎一口,含羞对六郎喊道:“六哥你不管管他?”   七郎大笑,六郎竟也弯嘴笑了。容娘见这两人可恨,也不再计较,忙跺脚出去了。   至晚饭时几人官司未结,容娘侧了头,不理会守礼两个。   玉娘如今也能安安静静自己持箸用饭了,只是手短些,夹菜有些困难。容娘夹了筷菜蔬与她,她却拨拉到一边,指着那道酱烧肘子道:   “阿姐夹些肉与我!”   今日的肘子炖的稀烂,酱色的肉皮泛着油光,甚是诱人。容娘夹了小块与她,那边张氏心中翻腾,心知不妙,忙用帕子掩了口,侧过身子去。   众人见了甚是惊异,容娘问道:“嫂嫂可是不适?”   张氏罢罢手:“无甚,只是闻着这酱肉味心中难受。”   老夫人与夫人对视一眼,俱是心中一动。夫人忙道:“既是不喜,且去那边坐了,叫宋大娘做了清淡的来。”   张氏要推辞,老夫人也开了口:“你就依你娘的,一边歇着去。叫卢管事去请个郎中回来,给你看看。莫不是天热中了暑气?”   张氏本心中本有些想法,听了这话,就羞涩的低了头答应了。待几个小辈陆续离开,夫人拉了张氏的手问道:   “可是这两月的小日子未来?”   张氏红着脸应了。   两位夫人喜笑颜开,老夫人更是合手要去给徐家祖宗烧香,求祖宗保佑重孙。   夫人笑道:“娘,你且莫急,待郎中把了脉不迟。”   郎中却是把了右手脉把左手脉,似是颇费思量,末了方拱手道:“恭喜老夫人,恭喜夫人,小娘子实是有喜了。”   两位夫人喜不自禁,老夫人更是落下泪来,唤着自己那早去的儿:   “大郎,你要有孙了!”   夫人听了更是悲伤,只郎中在此,却不得不强自抑住了,试了眼泪谢过郎中。郎中却又道:   “方才诊过脉,却又些异象,似是双胎。然老夫毕生只诊得一次双胎,不敢托大。只请这位娘子好生安养,必是无事。”   两位夫人却是呆了一呆,老夫人拽了夫人手道:“双胎?你娘家兄弟似有一位就怀了双胎?”   夫人心中实是担忧,娘家嫂嫂怀了双胎儿,却只余得一个哩。这些话也不敢当了老夫人与张氏的面说,只露了喜色道:“确是如此,祖宗保佑大郎,方得如此福气哩。”   张氏坐在一旁,心中惊喜各半,恨不得立时报与大郎。   那边徐夫人打了厚厚的赏送了郎中出去,即刻叫了管事来,要买几个人与张氏使唤。张氏连声道不用。   徐夫人着实激动,说话儿都颤微微的:“咱家没有几个老成的仆妇,身边都是几个小婢女。如何知道服侍你,我且叫宋管事来,叫他寻了人牙子,着实找几个稳当妇人来,我才放的心去。”   老夫人亦称如此方妥当。   张氏羞答答的站起来,告了老夫人与徐夫人:“不敢让祖母与娘亲如此操劳,家中母亲已准备有妥当仆妇,说是若需要时便会送过来。”   这却是做亲家的好意,况徐府毕竟是外来户,对本地人口不甚相熟,一时找人也不太容易。徐夫人方放下心来,又要将身边的婢女分一个与张氏:“且将就做些粗活吧,你也莫推辞,现在做惯了,将来带孩子用得着的。我一个婆子,去买个生婢来就可。”   张氏不由对婆母的拳拳爱护深感于心,婆母通共两个婢女,尚要分一个与她使,一个使熟了的婢女当得两个哩。   老夫人尚且忙东忙西,不迭吩咐稻香去寻了珍贵药材给张氏补身子,又要徐夫人派人去张家报喜讯。   徐夫人笑道:“娘是关心则乱,媳妇初上身子,不可乱补哩。亲家那也莫急,过了三月坐稳了身方才好派人去,娘怎么倒忘了。”   老夫人一时想起,自嘲道:“老糊涂了,不中用了。”   众人皆笑。   不久,徐府家人均知此喜讯,人人脸上浮上一层喜意,见了张氏那眼中的意味明显,张氏倒是不自在了好几天。   自此,张氏只安心养胎,理家之事也停了,两位小娘子的针线原本欲停。张氏却道原本不用费甚气力,如今自己也不必动手,容娘的针线功夫只需指导就可。玉娘年纪甚小,跟着容娘绣绣尽可。如此反而有个伴儿,不致寂寞。夫人一听甚是,便依了她。   容娘绣两针便望望张氏的身子,颇是好奇。张氏不由好笑。   “你且看甚?小心扎到手!”   “我只看我的小侄儿们长多大了,您也莫理会我。”   这话说得很是孩子气,旁边的小环与果儿听了嬉笑不已。张氏的婢女春杏掩了嘴笑道:“只怕与小娘子一样淘气,搓泥砸地龙,摘花攀枝,正好与两位小娘子玩哩!”   玉娘听了,乐坏了,扔了针线就要去摸小侄儿。春杏几个忙拦住,道是小侄儿尚在睡觉,未醒呢。玉娘尚连声说待小侄儿醒了要唤她,众人笑着应了。   容娘却怔怔道:“小侄儿果要淘气,大哥可是会打的哩!”先自己就打了个寒战。   张氏笑得揉肚子,春杏笑抹了眼泪道:“大郎疼还来不及,如何会打?”   容娘瞪圆了眼睛:“那是你不晓得。嫂嫂,你说是也不是?”   张氏一听,倒也有几分道理,只如今这两团肉尚在腹中,谁个担心那么远去?再说,父教子,天经地义,连郎君教导七郎,祖母都不敢插手哩!于是催促容娘用心针线。   夏日炎热,白日漫长。沈夫人已讲到《列女传》。玉娘对于听故事的兴趣倒是很足,每每睁了溜圆的眼睛,巴巴的听沈夫人道来。   容娘却时有恍惚,待沈夫人问及,倒也能对答如流。沈夫人暗暗称奇,这小娘子天资聪颖,不比寻常女子。时动时静,动时如那朝露,晶莹剔透;静时竟如深潭,幽深不可见底。虽是经历坎坷所致,与己性格亦不无关系,恐非福气啊!为尽教导之职,夫人便时时劝劝诫容娘养心静气,修德养身。   哪知容娘道:“夫人教导皆为正理,然若遇歪人,当何为解?”   意思是夫人教导的都是真理,但是遇到不讲道理的人,又怎么办呢?   夫人笑道:“自有正理化之!”   “若正理化不了呢?”   夫人亦是从容应对:“则有天理。”   容娘听到此处便有愤愤不平之色:“若有天理,如何天理不收了金人去哩?”   夫人瞠目,只觉这小娘子心之所至,非己所能及。时日一久,恐非自己所能把握。   思之良久,沈夫人终向徐夫人辞职离去。徐夫人大惊,不知是否小娘子们顽皮不听管教抑或愚钝不堪教导。   沈夫人忙道:“府上小娘子聪颖非常,修养亦有小成。玉娘虽小,容娘尽可教得。只是我所学有限,不堪为师。”   徐夫人极力挽留,然沈夫人主意已定,无奈,奉上束脩送了沈夫人出门。   六郎至晚放归,听得此事,心中怒起。唤了小环果儿来细细盘问,两人也不知何缘故,只将容娘与沈夫人之话细细道来。六郎听了,深深叹了口气,挥手让二人离去。自去与容娘讲解道理。   六郎匆匆来到容娘处,却见地上宣纸散漫铺在地上,容娘尚在书案前潜心练字。脸色沉着,无暇他顾,连六郎来了都不知晓。六郎扫了一眼地上,字字不成句,字字不同形,竟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。不管何种字体,末尾那一笔必定力透纸背,浓郁处令人心惊。   小环轻轻的唤了容娘,容娘方抬头,丢下笔,朝六郎福了一福。六郎看她脸色苍白,眼睛墨也似黑,心中抽了一抽,将那责骂之心收了回去,叹道:“如今沈夫人也走了,你还有甚不痛快的?”   “六哥竟视我如此?”容娘嘴角微扬,轻轻笑道。   六郎看那笑极不舒服,只觉虚伪至极:“那你是何意?”   容娘手指绞了绞裙裾上的垂绦,闷声道:“不过是有甚说甚罢了,六哥说得我天也大的罪过?夫人若是觉得我不对,自可讲来。我怎知她就如此辞去,心中也是惶恐哩。”   这却是容娘少有的示弱,到底年纪未大,遇事也会慌张。只是历来六郎想她顽劣,性子又犟,不免把她看得过于强悍了。六郎心中又叹了口气。   “罢了,如今夫人走了,玉娘的教导你得担当起来,识字读文,你可做得到?”   到了此时,容娘也知道六郎不会计较了,抿了唇笑道:“自然。”   “若你能安心女事,至我下场之时,我必去请求娘亲,与你理家事之职。”   容娘一听大喜,连连答诺。   六郎见了不免又瞪她一回:“如何你不能同其他小娘子一样,温良淑德,少让人操心呢?”   容娘却道:“六哥你不知哩,小娘子们在一处,总比较谁家的小食做的好,谁家的花园巧妙,谁做的新衣美丽,谁带的簪花贵重,乏味至极!做人子女,当讲孝道,如何花费家中钱财,只为一身光鲜!”   “小娘子勿将钱财挂在嘴上,那是商人秉性。”   “我不言钱财,只讲孝道。如今大哥在外,六哥应考,七哥从学,只得娘亲理事,辛苦终日,我心不安。”   六郎停了嘴,欲言又止,最终只道:“好好教导玉娘,不许教她乱七八糟的东西。你从我这顺走的《九章算术》和几本农书,无事且放回去,待我下场之时,你要做好两双鞋与我。”   容娘咂舌,不知六郎如此忙碌,如何还能发现丢了东西,于是点头答应。   六郎回头却将容娘的话细细讲与母亲听了,徐夫人叹道:“若非自幼失怙,容娘性子定不会如此刚直,失了女子之温婉柔和。好在本性纯良,不致偏失。罢了,女子未嫁学理家也是常事,到时我自会好生引导。”   ①扑卖,也写作“博卖”,也叫“卖扑”,是商贩以赌博招揽生意。多以掷钱为之,视钱正反面的多少定输赢。赢者得物,输者失钱。宋时,中央地方,干部百姓,全民热衷扑卖。   第十三章 叔父? 更新时间2014-2-8 22:00:46 字数:2875  七月已至,暑气益盛。容娘与玉娘正仔细准备乞巧节所用针线。到底是小娘子们一年到头展示针线最重要的日子,容娘也不敢马虎,上月就带着玉娘定了所绣之物。容娘做的是婴儿的小肚兜,绣了碧绿的莲叶,亭亭玉立的莲花。只是一个上面绣的是花苞,一个绣的却是盛开的鲜花;一个的花苞上立了一只点水蜻蜓,另一个的荷叶上则伏了一只褐色蛤蟆。如今大半已成,只蜻蜓和蛤蟆尚需赶工。玉娘则只是给分派了一方帕子,绣些简单花纹,也即日可得。   张氏看了两人所绣,称很是可以,尤其容娘的肚兜,虽绣工尚不甚精致,然活泼可爱,令人见之忘俗。得了张氏的夸奖,两位小娘子大喜,再不嫌那腰酸背痛之苦,着力苦干。   正值两位小娘子加力苦干之际,大郎的家书到了。自张氏有喜,徐夫人早已鸿雁传递,告知大郎喜讯。如今家书一至,便直接交予张氏手中。张氏展信一读,脸却慢慢的红了,料是大郎有些体贴慰藉之私话。看到后来,却又“噫”了一声。   容娘便抬了头问道:“怎么,可有甚事?”   张氏道:“你可曾听过叔父之事?”   容娘讶道:“大哥信中提及叔父?不是说当年走散,不知去向?大哥何处寻来?”   张氏却不忙回答,只说须先告知婆母。容娘听了,忙放下手中物事,嘱咐玉娘仔细针线,自扶了张氏往徐夫人院中去。   原来老夫人生的有大郎二郎三郎。大郎自不必说,二郎夭折,此三郎徐进之却是徐家奇葩。徐家家风严谨,徐节度使与徐副都指挥刚直勇武,一心为国,与世上那风流俗事绝无沾染。许是因上有庇护,兼二郎夭折,老夫人宠爱,徐家那一分风流竟全是落在了徐进之身上。玩弄刀枪全然不会,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略知一二,家中一房正妻三个小妇个个有绝活。当日在东京也是响当当的翩翩少年郎。素来与正事无染,混迹于旧都官宦少年之中。因家中殷实,妻子带来的陪嫁亦不俗,日子很是潇洒。只不知后来如何失散,老夫人是想起便要念叨半日的。   张氏将书信涉及叔父之处一一念来。原来徐进之当日携家带口,直跟了朝廷大部去了临安。恰大郎一同僚居他隔壁,打听到老母近在清平,思母心切,竟欲举家迁往清平县来,侍奉老母。   徐夫人呆了一呆,神色颇是复杂,似喜非喜。张氏与容娘看不明白,只等夫人开口。末了,徐夫人道:“且去告诉婆婆去。”   老夫人却微有小恙,许是昨日不合吃了片井中泮的果儿,腹中受凉,在榻上歪着。听了徐进之的消息,喜极而泣。忙命媳妇准备诸事迎接那一大家子人。   徐夫人却是喜愁各半。喜在小叔一家无恙,家中人丁又可兴旺;愁在家中狭小,如何安置?不由扶额叹气,容娘轻轻帮夫人揉按头部。徐夫人当日也是一娇滴滴的娘子,此等俗事自有大管家管理。如今家小底薄,却必须亲力亲为,事事计算。无有人商量处,便时时头痛。容娘每每帮夫人按摩,些许减些疼痛。   “娘可是在为叔父一家如何安置发愁?”   徐夫人合了眼睛,随了容娘手劲轻轻摇晃。   “是哩,这四进院子,本就拥挤,如何能安置得下这许多人。本待买个大些的院子,奈何这房价一日涨过一日,庄上收入尽买了那回头沟,如何有得余钱!”   容娘有些不解:“叔父有钱在临安住得,自会在此买间屋子住,娘何必烦恼。”   徐夫人苦笑:“容娘,你不知…,罢了,法子自是有的。”   容娘见徐夫人似是有顾虑,心中实是好奇。然长辈之事不好打听,想了想,道:“如今城中有许多人却是赁了屋子来住哩,莫若咱们也去赁个屋子,暂且请叔父先住着。”   徐夫人叹道:“也只得如此。”   于是徐夫人派了两位管事去打听房子之事。张氏告知婆母,自己的陪嫁房子虽也有三进,尽可住得。夫人却摇头,道不好使用媳妇的陪嫁。   城中房子倒有,只是在另一条弄子里,也是三进的院子,只比徐府这院小些许,却要赁4贯铜钱。无奈,也只得赁下,安排了人洒扫,置办些家具,只等徐进之一行到来。   容娘闻得四贯铜钱,心中暗算,回头沟那等薄地,四贯一亩。那院子赁一月却得费了薄田一亩去,实是不值。   老夫人却是有些不满,自己仅剩的一个儿子,如今自那繁华京都迁来小小清平县,只为尽孝。却只赁个屋子与他住,又不是旁支亲戚来投靠,实是不够尊重。奈何长媳只身撑起这个家,又一向孝顺,却不好挑得刺儿,嘴里嘟哝两声也就罢了。   家事陡然多出许多来,徐夫人愈发觉得心力不足,家中老人媳妇,俱要照顾,还要迎接那一家子。看容娘处事有些主意,遂与二郎商量,索性叫容娘就此学了理事,好歹帮些个。   容娘实是惊喜,未料到这一日来得如此容易。心中未免感谢叔父带来,从此每日上午随夫人在偏厅理事。听得几日,也渐渐学了些个章程,琐碎事情也能处理妥当了。每日午后,仍往张氏房中做自己针线。   这日,宋管事来禀,回头沟已是交接完毕,只待府中派个管事的人去。那边虽说田薄地贫,后头也有两片山,有好些树木,几房人家,须得有个为首的。夫人欲学那田庄,从那几房人家中选个管事出来。容娘却拉拉夫人的衣袖。   “娘,回头沟不比田庄,离的甚远。如今再用旧人恐怕不妥。不如从家中选个人过去。”   宋管事道:“小娘子考虑周到。”   徐夫人于是问容娘:“既是你的主意,你且说来,选了谁去合适?”   容娘眼睛闪闪,笑道:“娘是诓我哩,家中只得那几个人,娘还不清楚。”   当日南迁,只有宋管事与卢管事两家家生奴仆跟了过来。其余仆妇尽在此地或买或雇,能用之人自是宋卢两家。   徐夫人便问宋管事:“卢管事家两个小子还小,当不得事。你家小子富贵,行事稳重,且叫他先去管着吧。你提点着些,也是可以的。虽路途较远,二郎说骑马也只需半日,到时有余钱,先给那边买得一匹半匹也方便。”   宋管事却是高兴的。富贵早已成家,然徐府早已没了当年派头,差事少了许多。富贵那一家做点闲事,可难得养活哩。如今做了那庄头,按徐府的规矩,收入不菲。   宋管事忙谢过夫人与小娘子,又道:“庄中山地少水,虽有几十亩薄田,都只种了那占城稻。占城稻虽产出丰富,然入口粗糙,按往年规矩,恐怕卖的价钱不高。不知夫人作何打算?”   徐夫人却扶了扶额头,庄上事宜,夫人素来不懂。那田庄尽是水田,稻谷收获,不待入仓就有经纪来收。如今这占城稻却不知如何处理?   容娘又拉了拉夫人衣袖,夫人索性道:“容娘有何主意,不如与管事直言。”   宋管事亦俯首道:“请小娘子示下。”   容娘抿嘴一笑:“如此,还请娘和管事不嫌我鲁莽幼稚。”   管事连呼不敢,夫人只用手指点点了她额头。容娘方款款道来。   “如今家中开销日大。咱家住这院子都嫌堵了些。叔父来归,又添用度。我这几日看了账簿,物价攀升,田亩所得有限,要应付家中支出尚可,置产却难。”   徐夫人想到家中尚有两儿两女需嫁娶,心中暗暗称是。   宋管事原有看轻小娘子之意,听到此处,也不由凝神。   “如今年方过半,山庄农户收了稻,便无事可做。不如将那占城稻卖出,购得鸡鸭猪羊等畜生,分与众人喂养。亦制定个章程,来年收入,也分些个收入与他们,两相便宜。”   宋管事不由称赞:“小娘子主意甚好!如今临安食羊成风,价高且不易得。比种地收入还高哩!”   徐夫人思忖片刻,便道:“既然如此,你便叫富贵如此行事。去庄里选了合适人家,定好章程好行事。”   宋管事应诺去了。   徐夫人方与容娘道:“娘知你孝顺,欲与我分担,我甚宽慰。懂些市面经济亦无不可,只心中须明白,所为之事,只为家中兴旺,不为图利。也不可忘了女儿本分。”   容娘垂首称是,心中本有些得意,此时也不由得收敛了去。 第十四章 谪仙 更新时间2014-2-9 20:02:31 字数:2918  初八这一日午后,却下了一场暴雨。屋檐下雨滴似珠子般连绵而下,汇成水流,在院中肆意流淌。那燥热却散了两分,容娘瞧着院中那瓜藤,愈发翠绿,心道还能收得一回瓜,也就罢了。正出神间,听到前院喧哗,猛然悟道,定是叔父一家到了。忙唤醒玉娘,收拾片刻,同去祖母处。   老夫人处已是热闹非常,站满了一屋子的人。只见珠翠环绕,美人甚多。老夫人坐在那榻上,旁边立了一个倜傥中年男子,想来便是叔父了。   果然,徐夫人招手道:“过来见过叔父婶婶。”   容娘忙拉了玉娘上前见礼。徐进之微笑道:“这便是容娘和玉娘了,甚好。”   旁边一个面相白净秀气的妇人拉了容娘与玉娘的手赞道:“好生样貌。”正是婶娘于氏。旁边便有仆妇端上见面礼,给容娘的是一副赤金红宝石插梳,给玉娘的却是赤金镶莲花纹的项圈。两人忙谢过叔婶。   那边却还有一堆人等着见过,徐进之的三个妾室,丁二娘,丁三娘,周四娘,各俱风流气质,都早有礼物备下。容娘却再也不拿眼瞧了,反正是金银首饰,看人且看不过来哩。   徐进之长子徐守惟,于氏所出,比六郎守礼止小得半岁,却无守礼老成,嘻嘻笑着唤容娘玉娘。容娘瞧他与叔父、七郎守平倒是一伙儿的,皆相貌英俊,轮廓圆润,乃富贵散人是也。此乃腹诽,众人自是不知。   守惟之胞妹瑾娘只幼守惟一岁,正是及笄之年。杏眼弯眉,兄妹形容皆肖似乃父,肤色白皙,见之可亲。   另三位妾室所生众人。丁二娘之女婉娘珠娘,丁三娘之女娥娘英娘,周四娘之子守安年岁尚小,尚抱在怀中,想是在临安所生。   一时房子莺声燕语,又有老夫人开怀大笑,周守安小儿娇声啼哭,热闹非凡。六郎守礼七郎守平自县学归来,又是一番厮见。当晚在老夫人厅堂中摆了三桌,众人共庆团圆。   待到容娘带了玉娘回房,玉娘已是哈欠连连,急是渴睡。容娘也觉双目甚是疲劳,自入府以来,从未见过这许多人。收拾了下,也便睡了。   次日用过小食,容娘照旧跟夫人去前院偏厅理事。府中管事已在等候,却有另有一男仆立在一旁。徐夫人惊讶地看了一眼,卢管事忙俯首道:“夫人,这是二爷府中张管事。”   那张管事行了一礼。   容娘很是呆了一呆,方才想起昨日归家的二叔,便是卢管事口中的二爷了。不知一大早便派管事来做甚?   只听夫人问道:“张管事此来,可是那边差甚物事?”   张管事答道:“回夫人,那边使用家什齐全,并无差漏。二爷叫我来向夫人支取昨日租车的车费。”   容娘不由瞪大了眼睛,不知叔父何意?却见到夫人端茶盏的手紧了紧。稍候,夫人才缓缓道:“二爷这几年在临安作何差遣?”   张管事倒是爽快,直言无讳:“二爷并无差遣,只靠旧都带来些物事过日。临安事事精贵,这几年并不宽裕,手中稍无余钱。”   这便是坐吃山空了。也不知当日从旧都带了多少宝贝,供得起这一家子人在临安吃用?看叔父一家人的穿戴,样样讲究,几个妾室小娘子养的十分娇嫩,想必并未受甚委屈。何以到这清平县一落地便向嫂嫂讨要车费,实在令人汗颜!容娘心中念头翻了几个跟斗,徐夫人已是派人给付了车费。   待身边无人时,容娘忍不住问徐夫人:“娘,叔父一家衣饰光鲜,给我和玉娘的首饰都是极好的。如何连个车费都给不出?”   徐夫人微哂:“容娘,这世上有一种人,顾得了面子不顾里子哩!”   容娘似懂非懂,然心想终究不是什么好事。娘素来讲究厚德养心,行事雍容大度。如今叔父来归,已是让娘几番变颜了,虽变化微妙,然容娘近在身旁,如何不知?看来叔父果非常人。   这个嫡仙般的叔父片刻之后便让容娘再次体会到了他的不凡之处。仆妇摆好小食,容娘牵着玉娘去请婆婆用食。外院一阵喧哗,涌进一群仙人,当中一位,正是谪仙叔父。他身着宝蓝色暗紫纹云纹团花锦衣,面如冠玉,在一群姿态优美的淑女当中显得卓尔不群,连一旁的亲儿徐守惟都显得略微粗糙。   容娘呆了一呆,忙牵了玉娘行礼。谪仙挥挥手,直入房中呼娘亲。身后那一群袅袅娜娜,先后入得厅来。容娘与玉娘反倒落在了后头。各自问好之后,那群仙人款款坐定,夫人便问是否一起用些小食。婶娘为首的众娘子笑微微颔首。于是厨房又速速忙来,及至巳时方用过小食。众人又是一阵闲聊,夫人早已吩咐下去,准备午饭……   这一日过得十分十分热闹。容娘本待下午将绣品完成,也因了这一家子亲人而停了下来,连张氏都不得不陪伴在侧。正思虑间,听到徐夫人说话。   “小叔可有何打算?”   叔父的声音透过屏风依然醇厚动听:“自南迁以来,因战祸被迫与娘亲离散,日日想念。如今有幸得伴娘侧,方得心安。嫂嫂一人独撑家业,想必十分辛劳,若有甚差遣,必尽力承担。”   老夫人十分欣慰:“老娘在此,我儿自是不往别处去。”   这边众娘子们一番附和。   容娘自幼家中人丁稀薄,又尝尽颠沛流离之苦。从未有过这一大家子团聚热闹时候,心中亦觉温暖。那一点子初见的别扭便抛到了脑后。   徐夫人亦问到徐守惟的学业,得知守惟亦在临安就学,听闻这边张教授治学严谨,颇出了几个学生,亦有打算就学。   “可就巧了,张教授便是我家的亲家,守中的岳父。”老夫人笑道。   徐进之亦是惊喜:“如此,明儿我便去县学拜访。”   这边几位小娘子亦向张氏微笑,张氏会心一笑。容娘却想,二哥年长六哥两岁,六哥今年便要下场,如何守惟兄何不也下场考考呢?   却听夫人道:“不知弟妹是否雇得有厨娘?如今两处屋子离的甚远,每日过来未免有些劳累。况守安尚幼,成日奔波恐着暑热。”   婶娘于氏道:“于临安时,雇的是当地的婆子。临来都退了,如今家中连厨娘并一众清扫婆子皆无哩。”   夫人略停了停,道:“既然如此,明日叫卢管事唤了人牙子,带人去那边。弟妹好歹将就几个,且在那边将生活置办起来。免得小娘子并小郎君受累。”   于氏道谢。   老夫人虽不愿分开,然家中房屋如此,也只好如此:“也罢。二郎在那临安,无依无靠。如今一家子到了一处,可需好生照顾。有甚缺的,找了你嫂嫂要去。”   容娘张了张小嘴,不知偌大个叔父为何还要有依有靠?娘岂非更无依无靠?   徐夫人笑道:“自是如此。自明日起,我便叫卢管事照这边用度,每月送费用过去。也好叫弟妹安排一家子生活。”   容娘听到,只觉徐夫人安排很是合理,少了许多麻烦。心中不由暗暗佩服,直道理家之事亦有许多学问哩。   自进之归来,府中多了许多事情,虽当月用度已送了过去,然进之宅中竟是吵闹不休。于氏软弱,管不了官人不说,便连几个小妇也约束不住。那几个小妇暗地里比这比那,见不得别人用新鲜的东西,若是见着了,定要进之去另买来。进之不忍拒绝,居然每每到这府来要钱。有时老夫人觉着不好叫徐夫人知道,便偷偷贴补去,却将进之养得越发懒散,直如小儿般依赖老夫人。   徐夫人见了,自然生气。偏偏老夫人骄纵,又不好说得,只将气忍了,当看不见。   容娘见进之从仪门处摇摆着走进来,心中便有些好奇,一个男子的腰如何摆的如小娘子般的摇曳?想到此,心中一激灵,忙忙避开。   进之来到清平,原有些嫌弃此地乡气重,无甚好玩。不料清平靠近临安,样样新鲜物事,只需临安有的,清平倒也不缺。且那周淮南虽小了一辈,然玩乐事宜竟是不输他这个长辈,两人很是投合,日子也过得潇洒。只进之银钱反不及周淮南充盈,这日便寻了老夫人来打抽丰。   进之直往老夫人处而去,陪老夫人说了一上午的话,说了好些有趣的事,末了道:“娘,昨日见到一个很是剔透的白玉簪子,原想买来给你带的,玉养人哩,冬日里带了又不凉……”   老夫人听了进之又孝敬之心,喜道:“三郎,你有此心便够。我老婆子一个了,还穷讲究作甚?” 第十五章 乞巧 更新时间2014-2-10 21:51:33 字数:2712  玉娘子声音清脆,瞬时引得众人过来,纷纷去瞧周四娘的头上。   徐夫人瞧见,只心底里沉了沉,并不出声。   于氏见了,心中凄楚,勉强笑颜。   丁二娘丁三娘听了,便十分的泛酸,很不是滋味。   “呦,四娘子,莫不你娘偷偷塞给你的私房货,从未见过哩!”丁二娘这话说的不三不四,很是惹人猜忌。   张四娘羞答答地回答:“是官人昨日给我的哩。样式倒也罢了,就是分量还行!”   此话气得进之那两个小妇倒仰,于氏羞得满脸通红,直欲离了此处。你道为何,进之一家装了穷样要嫂嫂养着,如今凭粗的簪子也能随手给小妇戴,这不是给自家打脸,给长嫂添堵吗?   她哪知徐夫人心底清明,只不过看老夫人面上,睁一眼闭一眼罢了,不见老夫人僵着张脸,怒气氤氲吗?   今日这一热闹,倒是有一好处,从此老夫人再不胡乱塞东西给进之了!   容娘见屋中气氛诡异,忙拉了玉娘出来,叫她莫乱说。   ……   容娘呼了一口气,将刚完工的肚兜摆了摆,笑眯眯的左右端详。完了换个姿势又打量一番,自个十分满意的点头。张氏“扑哧”一笑,用玉指点了她的额头,道:   “好不害羞的,自个儿得意甚?”   容娘睁大了眼睛,奇道:“怎地嫂嫂觉得不好?你瞧瞧这针脚,这颜色,这只蛤蟆样儿?怎生不好?”   小环与果儿都抿嘴笑了,玉娘凑过来道:   “好看好看,阿姐也与我做个?”   容娘的嘴角就僵了,这两小的都费了她两月有余哩,手指都起泡了。再来,怎生吃得消。   张氏笑她:“看你还自夸!意思虽巧,颜色尚佳,针脚却实是差了些,手脚还需勤些练习。明儿乞巧节家中添了好些小娘子,娘连我家的四娘子五娘子都请了过来,到时你被人比下去了可是丢嫂嫂的面子。”   容娘嘴角扁了扁,心中不信明儿会落了后去。   次日便是乞巧节。老夫人院内装饰一新,院中扎了乞巧楼,吊了红纱灯笼,结了彩带,很是喜庆。连院中两株桃树上都缠上彩绸,屋檐下亦增设了灯笼,方便晚上众人拜祭玩耍。   玉娘自乞巧楼扎成,便只在这院中玩耍,连吃饭都念叨着要在楼中吃,被守礼斥了一顿方安生。   容娘暗地里吐了吐舌头,六哥自大哥回来一趟,愈发与大哥相似。不经意抬眼,守礼瞪了眼过来,容娘忙端正仪态,心中无数腹诽,不敢有些许漏出,倒不是责罚,实是怕极了守礼事后唠叨。   傍晚时分,婶娘于氏带了一众妾室并小娘子们来到。个个珠环翠绕,光鲜夺目。衣裙全不似清平县的式样,大概是那临安新兴的款式花样,更加妖娆多姿。   容娘有些傻眼,倒非艳羡,实是叔父一家行事令人匪夷所思。几个车钱尚需问嫂嫂要,家中的穿着用度却是如此富贵。容娘初时年幼不经事,后来旧都沦陷忙于逃命奔波,在徐府两年,府中行事只止于大方得体,不致奢靡。如今这一家人面儿上似大家贵族,行事上却是小气窘迫,十分矛盾。   正呆愣间,排行第三的瑾娘微笑着走了过来,小环在后轻轻的推了下容娘的手肘,容娘忙面露微笑迎上去,两人说些针线装扮上事情。   不久,张家四娘五娘亦来到。容娘拉了瑾娘迎了上去。张四娘今日好生打扮,一身簇新的浅蓝色底白玉兰花合体衣裙,映得小脸粉白娇嫩。心道今日必要在众人面前露个脸儿得意一回。谁知迎面来的这两位,容娘子且不说,她素来不在服饰上做文章。另一位少女只着一件灰绿滚边缎面花卉暗纹对襟袄子,系了一条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。颜色也不甚鲜艳,却生生将自己比得颜面无光。   进得厅来,一众小娘子娇嫩如花,服饰新鲜,张四娘那原有些清高的心自觉的缩了几许,连行止都有些畏缩了。张氏瞧了,不觉好笑。自家姐妹却不得不照顾,便拉了四娘五娘去拜见老夫人及两位夫人。众人一番寒暄。   早有小娘子们在院中叽叽呱呱品评个人绣品。玉娘的声音清脆传来:“阿姐,速来看瑾姐姐绣的莲花,比你的要好哩!”   玉娘童真无邪,众小娘子咯咯的笑起来,都围了过去。   容娘一哂,瑾娘忙道:“玉娘子乱说哩,我瞎绣的怎比得容娘用心之作!”   容娘自嘲道:“姐姐不必自谦,实是妹妹的绣工粗糙。玉娘素日看惯了我的粗劣针线,如今见着姐姐的自是夸赞不已!”   瑾娘见容娘说话有趣,并无不满,心中欢喜,拉了她的手一同凑过去。   乞巧楼中摆了众人的绣品。瑾娘的正巧置于显眼处,同是碧绿的莲叶,水粉的菡萏。瑾娘的绣品因针脚细密紧致,着实显得多了几分生机。瑾娘细细的观了一回容娘绣的肚兜,也是满嘴夸赞:   “容娘的心思巧妙,是我不能及哩!只需针线上花些功夫,待以时日,则我不如也。”   瑾娘虽夸赞容娘,却言语真挚,不落虚套。容娘很是吃这一套,遂与瑾娘走得近些。   那边张四娘本与婉娘娥娘两人在一处,言谈间见那两人皆是妾室所生,便渐渐撇了那二人往瑾娘这边过来。此时搭话道:   “瑾姐姐的套针运用巧妙,显得那颜色如此逼真哩!”   瑾娘见四娘子赞她,自然投桃报李,也仔细瞧来:“四娘的这一幅双桃如意虽样式常见,然仙桃颜色运用了退晕之法,灵动至极。我可不会呢。”   众人听到瑾娘不会都过来瞧,果然张四娘的仙桃出色,粉色渐褪,到了那桃尖儿却又是嫣红一点,鲜艳欲滴。众人不禁夸赞不已。张四娘总算得了一回意,忙垂首谦让。   老夫人瞧了一回,笑道:“容娘玉娘可给比下去了,终是糙些。”   玉娘便抱着老夫人的手臂撒娇不依,容娘脸红了红,不好接口。婶娘于氏忙道:“都不错哩,再绣得些时日,也一般的好了。”   众小妾和小娘子附和着。徐夫人只看了微微一笑,容娘依了过去,夫人只笑着摇了摇头。容娘的脸更红了。这些日子急于在理家上做些事体来,针线实是耽搁了不少。   晚膳过后,月儿当空,院中一片清朗。乞巧楼设了香案,上设摩喝乐、花瓜、酒菜、众位小娘子的巧工,小娘子们望月瞻斗,列拜乞巧。   婉娘与娥娘年龄相仿,皆芳龄十四。此时见了案上摆设,低声悄语:   “去年咱家的摩喝乐用的是银的哩,怎地大伯母家却只用这瓷的?”   娥娘嗤笑了一声:“咱初到临安,金的都用过哩!”   两人话语虽低,后头容娘听到清楚,心中气愤异常,不好发泄。前头瑾娘却微微偏过头来,呵责了两人。那两人只笑,眼中并不服气。   张四娘看见,心中很是欢喜。原当这一家人高不可攀,如今也是如此世俗,那服饰之争倒可忽略了。   这边婢女们早备好了针线,给小娘子们对月穿针。连玉娘英娘这样的小娘子们亦慎重捻线穿针,毕竟这线穿不过,手拙的名声可就有了。   张四娘针线上了得,眨眼就好。便侧身来瞧容娘,不料身子一歪,倒碰着了容娘。容娘的线头已过针眼,被她这一动,线头又退了出来,只得重穿。然此时众人皆已穿过,嬉笑纷纷。只剩容娘与玉娘英年两个年幼小娘子,婉娘与娥娘两个早就嗤笑起来。   容娘心中恼怒,只沉了心神一心穿针,倒也穿过去了。   瑾娘笑道:“早晚一样,这巧可算乞得了。”   娥娘存心挑了容娘不高兴:“怎生一样呢?若是十七八方得好针线儿,可算不得巧哩。”   瑾娘恼她不留人情面,狠狠的盯了过来。那娥娘却头一偏,挽了婉娘的手臂去了。张四娘抿抿嘴儿,也退到了一旁。   容娘看她二人如此浅薄样,此时倒不气了,反安慰瑾娘。   这边小娘子们斗法,那边堂屋中也不得省心。 第十六章 瑾娘婚事(一) 更新时间2014-2-11 21:34:20 字数:3256  因老夫人念起瑾娘年已十六,早已到婚配之龄。便问于氏可有安排。   于氏心中有事,无法开口,正犹豫间,小妇丁二娘却接口道:   “定了临安高家大郎哩。”   徐夫人甚异,于氏挖了她一眼,只得回头回老夫人:“是有人与官人提起,并无落定哩。”   丁二娘今日不知为甚,却是十分无礼,竟是铁了心与于氏作对:“大娘却是怎了?如何不如实告诉老夫人,已是换过细贴插过金钗,如何不是入定呢?此实喜事,告诉老夫人且宽心哩。”   于氏一听越发着急,不知如何应对。旁边两个妾室只垂首不语。   徐夫人见于氏不能压制小妇,而丁二娘又如此儹越嚣张,正色道:“你家夫人在此,岂容你胡吣。收拾了你那嚣张样儿,出去。”   丁二娘在于氏手下纵容贯了,本待再刺一刺,无奈徐夫人威严,只得悻悻退下。   徐夫人用眼撇了那两个小妇,方道:“弟妹也好气性儿,在家也须管管,免得带坏了小娘子们。”   于氏得了梯子,连忙答应。心道待会与嫂嫂或可一提,老夫人处却是不敢。   谁知老夫人神思清白着呢,她哼了一声,冷声道:“你也别替她打马虎眼儿,今日不说个明白,她就休得回去。”这却是说于氏了。   于氏心中大叫苦也,暗骂郎君荒唐,却害得她来受罪。   徐夫人见老夫人如此,心知今日于氏逃不过去,也怕徐进之这夫妻俩做下甚不堪事体来,遂催促道:“既然娘发了话,你且说来。婚姻大事,大家商量着,也不至误了瑾娘。”   于氏无奈,咬牙道:“官人在临安时,本定了高家大郎。谁知受了那媒妇欺瞒,道是官宦人家,谁家却是商贾人家。咱家这样的门第,如何能嫁女入商人户?正不知如何是好哩。”   这话却如惊天暴雷一般,在两位夫人心中炸了开来。   老夫人气急:“你们是死人啊,连对方门第都不清楚,便轻易相亲,如何活得这几十岁!丢人啊!”老夫人气得连捶床榻。   于氏尚辩解:“官人在外与人合议,未曾告诉我哩。”   徐夫人听了亦急,须知士农工商,世人最是鄙视商人。家中若是联姻商户,门第都要被人看低一等。这可是要连累家族名声的呢。如今大郎在军中已是从六品,二郎眼见得要下场,少不得也要讨个功名,若依得徐进之如此闹腾,家中子弟仕途上不好做人,小娘子也不好从嫁!   正待言语间,见婉娘与娥娘相伴而来,遂道:“今日小娘子们在此,不好细说。明日你且与小叔同来,我与娘在家中等候,必要知道清楚。此事处理不妥,家中子女皆要受拖累。”   老夫人心急,也只得如此。   婉娘进来,见厅中气氛甚是沉重,与丁三娘交换了个眼色,娇笑道:“倒是张家四娘子第一个穿过哩,她的绣品又妙。可见手巧哩。”   众夫人勉力微笑,徐夫人笑道:“必是玉娘最后一个,她手拙,练习又不勤。”   娥娘嘻嘻笑:“玉娘年幼,手上无力,与英娘一般。只是今日容娘却不知为何,也是最后一个。”   老夫人心情尚郁闷,听了便对徐夫人道:“你也忒娇惯容娘子了些,女工乃大事,如何糊涂得了。”   徐夫人忙附和称是,日后必督促她勤加练习。   次日便嘱咐张氏紧着两位小娘子的女工,不许偷懒。张氏亦觉羞惭,忙答应了。此后却是日渐严厉,喝盏茶的功夫都催促着,过得两月,两位小娘子的针线方稍许上的眼。   却不提这边的女工。单提瑾娘的婚事上头。   徐夫人一夜思虑之后,当了老夫人的面,细细问了徐进之夫妻。不问上好,一问之下,徐夫人与与老夫人皆瞠目结舌,面面相觑。   原来哪里是受骗,分明是知道人家商人身份,却是定礼聘礼收全了。只等择了吉日成亲呢!   老夫人气得只捶胸,骂道:“三郎,你怎如此糊涂呢,就是在临安只你一家,家中也有守惟守安前途要顾呢!”   那两夫妻诺诺,徐夫人却只是一旁默默垂泪,若那一家子在临安也就罢了,如今偏偏携家带口搬来此处,明里是侍奉老娘,实地却是阖家赖上来了。也就罢了,却又做下此等龌龊事体来。徐夫人深感悲哀。   老夫人思及大郎已去,如今守中守礼俱是有出息的,这长媳日日劳顿,只为盼着儿子出息,女儿善嫁。此事实是打人脸面哩。   老夫人长叹一声道:“你也莫伤心。你是长嫂,他们的错处尽可骂来。”   徐夫人摇摇头:“娘,非是我心窄,实是不好受哩。今日即是娘在这里,我也须道个一二来。”   徐夫人试了试眼泪,面对那二人道:“你们受了人家多少礼?”   于氏脸上便讪讪地,悄悄地往徐进之身后退。徐进之无法,笑道:“并无多少,退给他家就是了。”   “到底多少?”徐夫人的这话却越发严厉了。   徐进之见长嫂生怒,遂推了于氏出来:“皆是于氏收拾,嫂嫂但问她。”   于氏急甚,奈何嘴拙,不善分辨。眼见老夫人和徐夫人厉眼望来,只得道:“定礼十合,聘礼是些珠翠团冠,四时冠花,绢帛等。皆按时制。”   徐夫人冷笑一声:“如今何在?”   于氏撇了一眼徐进之,却不敢言。   老夫人见这两人如今敢做不敢当,心中气极悲极,哭道:“如大郎尚在,我也不看你这孽障!大郎啊……”   徐夫人听了如何不是哀甚,奈何此事料理不好,说不定要吃官司,到时却要拖累守礼兄弟,不得不强忍了悲痛,又问:   “若是你二人能全了此事,便不需告知娘亲与我了。我也就罢手,今后莫在此提及此事。”   这二人如何能全了此事去,正愁着呢。   徐进之厚了脸皮道:“当日儿想捞实缺,捐了些银子出去,还在等信儿哩。”   当日徐进之身上也是阴补了官位的,只无功名,便没有派实缺。如今徐进之想买个实缺,想必是将聘礼挪用光了。老夫人巴掌一拍,就要发火。徐夫人,竟是要撂下不管的模样,抬脚往外走。   老夫人忙道:“于氏,还不拉住你大嫂!”   于氏不用吩咐早就搀了徐夫人的胳膊,满脸泪水:“嫂嫂,您不管,瑾娘就没有活路了啊!”   徐夫人甩开于氏的手,冷笑两声:“活路?活路自然是有的!你一家大小钗环首饰,那临安时新衣裳,哪一样不贵重?当掉也可退了人家聘礼。”   徐进之听了这话可急了:“嫂嫂,你可不能逼得咱脸面都不全了啊?”   徐夫人反笑起来:“如此说来,卖女求钱可是见很有脸面的事儿?反正你家中还有几个小娘子,小叔自可换了钱来。嫂嫂管不着。”   “媳妇,如何说的如此不堪,好歹也是你的小叔子?他的脸面也是咱家的脸面,你个做嫂嫂的些许尊重些!”在小儿与长媳面前,老夫人终究还是袒护儿子。   听了此话,徐夫人再也忍不得,边流眼泪边道:“娘做事也公道些!当日从旧都南逃,家中财物尽托与小叔,谁知小叔只顾带着那一家子就走了。我家大郎年方十四,玉娘尚在襁褓,一家老幼跌跌撞撞到这清平,当了首饰,方置得几亩田地过日子。媳妇哪里有些不尊重?”   这番话说得老夫人哑口无言,心中直反悔适才话说重了。   “如今小叔想必将家财挥霍一空,又做下这等不体面之事,如何要我尊重!先前我给家用,不过是看在娘和死去的阿爷面上,不过是看在早去的官人面上!如今娘道我不尊重,叫我情何以堪!”   徐夫人愈发激动,徐进之夫妇很是狼狈,脸色郝然,不好言语。老夫人亦是无言,一时厅中只有徐夫人的声音。   “如今大郎不在家中,我便做了这个主。这些年来,陆续置办了五百余亩田地。如今便按良田旱田搭配,分与你200亩。娘仍然跟我们住,也不要你赡养。你自顾自个去吧。往后咱们只当亲戚走动,不搭帮一伙过日子了。娘看可使得?若使不得,我也无法,只好写信叫大郎出主意。”   老夫人并徐进之夫妻目瞪口呆,未曾料到徐夫人说了这番话来?呆了半响,于氏方道:“嫂嫂,这却如何使得?”想到自家郎君半个铜钱都要抠出来使掉的性子,又想到那一大家子人要养活,守惟马上就要对亲……   于氏越发不安:“嫂嫂,你可不能不管咱?往日是咱不是,日后……”   老夫人方才醒过神来,想起长媳历经磨难,却从不言苦,性子最是要强。若非长媳强撑,大郎这几个孩儿也难出息。如今三郎荒唐,若教大郎这一支来还账,实是有失道理。况三郎一家子人,穿戴体面,想来还有些积蓄,给个二百亩田地,也大可过得日子了。若要守礼回来,守礼性子直,恐更不好收场。   左思右想,老夫人哀叹道:“媳妇,是娘糊涂,冤枉了你。三郎,如今你也是一家之长,该有些担待。瑾娘之事慢慢再想办法,你长嫂之言甚有道理。若是你大哥在,你依靠些无妨。如今你嫂嫂孤苦一人带大几个孩儿,已是可怜。却是不能顾你了。你受了这两百亩地,好生过日子去吧。”   徐进之未必便不知羞耻,不知孝顺父母,养家糊口,不知求个前程。止这人一向被养的娇惯无能,一日你忽地要他有为却是很难。当日两夫妻颜面扫地离了徐府,回到家中也只叹得一回,便照样找好友助雅兴去了。 第十七章 瑾娘的婚事(二) 更新时间2014-2-12 20:18:55 字数:3068  这日放学,守礼为了下场考试,每日另费个把时辰与张教授讨论文章策论。守平只得先行。   行至燕儿楼处,七斤忽道:“那可不是三爷?”手指便点给守平看。守平看去,燕儿楼那二楼临街座儿上,岂不是叔父?一身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,衬得叔父如玉般温润。若非知情,你道徐进之是一翩翩少年亦可使得。   那边徐进之也看见了自家侄儿,笑着做了个手势,意思是要守平上去。守平心道六哥要得个把时辰方回,上去坐会子也不耽误。   上得楼来,叔父却是与这清平县的风流人物一起,谈些诗文,道些韵事,另喊了一对卖唱的父女在那边咿咿呀呀的弹唱。守平厮见过,初时还有些拘谨。后来见众人洒脱不拘世俗,甚或有些不羁的意思,守平便有些动心。慢慢的又能说些话儿,吊个酸文,惹得众人大笑,直道小郎君有意思。守平便有些得意了,竟觉比县学有趣多了。其中又有些年轻如守平的,结交也来得容易,眨眼兄弟相称。   回到家中,守平尚且摇头晃脑,品味不已。换了衣服便往老夫人处来,一进门便唬了一跳:坐在塌边与婆婆娘亲交谈的不是大哥却是谁?心中暗惊:老天莫非真个有眼,刚玩的一回大哥便回来了!口头却不敢露出半点,与大哥见了礼便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。守中问些学业功夫之类的事情,倒也平常。   守中却是为的中元节祭祖而回。一家人正说些家中事物,外头婆子来报,有京中高姓郎君求见老夫人。老夫人与徐夫人听了,脸上神色俱是一紧,府中亲戚皆已离散,除了徐进之那高姓女婿还有谁来?守中于人事上最是通达,遂挥手让守平退下。   徐夫人遂将瑾娘之事告与守中得知,只隐去了当日争执。   守中略一思忖,道:“娘做得甚好。叔父理应有所作为,瑾娘之事殊不是咱们能做主的。”   当下守中便吩咐婆子,去回了高姓郎君,自去那边见正主子。谁知片刻那婆子回来,道那人竟是不走,称只愿见得老夫人,将亲事拉扯清楚,并不纠缠。   徐夫人不喜,欲置之不理。守中却道:“且请了进来,看他怎说。”   那高大郎进来,先与老夫人和徐夫人行了个大礼。徐夫人心中稍稍舒服些,遂招呼坐下。   高家大郎,名明达。并不十分高大,然眉清目秀,除眼中露出些许精光,倒也是一个人才。他三言两语,将来意道清楚,却羞得徐夫人面红耳赤,连老夫人都觉有些脸烫。   原来去年便定下了这桩婚事,年后不久送了聘礼,高家正待送娉定下喜日,谁知忽地一家子都不见了,房子也退了。高家四方打听,方知搬到这清平县来,这才寻了过来。至于为何寻到老夫人处,想是高家已知徐进之为人,想寻个长辈做主。   老夫人与徐夫人正羞愧,寻不到话语来打发高家大郎。只听守中道:“叔父亦是打探得知我家迁到此处,思亲心切,匆忙搬来。考虑不周,未及通知一二,还请见谅。”   男人与男人之间话语直快,不拐弯抹角。须臾,守中便摸得高家意思:婚事是要的,且今年就要成事的。守中隐约表露了家中意思,那高大郎却道:“要功名也不难,家中自有兄弟接手生意,我明年便可下场考去。只如今我年纪不小,再不成亲耽误家中兄弟,还请婆婆体谅。”   原来高大郎与守中年纪相当,这年纪却实是有些大了。徐夫人与老夫人对视了一眼,拿不定主意。如今见着了这真人,竟是如此人才,两人心中皆有些动摇。   守中道:“此事要我婆婆一人定主意却是不能,需得叔父婶娘做主。还请稍坐,这便请了叔父来家。”   守中做事干脆,派了四喜马上去寻人,这边好生招待。   高大郎言语利索不伪饰,又识时务。见得徐府做派,便知此处三人说话是很有分量的,于是有意将家中底细摊开,打消众人疑虑。实话说来,要这高大郎放下手中生意去下场毕竟有些难度。家中生意做得甚大,一向由高大郎掌事,老父已不管事。他家中二弟,也博了个进士出身,如今谋了江南东路某县知县之缺,家中叔伯子弟官名在身的也有。   如此细细道来,在场三人俱知其意,心中不免存了几分好感。待徐进之夫妻磨蹭来到,已是傍晚时分。家中婆子来问是否摆饭,徐夫人见此事一时扯不清,便道用过饭再商议。   堪堪用过饭,守中便对叔父道:“叔父,如今大郎在此,欲送聘定下迎娶之日,你拿个主意吧。”   这话来得突然,徐进之未料到几年未见,侄儿已是如此刚直强硬模样。娘与嫂嫂在此,他却做了这主事人。且看老娘嫂嫂神色,竟是理所应当无一丝不妥。   他一口茶艰难咽下去,口中便有些吞吞吐吐:“瑾娘如今身子不舒服,看了郎中,也不知是个甚病症。莫若过些时日再议。”   徐夫人听这话,知道是两夫妻应对想的法子。心中厌恶,几不欲看那两人。   那高大郎却有些急了:“既如此,我便去临安请名医来看,看好了病也不耽误。”   于氏见郎君脸皮薄,不好开口,只好接过话来:“病榻缠绵,恐误了大郎终身哩。家中婉娘年纪相若,莫若婉娘嫁了大郎也是一样的。”   徐夫人听到此处,只气得身上颤抖,如今方知那日丁二娘为何屡屡冒犯,原来却是不欲代嫁。这小叔夫妻也是个没脸没皮的,受了别人礼金又不待还,想出这等龌龊法子来,生生打自己的脸。   老夫人也气个倒仰。   高大郎却起身,重行了个大礼,慎重说道:“自相亲日见过瑾娘,实是心仪,未有他意。若瑾娘病重,明达愿请名医,慢慢治来。想必总有治好之日,明达愿等。”   少年郎君在长辈面前道情意,虽不合礼。然此时,高大郎此话竟是毫不唐突,与徐进之夫妻相比,越发显得磊落光明。   老夫人与徐夫人见此,心中实是许了九成,于是两人都望向进之夫妻。那二人却是夫妻同心,徐进之眼神闪烁,于氏唯唯诺诺,只没有一句实话。   守中观之甚久,索性道:“既如此,想必叔父婶娘有甚为难之处,不如今日退了此亲,不耽误明达兄。”   于氏心中一惊,聘礼早已花光,哪里来的聘礼。家中靠着这府给些用度,连一个子儿都无哩。   “实无退亲心思,大侄儿你莫乱说。”于氏手脚无措,向徐进之后面退了退。   徐进之端了茶盏喝了口茶水,正欲说几句场面话拖上一拖。那高明达却是不等了,他直言道:   “岳丈莫非还在图那官职?岳丈所投之胡詹事因犯事已被贬出临安,连夜出行,一干人成日在他府中闹事呢。”   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,炸得徐进之不知方向,一向讲究的徐进之此时脸色苍白,说话疙疙瘩瘩:“你说……说的是真?如……如何突然被贬,你莫是欺我?”   徐守中等人如今也算明白了,怕是徐进之花了钱去纳官,结果所投之人被贬,银子白花了。   老夫人心疼道:“儿啊,你到底花了多少银子纳官?”   然徐进之此时已经不能听进去了,他只抓着高明达问胡詹事之事。于氏听到眼睛都直了,如今大概知道花的钱白费了,不由抽抽搭搭埋怨:   “当日叫你莫去纳官,你非要去,说是当日阿爹旧人,必真心待你。家中一切都搭了进去,可怎么过活啊!”   徐夫人听到“阿爹旧人”,忙问道:“可是旧日胡舍人?”   高明达道是。   徐夫人叹了口气道:“那便是了。旧都时与我家也有过来往。阿爹不喜他为人,道他于钱财上太贪,不足为友。娘,可还记得?”   老夫人听闻,自记忆中掐了那人出来,惊道:“三郎,你怎可与此人来往?当日他可是有名的要钱啊!”   守中听到此处,已知首尾。见徐进之仍在纠缠消息真假,便唤了四喜过来,叫他去县衙找人打听。   不消多时,四喜回来,道是县衙胥吏已收到相关邸报。   徐进之脸色苍白,颓然塌进椅中。于氏已近哀嚎,徐夫人见状不雅,忙唤了婢女扶进老夫人内室。   老夫人心疼小儿,不迭的安慰。   守中也不急,待徐进之消停一会,方道:“叔父,瑾娘之事今日便落个定吧。”   徐进之还有何话说,如今身无分文,自己也无甚本事。原打算纳个官来有了前程,便有些嫌弃高大郎。如今……。   他如今也不再拿瑾娘病重做借口,只对老夫人道:   “我无甚心思,娘,你做主吧。”   老夫人叹道:“那老身今日便做了这个主去。高家大郎,你明日便回去请了媒人,定好日子,来下聘吧。”   高大郎心中大石放下,深深地朝众人行下礼来。   徐夫人见此事终究落定,心中一松。当夜高大郎便在徐府过夜,次日回去准备不提。 第十八章 托付 更新时间2014-2-13 20:37:17 字数:2593  这两日容娘很是不安,自得知徐夫人划了二百亩田地与叔父,她便将家中账簿翻来覆去的捣腾。   徐夫人看了好笑:“儿,你急甚?家中尚不至于少了这两百亩田就过不得日子了。”   容娘扁扁嘴:“娘,去岁米价高,家中才剩了几百余贯钱。数年积蓄回头沟尽数费去。如今家中也就几个使唤钱。”   徐夫人很是欣慰容娘的懂事:“不是马上就要收秋粮了?”   “宋管事打听到今年的粮价只有去岁一半哩。”   “节省些,也尽够了。”   容娘翻滚了下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,徐夫人笑道:“你有话便直说,在心里翻腾做甚。”   “明岁只有三百亩收入,若是另有挣钱的路子就好了。”   徐夫人只当她小孩子玩:“我们这样人家,不必刻意去求财。你多花些心思在女工上,也就体谅我了。”   容娘叹了口气道:“可是,娘,家里马上就要添人口了,我还想造个大房子给小侄儿住呢。”   徐夫人听到大房子,想起家中还有六郎七郎要成亲,房子却也是不够。   “总会有办法。难道我们家还要你这个小娘子来造房子不成?”徐夫人打趣容娘。   容娘撅了小嘴:“未必就不成。”   “何事不成?”   徐守中踏入偏厅,后面张氏款款跟随。   徐夫人不愿儿子为家事操心,遂道:“不过是些琐碎,与容娘说笑呢。今日可好些?”   后面这话却是问的张氏。张氏自怀孕以来一直不思饮食,闻到肉腥味便呕,实是让人担心。徐夫人便让厨房多做些小食,得空便进些,莫饿了肚子。   张氏仍是有些羞涩,尤其大郎在侧,脸便红了红:“用了些粥。这几日的粥却是甚好,娘费心了。”   容娘便抿嘴笑,徐夫人宠溺的瞧了她一眼,方道:“是容娘早起亲自熬的。也不知她怎样做来,你婆婆也用了一碗,也说很好。”   张氏要起身谢容娘,守中拦住道:“一碗粥罢了,也值当谢。你好生坐着罢。”   话虽硬,却是罕见的爱护。张氏不觉娇脸一羞。   容娘再是怕大哥,此时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,只瞪着徐守中,不知是为何不值得谢?   徐守中扫了她一眼:“你往后每日做来,大哥有赏。”   听到有赏,容娘很是惊讶。大哥素来来去匆匆,未见他给家人捎过一星半点物事,如今有赏……   “大哥赏甚?”容娘如今对着守中的胆子大了许多,澄清的眼中满是期待。   徐守中眉毛一扬:“到时便知。”   “大哥早说了,若我满意,点心汤羹多多做来,只怕嫂嫂吃不了那许多!”   “若不说你便如何?”   容娘欢快的情绪瞬间凝住,再没想到大哥也会玩笑,一时不知如何应对。   徐夫人笑道:“你便是没有谢礼,容娘也会做来。这些日子暑气重,多亏她安排膳食,你婆婆也多吃半碗饭,媳妇才进点东西。要不我可不知怎生办好?”   张氏亦道:“容娘厨事上甚好。”   徐守中:“嗯。”   容娘颇为期待的看着大哥,以为他有后话,他却就此打住,这个“嗯”居然就是一句话!   徐守中已经开始与徐夫人另起话题,张氏很道歉地给容娘使了个眼色。容娘的小嘴朝大哥歪了歪,意思大概是你家那位很刁。   “是甚仪态?把《女戒》抄十遍,给你嫂嫂看。”徐守中那张硬朗的脸仍对了徐夫人,只瞧见那坚挺的鼻子如悬崖般陡直,嘴角一动,惩罚却下来了。   容娘的眼睛嗖地张得老大,小嘴张了又张,终是没发出声来。张氏不敢再有表示,徐夫人也只是摇了摇头。那边徐守中一动,容娘赶紧紧肃仪容,做了个娴静婉约样子。   守中问到家中银钱可宽裕,徐夫人忙道:“尽够了,家中人口简单,又无甚亲戚来往。”   容娘心道:“亲戚倒是少,单一个叔父就够了。才挖了两百亩地去,不定何时还来挖哩!”   守中却在唤四喜,四喜从外面进来,手中一个包袱,想是早已备好,放在桌上打开。   容娘好奇,悄悄抬头去看,却是十来锭银子,并一把交子。   “此是儿的薪俸,交予娘做家用。娘不必推托,去岁收入已尽买地,今年收入大大减少,恐远不足使用。儿养家,理所应当。”   徐夫人便要给张氏,张氏自是推却。   徐守中却转头向容娘:“你要在回头沟养羊?为何?”   容娘很是惊讶,大哥回来一时,对家中诸事竟是十分了解,忙聚了神答道:“听六哥七哥道,回头沟多是坡地,种地收获甚少。不如养羊,临安羊肉价贵,收成必不比庄稼差。”   守中屈指弹了弹桌子,容娘的心也紧了紧。   “若养羊不成呢?”   容娘嗫嚅,她也是想到一时是一时,哪里想到不成:“若不成…不成…”容娘很是尴尬,手中绞着帕子,只盼娘或嫂嫂解救一时。   徐夫人心疼容娘,忙接口道:“容娘还是个孩子,你何苦逼她?”   守中却不放松:“做事务必思考周密,想一出是一出,必不能持久。你虽是小娘子,若揽这差事,没有本事,却是不够。”   这话说得极是强硬,若是军士倒也平常。奈何容娘自来到徐府,众人爱护,哪里听过如此重话。   容娘只觉大丢面子,咬紧嘴唇,泪眼欲滴。   “若是你哭了,从此回头绣你的花,休再提管事。”   容娘狠狠抹了眼泪,稳住抖索的腿脚,咬牙站好。那娇嫩红唇微微颤抖,十分可怜。   徐夫人与张氏眼巴巴看着容娘,十分同情。然徐守中在家中一向说一不二,他的话便是天理。张氏是不敢,徐夫人一向是惟大郎是从。   “此后一年,七郎管田庄与山庄事务,你从旁协助。若一年之后,经营得当,你二人可继续。若不行,七郎随我入营,你自去做你的女工。”   容娘不知大哥何意,只知今日丢尽了面子,无论如何要夺回来。   徐夫人却甚是担心:“他二人,年纪尚小哩!小娘子家,管些家务即可,七郎还需就学哩!再说入营……”   守中一口打断徐夫人的话:“娘勿将七郎当小娘子养,当日父亲十岁便被阿爷仍到军营摸爬打滚。如今七郎已十四,不知世事,只知一味享乐。昨日叔父一唤,他便去那酒楼玩乐一番方回家。那一派人中,有一等的纨绔子弟。与之同处,无异废人。若七郎如此,我宁愿他入营。”   一番话说得徐夫人哑口无言,想起小叔,心里极是无奈。   容娘心道,大哥偶尔回得一次家,对家中了如指掌,实在可怕。再听到大哥说道叔父毫不客气,于愤懑中又有丝快意,怕也只有大哥敢这样说,连娘都只能叹气。   “至于容娘,若能帮得娘一二,我也可放心去合肥。”   此话一出,其余三人俱是一震。如今金人与本朝分河而治,合肥与金人挨得甚近,时有战事。   徐夫人眼泪汪汪,然大郎性子执着,朝廷派遣,说甚亦无用。   张氏亦是才知此事,想到怀中胎儿,心中凄楚,已忍不住落泪。容娘心中不平早已散去,她静静走近张氏,举起帕子帮她试泪。   六郎七郎从外进来,见此情景,很是愕然。   徐守中告知此事,训诫二人用心读书,光耀门楣。两兄弟沉沉应了。待说到七郎经营田庄之事时,七郎也无一丝犹豫,立即答应。徐夫人因此心道,还是大郎有道理。   次日,徐府阖府吃斋拜祖。念及先祖,加上守中即赴合肥,气氛很是沉闷。乃至守中走后,徐府诸人亦是日日挂念,不得心安。   进之偏又生出一事来,连带这边府里不得安生。 第十九章 吹笛 更新时间2014-2-14 1:04:05 字数:3168  七郎有些安心做事的意思,每每庄上事情,勤心操持,倒让徐夫人与老夫人很是安慰。然天性使然,七郎守平性格散漫,爱好雅致之事。管一月半月还可,若长久计算一亩田产几石谷物,该收租多少,缴税多少,支付几多工钱……,七郎只觉头疼,常常问容娘主意。到后来,七郎只出面,容娘却成了实际管事的了。   这日,邱庄头托宋管事递言,道是庄上旱田已开始收获,那魏老三问要麦种。七郎便要宋管事不拘哪里弄几个麦种与他。宋管事却是为难,此地由来种稻,哪知他麦种在何处买。七郎哪放在心上,眨眼即忘了。那魏老三又要庄头捎信,宋管事只得回了容娘,容娘想到当日大哥所应之事,只得要人去打探。仆人回来道清平却是没有,临安北人甚多,或有亦未可知。   容娘正欲派人去临安,却有人送上门来。   叔父自得知詹事被贬离京,心中所盼落空,钱财无着落,很是郁闷。一日忽地说要去临安讨要财物,租了个车就去了。   过得几日,却是由高明达给送回来。徐府仆人打听到,那府遮遮掩掩,像是出了甚事体。   徐夫人便想着瞒了老夫人去问一声,谁知那高大郎自己过来了。行过礼后,高大郎将丈人之事交代清楚。原来,徐进之径往那詹事府中,却哪里有主人,只有一屋子讨账之人。徐进之心中苦恼,在那酒馆中喝醉了酒,与人争执,不合动起手来。那人甚是无用,虽徐进之也挨了几下,后反被徐进之打仆在地。那人本是京中一闲汉,惯会欺人霸市,如今竟吃了亏!当时便呼了数人来打进之。若非小厮长了心眼,跑去告诉高大郎,徐进之恐连命都无,此后怕是不好再去临安。   徐夫人再次羞赧,好在如今这侄婿已是定了,算的半个家人,心中方才好受些。那高大郎来意便是要请老夫人与徐夫人好生劝阻丈人,莫再去临安惹事。虽不明说,徐夫人心中领会,又是一阵难堪。   容娘却是不管叔父如何,她径来到屏风后,悄悄求夫人托高大郎购麦种。夫人无奈,只得开口。那高大郎倒是满口应承。第三日即命人送来,随书信一封,竟是种麦须知云云。容娘暗道这个姐夫极妙,若是男子,大是可以交一交朋友。私底下便要七郎去会会这个姐夫,打听打听羊市。然高大郎长居临安,哪是能会便会到的。容娘催急了,七郎便躲了去。   且不说高大郎如何仗义帮人,单说说进之这边。   进之自回清平,连着十数天不曾出来。(实因脸上青肿未退,素来倜傥的进之怎肯以此示人?)只在家中由娇妻美妾相伴,好儿憨女作陪。   奈何进之风流浸入骨头,没得几日,便饭菜不香,美人褪色,时时思想外头风景宜人,野花妖娆。   这日,进之观自己的脸上大约可以见人了,便往于氏藏钱的匣子里摸了几张交子,径往燕儿楼而来。   燕儿楼临河,偏又不肯规规矩矩地立在河堤之上,只将那粗大结实的木柱打入河水中,上筑楼台。借得一分水势,那河景更是空旷怡人。城中自诩有几分文采的郎君们便时常在此以文会友,颇有清高雅致之名。   进了门,小二瞧见,忙殷勤来迎。   “三爷,许久不来,贾爷他们都念叨哩!正巧,都在楼上,请!”   那贾爷等人正是与进之相投的闲人。家中有几分闲钱,又爱讲些斯文,最是投机不过。   几人相见,不免寒暄打趣,很是热闹。进之浑身舒坦,出口便妙语连连,尽现风流本色。   此时暑气熏蒸,椅席炙手,只凭河上吹得一阵凉风,方觉稍缓。进之不禁叹道:“此时若吹的一曲笛子,也能解些暑热。”   众人皆赞:“三爷真真是风雅人物!”   贾爷笑道:“这却不难,这几日你不曾来,不知此处来了一位妙人儿……。”言毕,贾爷便叫人去唤那妙人儿过来。   众人会意一笑,进之见状,心中便有了两分期许,淡淡噙了笑饮酒赏景。   那位妙人儿进来之时,正值进之趴在那黑漆雕百花的阑干上,边饮酒边看那河底摇曳的水草。待听到声响回头时,不由心中一动。   不过是及笄之龄的小娘子,却螓首蛾眉,柳腰款摆。或是未经世事,眸中不染风尘,一片清明。   那小娘子见众人嬉笑打量,不免羞涩,脸泛桃花,更添鲜艳。   后头想必是她爹爹,上前行礼道:“各位郎君欲听甚曲子?还请吩咐。”   进之懒懒道:“捡擅长的吹一曲吧!”   那小娘子听了,抬了纤长玉指,细细吹了一曲《折杨柳》。曲子倒也罢了,只是小娘子眼睑低垂,水嫩的脸颊边压了枝碧绿的笛管,竟硬生生将这炎炎赤日吹成了草长莺飞的春色。   一时曲毕,那老爹端了盘子请众人打赏。只听得盘中当当响个不停,想必打赏甚丰。待轮到进之时,进之笑笑,随意抽了张交子放到盘中,却是五百文!那老爹道谢不止。   贾爷等人挤眉溜眼,很是一番调侃。进之越发意态潇洒,行止不俗,另吩咐了那小娘子吹来。   那小娘子会吹的也不过是那几曲。待她吹毕,再无可吹之曲时,不禁娇颜绯红,抬了漆黑湿润的眼眸嗫嚅道:“…再不会了。”   ……   那之后,进之每至燕儿楼,便唤了那小娘子前来吹笛唱曲,照顾些生意。那小娘子父女见进之来得殷勤,出手大方,又为人很是亲切,从不作那下流猥琐之举,不禁大为感激。   小娘子未经世事,被生活所迫,不得不作此营生。每每遇到的都是些假斯文的客人,如今碰着进之这个“真君子”,又生的好相貌,举手投足比那青涩少年更显翩翩风度。竟然芳心暗许,每每背人处流露出些许意思来。   进之是风月场上老手,如何不知。一个娇滴滴眉目含春,一个心痒痒探花摘蕊,几番来往,竟然拍合到了一处。那老爹穷怕了,顺水推舟,只眼开只眼闭,乐见其成。   进之花销日益增多,又没有来处,于氏那个匣子如今也不知藏往何处,几个小妇那里搜刮的几回,也守得死紧。进之不免又找些钗环首饰去讨好佳人,奈何家中妇人比他精明,也得不了几回手。   周四娘素来是个机灵的,往常进之在她房中歇得最多。如今不但进之难得一见,便是在她屋中歇得一宿,也是心不在焉。妇人的心思往往最是灵敏,周四娘心中怀疑,几番试探,又花了几个钱买了进之小厮开口,得知进之竟然在外另觅佳人,不由心碎。瞧着身边呀呀学语的守安,若是离了官人的宠爱,正值芳龄的自己不知如何安身?思想再三,周四娘急急地去告了大娘。   进之回家弄钱时,却看到几位妇人齐齐聚在于氏房中,脸露哀色,眼睛红肿,不由惊道:“怎么,出了何事?”   众人见进之归来,重又瑟瑟流下伤心泪来。   丁二娘是个最不得宠,又最是个没心机的,尖声泣道:“官人便是嫌弃我们了,也明白说声。不必到外头找了粉头来,由大娘给官人纳良家女子便是!”   于氏哽咽难语,掩了脸面呜咽。“官人还回家作甚?外头有小娘子服侍,回来见了我们这些黄脸婆,反让官人厌弃。”   其余两人也哭泣不止,落的满地的伤心泪。屋中几位娇娘,个个失了颜色,就如那花期将过的花朵,偏又风雨摧残,花瓣枯萎褪色,哪堪与那小娘子朝露般的容颜相比!   进之知晓事情败露,初始还有些心惊,此时见事已至此,反跺脚道:“不过是在外头应酬玩玩,你们做出这番模样作甚?”   那几位如何肯信,丁二娘更是将那小娘子姓甚名谁,作何营生,说得头头是道,不由进之不认。   进之已许久不进二娘的房,实因她性情乖张,又不让人,兼之容颜老去,对她已无多少恩情。如今丁二娘揭了那张薄薄的遮羞纸,直惹得进之大怒。   “你这个泼妇,几番作怪,如今又作如此丑样,无一分妇人修养。我便是在外养了人便怎地?你丑如无盐,又无德行,今日我便赶了你出门!”   说罢,进之脚一踢,竟将丁二娘踢倒在地,尚不解气,又连连踢了数脚。直踢得那丁二娘嚎啕大哭,滚地哀号:“官人你便踢死我去吧,好让新人进门!”   那几个妇人素日不和,如今却是同病相怜,齐齐挡在丁二娘身前,也不求情,只哭声凄惨,说要打便将她们几人一齐打死。   这番动静早将家中几位小娘子引了来,见此情景,不由大惊。婉娘更是惊慌不已,不知自家小娘如何惹了阿爹,竟惹阿爹生气至此。   英娘年纪尚小,见丁二娘痛哭不已,也知用袖子去给二娘拭泪,软声安抚:“小娘,不哭,不哭。”   进之长叹一声,抽身离去。   第二十章 借钱 更新时间2014-2-14 20:06:27 字数:3128  进之这一去,几日不曾归家。   于氏几个哀哀凄凄,奔了老夫人处来。   “娘,官人他……他……”   于氏声音嘶哑,泣不成声。那三个小妇亦是脸色灰败,眼皮红肿,甚是悲惨。   老夫人与夫人大惊,只当进之出了甚变故?看这几人神色,竟很是不祥的模样。老夫人心中一紧,拍了桌子重重问道:“出了何事?快说?”   那几人心中苦楚,呜咽难言。还是丁二娘忍了悲伤,上前答道:“官人他在外养了粉头,如今连家都不归了。”言罢,兀自哀哀不止。   张氏听了,知道不好让容娘玉娘听到,忙将她们一拉,带到后头去了。   容娘与玉娘对“粉头”很是好奇,遂问张氏。张氏红了脸,只说小娘子不需知道。   然求知欲旺盛的两人岂肯罢休,张氏不答,她二人便胡乱自己揣测。   容娘:“难道是卖粉的头?叔叔养来作甚,他又不需傅粉?”   玉娘:“养个卖粉的婶婶哭甚?必定是养了粉头鹦鹉,叔父喜欢得家都不归了,是不,嫂嫂?”   几个婢女掩嘴而笑。   张氏傻了眼:”……,莫乱说,……也莫去问娘,否则你两个都要挨训。”   不问娘可以,偷偷问问兄长总无碍吧。谁知六郎一听,脸色一变,厉声斥责二人哪里听来的混账话,更命她们从此将这两个字抹掉,再不许提。   容娘到底大些,听到此处知道粉头大约是不好的事情了,撇了撇嘴也就不再问了。   玉娘却辩道:“如何婶婶说得?她说叔父养了粉头,我说粉头是鹦鹉,嫂嫂又说不是。问哥哥,你不答也罢了,还骂我们,呜……”   玉娘哇哇大哭,伤心之极。   六郎面露尴尬,只好眼神示意容娘去哄。容娘却是不紧不慢,口里还要刺他两句:“不是说三人行,必有我师。又说甚诲人不倦,又说甚敏而不学,不耻下问……,怎生今日我们问了,反遭六哥训斥?”   言罢,义正言辞的一张小脸便转过头去,抽帕子抹了玉娘的眼泪,捏了玉娘脸颊一把,大声道:“你无错,哭甚?”   七郎在一旁忍笑忍得辛苦,此时实是无法再忍,直笑得玉山倾倒,俊颜扭曲。末了弯腰安抚玉娘道:“玉娘没错,粉头就是鹦鹉,哪日七哥见了必给你买一只回来,如何?”   玉娘破涕而笑,连声称好。   那边老夫人与夫人劝回了于氏几人,又派人去街上寻进之。谁知进之食髓知味,不肯离了那新鲜果子,回来面对一堆残花。   老夫人气得直捶胸,大骂这个不成器的儿子,只恨不能亲去街上捉了他回来。然过得一日,到底是自己剩下的独苗,不免又念叨,怕他在外吃不饱穿不暖,怕他在外受了委屈,怕他受人蒙骗,怕他不知节制,坏了身子……。   徐夫人听得老夫人那口气,将进之宠溺得如三岁小儿,越发不堪,渐渐有松口的意思。她闭了耳,只当未听见。   老夫人见状,知道长媳不满。不由又唉声叹气,直道三郎可怜,未有父兄帮持,直将进之说得孤儿一般。   府中一众人等,各做各的事,并未理会她那可怜的三儿。   不想过得几日,进之却自己回了家。只当无事一般,坐在那里,要茶要水。守惟与几位小娘子见状,只得上前问安。进之也如平日一般答应,并无异样。于氏与三位小妇见了,只当进之转了心思,虽心中那根刺儿仍在,也装无事样上前伺候。   进之一连三日都歇在了于氏房中。   家中几位妇人惊诧不已。须知平日进之最喜周氏,于氏房中虽也去,不过歇得一晚,再无连续两晚的。   于氏更是纳闷,只当那日一闹,倒将官人闹得转了性子,知道自己的好了。且进之这几日在房中温柔体贴、关怀备至,……房事时亦是曲意奉承,手段连连,将个于氏调弄得娇羞不已,连白日里头想起来都要红一红脸的。那边进之更是当了三位小妇,频频看了过来,每每与于氏的眼神相逢,便要微微一笑。于氏心中乱跳,直如刚嫁过来那阵,蜜里调油。   第三日晚上,进之再振雄风,与于氏被窝里头滚了三回方罢休。于氏娇喘连连,进之也如老牛拉车,筋疲力尽。只用胳膊将于氏捞在怀里,手脚相缠。   头顶上进之粗重的呼吸可闻,于氏摸了一把进之白皙的胸膛,汗津津的。便从枕下摸了块帕子,替他抹汗。抹了前胸抹后背,未免肌肤相亲,于氏心神荡漾,心中甜蜜。   “盼儿,还是你会服侍人!”进之懒洋洋的在她耳边轻语,热热的气息直冲进于氏的耳道。   于氏搂了进之,软绵绵呼了声官人,心里迷迷糊糊的想,他到底是回心转意了,不枉自己镇日操劳。   “把她接进来可好,好娘子,你最是贤惠,又体贴人。嗯……”   于氏听到他又要接人回来,心中便是一凉。奈何进之摸透了她,只将那温柔话语塞了她耳朵,又说往后还如今日般恩爱;手底下也是毫不留情,四处点火,惹得于氏呻吟不断,再无一丝力气拒绝。   次日于氏不免后悔,奈何进之那厮缠绵的眼神绵延不绝。于氏便红着脸,糊里糊涂地来到徐府,找了正在议事的容娘。   进之要纳小妇,于氏为何找容娘?   纳小妇要钱吧,进之宅中可有钱?有个生活就不错了。为何不找徐夫人?那不是人家也知道害羞嘛,纳个小妇还要找嫂嫂要钱?况如今容娘管家,小娘子家家的,哄一哄,先拿了钱来再说。想必到时嫂嫂也不好讨要。   容娘见婶婶过来,忙起了身福了一福,又叫小环倒茶。于氏笑着接了茶,又要容娘继续理事,不必管她。容娘心中奇怪,不知婶婶不去寻婆婆与娘亲,跑这来作甚?然外头管事婆子们等在那里,便也不再客气,只将手上堆积事务一一安排,又与管事对了一回账,说了一回田庄上事情。很是费了些时辰,方将厅中众人打发走。   于氏静静的坐在一旁吃茶,听到容娘吩咐管事和婆子们做事,井井有条,言语干净,竟是管家的行家。况那容貌实是出色,假以时日,只怕也如自家的瑾娘般明媚动人。想到瑾娘不由要想到进之,想到进之便想起今日所为何来,于氏心中哀哀的叹了口气,不知如何开口。   容娘事毕,侧脸朝婶婶道:“家中事杂,婶婶听得无味吧?”   于氏回神,忙接了话:“怎会?容娘很会管家,瑾娘不如你呢!”   容娘笑了笑,自谦道:“婶婶说笑了,不过是娘教的。家中一应事务都是定的,不须操心。每日里记个账,对个数罢了。”   于氏听到记账对数,心中便砰砰直跳,不知今日这个账如何哄得容娘不计不对?她素来老实,不然也不会家中那点子钱都被进之花光,被小妇盘算掉。正在挣扎间,忽地听到容娘唤她。   “婶婶,婶婶……?”   容娘那清澈的眼睛带了丝疑问看过来,于氏心慌,想着早晚有这么一出,一咬牙便道:“容娘,你今日……今日须帮婶婶个忙,借婶婶五十贯钱?”   容娘听了,眼神便渐渐沉了下来,于氏竟觉那黑黝黝的眸子里幽深莫名,自己的那点盘算竟然无处掩藏。她忙陪了笑道:“不过是借的三四日,便可送回,也不必告诉你娘了。趁此时无事,便给了婶婶吧,婶婶也好回去做事。”   容娘却缓缓展了嘴角,淡淡笑道:“婶婶不知,容娘只管账,钱却还是娘管着哩!不如婶婶与我同去娘那里,娘必是肯的。”话毕,容娘起身,一付要去寻娘亲的模样。   于氏听了便是一呆,她如何肯去长嫂那里,明显的找骂嘛。她欲再找容娘磨上一磨,容娘却搀了于氏手臂,直往夫人房中去。   于氏心知不好,忙挣脱容娘的手,勉强笑道:“婶婶忽地想起家中还有事,就不去了。”说罢,竟狼狈而归。   进之正在家中等得心焦,忽见于氏从甬道那头过来,不由迎上前去。于氏婢女在旁瞧见,忙提醒了垂头丧气的于氏。于氏抬头,见进之一脸问询,便怯怯地摇了摇头,只将事推到容娘身上,说是容娘不肯。进之听了,心中失望,径自去了。   这日,徐府一家用毕晚饭,祖孙三代,其乐融融,说些闲话消食。忽地院中喧闹,婆子急急跑过来回禀:“三爷来了。”   众人不觉奇怪,便是进之要来,怎的如此大动静,这婆子又作甚的慌慌张张?夫人正要训她两句话,进之却已是气势冲冲进来,双眼发红,手指直直指了容娘道:“嫂嫂养的好人,养的好人……,如今我的小儿没了,你,你……”   容娘吃了一吓,怔愣在那。便是屋中其他人,也是反应不及,眼睁睁看着进之冲容娘发火。   “你也不是徐家正经的小娘子,不过是收留了你,便拿腔拿调,如今害了我的小儿,我……我……”进之咬牙切齿,愤怒之极,却终究不是个恶人,不知该拿容娘怎么办?   六郎回过神来,一个箭步,将不知所措的容娘拉到身后,声音紧绷,很是不满叔父此举:“叔父,容娘怎会害十一郎?”    第二十一章 荒唐 更新时间2014-2-15 21:28:15 字数:3437  进之不过是傀儡戏中那绢做的小人儿,看似威风凛凛,挣不过人家一甩胳膊。被六郎一挡,进之那隐在怒意当中的一分伤心便忽地涌了上来,不由的身子一软,委顿坐下。   “我的十二郎没了,十二郎……”进之眼神迷惘,喃喃自语。   老夫人吓了一跳,眼见得进之如此伤心,不由得走过去,伸手拢了他在怀,不迭地拍背安抚。   “容娘,你到底做得何事,让你叔父伤心至此?十一郎,十一郎怎么了?快,快叫人去那边看看十一郎!”   十一郎倒是不用去叫的,于氏已尾随而来,慢些罢了。老夫人话音刚落,于氏便从外头进来,看见进之如此,于氏又是尴尬又是担心。   “十一郎呢?他出甚事啦?”老夫人心急如焚。   进之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,一副人生无望的模样。   “娘,不是十一郎,是十二郎。”进之从老夫人怀中挣脱,声音粗噶,很是难听。   莫说老夫人,徐府众人皆是诧异,哪里来的十二郎?   徐夫人闻得进之一身酒味,先就不喜。如今他一介三尺男儿,做得如此丑陋模样,叫家中儿郎娘子瞧见,更是不妥。便吩咐张氏带了几人回避。   谁知进之瞧见,指了容娘厉声道:“你休走!”   于氏羞得面红耳赤,上前扯了进之,讪讪道:“你叔父吃了酒哩,糊涂了,容娘你莫怪。”   不料进之将手一甩,反来骂她:“你这个妒妇,当日叫你接了玉珠进来,你推三阻四,如今害得我失了子嗣,你便该去祖宗牌位前跪着!”   听到此处,徐府众人方知晓所谓十二郎从何而来。   徐夫人恼道:“你们回去闹去,这样的事儿扯出来,还胡乱攀咬,也不嫌丢人。”   这当然不是甚有面子的事儿,张氏听了便去拉玉娘容娘要走,却觉得容娘身体沉重,她竟拉不动。一瞧,张氏不由心疼,容娘脸色惨白,那黑眸空洞无助,不知是害怕还是羞恼,竟似丢了魂般。   六郎在那边瞧见,心中一伤。小环也吓坏了,只怕她如田庄那般发作,忙不迭地唤娘子。亏得几声娘子下来,容娘回神,眼中光亮微闪。片刻,竟勉强挤了笑容对张氏道:“嫂嫂,你带了玉娘回房吧,我尚好,无事。”   老夫人如今方醒悟过来,原来十二郎,是进之外面的相好怀的,如今不知甚缘故坏了。老人家到底关心的是子孙后代,不由悔道:“早知如此,不如当日接进来。”言罢不免又心中纳闷,“容娘如何惹你了,你外头的事情她一个小娘子如何知道?你灌了这许多黄汤,醉得认不得人了?”   容娘忽地上前一步,对老夫人与夫人先福了一福,声音略有些发颤。   “婆婆,娘,且容我与叔父说几句话。”   徐夫人刚欲开口,容娘已转身面对进之,进之哼了一声,侧过脸去不理。   “叔父,容娘自叔父归来,未能好生听叔父训诫,很是遗憾。容娘本无父无母之人,幸得婆婆娘亲庇佑,若行为有失,岂不有负长辈疼爱?还请叔父告知,容娘哪桩事做得不对?”   容娘站的笔直,黑黝黝的眸子里非怒非怨,隐有悲色。虽是一小小娘子,挽着双髻,却神态凛然,不可侵犯。   六郎七郎心中揪紧。   徐夫人气极,不知小叔发的甚癫狂,竟对容娘发此无名之火。如今容娘受这无妄之灾,纵使容娘不说,她也是要讨一番公道的。   “小叔,既然容娘做错了事,小叔教训便是。娘也在此,大家便一同听听,若容娘果错了,我便叫容娘陪不是,我亦有教导不当之责。若容娘无错,你也断不能冤枉了她。”徐夫人顿了一顿,“你那些糊涂事,自己回家去断,却不能在此胡乱拉扯。”   此话将进之逼得进退两难,今日原不过是那玉珠落了身子,哭的娇弱,叫人疼惜,进之才借酒发疯。真要叫他说个道理来,哪能够?不过是未从容娘手中顺得钱罢了,这话——,酒醒过来却是不好讲的。进之于是哼哼唧唧不答话。   于氏见进之难做,嫂嫂生气,忙搀了容娘手臂,赔了笑要送她回房。老夫人心知此事多半是进之无理,也附和着要容娘回去。   容娘笑了笑,那笑却极淡极淡。她轻轻挡了于氏,对众人道:“容娘不懂事,有负婆婆和娘的教养。只容娘今日并不知,是何事惹得叔父生气至此?只日前婶婶来说,要借几十贯钱。容娘便邀婶婶与我同去娘那里,婶婶因家中有事,并未去成。偏容娘驽钝,未将此事告知娘亲,不知是否因此误了叔父正事?”   一番话说得夫人震怒,于氏羞愧,进之哼哼……。   六郎不再管叔父到底意欲何为,压了心中怒意,对容娘喝道:“回房去。”   容娘此时不再推拒,朝老夫人与夫人福了一福,自回去了。   六郎与七郎两个也不再听叔父那些不堪,告了婆婆与娘亲回房。   徐夫人心中起伏难平,压了胸口,痛苦难当。   老夫人见状,忙叫于氏去扶她。徐夫人摆了摆手,春杏帮着顺了顺胸口,翻滚的心中方稍许平复些,聚了力气缓缓说道:   “小叔,你是怪我不给你钱去养外室,方找容娘做幌子,做给我看?”   老夫人欲为进之解围,却被长媳的脸色镇住。   “你这是欺我孤寡,欺大郎不在,欺六郎七郎年幼,无人在这屋子里做主?”   房中鸦雀无声,进之侧了脸,再也不肯转过来。   “便是官人不在,小叔你难道不该照顾寡嫂幼侄?——有娘在,本不该我说你。你要养小妇,难道不该你自个挣的钱去养?”   徐夫人怒不可抑,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记。   于氏与进之听得心惊,身子便是一抖。   “你的那些龌龊事,若弟媳爱听,你便回去说与她听,休得到此来污了孩子们的耳!”   言毕,徐夫人起身,径自离去。   老夫人半天方回过神来,朝进之张了张口,终究未说什么,只叫他夫妻二人回去。   进之唱的这半晚的戏,不仅耗尽了众人的精神,也抽光了他的力气。只好半靠了小厮,半靠了于氏,萎靡回家。   此事过去,徐府再无一人提起。独独老夫人想起那无缘的十二郎,心中惋惜。又想起进之那晚委委屈屈的模样,就如幼小时做错了事,被他阿爹一顿好骂……,诶!老夫人不免又寻了两件首饰,想要安抚进之那受伤的心。   孰料进之数日不见人影,这日来了,却是恭恭敬敬的给长嫂认了错。于氏也在容娘面前委婉说了好些话,要容娘莫记心。此番作为倒惹得徐夫人心中怀疑,遂悄悄唤了于氏一旁问话。那于氏羞红着脸,遮遮掩掩将原委说了。   徐夫人惊得目瞪口呆!   进之为那小娘子坏了身子伤心不已,从于氏处好歹摸了些值钱的物事去贴补她,打算过些日子,终究想法子接她进来。谁知这日去时,倒碰了个甚李郎,也在献殷勤。进之大怒,与那李郎起了口角之争,两人竟然都争着认那个坏掉的小儿。眼见得情势紧张,进之小厮知道不妙,忙回家搬了于氏去。于氏到时,进之颓丧着坐在地上,那小娘子已是跟了人家少年郎去了。   徐夫人连连摇头,只教于氏莫再帮着做些荒唐事,坏了自家名声,害了家中儿郎娘子的亲事。于氏小声应了。   进之倒当真收了两份心,每每过来请安时,也待得久些。   瑾娘却很是不好意思,见了容娘就有几分不自在,眼神未免躲闪。容娘见了几次,本也是淡淡的,不欲多说。瑾娘做了这副模样,她倒是不忍心了,也与瑾娘说些针线上话。瑾娘方舒了一口气,笑着说些闺中趣事。   晚上,一家子欢聚一堂用饭。进之之事已揭过,老夫人甚是开怀,饭也吃得香些。于氏见状,忙给老夫人挟了爱吃的鱼鲜,又为老夫人乘了一碗素蕈汤。   “娘,这蕈汤清爽,喝起来不腻。”   老夫人尝了一口,点头称赞:“很好,宋婆子素来做的味重,今日这汤却是清淡得好。”   徐夫人便笑,指了那边桌子上的容娘说道:“这汤是容娘做的哩,要是宋婆子,准保浮上一层猪油,腻味的紧!”   于氏正觉得对不住容娘,要找个由头亲近亲近,忙夸道:“容娘子能干哩,管家也利索,厨事上也了得。都是嫂嫂调教的好,瑾娘马上就要出嫁了,也要嫂嫂帮着调教调教才好哩。”   徐夫人只笑,并不答应。   老夫人便有些不喜,叫稻香去厨房里弄些糟菜来:“到底有些寡淡,嘴里无甚滋味。”   桌上便静了静。   “自家的人,好歹也看顾些。瑾娘有甚不好的,小娘子便是要安静些才好。要强拔尖的,嘴里不饶人,没得讨人嫌。”   ……   六郎下了学,便来寻容娘。这几日他总想着寻机会开导开导容娘,怕她因叔父的事记了心,存了郁气。   容娘却在书房里头练字。她的簪花小楷如今也有些模样了,只到底转折处刚直了些,失了那股清韵灵动之味。   六郎不禁失笑:“晋人钟繇曾称颂卫夫人的书法,:碎玉壶之冰,烂瑶台之月,婉然若树,穆若清风。你这曲折撇捺……,呵!”六郎摇头不已。   容娘却停了笔,瞧了一回字帖,方道:“不过是由心而出,要那冰月之华作甚,我又不靠它出名。”   听到“由心而出”四字,六郎不禁一惊,着意地打量了一番容娘。恰恰容娘抬头,那眸子冰清一片,与六郎的眼神一碰,却粲然一笑,光华绽放。   六郎不由得眨了眨眼睛,问道:“那两个庄子,你倒是管不管了?”   容娘偏了头得意地笑:“怎不管,我还想了好法子呢!”   第二十二章 富贵 更新时间2014-2-16 13:34:26 字数:3597  “那可不是?足有两里长哩,两边都是卖菜蔬的,春冬的苔心、矮黄、大白头、小白头、黄芽、芥、生菜、蕨、芹、波棱(菠菜)、莴苣、莱菔(萝卜)、葱、薤、韭、大蒜、小蒜,夏秋的茄、梢瓜、黄瓜、冬瓜、葫芦、瓠、芋、山药、牛蒡、、甘露子、茭白、蕈子,应有尽有。鸡、鸭、鹅日日都要卖十来笼,只凭你要。山里的野味也常有,日日城中要吃掉十数头猪哩!如今也没哪个买了菜收在家中,架起锅子再去买菜也使得,十分方便。”   “要说那价钱,两文钱一碗的粥随便喝。鸭蛋倒是涨了些,如今竟要十文钱一个。便是河边蔡三的铺子里,一碗黄鳝也只要十文钱。那有毒的河豚,竟也有人要,还要五百文一条,不过巴掌大!不知是哪些达官贵人想的主意,许是吃腻了山珍野味,尝这个要命的河鲜哩……”   送菜的王婆子说得唾沫飞溅,眉飞色舞。须知她只是菜市上一腌臜婆子,哪有大户人家娘子理睬过?如今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托着腮帮,竟像听书似的入迷。王婆子心中得意,未免搜肚刮肠,着意要讲些新鲜的与小娘子听。   宋婆子拎了只收拾干净的鸡进来,冲卫大娘努努嘴,笑道:“还在说呐?”   卫大娘瞧了瞧窗户外的日头,不由催道:“王婆子,日头上来了,还不回去卖菜。菜都蔫了,小心你那老汉收拾!”   王婆子喜滋滋地起身,回道:“他敢。我回去也好给他说,你不过是个破落户,哪家老爷瞅过你一眼?今日我可是给徐府的小娘子说了半日哩!”   卫大娘便笑着嘱咐:“莫回去跟外人乱嚼,不然以后的菜蔬可不要你送了。”   王婆子仔仔细细地朝容娘福了,恭敬说声:“小娘子,我便去了。若是小娘子喜欢,使个小子来喊一声,我保管还来。”   又朝卫大娘咧开了嘴,笑着回道:“放心,断不与外人说的。”言罢滚动她那甚是硕大的身躯艰难的出去了。   容娘眼睛亮晶晶的,只瞅着眼前鲜嫩的菜蔬,十分欢喜。   卫大娘蹲下来择菜,见状,不由得捏了下容娘白嫩的脸颊。   “老是听些粗人讲甚,有空多去张娘子那里做些针线。上回小娘子给我做的袜子可是穿不进哩!”   容娘抿嘴直笑:“不是头回做,不熟嘛,再给乳娘做来便是了。”   “再不用了,若是老夫人知道,说你给下人做针线,怕是不高兴哩!上回……”卫大娘压低了声音,关切地问。   容娘眼神暗了暗,垂了脑袋。半响,方抬头笑道:“乳娘,不必担心。我省得的,你放心,……”说到此处,容娘眼睛渐渐湿润,忙用手遮了眼睛。   小环从外进来,笑嘻嘻地朝容娘道:“老夫人说了,今日的鸡便如上回般炒着吃,玉娘子爱吃哩!”   ……   庄子上早稻开始陆续收割。   宋管事竟日留在庄上,处理田庄事宜。   这日,宋富贵回到府上,请见七郎。守门的婆子道七郎外出未归,给他出个主意,让她见容娘子也是一样的。   宋富贵唬了一跳,只差没弹起来:“婶娘你好生没道理,我有事会七郎,求小娘子作甚!再说小娘子岂是我这等奴才能见的?没得被老爹打死去!”   那婆子嗤笑道:“你还当了庄头哩,连差事往哪回都不知?七郎要读书,不在府上时诸事都是小娘子管哩。”   富贵甚是诧异:“容娘子尚小,能管事?”   那婆子唾了他一口:“没开眼见的,人家读书识字,算账比你都厉害。怎管不了事?”   富贵抹了脸,恬了脸皮笑道:“既如此,还请婶娘去通报一声。响午还待回去,要半天哩。”   那婆子笑着去回了。片刻回来,叫富贵去前院偏厅候着。   富贵心中忐忑,进得厅来。原来小娘子却在那屏风后,影影绰绰。富贵也不敢细看,低头回了山庄事宜。   “回头沟共有良田十亩四十一步。其余皆梯田,共一百八十亩二十步。梯田种的是早占城,尽可收割。请小娘子示下,收的租米如何处置?是卖是留?或是运到田庄上仓库?另山庄中有牛车三架,却有一头畜生老弱,一头…嗯…”   “有胎?”屏风那头传出清亮的声音。   富贵额头出了些冷汗,腰弯的更低些:“是。只一头健壮,堪当运输。若是运粮出谷,需另想他法。”   “于山庄去往田庄,需几个时辰?”   “回小娘子,靠脚力需两个时辰;若是牛车,也得个半时辰;若是有马,不需一个时辰即可到。”   屏风后停顿了一回,方有话问来:“田庄上头有何牲畜?”   富贵答道:“只有五架牛车,共6头牛。”   “若得牛车六架,将米运往田庄可行?”   富贵心中暗暗算过方回:“各家交米不在一时,陆续运出,六架牛车足够。”   “那便如此。”   富贵顿了顿,他有桩为难的事,也不知该不该与容娘子说,此事说来甚大,也不知……。   “有为难之事么?”屏风后,那个清冽的声音忽地问道。   富贵吃了一吓,自己不过是犹豫了一回,怎的被小娘子看穿了?   “是。——沟里原有五户佃户。因沟中出产甚少,少年郎君成了家,便都出沟另觅生活去了。余剩的都是些老弱妇孺之辈。如今又有两户……”富贵实是脸薄,不好出口。偏他一接手,便有佃户离庄之事!也不知小娘子怪不怪责?   “如何?”那个声音却不轻不重,听不出丝丝情绪。   富贵硬了硬头皮,垂首道:“……秋收过后就要被其子女接出去了。”   要说佃户之事,良田多的田庄自是不愁。如回头沟此类的山庄,一年到头收成勉强够活命,遇到旱年就要打饥荒。那五户人家没有哪户不穷的。住的茅屋又矮又黑又破又漏,吃饭的碗没一个是全的。几个老汉婆子一律的瘦的皮包骨头,眼神呆滞。富贵初到回头沟,真个就想回头了。奈何他爹强按住他,不许反悔。   屏风后很是安静,许是小娘子不知如何处置?富贵抬了抬眼皮子,只瞥见一截的黑漆海棠刺绣屏风。那屏风原也是熟悉的,今日瞧着倒似有些不一样。   “你有何主意?”   富贵心中正胡乱想些事情,蓦地听到容娘子问询,不急不缓,很是从容。   他忙答道:“按朝廷律令,佃户原是不得随意退佃的。若私自出走他乡,主家可上报县衙,官府自会将他们发落,交还原庄。”   那边顿了顿,倒很快有了回复。“不必。都是几个可怜人,没的叫他们吃官司。”   富贵心道,纵是可怜人,也耕种得这些田地。如今离了他们,却难寻个人来替哩!   “人市上如何?若是有那北方逃难过来的,典买得两三个壮实劳力也可!”   这却是小娘子的不懂了,富贵心中偷偷笑了笑,也不敢出声,仍毕恭毕敬答道:“人市上却没有壮实劳力。如今城中繁荣,做一日工可赚得百十文,足可养活一家子。只有那无儿无女之辈,或是失了亲人的妇孺,才将自己典卖了哩!”   那边又是一阵寂静,想是一筹莫展?富贵想,到底是小娘子,还是管着家事就好。这庄子上事务,到底是男人的事。没些见识,只摸不着方向。   “既是秋收之后再走,那如今且先莫着忙,左右冬日无事,再另想法子。”   也只得如此了。   富贵又回养羊之事:“庄中农户倒是愿意添些收入,但无人养过羊,不敢接手此事。喂些鸡鸭或是养只猪倒是愿意,只盼主家垫个成本。也有人只愿挣个工钱,不敢担风险。不知主家作何打算?”   屏风后头又停了一停。   “若只给工钱,恐不用心。若只垫成本,恐他喂养不当,到时分文无收,倒叫他欠一身债。不如按各家擅长买来各样牲畜,分与众人喂养。按月给付些工钱,到出卖时再按所得多少,也抽出一分利与他,如何?”   富贵原有些看轻,此时心中不由得暗惊,此等做法,怕只有临安那大商家才想得出来,农户可每月得些使用钱,到后头养成又有钱进,也不用担心填了老本欠新债。   “但若养不成,府里也要损失不少银钱…….”   屏风后轻笑了一声:“总有亏有赚。若是担心如此,连庄稼都不能种了。——只如何管理,全凭你去了。“   富贵心中羞愧,道:“小的明白。”   “那买鸡鸭的花费,你且回去计算明白,需几贯钱,报与宋管事处,我自叫他与你。每月需给付多少工钱,如何给,却需你自己去做个打算。我到底不晓外头事情,不好说得。”   富贵忙答应:“是。”   待富贵异日见到他爹,不由得感叹:“小娘子好生厉害!”   宋管事瞪了儿子一眼:“你在府中不知?小娘子自来喜爱打听市面上事情,连个果子卖多少钱一斤都知。何况人家识字算术,样样来得。连农书都叫七郎买了去看。你不可小瞧了去,当心自家丢丑。”   富贵嘿嘿笑了。自回田庄一一安排,一时寂寞许久的庄中沸腾起来。有喂鸡养鸭的;有愿贪那养猪之大利的,问主家支些粮米;也有只愿徒那几个工钱的。富贵又是托田庄上买各种家禽牲畜,又是登记发配,又要思想发工钱之事,又要估摸收成几何?又要托宋管事回禀些事,忙的团团转。   那两户原要走的,如今竟有些心动。到底靠的儿女,不如自己做来可靠。且眼看的徐府宽慈,农具耕牛但凡要用的,只莫糟蹋,倒不用花钱,也不需扣粮,却是这清平县未有之事!思想再三,也去富贵处领了些鸡鸭回来养着。富贵见了,心中欢喜不尽。   宋管事送信过来,说是留多少粮食,主家要富贵做主。又说若是庄里头有人家缺粮少钱的,但借无妨。   富贵心中激动,头回要做这个主,竟是睡不着觉,叫她媳妇好生笑话了一回。   “不过是个小庄子,也难的你这样。爹管的那样大庄子,哪里见他愁过!”   亲们若是看得中意,记得收藏哈,有推荐票随便给一张,谢谢!有建议请写评论区,俺会时时记在心头!   第二十三章 鞋子 更新时间2014-2-17 21:46:01 字数:3031  容娘照例与玉娘在张氏房中做针线。她答应二郎的鞋履已做了一半,虽针脚不甚齐整,但好在张氏把关,也算扎实。只制鞋需多费些力气,针亦大些,扎得容娘手上起了些血泡。为着赶在二郎下考前完成,也顾不得那许多。   玉娘只做些荷包香囊之类的小物件。如今容娘管事,与玉娘一起的时间不多,玉娘成日不是被夫人管着,便是被张氏归着,显得沉静了许多。   时至八月,秋日艳阳,愈发烤的炙热。容娘只觉手中针线汗湿,不好下力。扯了帕子绞了一回,觉得有些干意,才又从新下针。   徐夫人新给张氏的婢女春桃从外进来,拖着红漆海棠花茶盘,上置两碗冰碗子,白花花的冰沙上浇了紫红的酸梅汁,碗壁都沁出些水珠,令人心生凉意。   玉娘惊呼了一声,丢下手中针线,去端冰碗。   容娘也甚是欢喜,边舀了冰沙入口边道:“嫂嫂真好,若每日有这好招待,我日日赶着到嫂嫂屋里来。”   张氏笑道:“你个促狭鬼,明知我用不得,还特特端到我屋里来用。不是你差人去买了来?”   春桃抿嘴笑了,回道:“是成奎送过来的。”   容娘咋呼:“定是二哥催鞋子哩,这冰实是有些难吃?”   玉娘听了奇怪:“如何难吃?又酸又甜又凉,比果子糕点好吃。”   众人皆笑。   容娘戏谑道:“嫂嫂别馋,明日我也做凉凉的酸糕给嫂嫂吃。”   张氏近日却实是爱用些酸津津的,看的众人酸了牙根儿,她却在那头用的滋滋有味。前日容娘将那腌的酸梅开了坛,老夫人与夫人只尝得一两粒,张氏用了足一小碗。两位夫人乐得很,道是酸儿甜女哩。   今日容娘又来打趣,张氏微红了脸儿,抓起团扇拍了下她脑袋:   “你就笑我吧,赶明儿你嫁了小郎君,也有小姑子赶着给你做酸糕吃!”   房中婢女们笑歪了,玉娘不懂事,扬起那张涂满了紫红酸梅汁的笑脸,憨笑道:   “阿姐的小郎君是谁?我怎不认识?”   容娘唰地涨红了脸,抓起帕子将玉娘的脸重重的抹来抹去,揉挤得那张娇脸都变了形。果儿笑着抢过帕子,拉了玉娘子到一边去。   “也没见过这样的阿姐,可不是大娘子逗的趣儿,没的咱玉娘子受罪了。”   小环也不帮衬容娘,自在那笑的东倒西歪的。   张氏笑的肚子疼,春桃春杏忙扶了坐下。   “看你得现世报了呗,再让你笑话我!明儿好好的给我做新鲜的点心来,不许重样。”   容娘已被羞得偏过脸,俏脸含春,脸颊一抹绯红,衬得那张脸娇嫩粉白。张氏心中一动,如此人才,将来也不知嫁与何样郎君?她摸了摸容娘做的鞋面,接缝处明显的不齐整,不觉又笑了。   七郎也笑了,只笑得很是辛苦——他得拼命忍着!六郎手中的那双鞋,长短倒是一致,就是一只鞋面竟比另一只高些,且高的如此明显,想忽略都不行,也不知容娘如何做来。   对面容娘瞪着他,嘴里无声吐出两个字:“账本!”面对如此赤裸裸的的威胁,七郎脸涨得通红,干脆转过身,只余肩膀一耸一耸的。谁叫他不耐烦看账呢!   门外的成奎与七斤只装看天空,面对着湛蓝的天空笑裂了嘴。   六郎将鞋翻过来翻过去看了一回,确定只有这一处明显的不妥之后,又皱着眉将这处不妥看了又看,方道:   “做成这样,也太难为你了。”   容娘当是夸她,顿时呼了口气:   “确实,六哥你不知,做成这双鞋,整整花了我两月哩!”   她凑近些,伸出一双芊芊玉手,摊开在六郎面前,自怜自艾:   “六哥你瞧,起了许多血泡哩,小环刺破之时,足足染红了她的一幅帕子。还有,这里这里……,扎破了许多回,都成筛子了。”   小环的头又低了些,血泡是起了两个的,染红帕子的也就是酸梅汁那一回。小娘子说话实是…,实是…,不实了些。   那三个主仆齐齐将肩膀抖的剧烈,六郎的嘴悄然弯起,他坐了下来,将鞋子试了试,确定是否能穿。   “也只有你才能将鞋子做出如此模样来,别人断是不能!”   六郎镇定的加上一句。   容娘脸上的表情瞬间停住,眼睁的老大,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:“六哥你怎可如此说我……”   小环捂住脸,七郎眼角淌着泪狂奔出去,七斤很是欣慰地跟着跑了,找个地方放肆笑去。可怜的成奎,双手捶胸,笑声在胸膛里震荡,实在忍得难受哇!   容娘垂头丧气,再也没有丝做鞋的力气:   “那六哥,另一双就免了吧!”   “怎可?尚有一月时间,熟能生巧,你慢慢做来,总会比这双好。”六郎看着眼前乌黑的脑袋,翘着嘴说道。   “哦!”   容娘垮了肩,没精打采的去了。   她看不到,六郎穿着她做的鞋,嘴角含笑,慢慢的在书房中踱了几圈,方珍重收起。   八月初一是瑾娘的生辰,亲事已定,及笄礼却是再也推迟不了。因家中亲戚离散,初到清平连好友皆无,于氏便只请了这边府上众人。徐夫人做正宾,张氏为赞者,又请了容娘托盘。   老夫人未免叹道:“当日在旧都,女子笄礼何等热闹讲究!”   徐夫人开解道:“时移世易,家人安在就好。莫非娘嫌我等不够体面?”   于氏诸人皆笑。   到了初一那一日,众人浩浩荡荡去往那边。徐进之于氏已率家中诸人等在门前,将众人迎进堂屋。上过一回茶后,准备笄礼。   婢女们端上清水来,张氏洗了手,立于大厅西侧。婢女扶了瑾娘姗姗而来,瑾娘穿了蜜合色的对襟并一幅月白色百褶如意月裙,面凝鹅脂,唇若点樱,越发衬得一身的柔媚细腻。   瑾娘款款行礼后,婢女将她搀扶坐下。张氏执梳为瑾娘梳发挽髻,张氏手巧,未几,梳弄了一个妩媚云髻。   容娘早已托盘伺立一旁,托盘中有今日瑾娘于氏准备的衣裙褙子,上置发笄。徐夫人取了盘中发笄为瑾娘梳头加笄,张氏稍稍正笄。有婢女将瑾娘搀扶起来,回房换衣。   待瑾娘再次出来,众小娘子不由低声惊呼。却是玉色绣折枝堆花上襦,配水影红密织金线合欢花长裙,外罩桃红色蝴蝶穿花妆花褙子。瑾娘本就容貌不俗,如此一穿,更显娇艳。徐进之家的几位小娘子们很是艳羡不已,眼珠子都不晃荡一下。容娘瞧了,也甚是喜欢,心道真是一个大美人,可惜马上要出嫁了。   瑾娘朝长辈福礼谢恩。容娘接过于氏备好的托盘,上置一对赤金蝴蝶钗。容娘上前递与徐夫人。徐夫人取了金钗,斜斜插上瑾娘发髻。   蝴蝶钗栩栩如生,蝶翼轻薄,颤颤欲飞,与美人相得益彰。容娘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金钗,不由细看了两眼。   瑾娘再次拜谢长辈,老夫人并徐进之于氏教导了几句,瑾娘答应了。方才与众姐妹来厮见。   纵各位小娘子也是见惯了各种时新衣裳的,今日瑾娘这一身也亮花了大家的眼。   婉娘与娥娘明年即将及笄,瞅着这一身,心中很有一番别样滋味。   “姐夫可真是有心人,给阿姐选的钗饰与阿姐十分相衬哩。”婉娘是几人中较为轻盈者,性格颇为跳脱自负。   瑾娘眼神轻轻扫过婉娘,拉了容娘的手向她道谢。容娘连呼不必。   “听说姐夫原是作坊里头学过徒的,莫非这钗便是姐夫亲自打的?娥娘,你将来可莫嫌弃商人!”   婉娘此话甚是轻浮!容娘初次见面,印象已是不善,如今听此言更觉此人讨厌。   瑾娘气得脸都红了:“你也是咱们徐家的小娘子,怎生如此说话?”   婉娘轻哂:“我只说姐夫送的钗不错,阿姐气甚?”   娥娘也在一旁帮腔:“是啊,阿姐。今日是你的好日子,不要生气啊!”   这边的声音大了些,长辈们看了过来。因着涉及高家大郎,瑾娘也不能分辨甚,红着脸不知如何办?真是走也不是,不走也不是。   容娘见此,知瑾娘真是一个温厚之人,此等人常常被小人拿捏。   那边老夫人见状微愠:   “今日是甚日子,赌气作甚?”   婉娘与娥娘心中得意,低头但笑不语。   容娘的黑眼珠子亮了亮,答道:“婉姐说姐夫在此,阿姐听了心中羞涩哩。”   几位夫人对视一眼,个人心中明白,也不再理会。   这边娥娘便朝容娘撇了撇嘴,拉了婉娘便走。   容娘也不理会,刚好乐得清静。瑾娘便拉了容娘去她房中小坐,“等等我!”   第二十四章 算计 更新时间2014-2-18 19:46:48 字数:3754  且说容娘玉娘正在瑾娘房中玩耍,正说话间,外头进来一婢女,福了一福,道:“请众位小娘子去前院花厅用饭。”   质儿见了此人,就如眼中之刺,语气颇为不善:“如何是你来传话?”   那婢女也不着恼,答道:“是夫人身边鸢儿唤奴婢来的,她还要去厨房吩咐,碰巧我回房拿样物事,便命奴婢来。”   于是众人一路往偏厅而去。院中有棵梨子树,稀稀落落的结了几个果儿。玉娘叫嚷着要数果子,却不注意脚底下,踢着个花盆儿,一个趔趄就要倒地。容娘与瑾娘忙扶了起来。几人说说笑笑,瑾娘当先,一脚便踏进花厅去。   正是正午时分,外头光线强烈耀眼,便显得里头有些昏暗。容娘跟在瑾娘身后,刚跨过门槛,突见前头瑾娘停了脚步,不觉抬头,却见六哥七哥惊讶地朝这边看来。容娘心中惊讶,定睛一瞧,叔父与周淮南皆在,旁边另坐着一清俊男子。众人一脸愕然瞧向这边,周淮南双目一亮,酥了一半身子去。   瑾娘“呀”地惊呼一声,俏脸爆红,不迭后退,差点儿撞倒容娘,容娘忙扶住了她。   “阿姐,叫你不要往花厅去,阿爹陪姐夫在此哩,怎生不信妹妹呢?”却是婉娘黄莺般清脆婉转的声音从后头传来。   六郎七郎那边递了眼色,容娘忙拉了懵懂的玉娘垂首退了出来。   那边大厅门外,婉娘那张粉白的脸上挂了一个得意的笑容,原本的几分姿色,反因那份肤浅去了两分。见他们出来,惊呼道:   “怎生容娘你也乱闯?玉娘,快到四姐这里来!”   容娘冷冷的瞧了她一眼,婉娘反示威似的抬了下巴冷笑。   大厅众人想必已听到声响,于氏、徐夫人与徐进之的几位小妇赶了出来,脸色各异。   于氏忙唤她们过去,顺便狠狠揪了婉娘一下手臂。婉娘便哎呦哎呦的娇呼,竟似疼的狠,直弯了腰下去。丁二娘心疼道:   “大娘,如何瑾娘做错事,婉娘反挨打。”   于氏哼了一声:“瑾娘做错何事?要这个小蹄子嚷嚷叫唤!”   丁二娘却是不怕于氏,她向来仗着进门早,颇有些元老的自觉,那张因岁月削刻狠了的干脸,争吵时越发显得薄如素纸:“瑾娘如何,老爷看在眼里。婉娘却是什么也没做。”   里面老夫人怒斥了一句:“吵甚!都与我进来。”   于氏拉了瑾娘进去,丁二娘便扶了婉娘,婉娘犹在哼哼唧唧。   徐夫人看了看容娘,容娘无奈地摇摇头。徐夫人摸了摸她的脑袋,笑了。   老夫人在屋中训斥众人。   “也没个体统,高家大郎尚在,就吵吵嚷嚷。于氏你是如何当家的,如何瑾娘便去了那边屋里?”   于氏口中呐呐,她如何得知,只好质问质儿:“你个贱婢,如何带小娘子往那屋里去?没个眼力见儿,明儿叫了人牙子来,卖了你去!”   质儿乍听此言,心中委屈至极:“是婉娘子婢女柳枝来传话,说是饭摆在了花厅。”   丁二娘立马问了婉娘的婢女柳枝,那婢女如何肯认,只说质儿冤枉她。婉娘哭哭啼啼,扯了帕子遮住脸,哀哀哭泣,直道瑾娘不容她。于氏与丁二娘又顶上了,另两个小妇也不时从中挑拨,又是一番热闹纠缠。   老夫人见此,觉得很是在高大郎面前丢了人,心中又是一阵气恼。将众人都狠狠责骂了一顿,从于氏的不会掌家,到丁二娘的犯上妄为,连平日最疼爱的瑾娘,也说她失了贞重,更别提容娘了。   容娘倒还好,只当是无妄之灾。只是瑾娘,自出了偏厅后,红晕褪去,脸上便有些挂不住。受了老夫人的斥责后,更是脸色惨白,杵在那里,一言不发,乌发上那对金灿灿的蝴蝶犹自轻颤不已。容娘看了可怜,悄悄的过去搀扶了她。   徐夫人见此事闹得荒唐,忙道:“娘,高家大郎还在哩。待他走了,您再慢慢训不迟。”   老夫人这才停了怒火,徐夫人朝于氏示意,于氏忙叫婆子摆饭。   那边徐进之看到家中这一番热闹,脸上又红又白,煞是好看。他素日也是善谈之人,却偏好风月之属。如今在一群小辈面前竟是无用武之地,那张俊脸便没来由的显得老了些许。   七郎机灵,见厅中气氛胶着,大家都很是尴尬,不好开口说话。便向前走了一步,笑对高明达道:   “前次托姐夫买的麦种,还未道谢呢!”言罢就是一揖。七郎长得甚是明朗,神情与大郎六郎的面瘫不若,是那两人之后少有的活泼可亲,此话一说,房中凝结的空气便松了一松。   高明达微笑回礼:“既是一家人,有甚谢处。七郎客气了。”   七郎笑嘻嘻道:“既如此,那我就不客气了。家中想养几只羊,姐夫若是看见临安有合适的,帮我买几只来,将来养成了分姐夫一条羊腿吃吃。”   六郎听七郎语气轻浮,瞪了七郎一眼。“七郎玩笑话,请高兄莫见怪。”   周淮南于这些庶务上毫无兴趣,只想着适才明艳动人的瑾娘,柔软的腰肢,行动间少女的妩媚味道,比之容娘,更吸引人。周淮南在椅上动了一动,吞了口水。   高明达与徐守中一般大,经商已久,处事圆滑。况这桩婚事多亏那府出力,对那府众人好感甚于丈人家中,心中颇有亲近之意,又怎会有成见。   “六郎太生分,如今你我兄弟一般,何来见怪之说。况七郎年少,却颇有主意。南方种麦养羊都是近来兴起之事,有成事者收入颇丰。是种稻者几倍收入哩。若有专技之人,大可一试。”   徐进之听闻,不由有所动心:“几倍之利?可有甚章程?你若知晓,但告诉七郎,如今七郎管着庄田事务,若得如此好事,你们婶娘也少些操劳。”   徐进之如何关心家事来,不过是望着哥哥府上多些收入,自己沾点好处罢了。上回输与一个青涩的半大郎君,不就是吃亏在手中银钱不丰?   高大郎停了停,心中略想了想,道:“种麦之事不甚了解,只粗粗打听了一回,已在上回书信中悉数写明白。倒是养羊之事,还需斟酌。”   众人先听得欢喜,如今这“斟酌”二字一出,皆有些不解。   “临安专有羊市,族中有亲戚也有做这门生意的。如今临安所售之羊多来自两湖西路,因那处湖泊较多,水草丰盛,当日北人携羊纷纷迁至此处。初时羊只水土不适,时有折损,难得成活。几岁更替,成活之羊方适应南方时气,渐至成群,方能上市。如今世人皆称两湖路之羊为湖羊,想是喂养有法,尚未听闻其他各路有养成。纵有,亦不得湖羊之鲜美。”   七郎听了,未免泄气,脸上便有些怏怏。   高大郎笑道:“七郎小小年纪,便有此心思,高某佩服。若养羊不成,养其他畜生也是可以的。如今临安足有百万人口,消费甚巨。每日单猪便要几万只呢。其余水产禽肉,供不应求。想成事者,只要有心。”   徐进之听见,很是高兴。“若是有甚得利之事,也叫守惟做做。他读书上一般,只怕进不了学。”   徐守惟深以为然,连连点头。   高明达看了一眼守惟,虽已是及冠,守惟圆脸大眼,却甚是稚气,守礼反像个兄长。高大郎遂笑道:   “若守惟弟有意,那却是不难。如今便有一事很可以一做。”   他如此一说,纵使守礼,亦不由凝神细听。   “如今临安汇聚四方民众,商户众多。一间小小当街廊房,若得繁华之所,足可赁得几贯钱一月。却比那稼穑容易许多,利却是几倍之巨。且置得房产,不必经商,于声名无碍。京中宗室子弟官宦人家,莫不如此。若丈人有意,明达可细细探访。”   徐进之听得数倍之利,心中倒有十分意思。便问廊房价钱几许?   “价钱却是各异。有那几十贯的,只得一间当街房,只租的有一贯余钱。也有几千上万贯的,后头带了一进两进院子,自然赁钱也强些,几十贯一月的赁钱也是随便收的。若是寻得地来,自己建个房子,又要便宜些。”   听到一间房子也要几十贯,又只赁得一贯来钱,徐进之便泄了气来,那几千上万贯的,他又贪不起。手头却是一个钱也无,还等长嫂收了秋粮给他家用度呢。亏得进之是一等洒脱人士,此处不行,亦不十分在意。如今靠了老娘在此,嫂嫂却是无论如何不致不管的。   守惟与守平在庶务上皆随了徐进之,一个得过且过,一个只问风雅。守礼听了,心中很是想了一想,又问了些细碎事务。高大郎自是仔细道来。   一时婆子摆上饭来,众人用饭不提。   高大郎临走之际,却道出了一番让徐家众人感慨万分的话。   “我此番回临安,便请官媒看好日子,上门送聘。家中琐事繁杂,未有女主,无人管束,实是不便,望岳父莫怪小婿唐突。临安路远,嫁妆可一切从简。家中已准备妥当,并不缺甚物事。另上回丈人在临安谋官一事,小婿事先得知詹事为人,却未告知岳父,以致岳父损失甚巨,心中甚是不安。今日购得绍兴府良田百顷,欲赔岳父之损失,望岳父不弃。”   言下之意便是我知你家中缺钱,准备嫁妆为难。如今我送上一百亩良田,助你添妆。只不过高大郎实在会讲话,拿捏人是极准的。本来徐进之买官之事关他屁事,被他这么一讲,再加上徐进之融会贯通的本事,便顺手接了人家的赔礼。心中只道,这个女婿会做人。   于氏得知,心中长舒一口气,正不知嫁妆从何而来呢!   老夫人与徐夫人听了,都觉得高大郎行事通达大气,会照顾人。   瑾娘知道了,心中怦怦直跳。   丁二娘等人却是暗悔,若是知晓高大郎是如此人才,身家又丰厚,婉娘代嫁是多好的事啊!偏先前未打听清楚,只当是于氏不要的女婿退给自家,生生被自己给废了。   周淮南心道:不过是仗着有几分银子罢了!   六郎很是欣赏高明达,行事看似温和,却很有主见,为娶瑾娘,虽一路坎坷,然几多算计终成正果。   二郎守惟与七郎守平都觉得这真是个好姐夫,出手大方,人也好。   容娘便道,成亲之日可快些,再快些。等真成了亲,拜托起姐夫来更加名正言顺,不用顾忌了。六郎听了,连连敲了她几个爆栗。   总之,徐家两房开始觉得瑾娘的婚事真是歪打正着,天凑的姻缘。虽高大郎送了一百亩地做嫁妆,然家中也还是要准备好些物事的。这边徐府便暗暗准备着,只等高家来送聘。   第二十五章 赵东楼上场 更新时间2014-2-19 20:41:30 字数:3068  次日,高明达告别二府,自回临安。徐夫人也张罗着张氏回娘家拜中秋节。也不过是带些家常点心果子,又打发个老成的婆子跟着,将质儿、春桃两个好生叮咛一番,方任轿子离去。   守礼守平这两日却是十分忙碌,日日天擦黑方到家。徐夫人甚觉奇怪,晚饭后便唤过守礼一旁询问。   守礼望了望徐夫人,顿了顿方道明原委。   原来自那日高明达言及廊房之利,守礼便想到家中花费日增,又添了叔父一家,恐田产所得不足家用,便去城中探访廊房之事。   清平县城不大,但挨近临安,许多临安官宦人家田产俱在清平,连带清平县人口日益旺盛。守礼几月闭门读书,竟不知清平县竟多了许多陌生面孔。清平县原只一条街道到底,如今那街上人来人往,拐弯处竟又延伸了百余丈,两旁建了许多房屋,生生拉起一条街来。更别提各处巷弄中新增门户。   一时清平县中商铺林立,许多临安特有之物如今清平县中也可见到。守礼方知高大郎所言非虚,便欲寻块地来也建几间房。这两日两兄弟却是忙此事去了。   夫人听了心中酸甜各半。守惟年已十六,尚懵懂幼稚,不需思虑半分。张家兄弟也只管读书,家中事务一律不需操心。自家若非郎君早去,六郎七郎也自如那官宦人家衙内,万事俱有仆役操劳,何必如此孜孜求取几个铜钱?然夫人心中又欣慰,自家儿郎早当家,六郎竟也随了大郎,凡事有主意,隐隐有不让自己操心之意。   思及六郎下月就要下场,徐夫人当下便令卢管事去探听廊房之事,再不许六郎分心家事。六郎自知下场事大,倒也不执意于此。只叫七郎学着理些事体。   七郎自是答应,转身便告诉容娘,自有容娘操心。   那卢管事依了六郎吩咐,将县城走了个遍,回来细细禀报徐夫人。   如今城中街道皆往临安方向而去,密密匝匝只插不进一只蚊子腿去。再往前就是农田,如今朝廷惟农是举,备有法规,也无人敢去占用它。唯城北房屋稀松些,只人迹稀少。   徐夫人听了,便觉无法可想,欲放下此事。容娘听了,只觉可惜。算来今岁收入大为减少,支出又多,正欲寻个法子挣些钱贴补家用,谁知这事倒有些棘手。   容娘心中很是失望,及至中秋晚上,徐夫人准许六郎七郎带了两位小娘子外出放灯游玩一番,容娘尚闷闷不乐。   此时清平县街道灯火通明,那县衙大门挂了偌大红纱灯笼,映得门前通亮,小娃们聚在此踢毽子,骑竹马,嘻戏成趣。县衙居城中,往南而去,一众商户皆点起各式灯笼,光华闪烁,璀璨生辉,别是一番风味。灯下笑脸盈盈,人声此起彼伏。此时连商人的叫唤声中都带了几分平和喜意,不若平日急急招客。   轿子却不往那热闹地方去,只抬了往北而行。容娘正恍惚间,哪管轿子往何处去。待下得轿来,却是一处庭院。容娘不觉讶异,不知六哥七哥不带她们往河边放灯,却来此处作甚?   门口张家二郎三郎已等候有时,见了六郎七郎,嬉笑着便上前招呼。容娘见有他二人在此,虽带了幄帽,也螓首微垂,牵了玉娘,福了一福。伯文仲武便引了众人进去。   不过是家宅店,很是清静。容娘打量之际,却见得张四娘的婢女蜷儿迎了出来,原来四娘子和五娘子也在此。   一时上得点心果子,小娘子们喝茶说些话儿。容娘与四娘不甚亲近,说得几句话便再无二话,五娘子自与玉娘嬉闹。   容娘心中埋怨,不知兄长何以寻了如此一个乏味场所。四娘却笑了笑,自往那窗前站了。夜风吹过,带来一阵桂花幽香,四娘站的出神,玉娘与五娘好耍,也跑过去,趴在那窗户上往外眺望。容娘怕玉娘调皮,忙丢了手中茶盏,去抓玉娘。不经意间一撇,窗外却是一派另样风光。   此处乃县城地势高处,窗外,城中灯火一路迤逦向南,又折了一回,前方农田平坦,月光融融。街上人声隐约,河中星光点点。此处却甚是宁静,时有狗吠声传来,或有哪家小儿哇哇哭闹,愈发显得此处清幽。左近却是一道山丘,树木隐隐,想是有桂花树,花香阵阵。   比起家中那几进宅院,这却是一个极好的地方!   轻易难往外头的容娘想。   那边四位郎君谈笑风生,众人的声音清晰可闻。   “我原道我寻的地儿不错吧,市井小民才往那热闹处凑,瞧瞧,这地儿多幽静!那边热闹也瞧得,风景也可赏得,两相便宜!”仲武很是得意。   伯文嗤笑了几声,守平却连连称赞,道是此处有僻静处见人生的美妙。一时说得仲武眉飞色舞,与守平引经据典,谈诗论句,直道自己是雅致出世人物。   饶是伯文素日好些高谈阔论,也受不起这两人的互相吹捧,少不得冷嘲热讽了几句,那边仲武却不依了。   “我找的这地儿好却是真真的,守礼兄,可是?”   守礼笑着点点头。   仲武得意地说道:“瞧,守礼兄都承认。二哥你也别抹杀我的脸面了。前日李监当与阿爹吃酒时,道是要选地做官家新酒库,县城狭窄,只有此地宽阔些,竟是有意选了此地哩!”   闻听此言,有两人便感了兴趣。   守礼忙问道:“此话可当真?”   那边容娘听了动作,专心听仲武如何说。   伯文不以为然地道:“不过是闲话,怎当地真!县衙也只是有意罢了。新安库设在闹市中,地方狭小,今日新酒一出挤破人头。县里早有另设酒库之意,只钱项上为难,故一直为成。”   原来本朝酒水朝廷专卖,每州每府均设有大酒库或酒楼,既酿酒也做酒水买卖,每岁收入不菲。别的商户或老百姓却不得擅自酿酒,只能自官府酒楼中去沽。清平县的新安库也有些年头,还是官家未南迁之时所设。如今国家小安,街市繁华,这老酒库便有些不合时宜。   守礼听了也未再问,只说些中秋佳话之语。   容娘默默思索了会,那边张四娘却又来谈些女工家事,少不得应付说些话。正无聊间,听得楼下有些声响,想必又有客人来。那脚步声却径直往楼上而来,只听仲武说了声“稍待”,便起身往外迎。容娘总觉此行实是不妥,眼见又有外客,真不知如何脱身。   那边几人却都起身问候。原来却是几人同窗,只听那边“赵兄徐兄张兄”一番招呼,挑起话头,说些节气考试本地趣闻之类。张家兄弟素来健谈,守平是个爱热闹的,守礼只偶尔插句话。   那新来的赵兄却很显出些不同来,谈笑不羁洒脱,却也不过分;话语不俗,且每每见解出众。可惜风流外露,说笑间便欲唤了姐儿来唱曲,六郎忙制止了,伯文笑着解释有家中姐妹在此。那赵兄方才罢休。   这边容娘与四娘十分尴尬,直欲进了轿子立马回家便好。奈何外客在此,也不好言语。少顷,六郎便要告退。容娘刚松了一口气,仲武却牵扯着不放,定要一同去河边放灯,道事先说定了,况时辰尚早。   容娘心中翻了一个白眼,恨不得将仲武的嘴堵住,时辰倒是早,奈何人不对!心中只盼那赵兄识趣自行离去,那赵兄今日却很闲,也不识趣,抬脚便跟上。   一行人捡了一处干净河滩,月色昭昭,流水潺潺,很是惬意。河中已有了许多灯,随河水缓缓流淌。婢女给每位小娘子递上一盏朱红羊皮小灯,玉娘与五娘欢喜异常,点了灯便往水中送。容娘却要小环再去找六郎要一盏来,六郎只道她贪玩,也由得她去。   小环颤颤巍巍点了火,将灯点着,递与容娘。却见容娘有些愣怔,小环轻声唤了声小娘子,容娘方缓缓接过手去,瞧了片刻,轻轻将之置于水中。又似不忍它离去,只任它在近处打着旋儿。那边三位小娘子早用小手拨了水,嬉笑着送了灯儿远走。   守礼应付着与旁边人说几句话,却不时拿眼撇了容娘这边。羊皮小灯透出小小一团昏红光芒,隔着纱巾,也能瞧见容娘柔和的侧脸。她的脚边,两盏小灯被水浪带得轻轻碰触,又嗖尔分开。那泛起的阵阵光晕扫过容娘的发,脸,肩,扫过她微垂的手,还有那已被濡湿的裙裾…。那一小团光包裹着她,静谧却又孤单。守礼的心中微颤,手不禁抬了抬。   她在思念谁?父母?曼娘?   守礼的心中忽而浮起这个名字,心中只觉,此刻的容娘,心中念的定是曼娘!往日他旁敲侧击,然容娘从不谈起曼娘。若守礼强问,她定会惨白着脸走开。几番试探,守礼方知,曼娘这个人,真不能提。   忽觉身后寂静,守礼侧头,那几个人却也在看向容娘那边,伯文还朝他挤了挤眼,赵东楼却嘴角弯弯,饶有兴趣地看着那边。   守礼笑了笑,手一抬,道:“请。”    第二十六章 卢婆子茶饭店 更新时间2014-2-20 20:01:50 字数:2891  小灶上水烧得咕噜噜地响,正料理些鱼虾的李大娘子瞧见,扯起她那尖尖的嗓子四下里叫八斤。八斤嘟哝着从院子角落的茅房里钻出来,一脸不满:“连上个茅坑都不痛快!”两手兀自系着裤带。   李大娘子刚拧了一只青虾脑壳,手指上粘着一团虾粪,听了此话顺手便将那虾粪朝八斤一甩,口中嘲笑道:“懒人屎尿多,你一个上午上得三四回!还不给堂上送滚水去!”   八斤揪紧裤带跳了过去。顺手提起直冒白烟的炊壶往堂上去。堂中稀稀落落几个客人,尚不到午饭时分,衙门里常来的几个吏人并些老顾客还要些时辰。老板娘卢婆子却扯出一个菊花般的笑脸在招呼一个熟客。八斤径直走过去,口中吆喝着“滚水滚水”。到了桌子叫一声:   “卢管事,又看亲戚来了!”   这却是句谑语,卢管事因与卢婆子同姓,每常照顾些生意罢了。可卢婆子一个寡妇婆子,熟悉的人便经常好开些玩笑。八斤素来是个没脸没皮的,能说的不能说的统统从那张阔嘴里往外蹦。好在是个半大小子,也无人计较。   卢婆子手脚灵活,反手揪了八斤脸皮,骂他个小王八,嘴里浑如抹了八斤猪油一般油滑!八斤身子泥鳅一般扭动,口中故作姿态“哎呦哎呦”,炊壶却提得稳稳当当,不见一滴开水溅出。   那边卢管事看得直乐:“该,你个王八羔子,连你爹都敢说道,揪下你脸上的皮!”   八斤嬉笑着躲过卢婆子,大声叫道:“爹诶,快叫娘住手,儿脸蛋疼哩!”   堂中众人爆笑,卢婆子再无半分力气去捉他,只笑得直喘气:   “老婆子…我…要有…你这么个叼儿,…早被你…气死了!”   卢管事笑不可支,连眼泪都逼了出来,正低头拭泪间,斜对门衙门走出几个公人。   八斤人细眼尖,早瞧见,朝卢管事嬉笑道:“老爹,那可不是你亲家?不唤过来喝两盅?”   卢管事一瞧,正有今日要寻的袁当值。也不再计较,起身朝那边招呼,那小吏已是瞧见,笑着应了,入得店来。   卢婆子亲自斟了茶,晓得此时辰必是要用饭的了,便问要些甚酒菜?   袁当值连连罢手,称家中备得有饭,吃盏茶足矣。卢管事那容他推拒,朝卢婆子怪道:   “你这婆子好不省事,已是用饭时分,啰嗦些甚。有好菜上几样来,今年新酒上两壶,要快!”   卢婆子自是省得,眉开眼笑应了,回头便吩咐自家李大娘子将些鱼虾煎煮了,又切了一片豆腐煎了,并些时令菜蔬命八斤端上去。   那袁当值素日也吃惯了卢管事的酒饭,当下不再推脱,坐定了,两人说些张长李短市面见闻官场邸报之类。   一时酒饭上齐,袁当值抿了一口便皱了眉,冲卢婆子道:“老婆子,你今日这酒莫不是兑了水吧,直淡出个鸟来!”   卢婆子闻听,掀了一边眉毛,怒道:“当值老爷,这却不好冤枉我。中秋放新酒,八斤天未亮便去排的队,挤得鞋都掉了,也只沽回来这十数斤。哪来的水,有也是大老爷你的口水!”   卢管事听了呵呵直乐,袁管事啧啧直道:“这贼婆子,凭厉害的嘴,我只说得一句,她硬是回了我十句。”   回头又叹:“如今新安楼的酒水越发不像了。头回我妻舅从临安带回两瓶眉寿堂,那劲道……。”说着便眯了眯眼睛,似在回味。   卢管事应道:“当日东京丰乐楼的眉寿才厉害,香飘十里啊!诶,莫提莫提,来,吃菜吃菜!”   两人吃了一会酒菜,又说到新安楼店堂狭小,回回沽酒要挤个半日,又有哪家被踩了脚掉了鞋袜之类的趣闻。   卢管事因道:“为何不另建酒库,如今清平县繁华,两个酒库也当得,又多为朝廷赚些银子,县老爷也得好名声。”   袁当值呵呵笑了两声:“你道是不想呐!每年要上报几回折子,奈何无钱财拨下来啊!上回老爷原想请十个度牒①下来,料也能收个几百贯,连酒库、慈幼局一并理了。谁想,呵呵,一个都未给。”   卢管事叹道:“原道老百姓难,莫想如今连官老爷也难哩!难道就别无他法?”   袁当值摇摇头:“难呐!知县大人原想城中几个大户各人出几贯钱,把慈幼局办起来,谁知一开口,各家倒有破产之难,只好作罢。来,喝酒,莫理那些闲事。”   卢管事两个喝了一回酒,提起主人想买两间房子住之事。袁当值讶道:“贵府上不是有一处宅院?”   “那是。可如今二爷来家,尚赁了房子在外哩。再者,若有个甚亲戚来投,难道叫人家去住客栈?当值若有合适地方,告诉一声。”   袁当值吃多了卢管事的酒菜,倒很肯帮忙,当下心里便将县城地界转了一圈,方道:   “现有几间房子,可惜地儿太杂,又窄。城北……”   “城北可偏了些?”   袁当值那两条八字眉毛便抬了抬,夹了只虾嚼了,拉长了腔调道:   “你当偏了些,有人可就喜那偏僻幽静地方。”   卢管事听了心中一动。   “我可不信,谁人会看中那样地儿?”   “嘿嘿,你认得的!”   “谁?”   “贵府二爷的女婿!已看了两回了,还托人做中求见了县老爷,主薄也吃熟了!”   卢管事赔笑道:“原是高家大郎,那倒是个有本事的。”   “哼哼,可不。临安济王爷府中去年就瞧了去了,只不知为何没有下文。咱县老爷还怕人家都把地圈走了,连酒库都无法子可想了呢!”   “济王?挨着主家田庄的那个……?”   “就是他府上的。你个管事怎做地,连济王都不晓得?”袁当值已是微醺,酒气涌上,一个呃逆,说话更是不忌。   “来,吃菜吃菜。”   卢管事忙布菜,又斟了一回酒。那袁当值便乜了眼瞧他。   “你今日倒要把我灌醉怎地?”   “啧啧,不就吃个酒嘛,往日咱都是怎吃的?来,小的陪您一杯!”   无奈,袁当值只得又举起杯盏,喝了个精光。   “这酒倒是越喝越有味哈!可惜今日的菜却淡了些,不下酒。”   卢管事朝卢婆子招了下手,便吩咐将那糟的鸭脯肉鸭掌切两盘上来。卢婆子有生意可做,十分欢喜,也不要八斤端,亲自送了上来。   袁当值瞧了卢婆子那只筋骨突出的手,双眼饧涩。   “这只爪子却是大,熏得也黄,只怕难啃!”   卢婆子最是讨厌人家说她黄瘦干扁之类,当日她汉子便是拐了个白白胖胖的女人丢家弃子而去。如今又被当值取笑,便恨恨的啐了一口,回了后院。倒惹得周围人大笑,袁当值得意不已,乐得又灌了几杯黄汤。两人胡乱用了些饭,袁当值便道了声“总是偏你,那日我请管事!”,转身仍朝衙门去了。   卢管事便唤结账,八斤自角落串了出来。笑嘻嘻地唤了声老爹,又倒了盏茶,替卢婆子收了钱。卢管事谑道:“好孝顺儿!”   八斤那张阔嘴往两边一扯,拉得好宽,露出一口瓷实白牙,压低了声音道:“阿爹,你成日请那当值喝酒,供得他菩萨般虔诚。他讲话却不实在,藏着哩!”   卢管事闻听,不觉惊讶。自家一向做事谨慎,今日只为打探口风而来,如何透露了半分口风,这小子为何说如此话来?   “你瞎扯甚?不过是喝盅酒,乱讲几句闲话罢了!”   八斤呵呵笑了两声,将几个碟子撂在一处,欲走时又丢下一句:“管事每费了钱,请公人们饮酒吃饭,不如给我几个铜子,却也有些用处!”   卢管事捋了一把胡须,饶有趣味地看了看八斤。   “好小儿,到你爷爷处耍把戏!且说来听听,看你有几分本事!”   八斤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子四下打量了一下,堂中还有几桌客人,且卢婆子正掀开帘子出来,很是不方便。便朝卢管事挤了挤眼,拉了嗓子大声道:“老爹下回再来啊!”   卢管事骂了一声奸猾,也不在意,提脚去了。   ①僧道出家,由官府发给凭证,称之为“度牒”。唐宋时,官府可出售度牒,以充军政费用。   第二十七章 英雄莫问出处? 更新时间2014-2-21 21:15:13 字数:4822  因时辰尚早,回府也无甚事,卢管事缓缓沿着街道背阳处前行,拐进了一处小弄子。里头不深,不过几户人家。自家外甥慎儿伙了几个娃儿正在地上打滚戏耍,见姥爷来了,噌地翻身而起,咧嘴冲卢管事唤“姥爷”。卢管事自是欢喜,自怀中掏了一纸包与他。打开一瞧,却是几个糖角儿,慎儿欢呼一声,便去与伙伴分糖。卢管事笑着摇摇头,自进了女婿家院子。   女婿张思本一身粗布短褐,正在院中劈柴,见老丈人来了,忙放下手中柴刀招呼,唤了妇人端茶。   当下张思本便与卢管事说些城中见闻,聊些家常,倒也惬意。   “岳父可听说新迁来的张府?”   “如何不知,城中传的热闹,道是他家置办的好深的院子,好齐整的家当,怕是如今清平首富!莫非是你亲戚?”   张思本嘿嘿笑着抓了抓脑袋,他本憨厚,不善玩笑。“小婿哪有这等亲戚。不过是前日去寻他家管事,看有甚木活可做。他家管事倒给了好几件活计,够做一阵了。”   卢管事点点头,如今女婿倒会自己去寻活计了,不愁赚不来银钱。   “他家买的是原钱大户的院子,你可知道费了多少贯钱?”   “小婿倒也听到些首尾,说是费了两千来贯哩。”   卢玉芬正端些茶点过来,听了此话啧啧道:“凭贵,足可买两百亩良田了!”   张思本白了她一眼:“妇道人家,知道些甚!那样大五进院子,另有一个大花园,有钱也没处买去哩!”   妇人很是不服气,张嘴辩驳:“徐府那样尊贵人家,也不过四进院子,显摆些甚!”   说到徐府,张思本自不好说些什么,然世道如此,徐府倒是显得太简陋了些。张思本心直,当着老丈人提了心中疑惑。   卢管事却只淡淡说了一句:“徐府原不在意这些。”   张思本怔了怔,只想不通,若是自己有徐家家底,无论如何是要像张府那样阔气一番的。   卢管事却转了话题:“如今做了几家活计?”   张思本愣了愣,回过神来:“原做了四家,已做完了。因张府事多,便只接了他家活计,要的月余时间哩。”他怕老丈人担心自己,忙解释道,“如今不愁活计,只做不赢哩。好些农户见城中买卖好做,连田都不种了,携家带口,赁了房子住。随便做些事体,也强过村中农事。连妇人都可赚些工钱。”   她妇人听了,便笑道:“若不是慎儿年纪小,女儿也寻摸着去赚些铜子儿贴补家用呢!”   张思本便觉在丈人前丢了脸面,喝道:“哪用你妇道人家出头露面,我赚的不够你花费?”   卢管事忙插嘴道:“女婿能干,你闲操的甚心,服侍好女婿,带好慎儿就是。”   那妇人嘟嘟嘴去了。   卢管事便问到上次托女婿打听之事。   “倒有一家绝户要卖,儿子在许大将军营中死了,也无甚亲戚,生活甚艰难。老两口又有病在身,只图卖了这处房子养活自己。他家房子只有四间,却有个好大院子,价钱却并没有细谈。老丈亲去看了,心中有个底,才好谈价。”   卢管事想了想,索性要女婿带他去看看。   张思本便带了丈人,寻了条小路径往那绝户家而去。   果然是好大一个院子,只脏污不堪。菜园子也没好好打理,一片荒芜之象。说是有四间房,黑乎乎矮仆仆的,也不知有多少年头了。张思本问丈人可要进去瞧瞧,卢管事摇摇头,只在心中估了估院子大小,好回去禀告。   “老丈人,城中也有别处房子卖,你专往此处看作甚?本地人有钱都不往此处来哩!”   卢管事笑了笑,只说此处空旷,不比南头拥挤。   张思本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土路,这几日天气晴好,这路便满是尘土,沾得鞋子上裤管上一片灰扑扑的。张思本心道,连自家那处弄子都铺了石子儿,干干净净的,谁愿意上此处来啊!   回得府来,卢管事先去七郎处回事,却巧六郎容娘都在,一并告知了消息。容娘听了便很感兴趣,望了望六郎那边,六郎正在凝神考虑,也望了过来。照七郎看来,两人竟是一般的算计。   六郎便吩咐卢管事继续打听,可有其他愿卖房之户。   “莫惊动人,免得买不成遭人误会。”   卢管事自是领会,接了事情去了。   六郎又回头对七郎道:“咱们去城北玩一回。”七郎听见出去玩,心中欢喜,即命七斤去套车。   容娘眼巴巴的瞧着两个哥哥,六郎却看也不看她,抬脚便往门外走,七郎摇了摇头,又朝六郎吐了一回舌头,便是不敢的意思。容娘可怜兮兮的跟到了影壁后头,六郎喝了一句:“回去。”   小环见六郎生气,忙拖了容娘的手臂往回。容娘不肯,犟在那里。   “便去一回,我只在车里不出来便是。上回你们说带出去玩,黑灯瞎火,又有外人,哪里玩了?”   六郎听了便回过头来:“你道今日是出去玩了?”   “我自知道今日哥哥是去做甚,便是跟去看看又何妨,值当你这般凶狠!”   六郎一口气被阻在了嗓子眼里,眼见容娘扁了嘴,两眼盯着地面,一副委屈模样,便是有再多话也说不出来。   “不得下车。”   容娘知道这是允了,绕过六郎,自去上了车。七郎笑吟吟的看着她,她抬了眼,吐了吐舌头。   过了田家茶坊,青砖地面便到了尽头,街道两旁房屋渐渐稀松,不再是廊房样式,都是些平常住宅。偏又参差不齐,这边进两步,那边退两步,并不成个街道模样。讲究些的,也有个大门影壁,只是粗糙;有破陋不堪的,围个稀疏破烂的竹篱笆,屋檐上草茎迎风摇摆。   白日里头,这里人烟却稀少,只有些缺齿老人蹒跚走过,偶尔看过来,浑浊的眼睛满是木然。也有小娃,一身脏污,纠在一起打斗玩耍;偶见个汉子,却是懒洋洋衔了草茎,摊开了手脚靠坐在围墙边,似睡非睡。   再往前行个两里地,人家没了,道路也没了。前方便是那晚看到的山丘,林子倒是干净,就是树木矮小,地面像打扫过一般。   容娘见四周没了外人,便告了六郎下车瞧瞧。她看看林子,又看看那晚夜景之地,十分新鲜。   “为何一城之内,此地如此荒芜?”想到城南人流不断的街市,容娘很是纳闷。   “数十年之前,此地原与南市一般人气。元祐年间,有人家收留瘟疫患者,全家无一幸免。至此,新户皆不爱落在此处,原住在此地之人也陆续迁离。又有作奸犯科者,无人愿交与者,也寻了此处落地。难免便做些偷鸡摸狗之事,搅扰得他人不得安生。但凡走得动的人家,纷纷另寻他处安居。只余些恶徒懒汉并穷困潦倒之人。”   六郎想是做了些功课,了解细微。   容娘听见,心中很是跃跃欲试,只望手头有大把钱财,好收买些房屋地面,好生做一番事业。   六郎却静静地打量了一番前头的小山丘,小径倒是干净,也不见人影。他看了容娘一眼,抬脚便走。容娘初时一愣,反应过来之后赶紧跟上。   虽近县城,林中到底幽静些。不时有鸟鸣啁啾,虫鸣唧唧。容娘很是快活,指着林中物事问东问西,六郎七郎倒有八成答不上来,七斤是此地人,倒认了个九成。   容娘便问:“如此,你可晓得为何林中如此干净?”   七斤不以为意的答道:“娘子日日也要进厨房,柴草从哪处来可知?”刚一说完,头上便挨了成奎一爆栗,罚他语气不恭。   容娘只当他淘气,何时在意过,不过做给六郎看罢了。   “此山莫非是官中的?”   “娘子说的极是,连后头菜地,并再后头几栋房屋地面都是官中的,并未发卖。”七斤弯了腰,毕恭毕敬。   “为何可任人占用?县衙不管么?”   七斤又有了用武之地,欢快答道:“禀告两位郎君与容娘子,县衙原也想收回的。只被人占久了,用得顺手便不舍离开,又有些地痞无赖之辈,原从牢中出来,也不怕被关。县老爷便有些无奈,加之用途不大,便一直拖了下来。”   这话却是极好的一个补充,六郎点点头。七郎嘿嘿的邪笑了两声。   “你家便是那无赖之一吧,是哪一户?”   论起出身,七斤便垂了头低了声音:“是篱笆上有三个小洞的那家。”   七郎围着他转了一圈,越发奸诈:“小洞?塞得进百斤的猪去,可真是小得很?”   七斤被大大的削了面子,一时不平,抬起头大声说道:“阿郎,莫瞧不起人。我家也是正当人家,房子是自家的,却不是赖的。家中原也有几亩薄田,养活几口人也是可以的。只不过阿爹早去,阿爷与婆婆病重,才拖垮了…….。”说道后头,七斤的声音便越来越低,终止听不见。   六郎狠狠的盯了七郎一眼,容娘听了心里难过,安慰道:   “英雄莫问出身,你莫伤心,七哥原是玩笑话,当不得真。”   原本气氛已是低沉,容娘的这句话却将众人逗乐了。七斤不过十岁零一,人倒机灵,偏是爱睡觉,找个机会立在墙边都能睡着。有几次七郎在里头听教授讲,他在外头鼾声雷动,引得众学子捧腹大笑。   前头的六郎也抿嘴笑了,七郎笑得抚着肚子。   “好,你是英雄,你家八斤也是大大的英雄!哎哟喂我的老娘,笑死我了!”   提起八斤,想起八斤那张荤素不计的大嘴,众人又是一阵大笑。   小径在此处拐了个弯,蜿蜒向上。坡下溪水潺潺,清可见底,顺着山脚一路欢快流往清江河。   “六哥,我要洗个手!”   容娘不待六郎发言,便将那白嫩双手摆在六郎眼前晃了晃。那双手确是污的,一路摘茎扯叶,皆染上了绿色的汁液。六郎无奈,只得点头。   那边七斤立马道:“小娘子跟我来,我知道个好去处。”自顾蹦跳着往前去了。小环便要搀扶容娘,容娘却比她还快,早迈步跟了七斤下去。   那是溪边一浅滩,卵石铺垫,水浅浅漫过,时有落叶飘零。   容娘略挽了挽衣袖,搓了手,又掬水去喝。回头笑对六郎七郎道:“六哥七哥,这水比家里井水好。”   斑驳细碎的阳光打在容娘的脸上,水珠晶莹剔透,映得容娘瓷白的脸蛋光华流转,令人不敢直视。偏她又巧笑倩兮,黑黝黝的眸中尽是笑意,浑然不知自己的美好。   六郎顿了顿,七郎早裂开了嘴,笑道:“我来试试便知。”   七斤很是得意:“郎君仔细些尝,小的打小喝这里的水,最是甘甜。三爷花了银钱从市集上买来煎茶的甘泉水,还比不得这个哩!”   七郎边俯下身子去就水边笑骂:“若是不好,小心挨揍!”   六郎轻声对容娘道:“擦擦脸。”   容娘吐了吐舌头,用帕子粗略擦了擦。几缕发丝被水润湿,黏在颊边。   六郎的眼睛便闪了闪,不觉偏过脸去。却看到转弯处又绕了几个人过来,为首一人正是赵东楼。一身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,衬得他风流倜傥,很是打眼。那厮两眼发光,径往这边而来。   “两位老弟,咱们真是心有灵犀,都奔这一处来了。”   守礼嘴角含笑,唤了一声赵兄,紧走几步,上得小径,赶在赵东楼下来之前挡住了他。七郎也瞧见了,他素喜热闹,连声唤着赵兄也去了。   容娘早转过身来,将就用帕子遮了脸,小环扶着,款步轻移,远远跟在七郎后头。心中对此赵兄存了一股无名火,两次出行都被他中断,真是煞星。   那边赵东楼却兴趣渐浓,本是无聊出来闲逛,竟碰到了徐家兄弟,还带了个小娘子。自家眼尖,那一眼正是容娘擦脸之时,清新如朝露,天然去雕饰。守礼却防得紧,将自己挡了。有趣!   “这位小娘子是……?”赵东楼朝七郎身后偏了偏。   “是我妹子。”七郎高高兴兴地回答他。   容娘心中对七郎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,无奈只得朝赵东楼福了一福。赵东楼回了一揖,口中却称“幸会”。守礼的脸便紧了一紧,赵东楼心中得意,力邀众人一起登山游玩。   赵东楼口才甚好,赶在守礼拒绝之前将话讲得诚恳无比,仿若守礼再不答应便是实实地不近人情无礼至极。偏他连脸上表情亦十分诚挚,挥手便将随人赶退几丈开外,守礼无奈,只得答应。   守平自是雀跃,容娘却是十分郁闷。与小环二人做了尾巴缀在一行人的后头,一脚一只蚂蚁,十分痛苦地施施而行。   所幸山顶很快就到,容娘独在一处,也得几分自由。   清平县地势平缓,偶有丘陵,县城所在更是如此。站在山顶,方圆十里清晰可见。   天空湛蓝,有那几缕云朵,也如棉絮一般被扯得极薄极淡。田野金黄,一丛一丛的黄白两色野菊,绚烂地绽放在田间地头。农户正三三两两收割庄稼,有人在空旷处烧荒,燃起几柱白烟,于空中被秋风吹散,一时轻烟笼罩,如仙似幻。   赵东楼却是一个极会玩的人,随从带了酒水小菜,甚至茶壶茶罐。那边几人饮酒,容娘处便有人送了点心过来,另有人生了火,就地煮茶。若不是赵东楼两次害的容娘玩不尽兴,他也算是个妙人了!   那边赵东楼却也在心中说:“这真是一位妙人儿!见了自己这个陌生人镇定自若,一丝慌乱也无。小门小户的小娘子,见了自己这等人才,早就红了脸,芳心暗许是常见的;大户人家的小娘子,遇到生人都要不迭躲避,方显家教严谨,露出羞涩娇态才好。真是有趣,如今这边热热闹闹,她却赏景饮茶,自得其乐。如此容貌的小娘子常见,如此行事的小娘子却是十分罕见,…….生平仅见。   赵东楼眯了眯眼,吞了一口酒。   “英雄莫问出处”出自:[明]杨基《感怀》邓禹南阳来,仗策归光武.孔明卧隆中,不即事先主.英雄各有见,何必问出处.孙曹与更始,未可同日语.向非昭烈贤,三顾犹未许.君子当识时,守身如处女.   借来用用,莫来追究时代错乱哈!    第二十八章 消息 更新时间2014-2-22 22:55:22 字数:3197  谁知自外归来,被家中知晓,婆婆当时脸色就不好看,只拿了话责怪徐夫人管教不严,以致家中毫无规矩,与那粗鄙市井人家无异。话说得重,眼睛却是瞧也不瞧容娘这边。   容娘心中难受,这就彷如一顿鞭子,似是敲在别人身上,心中却明明白白这顿鞭子该是自己挨的。容娘惨白着脸,跪倒在地。婆婆却是理也不理,由稻香扶着走开了。徐夫人叹了口气,只叫两兄弟以后断莫如此。   守礼守平好生安慰了一番容娘,叫小环扶容娘回房。当晚小环听得容娘在床上左右翻滚,想是心中不好过。她只盼着容娘日后安稳些,莫再挨骂。容娘的某些行为,在她的心中是匪夷所思的。容娘子……容娘子实是太跳脱了些!安安静静的不好么,甚都不缺,要是自己,必老老实实的待在府中,一年两年都不出府又如何?   然次日起来,容娘记挂的仍是城北那块地,竟似将昨日挨训之事忘之脑后。小环不由叹气!   ……   卢婆子今日很是不喜,店里人少,没得几个钱赚。索性回了后头,只剩八斤在前面打点。八斤坐在角落,久坐无聊,昏昏欲睡。店中四个客人,两个是街上闲汉,将就一盘咸豆一壶酒喝了半日。另两个却是临安人,说得一口临安官话。他两个胡乱点了两个菜,也吃了个把时辰。   八斤双手支颊,半梦半醒。忽地听到那两个临安人提到徐府,不由支起耳朵细听。   “大郎也是,徐家这么个破落相,还上赶着求娶。不知贴了大郎多少私房呢!”   另一个嘿嘿笑了,大约历来老成些,压低了声音劝道:“你当心些,毕竟是主家,干你何事!再者,各人缘分,大郎就看中了他家小娘子,有何法子。”   亏得八斤人小耳尖,他又素来是个听墙角听惯了的,尽管对方压低了声音,八斤倒也还听得清楚。   “诶,真是各人姻缘。郑家小娘子听说相貌生的极好,嫁妆也丰厚,嫁过来少大郎多少年辛苦!还当大郎看中他徐家家世,不过如此,还不如……”   八斤咽了口口水,心中暗骂:奶奶的,我当有甚好听呢,人家娶小娘子关你甚事!咸吃萝卜淡操心,等你有钱了讨几个小妇都无人管你!扰老子清梦。   “还不塞了你的牙,乱嚷嚷甚!仔细些,等主薄出来,你即刻去告与大郎,我去递帖子。”   “知道了,就你能!”   八斤微微睁开眼睛,仔细打量了那两个外地人,穿着干净,大约是哪户人家的家仆。   好容易那几个客人离去,八斤收拾桌子,却见外地人桌上两碟子菜尚剩的不少,嘴里不由得嘟囔着:“呵,当自己王侯世家,嫌咱家口味不好!”   卢婆子掀帘进来,这句话便入了她的耳。   “小猢狲,不快些收拾干净,胡乱嚼甚?”   待她看见八斤手中碟子,也不由楞了一下。要知道卢婆子的茶饭店,进来的都是些市井人士,花几个钱,必定是要囫囵吃回去的,剩不了许多。   “是哪个王孙剩下的?”卢婆子问八斤。两人祖宗八代无一丝牵连,言语间却甚是相似。   “莫不是你的远方亲戚?你也不出来认认,头次来,我也不识。”八斤端了盘子直往后走。   卢婆子啐了他一口:“你个猴儿崽子,一天不骂你一顿,皮儿就痒!收拾了回去与你那老不死的爹娘吃吧!”   “哎————。”八斤长长的应了一声,眨眼回厨房,手脚麻利地取了那只惯用的破碗,收拾了便往后门去了。   卢婆子听到声响,朝后门喊了一声:“快些回来,莫耽误生意。”那边八斤早出了门,钻进七拐八弯的鸡肠巷弄里去了。   八斤腿脚利索,哼哧哼哧爬上一道斜坡,穿过两户人家,赶走闻香而来的两只野狗,推开自家那扇无力歪倒的篱笆门,大声唤了声:“爹,娘!”   黑黝黝的门洞里传出几声咳嗽,他老爹佝偻着身子出来,见到八斤,心中欢喜。八斤紧走几步,搀了老爹进屋。屋内黑乎乎的床上躺着他老娘,见儿子回来,也挣扎着爬起来。八斤忙在老娘背后垫了几件破衣服,扶她坐稳。   自八斤阿爷婆婆相继病故,老娘又得了痨疾,家中一贫如洗。老爹终日苦做,累得四十岁人如老翁一般朽态,也不过堪堪养大他们兄弟俩,自己却累垮了身子。无奈只好将大郎七斤典与人家为奴,所幸遇到徐家,待奴仆甚厚,每每有些打赏。八斤自己却去寻了分工,赚些铜子养家。卢婆子见他机灵会来事,每常让他端些剩菜回家,老爹老娘也能得些油水。两兄弟将将养活爹娘,要给他们好吃好喝却是不够。   八斤匆匆收拾了一下,吩咐老爹将菜热了吃,莫等他,便又朝门外奔去。老爹两口子成日在家,难得见到个人。如今八斤回来又去,便很是不舍。老爹歪歪地跟在后头,送八斤出门。   八斤端了个破碗,急冲冲往回奔。不提防有人进来,迎头撞了个正着。他抬头欲骂,那人却笑着唤弟弟,不是七斤又是谁?他笑嘻嘻地提了只野兔子,一手却抵了八斤脑袋,生怕他撞到自己。   八斤挥开他的手,裂开了嘴笑道:“哥,又偷溜回来啦!”   七斤拍了他一脑袋,拉了他回头。“赶巧我回来,你等着,我与你一同回去。”迎头见了他爹,唤了老爹,又进门唤娘亲。   八斤心中高兴,舍了卢婆子一顿骂,暂且一家团圆。   七斤放下手中兔子,却是只死的,不知何处得来。又从怀中掏出一窝鸟蛋,堪堪二三十个。   八斤因笑道:“你又陪七郎去猎物了?小心被徐夫人知道,挨板子的可是你!”   他爹娘便有些担心,老娘犹甚,嘴里唠叨着,要七斤小心做事。   七斤嘿嘿直笑,很是不以为意:“大郎出去了,无人动家法。再者七郎要去,我又劝不住。这还是七郎要我拿回来的哩!”   这话却是藏了些假。只因上回提回去的野鸽子被容娘识破,靠的高大郎一来,家中热闹,方糊弄了过去。如今七郎却是再也不敢提野物回去,只叫七斤提回来。   两兄弟手脚飞快,将兔子收拾干净,方告了爹娘出的门来。   左右邻舍皆破舍烂瓦,八斤看了不由感慨:“待哪日爷爷我发了家,造个大屋子来住,金砖玉瓦,羡慕死那些大户!”   七斤闻听此言,忽地想起容娘所说,不由笑道:“容娘子说英雄莫问出处。他日老弟真个出息,莫忘了哥哥。”   八斤听了心中便震了一震,只觉此话妙极,正中胸臆。他怔怔问道:“你家容娘子莫不是许了甚高家大郎?”   七斤屈指敲了他脑袋:“莫乱讲,那是徐府三爷家的小娘子,前日刚送了聘来,许的正是临安高家。你如何得知?”   八斤又挨了一下,便凑过来反弹七斤,两人扭打成一团,东倒西歪,不合冲撞了行人。七斤忙将八斤拉至一旁让路,那两人也不计较,拍拍尘土就走了。七斤看去,只觉那两人神态有些奇怪,又不似串门走亲戚,此处又非繁华商铺所在,那两人却东张西望,看个不停。待那两人去了,八斤仍回头张望了几回。   七斤奇道:“你认识?”   八斤摇了摇头,思索了半回,又问七斤:“那高家大郎是做甚的?”   七斤瞥了他一眼,不解他为何对高大郎有了兴趣。“你管他做甚?左右与你无关?”   八斤裂了嘴笑,反问:“是个商人?”   七斤知道这个弟弟素来机灵,蛛丝半点消息便能想得极远。   “你不如去当衙门里当弓手,鼻子比狗还灵!”   八斤得意地扬眉:“未必不能!”   两兄弟一路嬉笑,到了街头分手,一个回徐府,一个去茶饭店。   卢管事每日清晨,必去菜市采买新鲜菜蔬。这日早晨刚刚下了一场秋雨,空气中便有些凉意,肌肤微寒。两旁吆喝不断,也有些相熟的不断招呼卢管事。他也不停,微笑着一路看过去,要了几斤甘露子,厨房宋大娘素喜用来做腌菜;又要了几斤山药,容娘子常用来做汤羹;冬瓜两个叫送进府去,老葫芦两个给玉娘子玩,又在熟识的屠户处买了些荤腥肉类,仍叫送去……。   卢管事正与李屠户说笑,身旁挤进一个乱蓬蓬脑袋,大嘴咧着,笑喊老爹,正是八斤。卢管事正欲答应,那边李屠户扔了根精光的扇骨来砸八斤,口里笑骂着:“八斤小儿,往常不来光顾你爷爷生意。今日怎的,要切几斤?”   八斤嬉笑着捡了骨头,嘴里照常不正经:“待我发了家,一日要你半扇肉,你只管送我府上去!”   这话说得阔气,可自八斤口中而出,便是十分的滑稽好笑,卢管事与李屠户不由大笑。   八斤趁机拉了拉卢管事的衣袖,挤出人群去。卢管事出得菜市,果见八斤提了篮子在僻静处候着。管事将聚财打发了家去,笑着往八斤处来。   “怎地,又要卖甚消息?”   第二十九章 初试身手 更新时间2014-2-23 20:19:07 字数:3647  八斤嘿嘿笑了笑,搓了搓手。“也不是卖,若老爹听了有用,些许打发两个铜钱。”说着更往那角落退了退。   卢管事笑了笑,也不甚在意。“说来听听。”   八斤小眼睛左右看了看,有些紧张。卢管事心中好笑,不知这小儿作何文章。   “仍是上回那事。老爹请袁当值喝了几回酒了,当值老爷却总藏着掖着。”   “你晓得我要问何事?不过是喝个酒罢了。”   八斤小眼睛眨了眨,阔嘴一撇。   “我也不是到处乱嚼舌的,特意来告诉老爹,老爹你就别掩饰了。再说,我家受了徐府的恩惠,难道我还拆恩人的台么!”   八斤也不再兜着,将话讲得剔透。   原来当值惯常与人在卢婆子处喝酒,不免吐露些衙门里头公事来。八斤又是个机灵的,言语间便给他捕捉到些消息。   “据袁当值说,县里无钱建新酒库,便欲将酒库卖扑③,现正盘算价钱哩!如今贵府女婿高家大郎与县上主薄走得极近,不瞒老爹,我亲眼见他家的几个家人往我家那边打探去了。那处肮脏地方,他们临安来的富商看甚?”   八斤卖了个关子,将话头停住,等卢管事接话。   卢管事不禁笑道:“你这滑头,来套我的话!他们看甚,关我甚事。”话毕竟然转身就走。   到底是坨老姜,分寸把握得很准。八斤便急了,拽了卢管事的衣袖,道:“我与老爹没半分掩藏,如何老爹不信!”   卢管事回头,拍了八斤的手。“小儿,若想发家,你还须沉得住气。指望卖个消息能发家?我与你个吊把钱不难,你就想这点出息?”   八斤渐渐的松了手,神色犹疑,终道:“不如老爹直言?”   此时的八斤,脸上没了平日的顽皮神色,有些无措,又有些认真。卢管事看多了八斤的轻浮,如今这样的八斤倒是从所未见,想起八斤的出身,心底无端地生出些怜惜来。   “等着吧,你有心,总会有机缘。”   卢管事回府,自将八斤之事一并告知。守礼只盯了几上茶盏,并不说话。   “六哥,为何要去城北买房?若要置产,城南繁华,甚是便利,岂不好过城北数倍?”   守平很是疑惑,适才卢管事来回事,看意思六哥竟有在城北买房之意。虽六哥多次关注城北的消息,事到临头,守平倒反有些不肯相信了。   容娘朝守礼指指,又摆了摆手,示意守平安静。   守礼沉思了一回,抬眼看了看守平,却转朝容娘道:“你说说看。”   守平只觉莫名其妙,不知守礼要容娘说甚。   容娘抿了抿唇,继而抬起头来,双眸亮晶晶的。“不论八斤的话是否属实,城北的房子皆可买入。”说完,容娘紧张的瞧了瞧守礼。   守礼笑了笑,扬手示意她继续。   “如今清平县人口日增,经商之风日盛。据宋大娘讲,城郊农户纷纷弃农从商,城南之荒地菜园十之有六或租或卖,俱建成了房廊行买卖之事。清平近临安,临安宗室官宦在清平多有田产,过来建别院的也不少。县里新迁来的张大户,置办的宅院据称数一数二。另有两位兄长的朋友,那位赵兄家,不就在县衙后面置办了一处宅子?”   听到此处,守平不由取笑容娘:“你日日在家,莫不是有千里眼,否则如何得知?”   容娘得意地扬起脸笑了。“七哥莫小瞧我,自有人告诉。”   守礼颔首:“继续。”   “前头战事不停,就仍会有人流离失所。近几月,城中又多了二十余南迁之户,将来必有更多难民寻来此处。”说道此处容娘停了停,脸色沉重。   “那又如何?”守礼定定地望着容娘,守平也不由沉思。   “那就是城中人口大增。但县城狭窄,必定容不了这许多人口,自然就会往四周延伸。然县城西边是良田,不能动;东边一片滩涂,过去是清江;城南余地不多……”   守平恍然醒悟。“如此,城北之地岂非炙手可热?”   容娘望了望守礼,黑眼珠子里尽是期待。守礼尚未表态,容娘又有丝不确定了。   守礼微微点了点头,若非容娘注目,恐不易察觉。容娘双眼弯弯,十分开怀。   “不是说城北乃瘟疫之地,大家都很忌讳么?”守平仍有不解。   守礼不再迟疑。“时间隔得甚久,需求迫切,谁还记得那许多。”   守平有些兴奋,若是他干成一件大事,想来大哥也会欣慰。   “既然高大哥有意,不如我们找他商量商量!他经历甚丰,有不懂的我们也可请他指教。”   守礼却缓缓地摇了摇头,反问守平:“高大哥之事,有几人得知?”   守平好生想了一回,方道:“并未听人提起,应是无人得知。”   容娘一直在细细思索守礼的话,此事听了守平之语,不由说道:“那就是了。酒库扑卖之事未定,若有消息传出,必有多人相争,价必抬高。若去问,反为难高大哥。高大哥几度探了地方,想必有所把握。若是酒库之事成,城北之地必大涨;若是不成,也不过是费些时日罢了。”   “可账册上只余四十几贯,那来的银钱去买房买地?”守平想起家当,不由发愁。   守礼起身,边走边道:“先找娘商榷商榷。”   徐夫人听了,心中不知作何感想。守礼倒也罢了,守平才十四,不过是半大孩子,容娘更是一内宅小娘子。如今几个人商量着要赚那房廊之利,徐夫人实是有些啼笑皆非。   “不是与你们说过?六郎只需专心下场之事,不管家事?”徐夫人耐了性子与几人说道。   守礼站了出来,眼神坚定。“娘,若不知世事,我读书有何用?娘不必担心,我心中有数,不会误了考试。”   徐夫人素来知晓守礼心性坚定,做事周密,不用她操半分心。但如此汲汲求利实是与她所受家教相违。   “我原说过,我们这样家庭,实不必像那生意人,看见分利便心动。”   容娘欲开口,守礼却摆手阻止了她。   “娘,我下月下场,却是管不了此事,原就打算要七郎去做。”   闻听此言,其余三人皆是吃了一惊。守平更是心中惶惶,想是一回事,真要将事托付他手上,他倒有些退却了。   “若今年我得幸考中,明年就要去临安。教授说过,若是过了解试,便给我写荐书,去临安金山书院,从学周侗教授。周教授于时务策论上甚为精进,正是我之弱处。”   此话不说守平容娘,连徐夫人都是首次听闻。   “大哥甚是担心七郎,近日七郎功课又有所松懈,家事也无甚须他操心。大哥说过,个人有自己的际遇,不强求六郎进学。但为丈夫者,立身之本,在于务实担责。若陷于世俗,荒于嬉乐,晃晃不可终,叔父既是先例。故我思想良久,不求图利几何,只求七郎与为人做事上有些收获,便是大利!”   此话说的铿锵有声,徐夫人不由动容,守平也有所了悟。   徐夫人想了想,亲去房内取了一黑漆匣子,交与守平。守平不明,徐夫人笑了笑,要他打开。守平慎重地开了匣子,却是些银锭交子之物。   “此是你大哥省下来的俸禄,我原本打算收着,将来留给我的孙儿。如今有此用途,便交与你,共一千六百余贯。你需记住,日后需还此数与大郎。”   守平陡觉手中沉重,心中有些忐忑。一时听了六哥与容娘之话,心中激动,不想娘竟真将这许多钱财交与他,这一番期待,实是有些……,嗯,太重了!   容娘站在一旁,两眼熠熠生辉,却是跃跃欲试。守礼不觉好笑,然容娘思绪灵泛,做事热忱有加,想必七郎懈怠时,可以推一推他!   卢管事做事迅速,次日立即找了女婿,伙同一块儿去问了那绝户的话。那绝户却推说没个住处,又有些犹豫。不知是否要价之举?又不提价钱。   守平听了,便有些不耐,先前只当手中有个几个本钱,些许买两处地方是不妨事的,谁知出师不利。奈何先前六哥话说得不轻,只得耐着性子要卢管事再去盘桓闻讯。   卢管事只得再找了那绝户老儿问了,那老儿倒未有甚要价的神色,只说家中只有他与婆子,行动不便,无力另谋他处。倒不愿卖了,深恐他日钱财花尽,流离失所。   守平听了便很是不耐,自己本是下了一番决心要做成一桩事情来给兄长们瞧瞧的,不想出师不利,心里便有几分沉重。   容娘便笑他,若果嫌世事麻烦,不如将钱还给娘亲,老老实实念书下场。   守平一听,眉毛倒竖,生气异常:“你说的轻巧,人家不卖,难道我去逼他不成。”   卢管事亦未守平圆场,说世事如此,人心总是变化莫测的,须怪不得七郎,只另寻他处罢了。   容娘却不做声,只静静的坐在那里,眼帘半垂。天气不热,她手中的水墨团扇却缓缓摇着。守平见状,便闭了嘴,只等她开口。   “既是无处可住,不如与他找个房子,或赁或租,如了他意便可!七哥认为如何?”   守平很是不屑。“作此低三下四模样作甚?不过是买他处房子罢了!”   转身却又要卢管事去给那绝户寻房子。   卢管事自然依了主人吩咐行事,不想呐绝户老儿盘算之下,果然同意。   管事便寻了经纪,在城南那密密麻麻的巷弄之后找了三间房子,虽离主街有些距离,然四周房屋密集,一应生活物资均很方便,因此时城中人口渐多,房屋价贵,足足付了二十贯。他家那处院子原讲定六十贯,他索性连屋后那一亩菜地也添上,硬要了七十贯。如此绝户老儿还剩了五十贯钱,后来老儿又将两间房租了出去,自己只住一间,每月反得钱好几百。生活无忧,棺材本也有了,十分欢喜。   房屋买卖例有些与官府相关事项,卢管事亲去找了衙门公吏,那公吏见是徐府之事,倒不敢托大,反倒少收了些契税,不过等的一时便将过户文书办好。   如此反反复复,前前后后,很是费了些时日方将事办妥。守平只在家听写消息,拿几个主意,也觉十分劳累。(实则那几个主意十只有八倒是容娘的。)每每向容娘叹道:“原来,做件事果真是不容易,极费心神啊!容娘,你得做些好吃的给我补补!”   容娘便抿嘴应了。   第三十章 嫁妆 更新时间2014-2-25 13:25:18 字数:3647  晨起,容娘携玉娘同往老夫人处请安问好。刚走到窗外,即可听到里头热闹非凡,方才想起今日是叔父一家过来问安的日子。进之宅院离此不远,但若天天过来却也是麻烦,故老夫人开口,只缝十、十五过来。当然,日常串门也是有的。   容娘皱了皱眉,玉娘却已笑着踏进门去。那边莺莺燕燕在于氏的带领之下正围着老夫人说话,几个妾室站在一侧陪着笑。婉娘与娥娘这些日子来得勤快,又善说些讨喜的话语,甚得老夫人欢心。如今她两个见容娘反在她们之后,心中窃喜。   “容娘,可是有甚不适,如何今日晚这许多?”婉娘很是体贴地问道,厅中许多美丽的面孔便纷纷转过头看容娘。   容娘微笑着向老夫人福了一福,方道:“容娘起晚了,婆婆勿怪!”又向于氏行礼问安。她神态安然,眉眼间宁静婉约。老夫人本有些不满,竟也不好说的,只淡淡“嗯”了一声。瑾娘搀了容娘的手臂,眉毛一扬。容娘理会,笑了一笑。那边六郎瞧见,很是放心。   又是一屋子人用餐。如今张氏有孕,容娘这几日不舒服,徐夫人一人操持,很是辛苦。容娘见了,心底愧疚,也不好说得。   那边婉娘倒是知心,笑微微对容娘道:“妹妹也该帮着婶娘些。一大家子人,都靠婶娘照顾,如何忙的过来!”   于氏见婉娘假模假式,心底不喜:“食不语,寝不言。如何今日如此鸹噪!”   婉娘便委屈的红了眼睛,低了头。老夫人见状忙安慰了她几句,又说于氏:“不过是说了几句话,骂甚?女儿是客,终究要嫁出去的。在家不娇些养惯,日后去了婆家有的规矩立哩!”   于氏待要分辨,老夫人罢了罢手,不许再说。婉娘与娥娘对视一眼,心中俱是十分得意。   徐夫人近来心中存了些事情,又无人分担,着实不愿说话,只自己默默用饭。   一时无言。   饭后,婉娘娥娘着意奉承,在老夫人两侧一说一唱,引得老夫人开怀大笑,连连称两个是孝顺孩子,日后可多来陪伴。正经的嫡孙女瑾娘因口齿不及那两人伶俐,倒被挤到一边去。   于氏心中有事,也由得那两个卖乖,自寻了空子找徐夫人说话。   徐夫人正于偏厅理事,让容娘坐在一旁看些账目。   于氏坐等了一时,方见长嫂理事完毕,笑着道:“嫂嫂辛苦。”   徐夫人见她等了这许久,必是有事,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。直问道:“可是有事?”   于氏一时哑然,未料道长嫂如此直接,事先想好之语便一句也说不出来。   容娘也觉出些事,潜心看账,心却紧紧连在这边。   于氏听停了一停,心中一阵翻腾,方壮胆说道:“是瑾娘的婚事,眼瞅着高家即将请期,可嫁妆......”   容娘的小手指无端地跳了一下,忙握紧账册,翻了一页细看。   徐夫人静静地看着于氏,并无接口的意思。   于氏一时无措,说话便有些慌张:“瑾娘的嫁妆,婚事不知如何办?嫂嫂你看,是否……?官人要我与嫂嫂说…”   颠三倒四,容娘却有些懂叔父夫妻的意思了。她悄悄地抬头去瞧徐夫人,却见徐夫人怔怔地望着窗外,竟是十分疲惫的样子。   那边于氏见长嫂久久不说话,心中越发没底,也不敢再说,垂首不语。   徐夫人回过头来,语气十分温和:“如此,你便回去与叔叔好生商量着办吧。我有些头疼,要躺一躺才好。”   容娘一听,忙放了账册,起身去扶徐夫人。于氏心中着急,此时却再也说不出口,眼睁睁地看着徐夫人离去。   徐夫人回到房中,当真脱了外衣,歪在床上沉沉睡了去。   容娘瞧着徐夫人憔悴的脸色,自责不已。原是抢着来给娘管事,道是要与娘亲分担。如今却三心二意,随时撂了挑子,还不断惹祸,给娘亲添堵。   容娘闷闷来到厨房,欲给徐夫人炖个汤羹养养身子。恰逢小厮送了新鲜菜蔬过来,容娘见篮中有野蕈,中意蕈子的清香味,欲拿了配个汤。   卫大娘从外进来,见容娘拿了野蕈琢磨,笑道:“容娘要做蕈羹么?”   容娘素与卫大娘亲热,也不避了她,道:“娘气色不太好,怕是累着了,欲炖个汤羹。乳娘你快帮我瞧瞧,用甚来炖?”   卫大娘翻了翻菜篮,也无甚新鲜东西。正愁间,七斤喜滋滋的提了两只野物进来,猛地见容娘在此,忙垂首行礼。容娘却欢喜地取下他手中野物,原来是两只野鸽子。   “哪里来的野鸽子?”容娘将野鸽子翅膀一拉,那野物活生生的,便是一阵扑腾。   七斤呐呐不敢回,容娘抬头瞪了他一眼:“又是做了甚事,还不快快道来。否则告诉六哥,你与六哥说去!”   七斤心中纠缠半会方道:“是赵家郎君要七郎去打猎,七郎本不待去的……”   七斤还要辩驳一番,却见容娘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静静的瞧着自己,清澈深幽,无一丝杂质。心中一激灵,闭口不言。   “如何六哥不知?”   “六郎今日与城中几个要下场的郎君会文,不在县学。”七斤嗫喏,心中为七郎担心。   “你且去吧,告诉七哥,中午等他用饭。”言下之意是要守平回府了,七斤心里领会,垂头丧气去了。   卫大娘细细打量容娘作为,心中感慨。眼见得小娘子渐渐懂事,容貌出众,气质脱俗,竟隐隐有当年温夫人的样子,只不合多了些刚硬。卫大娘又不免劝容娘委婉些,莫过于刚强。容娘笑着答应,便缠着卫大娘要炖汤,一时将卫大娘满肚子的话糊弄过去了。   容娘在厨房准备半天,细细的炖了野鸽菌汤,又准备了徐夫人爱用的几样菜品,方回房收拾。到午饭时分,容娘便去候徐夫人起床。   徐夫人的脸色却越发蜡黄,精神又有些萎靡。容娘何时见过,心中便有些慌。   “娘,我去告诉婆婆,你就在这屋用些吧?”   徐夫人罢罢手,哑声道:“不必,无甚大事,何必累得一家子不安。”仍勉力穿戴好,由容娘陪了过来。   这边早开了两桌,于氏夫妇竟留在了老夫人处。所幸那一大帮人走了,要不真是闹腾的慌。   仍是分了两桌,七郎果然如期赶了回来,趁人不注意,杀鸡抹脖子似地朝容娘使了几个眼色。容娘偏不理睬,只一心服侍徐夫人用饭。七郎无奈只好陪着叔父去外间用饭。   桌上野鸽菌汤清香扑鼻,又有些时令小菜很是开胃。徐夫人倒是用了一小碗饭,慢慢的嚼了,又吩咐容娘自己用饭,叫玉娘勿挑菜。   老夫人见今日菜肴清淡,知是容娘亲手打理,点头道:“这方是正理,小娘子家本该专心家事。”这话却是暗指容娘私自出游那事了,容娘心底暗叹。   饭后容娘又细细的煎了一回茶,端给堂中各人。众人静静饮了一回茶,徐进之方开口道:“嫂嫂,瑾娘婚事将近,小弟欲置办些嫁妆与她。不知今年收成……?”   容娘心中一紧,刚过中秋,只有些旱田收割,那谷子还在仓中未卖呢。如今来问收成,就是要他们那份了,却从哪里去弄钱来?家中账上干净,买了回头沟,历年积蓄花的差不多,只剩了个几十贯在账册上。偏花销又多,回头沟的鸡鸭禽类还未买,还寻思着要买几间房子……,这个帐真不知如何算?   老夫人只低头喝茶,并不言语,想是进之夫妻早已通过气。   徐夫人略一思忖,索性摊开了直言:“如今收上来的只有几十亩旱田,粮食也未卖。我这边余钱不多,六郎还要赴考,却是不能帮你。”   这话答的爽快,徐进之夫妻听了脸色殊不好看。于氏更是红了眼睛,哽咽道:“瑾娘是长姐,若是嫁的寒酸,遭街坊笑话,其他小娘子也难嫁哩!就是守礼他们,也难对亲。嫂嫂,你可要给我们想想办法!”语声哀戚,涕泪连连。   老夫人见状,心中也不好过,若是在当日旧都,何止于如此为难?   “真娘,你便给他们想想法子吧,好歹凑个几贯,不至丢了咱家的体面便成。”(真娘是徐夫人小名。)   这个几贯却是个虚数,看进之两口子神色,几贯自不是什么体面事情。容娘心中堵得厉害,叔父活得如此窝囊如此无赖,哪有一点男人的担当气魄。容娘不断腹诽,奈何一句话都不能出口,眼瞅着徐夫人为难。   张氏不安的在椅子上挪了挪,如今老夫人不要她立规矩,也与徐夫人一起坐着。   徐夫人叹了口气:“你们要多少,且说说。我瞧能不能凑点。丑话说在前头,做不到也莫怪我。”   徐进之朝于氏看了看,意思是要她开口。于氏无法,只得说道:“大约得……一千贯!”   容娘的眼睛猛地睁的老大,一千贯,她家账面上有一千贯之数,已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,如今便是一百贯也无!   张氏七郎等人也惊倒了,老夫人估计也是初次听到,不由得将手中茶杯重重放下,厉声道:“一千贯?你管你嫂嫂要一千贯?”   于氏见老夫人盛怒,便朝进之身后缩了缩。   徐进之皱眉,不耐烦道:“娘,如今哪个人家嫁女不费些钱?城中章家嫁女,赔了足有两千贯,我也不与他比。蒋主薄嫁女,陪了一千贯,另有良田五十亩。我家甚样人家,陪嫁少了,在外走动都难。况如今连大郎都是从六品,品阶比知县还高哩!小里小气嫁个女儿,以后家中男儿如何在外谋事?”   本朝嫁女,陪嫁实厚。若是攀比,有人家因嫁个女儿家道衰落都是有的。但也没见过进之如此行事的,先前徐家家当并高家送来的聘礼都被他花尽,自家生活都难维持,落得如此田地!如今伸手要钱丝毫不费力气,理直气壮得很,连脸都不红了。   老夫人重重的叹了口气,着实恼火这个不争气的小儿。然往事不可追究,婚事摆在眼前,她也不由得巴巴地去瞧长媳。   徐夫人淡淡的笑了笑,也不急着搭话,只用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早已凉透的茶盏。   徐进之见此,索性破罐子破摔,道:“若是嫂嫂没有,也不强求。如今我是落魄,若因我害了瑾娘,却是于心不忍。只求嫂嫂体谅,将田契与我……”   第三十一章 添妆 更新时间2014-2-25 23:50:16 字数:3173  话说进之不知轻重,问长嫂要田契。他的话尚未说完,“哐当”一声响,却是老夫人砸了茶盏,她气得直捶胸口:“你个败家子,你嫂嫂好不容易,当了首饰,办得几亩田产……,指望给你几个侄子做个依赖处。如今你来了,道你可怜,分你两百亩,你竟厚颜要卖田!你可知当日我们是如何过来?”   说到辛酸处,老夫人泣不成声,徐夫人也不去劝,静静地站在一旁流泪。张氏便去劝老夫人,老夫人也不要劝,只叫她仍坐着。   “当日你丢了我们,带了家产去临安。可怜你嫂嫂,老的老少的少,两头要顾。将身上钗环当尽,方买了些田地。一年一年省吃俭用,才有今日。你还有脸皮要田契?”   老夫人说着心中又一阵火起,拾起几上一样物事便朝进之扔去。不过是泄泄火罢了,老妇人又有甚力气。也没人去劝。   不想进之果然是极有本事的人,老娘一顿痛骂,他非但不羞愧,反觉老娘对己太薄!   “娘也无需动怒,不过是你的孙女要出嫁,陪个嫁妆罢了。家中有钱替外人养的小娘子,反倒不体恤自家的小娘子不成?”   此话一出,徐夫人心中大痛,只觉腿脚无力,连连退了几步。容娘听了叔父的一番话,本僵在一旁。徐夫人一动,神色很是不对,她忙上前扶着坐了。于氏见状,也慌里慌张上前服侍,奈何容娘动作一气呵成,没有她插手的余地,只好默默地立在一旁。   不过一时,徐夫人顺过气来,声气虽弱,却勉强说道:“我便是养着容娘,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养着,也是我乐意,不劳小叔操心。小叔若是有的闲心,好生管了自个的小娘子去吧!”话毕,徐夫人手中使力,借了容娘的手臂站起来,头也不回缓缓走了。   那边进之自觉丢尽脸面,长嫂又不应声,狠狠跺了脚径自离去了。于氏欲跟着走,奈何进之走的急,却没跟上。   老妇人见她犹犹豫豫站在那里,想到长媳,又是一顿臭骂。   “你个没用的,三郎荒唐,你也不知劝着拦着,任他将家当耍尽。”   “官人用钱,如何肯来问过我哩!每每花光了,便来告与我…..”于氏很是委屈。   老夫人见此,心中更怒。“你是死人啊,家当不知握在手中。男主外女主内,你成日做些甚勾当?瞧瞧你一家子,大大小小头面光鲜,衣服簇新,却来说连个过日子的钱也没有,脸皮搁哪啊!不用再来寻真娘要钱,你们要风光嫁女,把头面当了去。那几个小妇穿得那样光鲜作甚,剥了当了,几百贯钱足有。滚!”   这番话说得实是精辟,看来老夫人也不是老糊涂了的,精明着哩!   于氏闻听,无地自容,掩了脸呜咽着去了。   过了几日,果然高大郎请了媒人携了鹅酒来送聘。几辆驴车上搬下十余抬礼。于氏打开来看时,只见销金大袖黄罗,销金裙段,红长裙,各各鲜艳精致;另有珠翠团冠,四时冠花,珠翠排环等首饰,及上细杂色彩段,疋帛,加以花茶,果物,团圆饼,鹅酒等物,此外还有银铤若干。   于氏也不是未经过富贵之人,然今日高家来的礼实是出乎意外,毕竟前面的礼已是十分厚了。   于氏存了心眼,将最贵重的首饰银铤归置一处,悄悄地藏了,也不叫自家官人晓得。待瑾娘出嫁之日,虽无甚好添,也原样打发过去,莫叫高家人轻慢瑾娘。   谁料次日徐夫人使人唤她过去,于氏心中疑惑,不知所为何事?自那日被骂,于氏已是断了向长嫂借钱之心,想来长嫂也是不肯的。如今却不知何事,于氏心中甚是不解。   徐夫人也很是不解。不知是老天庇佑徐进之,还是看瑾娘可怜,抑或徐家祖上积德,竟叫徐家得了高明达这样的女婿!   于氏进得徐夫人房中,见屋中摆了好几个箱笼,绿紫罗匹,彩色缎匹,金玉文房玩具,珠翠头冠等等,竟是十分齐全。于氏看得眼花缭乱,心中砰砰直跳,只当长嫂替自己置办,正欲道谢,却听长嫂说道:   “此乃高家大郎送来。昨日不好明白送过去,只先放在我这里,待瑾娘出嫁之日,再添置在嫁妆当中。”   于氏的脸便慢慢红了,她再愚钝,也知高家大郎的意思。本朝历来有此习俗,若女方家贫,男方又十分中意,便多出些钱财与女方,省了女方置办嫁妆之窘,此为兜裹之意。然高大郎却偷偷送到长嫂处,便是不愿丈人丢了脸面的意思。   徐夫人心中感慨,叹了口气,有些话却不得不讲。   “你莫看高大郎备办的齐全,便存了偷懒的心思。嫁妆还是要用些心办,只量力而为便是。高大郎不是那等轻薄小人,你若诚心,他自可知,对瑾娘便会心存一分敬重。这也是你做娘的一片心意!”   于氏思及家中窘迫,瑾娘的嫁妆如今都未备妥,正恐高家将来轻慢瑾娘。听了此话,于氏眼圈儿也红了。   徐夫人又拿出一张地契给于氏看了,却正是当日高大郎所说的绍兴府一百亩良田。于氏又是抹泪又是笑,心中为瑾娘高兴不已。如此一来,自家再扫扫家底,嫁妆也不至于太难看。   徐夫人却又锦上添花,引于氏往那榻上瞧了。只见榻上散放着几个首饰盒子。徐夫人先打开那个雕红漆牡丹花开的匣子,里头竟是大大小小一套碧玉钗环,玉质温润匀称,做工精细,却是市面上难见。   “这是婆婆给瑾娘添得妆,她也没剩下甚物事了。长孙女出嫁,给她做个念想。”   于氏心中羞赧,只轻声应了。   徐夫人又打开旁边一红底黑面葵花盒,里头却是一支金凤出云点金滚玉步摇,一对金雀儿珠花,一对金丝垂珠耳坠。于氏一看之下大惊,连连罢手:“如何使得,这是嫂嫂当日陪嫁,当留给玉娘使用。”   徐夫人一笑,仍将盒子放下:“你也不必推却,不过是几件首饰。瑾娘头一个出嫁,我才能拿得出手。婉娘娥娘她们,也不知到时还剩些甚呢!你别嫌弃就是。”   这话却是高看瑾娘之意,于氏心中感激,也不好再说。   张氏也给瑾娘添了两件首饰。于氏心中算计,嫂嫂这边添的首饰都是极拿得出手的,加上自己准备的那些,首饰上是不用愁了。   徐夫人却又另拿出一个小盒,于氏很是讶异,添妆之人除了这几个,应无别个?待徐夫人打开一看,于氏的脸便如刚入锅的虾米,满面通红。那正是当日来清平时给容娘玉娘的见面礼,一样赤金红宝石插梳,一样赤金镶莲花纹的项圈。   徐夫人见她如此,重又将盒子合上:“我原不知。昨日玉娘容娘见娘翻箱倒柜,说要给瑾娘添妆。她两个不懂事,也去寻了两样物事来。你是知道的,我家在清平别无亲戚,只你给了她们姐妹这两件首饰。我瞧见了,趁娘未注意,便收了起来。”   于氏直要将脸垂到地上去,只不肯抬头。你道为何,原来这两件首饰都只是镀了些金在上头,看上去金灿灿的,手一掂量便知真假,那红宝石自然也不是真的。也只能骗骗容娘这些不知世事的小娘子。   “你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出身,记住嫂嫂一句话,莫要为了些许虚幻脸面便忘了做人本分。别的不说,你还有守惟呢,切莫耽误了他!”   于氏又是羞怯又是感激,连连应了。   徐夫人叮嘱道:“婆婆与我商量,这些首饰并高家大郎送来之物,在瑾娘婚事之前先放在我屋子里。免得叔叔看见,又弄出些事体。到时再也无处寻处,你便是哭也无用。”   于氏一听,倒与自己所思相合,又慎重给徐夫人行了一礼,以示谢意。自此心中对长嫂方是敬佩有加,对自己往日所为甚是后悔。徐夫人微笑着受了。   于氏走后,徐夫人思摸着秋意愈发深了,早晚便有些凉,老的小的也要做两身夹的衣裳才好。心里想着,便去寻容娘。容娘却在书房里寻书看,见夫人来了,忙让座奉茶。   徐夫人拉了容娘的手,笑道:“不必着忙,不过是找你做个帐,家中众人的秋衣也要做起才好。六郎要去赴考,更要做的精细些。明日我便叫管事去喊外面的铺子送布进来,你也帮着选选。”   容娘浅浅地笑了笑,顺口答应了,又问了些徐夫人的身体事情。徐夫人叹了口气:“也就你时常惦记着我,玉娘小,不懂事。六郎七郎两个到底是郎君,不懂体贴;你嫂嫂也是有心无力。容娘,娘有了你真是万幸哩!”   容娘听了心中一酸,知道徐夫人不过是借了事由来安慰自己。她心底思潮起伏,哽咽着喊了声娘。徐夫人也是红了眼睛,把她搂进怀中。   昨天有事缺了一更,今日补上。来往的看官好歹打赏则个,推荐、收藏、评论都可以O(∩_∩)O哈!   第三十二章 初别 更新时间2014-2-26 20:12:04 字数:3293  守平初成此事,心中很是鼓舞。遂命卢管事再去打探消息,打算好好再买几处房屋,等日后城北兴旺,建些房廊,好收租赁之利。卢管事应声而去,每日打听问询,很是忙碌。   守礼果然凡事不管,只安心准备下场之事。容娘除暗地里帮守平做做军师,日日帮徐夫人料理家事。又时常下厨做些汤羹孝顺长辈,做些可口点心给张氏和玉娘,很是贤淑。玉娘每日陪了张氏,专心女工。一时徐府各司其职,一派兴旺之状。徐夫人很是欣慰,身子日渐轻快,前阵子不适的症状一时消失不见,脸色也好了许多。   省试在即,守礼需提前去州府做些准备。徐夫人陆续为守礼准备行李,守礼也停了两日学,在家休养两日,亲自收拾些书籍。容娘这两日不再与守平谋划计议,专心在厨房备些守礼喜欢的饮食。一日三餐,另有夜宵奉上,十分用心。   次日便要启程,成奎将守礼要带之书再次清理一遍,与守礼核对过后打好包裹。又将书房烛火剪了一回,房内顿时亮堂许多。窗外有轻微的脚步声,成奎不敢惊扰守礼,轻轻开门,让进容娘。   守礼只静静看书,偶有翻页。光影掠过之际,守礼的脸半明半暗,鼻形笔挺,眉骨稍隆。   容娘见状微微一笑,也不说话,将碗筷一一摆好在窗边黑漆四方桌上,方道:“六哥,歇歇吧,吃点东西。”   守礼缓缓翻过一页,又看了一会儿,方放下手中书本,抬头看向这边。容娘穿了一件青碧色短襦,系月白长裙,亭亭玉立,笑颜如玉般温润。见六郎看过来,容娘黑漆漆的眼珠子便亮了亮,手却俏皮的指了指桌上的食物。   守礼弯了弯嘴角,走近容娘。这两年守礼守平长得越发高挑,容娘此时不过到了守礼的胸口。容娘抬头方能看着守礼,心中不乐,退了几步方道:“六哥,快些用吧,尝尝手艺可有进益?”   守礼嘴唇微张,终是未能开口,大步走到桌前坐下。桌上是一碗鸡丝汤饼①,尚微微泛着热气,散发出浓浓鸡汤味道。守礼提筷,不紧不慢将汤饼吃完。   容娘笑嘻嘻地坐在对面,看六郎吃完,眼睛便亮亮的盯着六守礼。守礼饮了一口茶,清了清口,吐出两个字:“尚可。”容娘的眼神很是失望,小嘴便窝成圆形,久久不能恢复。   守礼的嘴角渐渐勾起,抬眼看这眼前的小娘子。   容娘扁扁嘴,很不以为意。“六哥总是这样,说句实话很难么?”   守礼心中微动,眼前的容娘,若是不喜或是不屑时,往往旁观冷眼,从容淡定,喜怒不行于色。唯有她愿与之亲近之人,方能见着其真性情。如此娇嗔、如此——动人!   “你做得好,心中有数便是,何必总要人说透。”守礼淡淡说道。   容娘歪了歪头,仔细想了想。“虽说如此,可若六哥说我的好,我便十分高兴。”   守礼呆了一呆,料不到容娘说出这样一番话来。   “六哥总是挑我的刺儿,我便总是觉得自己愚笨无用。”容娘的语气低落,想到了守礼往昔的犀利言辞。   “故此,你愿意与七郎呆一处?”   容娘愣了愣,似是不想有此一问。   “那倒没想过。我知道两位哥哥对我都是极好的,只是七哥…嗯…亲切些,六哥…嗯…嗯…严厉些。”说完容娘身子便往后缩了一缩。   守礼又好笑又好气,不由皱了眉头道:“你也长大了,当知男女有别,日后与七郎不得太过亲近。”   容娘瞪圆了眼睛,直直的看了过来,“太过亲近?是甚意思?”   守礼哑然……。守礼首次觉得人生有时真的是很尴尬啊!他的心底实不愿容娘与任何郎君亲近,哪怕是七郎!他只愿容娘的真实美好只有自己一人看到,可是……。罢了,待她再大些,懂事些,又或者自己考了功名,……!   守礼微微笑了起来。容娘很奇怪的看着守礼,守礼清了清嗓子道:“你做的鞋子呢?”   容娘一听,便忘了自己的问题,脸上浮上些羞涩,往外轻轻地唤了声小环,小环便托了一双鞋子进来。   守礼接过来一看,又坐下比了比脚,又将两只鞋对了对,提防出现同边或是高低不平的缺憾,末了道:“还行,比上双大有进益。”   容娘一直小心谨慎地观察六郎,听了此话,心从半空中放了下来。   “可放在房中,晚上洗了脚替换穿穿!”守礼又掂了掂手中之鞋,认真地说。   小环与成奎忙低了头忍笑。容娘咬牙切齿,重重地“哼”了一声,怒气冲冲地走了,小环忙跟上。   成奎见两人走远,方小心翼翼对守礼道:“郎君真是,明明喜欢……,偏又做出这副模样,小心吓走容娘子!”   守礼翘了嘴角,只盯着手中鞋子,半天未出一声。成奎也习惯了,自去收拾。良久,听到身后六郎叹了声:“你怎知…?”   成奎莫名其妙,他只知若是小户人家,喜欢上人家了,送个钗环簪子与人,人家便知道了。用不着六郎如此长吁短叹,还连话都未说清楚。诶,书读多了也是害人!   次日,守礼便告别家人,由宋管事陪着,赶往绍兴府参加省试。书院中守礼与伯文甚亲近,故二人同行。两家早商定好了,租了两辆脚力好的驴车。因徐府派了行事老成的宋管事,张府很是放心,只叫了个小厮陪着,一应物事备的齐全。两辆车子慢慢出了城,赶车人方将鞭子一甩,催赶上路。   此时田野中尚有农人在收割庄稼,一家几口,各有分工。歇息时刻,妇人与小儿就在田中拾些稻穗,也有癞皮黄狗在草堆中翻滚戏耍。劳作到高兴处,几家汉子们大声说着荤腥的笑话儿。   成奎跟着守礼,素日老成惯了。如今看了此番景象,也不由的乐呵呵的一路瞧个不停。可惜七斤不在,不然倒是热闹。成奎正瞧得高兴,却听赶车的把式吆喝一声,将车停住了。成奎朝前一看,前方开阔处,几位少年郎君笑嘻嘻的候在那里,正是仲武守平守惟几个,另有那个风流倜傥的赵家郎君。   成奎待回头告诉守礼,守礼却一撩帘子,自己下了车。   伯文也早已下了车,与守礼对视一眼,均露出讶异的表情。看来,两人均不知情。   几人相见,仲武坏笑着,手一伸,一旁的小厮端了托盘上来,上置三只酒盅。又有小厮倒上酒。   仲武取了一盅,朝守礼伯文道:“今日两位哥哥去取功名,小弟敬上此酒,祝两位哥哥出战告捷!”言罢头一仰,喝了。   守礼听了,眉毛掀了一掀,也未说什么,自端了一盅,干净利落饮了。   伯文不露声色的饮尽,将杯盏搁回盘中,脚底下却不干不净,猛地扫了仲武一腿,口中笑道:“好你个仲武,竟然不声不响在此处等着我哩!”   仲武不防,被扫到在地,“哎呦哎呦”地直叫唤。   “二哥,我好意与你送行,你给我来阴的,哎呦喂……。”   众郎君大笑。   守惟老实,他端了酒盅,朝二人敬道:“预祝两位金榜题名。”自己干了退到一旁。   守平也敬了自己的那杯,末了眼含谑意,语带暧昧,独朝守礼道:“哥,你考完了可快些回来,我可看不紧啊!”   守礼的微笑一凝,蓦地了悟,朝守平瞪了一眼。   仲武历来心思粗些,脑袋凑过来嚷嚷道:“你说甚私话呢!甚物事要守紧了?”   不提防旁边的伯文又伸了手,捏了他的耳朵将他转过去。   “你个不开窍的驴子,听甚墙角呢!大白话告诉你都不懂!”   仲武拍掉伯文的手,十分的不服气。“如何不懂,说来听听!”   “说白了有甚意思,正要酝酿着才好呢!”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插了进来,正是一直未出声的赵东楼。他执了酒盅,虽看似懒散,因了那一副出色的长相与天生贵气,反倒显得无比潇洒。   “功名万里外,心事一杯中!”这句话说得何其正经,众人不由一愣。他却已举杯饮尽,守礼伯文两个少不得陪饮。   “不过,六郎,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——!”这个“逑”字被赵东楼拉的长长的,意味十足。他嘴角噙笑,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看着守礼。   守礼轻轻一笑,并不答话。   伯文为人甚是圆滑,见此情景,谑道:“赵兄,你乃再世潘安,不必去“求”,自有小娘子来求你!却是我等羡而不得啊!”   仲武几个大笑出声,赵东楼自来清平,仪态不凡,出入有人相拥,很是醒目。每日里不知受了多少小娘子的偷窥,连那些当炉卖酒的妇人见了也喜瞧上几眼。   赵东楼嗤笑一声,自嘲道:“人道繁花似锦,奈何世人只爱桃花!”   仲武楞道:“为何?荷花杏花梨花我都爱啊!”   伯文长叹一声道:“亏得你不爱桃花。我弟如此青涩,要是你走桃花运,只怕老狗都要来踩一脚啊!”   此话甚是大白,仲武也懂了,“嗷”地抱头一声大吼。   “我为何不爱桃花,容娘就是一朵桃花,我甚喜啊!”   此话一出,几人俱是一愣,接着各人出了一只脚,往他身上招呼了不知多少下!   几人淘气闹了一阵,也不敢十分耽误,纷纷告辞别过。   ①汤饼,即汤面。   第三十三章 出手 更新时间2014-2-27 21:39:08 字数:3036  自守礼去了临安,守平更是自由,日日与几个好友上得一回学,便是逛遍城中好耍去处,乐得逍遥。   这日,因大龄青年赵东楼得了一只据说所向无敌的绝世蟋蟀,耐不住他的热情相邀,几人齐往客华居捧场。   客华居是斗蟋蟀的老地儿了,自从年前此地出了一只连斗十三场场场皆胜的铁将军之后,清平人再也不往别处去斗蟋蟀。这里汇集了县城有名的浪荡子、有钱的财主、有权的贵客,但凡好这一行的,必知客华居!   过了主廊,赵东楼领头直往二楼而去。二楼正中,是客华居专设的蟋蟀厅。此时蟋蟀厅中已是热闹非凡,不时有吆喝叹气惊呼怒骂之声传来。   赵东楼手托蟋蟀罐,拍拍前方围观的汉子。那汉子回头一看,见是一位穿着不凡、贵气逼人的郎君,不由的往一边让了让。早有人认出赵东楼,有呼赵兄的,有呼郎君的,也有呼赵衙内的,赵东楼倒有多半是认识的,自是应付自如。一时众人让开,赵东楼率几人入了场。   今日坐庄的是城中赫赫有名的黑珍珠,为城中生药铺刘成玉所有。连胜两场,此为第三场。   黑珍珠黑亮雄壮,大腿蹬地十分有力,那两条又长又黑的须子上下摆动,甚有威力。对方也不俗,黄头方眼,翅须如刀,大颚坚硬,隐有虎将之势。判官执日菣草引得几回,两只蟋蟀猛烈地振翅鸣叫,蓄势待发。黑珍珠气势强悍,叫的一回,猛地往前一扑,一口咬住地方大腿。黄头竟然慌了,挣扎着往后跑。黑珍珠死咬不放,竟然将黄头的大腿生生咬了下来!   场中一半欢呼,一半叹气!   有人开始笑眯眯的收钱,有人便垂头丧气。须知黑珍珠此类级别的上场,赌资很是不菲!若没有几个本钱,只在一旁看看热闹就好!   黄头的主人有些脸生,不过守惟年纪,一身穿着很是富贵。他似很是不甘,一张窄脸紧紧板着,也不说话。   有人输了钱,便开始说些气话:“还当是只猛虎呢,原来是银样蜡枪头,中看不中用,白长了一副身板!”   有人附和:“就是,还未开打就退了,真真无用!”   那青年脸薄,听了很是气愤。他忽地揪起黑珍珠的一条腿,狠狠掂了掂,咬牙道:“这只蟋蟀如此重量,超出黄虎甚多,胜之不武。判官,你须得陪我的黄虎!”   事出突然,众人皆是一惊。   刘成玉尤甚,他眼见自家的黑珍珠被青年倒提着,在空中不断挣扎,心中不由乱跳。   “张家阿郎,快快放下,快快放下,他如何经的住你如此折腾!”刘成玉欲去要回,奈何那青年怒气极盛,丝毫不让。   判官也很是生气,自己在这清平县也算小有名气,还未有人质疑过自家的判定。他掂起已死的黄虎,朝众人亮了亮,冷笑道:“众位都是明眼人,黑珍珠与黄虎,个头是否相当?我原说了,你这只是生手,初次相斗,生死由天,是也不是?”   原来蟋蟀相斗,判官事前须得判断其实力如何。只有实力相当者方能相斗,判官乃是最熟悉场中蟋蟀的人,故由他决定最是妥当,别人须不得有异。若是第一次相斗的蟋蟀,去挑战别个,因无从判断实力,只看运气。这却是行规!   那青年却不管,只纠了眉头直喊要赔。   厅中众人见此,均有些瞧不起,说甚风凉话的都有。   “斗不起,收在家中与小娘子斗斗就行,偏跑此处来现眼!”   “你不知哩,他那只黄虎,据说花了十数贯,从临安买来。如今十数贯去了,心疼哩!”   “啧啧,你不知他张家泼天的富贵,还输不起这十数贯钱么?人家用顿饭,足够你嚼用两月的哩!”   ……   一时厅中热闹非常。   刘成玉急的直跺脚,直呼:“张郎,有甚说的,先将我的黑珍珠放下来。你如此提着,只怕废了它哩!”   一时众人附和。   那张郎却是脸涨得通红,两眼暴突,显然被众人的议论给惹火了。他蓦地两手各提一条蟋蟀腿,往两边一扯,将黑珍珠生生扯断!   众人不想他如此无理,一时僵住!   刘成玉瞪了半响,已近半百之人,竟然两眼泛红,骤然留下伤心泪来。他呜咽了几声,突地伸出双手,去掐张郎的脖子。那张郎年轻,反应甚快,早用手挡了,一时两人扭打在一处。   众人纷纷劝架,奈何两人气急,互不退让,哪里分得开。   两人小厮也纷纷上场,那刘成玉却只带得一个小厮,抵不过张郎的两个。且那张家三人甚是嚣张,不顾众人的劝阻,将刘大头并那小厮打得无还手之力不算,在刘成玉两人只守无攻时,竟然毫不收手,张牙舞爪一付拼命模样。   厅中其余人等看不惯,早有人拉住那两个小厮。那张郎却是如黑珍珠一般的势头,口中嘶吼,手脚疯狂。劝架之人不少中了他的拳脚,竟然无人再敢上前劝阻。   守平跃跃欲试,正要上前,手中却被塞了一样物事,正是赵东楼的蟋蟀罐。赵东楼冷哼一声,几步上前,长臂一伸,抓住张郎的两只手用力一反,两脚踢中他的膝弯,三两下将他制服。   厅中好事之人不由叫好。   那张郎跪倒在地,兀自强着脖子,回头叫骂:“龟孙,敢动你阿爷!有本事放了,重新打过!”   赵东楼大怒,索性放开手,狠狠的踢了他几脚,直踢得张郎嗷嗷鬼号,偏口头又不服软,“直娘贼”“贼猢狲”骂个不停。赵东楼哼哼冷笑几声,揪住他衣衽,啪啪甩了十数个耳光。只扇的那张郎只有进的气无出的气!   那两个小厮此时怕了,趴在地上不停跪拜,哭喊着求饶:“贵人,你绕了我家郎君吧,求你了,贵人……”   店中掌柜怕惹出事来,也在一旁求情。   刘成玉脸上挂着几道爪印,一边眼睛半肿,此时却是完全清醒过来。   “赵郎,都是我的不是,不过是一只虫子,原不该如此置气的!你且歇歇,我们一边喝一杯!”   其余观者也有劝阻的,也有旁观的。   守平几个见那张郎被收拾的甚惨,也怕招来是非,忙上前拉开赵东楼。   赵东楼拍拍手,反笑道:“孙儿,若不服气,改日再来寻我!你阿爷大名赵东楼,可莫找错人!”   那张郎此时奄奄一息,只翻了翻眼白,哪里能够答话。他那两个小厮赶紧将他架起,搀扶着离去。   那刘大头果然叫店家备了一桌丰盛酒席,请了赵东楼几个入席。   “赵郎,今日多亏你出手相助,这一杯谢你救命之恩!”说完,刘成玉仰头干尽。   赵东楼此时却是悠闲的很,懒懒的举了杯,笑道:“你也莫谢我,今日这许多人,断没叫你丢了命去的道理。我不出手自有人出手,不过是看不惯那厮罢了!”   守平等人纷纷称是。   仲武一向耿直,说话直白:“那厮甚是无耻,赵兄打的痛快!”   刘成玉摇摇头,苦笑道:“罢了,赵郎。都是我一时冲动,你不知那张家,实不是我等惹得起的!”   赵东楼眉梢一挑,很是不屑:“你倒说说,他是如何的惹不起?”   仲武几个也很是感兴趣,齐齐放下筷子,凝神细听。   原来此张郎便是最近迁来清平的张大户之子。张大户家族世代经商,在临安也算的上巨贾之家,家中能人辈出,生意做的甚大。不知甚原因,张大户却举家迁来清平这个小县城。不过两月,巨富之名便已人尽皆知。有些消息便不断传了出来,诸如县衙公人是如何小心招呼他家的管事,他家某亲族与临安某大官来往亲密,他家的小娘子是某某当权之人的小妇,生意来往更是便利……,如此种种,不一而足。   守平几个不由好笑,不过是些流传之语罢了,怎生害怕至此。   刘成玉见众人不信,有些着急:“众位切莫大意。我知各位郎君都是贵重之人,然他家真是不一般哩!他家那个大宅子,原是济王管事看了去的,谁知倒被他盘了去,且出价极低。那钱大户气出了场病,咬牙卖与他的。据说大官传了话,不得不卖哩!”   赵东楼一口酒便噎在了嗓子眼里,使劲咳了几下方才缓过来。   仲武丢下酒盅,很是不平:“甚狗屁大官,能大得过济王去?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,若都被此种人吓住,世间也不得太平了!”   赵东楼却不再言语,眼睑低垂,嘴角噙笑,只虚握了酒盅,清酌浅饮。   几人喝了一回酒,到底意兴阑珊,各回各家。   第三十四章 宋代经济适用房 更新时间2014-2-28 21:46:20 字数:3375  第三十四章宋代经济适用房   清平县主街将整个县城一分为二,街道两边各样店铺鳞次栉比,各式店招幌子烘托的城内无比的热闹繁华。县衙位于街东,稍稍靠城北。在它的身后,几条巷弄之中,一大片的房屋院落从容铺陈。城中大户皆聚集在此,院落宽广,街巷宽处可容两辆驴车经过。   城西近河,房屋密密匝匝,远远看去,黑鸦鸦一片。小巷狭窄逼仄,窄处过两个人须得侧身。一众平民破落户只能得几间窄屋安身。人多地少,不免污水横流,天气炎热时便散发出难闻的气味。   卢管事于此并不熟悉,小厮聚财平日里四处鼠窜惯了,七拐八弯,只见他腰身一拧,从屋缝之间便串了过去。卢管事骂了一声小子,不得不拖着两条老腿紧步跟上。   眼见两人在这城西走了大半钟头,哪里见到半片空地。卢管事感觉背上有些黏糊,已是微微出了一身汗。他不由有些心烦,喝住了欢快跳跃的聚财。   “你小子胡乱串甚?不是说了要找空地么!”   聚财很是无辜,这地儿连甍接栋的,连个茅屋都压成薄片儿哩,哪有甚空地!   卢管事四处打量了一下,挤挤挨挨的房屋,实是让人透不过气儿来。要不是小娘子吩咐,真是一年到头难得来此一回的。   “走吧,回府!”卢管事罢罢手,领先一步往回走。   聚财低低应了一声,踢踢踏踏的跟上。   走得几步,后面一个尖尖的声音欢快的叫唤:“老爹!”简直就好像见了多年老友似的熟稔。   卢管事顿住,笑着回头:“小儿,幸会!”   正是大嘴八斤,他那张青蛙般的阔嘴裂到极致,欢天喜地!   “老爹,做甚呢?污七八糟的地儿,没的脏了您老人家的鞋面儿!”   聚财正觉委屈,急欲寻个人解解心中的郁闷。   “管事说要寻快空地,偏要我带他寻到此处来!”他与八斤打小在这县城长大,那片地头都是熟悉不过的,想必八斤自能懂他的委屈。   卢管事好笑的撇了眼聚财,骂道:“小兔崽子,莫要寻借口。不过要你带我四处走走,你把我带到人家屋场里来!”   八斤的眼睛亮晶晶的闪了闪,他耙了耙自己那乱糟糟的头发,笑道:“若是老爹不嫌弃,我带你去个地方!”   卢管事颇为诧异:“带我去何地?你不正经回茶饭店去忙乎,卢婆子知道,不打折你的腿去!”   八斤很是胸有成竹:“不怕,左右今日无甚客人。卢婆子本说要歇一下午的,你跟我来就是了,反正不能把您老人家拐卖罗!”   这话说得轻浮,然打他口中出来,卢管事也不觉冲撞,只说有趣。聚财很是羡慕,八斤这小子从来不老实,说话也不守规矩,怎么就入了管事的眼了?   三人一路说笑,片刻功夫,八斤把人带出了屋场的包围。这里已是城西的边缘,房屋要稀松些,但要寻片空地,仍是很难。卢管事耐着性子,看八斤带往何方。再走得盏茶功夫,三人停在了一大片臭水塘前。   聚财掩了鼻子左右看看,十分不解。“你带我们来此处做甚,臭气熏天的,空地呢?”   卢管事也不说话,施施然的看着八斤。   八斤嬉笑着,满不在乎的指指面前这一片水沟。“城西哪还有甚空地,都被人占了。就这片无主的臭水塘,若要,寻个牙侩,去县衙过个户,也不用费多少银钱。把它填了,建几个院子不能,十数间屋子总可以的!”   聚财很是懵懂:“谁说要建屋子了?”   八斤狡黠地一笑,也不再说话。   卢管事初时只当八斤信口胡言,胡乱找了个臭水沟敷衍。听了八斤一番话方知,这个黄毛小儿,还真是动了一番心思。   “若要买这臭水塘,为何不买芦苇荡好了?从南至北,有数里地呢!”卢管事并不提建房之事。   八斤叉了腰,得意的笑了:“老爹不知么?芦苇荡下泥浆深不可测,沉下个把大汉,连点印迹都无呢!也只有这片臭沟,当年原是放龙舟的地儿,如今另建了大屋专放龙舟,这地便成了这样了。看着水深,不过是浑浊罢了,瞧着!”   八斤捡了块大石头,奋力扔了进去,果然石头只沉得一半!   卢管事心中有底,转问八斤:“你为何说我要在此建房?”此时管事的语气很是不同,再不是面对市井小儿的调侃,反而有几分慎重。   八斤收了收张得过大的笑脸,语气有了几分忐忑不安。“你说只要我有心,我便有心了一下。我知道贵府买下了绝户老儿的房子,把他们安置在这片,……横竖我猜的!”   卢管事看着眼前这个个头尚未长开的小儿,心中滋味无法言喻。他思忖片刻,对八斤说道:“方才你说的话,无须吐露给任何人。我回去禀报主人,若此事能成,必定给你挣分奖赏。”他停了一停,又加上一句:“若是日后,你心中有甚主意,可随时来府找我。”   八斤平时机灵,此时却有些傻了。他张大了阔嘴,呆呆的看着卢管事,不知说些什么。   卢管事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,转身走了。   聚财莫名其妙地摸摸自己的脑袋,又看了看僵掉的八斤,也走了。   八斤垂头想了想,咧嘴笑了!   回头卢管事即刻去寻七郎,七郎却尚未回来,容娘听闻,眸子便闪了闪。她细细地与管事算了一回账,人工、材料、所费时间等等,说得很是详细。末了容娘便要卢管事尽管去买下那臭水沟,好尽快填沟建房。   卢管事还有些犹疑,容娘笑道:“管事若不快些,我们如何去买城北的地呢?你昨日不是说,城北有几户人家很是眼红那绝户老儿吗?如今城中寻个住处不易,若有了现成的房子在手,我们又买的几块地呢!”   卢管事总觉事情太过于急促,心中没底。“可是如今不见高家大郎一丝动作呢!若是无人往那城北去,岂不是白白的费了钱,买了几块荒地么?不如我再去打听打听,有些消息了我们再动手不迟?”   容娘沉吟片刻,问道:“卢管事,若买下这片水塘建成房屋,我们要费多少银钱?”   卢管事不解,刚与小娘子算过账,大致估计需费五十余贯,如何小娘子又问?   “如建成十间房,按如今市价,可会折本?”   卢管事一听,心中方才明白小娘子的意思。这桩买卖倒也真是不至亏本,上次绝户老儿三间旧房费了二十贯,如今十间新房的话……。   虽对城北之事仍有质疑,卢管事还是应承着去了。谨慎起见,管事仍将此事告知了徐夫人,徐夫人叹了口气,只说要管事好生帮衬着,言下之意便是准了。   此地的买卖甚是容易,衙门见徐府竟要买这臭水沟,十分讶异。然有钱进,便也无人计较。很快便办成了一应文书,水沟易主。按着容娘的吩咐,卢管事索性托了城中牙侩,一应请人诸事,皆交予他。一应材料,则有卢管事与宋管事买办。两位管事有些战战兢兢,心中无底。   两位管事将这片水塘瞧了数次,合计来合计去,没个决定,索性回府问容娘的主意:“那片水塘却是不尴不尬。若是单造十数间房子,前后却又空余甚多。若是造几个院子,却又嫌不够。”   容娘对外头事务实是生疏,如今两位管事倒把她当行家看了,不由心中也有些犯怵,悄悄吐了吐舌头。好在有屏风遮挡,只有小环见到,轻轻的摇头。   两位管事慎重的等在外头,容娘也不敢敷衍,只得勉强问道:“城北人家,每户人口可多?”   “多者不过四五口人,少的只得一二人。有些本事的,都另寻他处安家了。”卢管事常往街市上去,倒是十分了解。   容娘心中动了动,只觉这人口之上可做些文章,但详细如何,却又说不出,只好循着话头问下去:“若是四五口之户,需几间屋子方可住下?”   两位管事相视而笑,宋管事因回道:“不过贫贱之人,有得两间遮风挡雨便可。”   容娘听到“贫贱”二字,不由失了一回神,过得片刻,方淡淡说道:“都是走投无路罢了。如今要造房子,也不必往“贫贱”里去做。若有个院落,纵使小些,也可安家。”   两位管事忙低头答应。   话说到此,容娘倒是放开了,越性叫两位管事草草画了图纸,对了图纸描画计议。几人又是画,又是算,几番来回估量,终于在晚饭前达成一致。   城中做工之人颇多,不过一月又半,房屋建成。   容娘便撺掇着守礼要去看看。守礼心中颇费思量,然他实是容易心软之人,容娘缠的一回,便也应了。   容娘寻了小环的旧衣穿了,小环不依,容娘便威胁要将她锁在家中。小环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,不得已穿戴妥当,两人做平常人家小娘子打扮,跟了七郎,自后门偷偷溜了出来。   七斤打头阵,总是左右瞧了前方无人,方才回头招呼众人跟上。七郎嫌他的样子鬼鬼祟祟难看的很,踢了他一脚,大步往前。小环掩嘴而笑,倒也没那么担心了。   过主街之时,路人众多。七郎便放缓了步子,如平日般信步闲庭。哪知世上事情,总是怕什么来什么。这几人最怕的便是遇见熟人,偏偏对过茶楼上,翩翩然倚在窗前,喝茶赏景百无聊赖的一只大蝴蝶便看见了众人,瞬时脸上绽放了一个奸诈的笑容,赶在众人消失之前,仪态万分的出现。   “七郎,真巧啊!”   第三十五章 再打 更新时间2014-3-1 20:50:50 字数:3217  七郎吓得后连连后退了几步,僵了舌头,勉强笑道:“赵兄,甚巧!”身后小环紧张地拽了拽容娘,极是后悔答应容娘的出行。况容娘穿着她的衣裳,头面未遮!若是被府中老夫人夫人知道,自己不知该受何等处罚?   赵东楼笑容无比灿烂,他早已瞥见小环颤抖的双手。然容娘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,不躲不避。那样如玉般润泽的面孔,即使粗衣布裙,也灼灼生辉。她双目微垂,那两排密密的睫毛,微微一闪,赵东楼竟然有些紧张。   “七郎,是要出游么?正是无聊,不如一处?”   七郎张口结舌,不知如何回话:“那…,赵兄,今日怕是不方便,你看…,改日再请赵兄吧!”   赵东楼忽地凑近七郎,轻笑道:“七郎,今日可是鲁莽了。你只带了七斤,如何护得住容娘子。这满街的粗人,忒也唐突了佳人!不如为兄帮你遮挡则个!”   这话却惊醒了七郎,眼见这一行人已是引得路人侧目,若再要与赵东楼推诿,恐更是不妙。无奈,七郎只得同意。   赵东楼得意洋洋的与七郎前后而行,他的两个小厮与七斤断后,倒也妥当。   城西污秽之地,鸡肠巷弄,甚是难行。几次迎头来人,只好侧了身子让路。小环有心要护着容娘,奈何小道狭窄,竟是不能与容娘并行。况那个赵家郎君一身锦衣玉服,在这破陋之地十分引人注目。她心急如焚,不知这条蜿蜒小路何时休止?   赵东楼忽地停下,七郎不由一愣,不知他意欲何为?   却见他招了小厮向前,嘱咐两声,那小厮跳上一旁石阶,向一户人家买了一顶竹笠。众人不由一愣,不知他意欲何为!赵东楼却拿了竹笠递与身后的容娘:“小娘子,请恕在下无礼,还是遮一遮吧!”   容娘有些吃惊,不由抬眼望了一望,那赵东楼却眼神真挚,颇有君子风度。容娘微微福了一福,接过竹笠带上。如此一来,倒是完全遮住了容娘容颜。七郎不由蜇了蜇头,为自己的粗心很是惭愧。   终于抵达新屋所在。往昔的臭水沟已然消失,一排五户崭新的院落相连并立。小小院落,里头几间房屋。真是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。只是比寻常的院落小许多罢了,然房屋紧凑,平常人家也足可住了。两端又各挖了排水沟,长长的引到清江河里去了。   容娘仔细打量了各户院落,心中十分欢喜。   那赵东楼很是疑惑,不知七郎和容娘作甚?他问七郎,七郎语气含糊,想是不愿告知。他朝身后小厮耳语了两句,那俩小厮悄然退下。   七郎粗粗看了一回,仍回来与赵东楼清谈。容娘却一间间看得仔细,不时摩挲那粗糙的门窗,有时竟驻足良久。   七郎有些不耐,欲唤容娘,赵东楼却笑着说了一句:“此处甚有野味,多呆一时也无妨。”七郎只得作罢。   小环见出来甚久,硬是要拉了容娘打道回府。   赵东楼阻住众人,对七郎道:“那边有渡口,不如从河上回吧!”   七郎却看向容娘,赵东楼遂笑着解释:“回去甚是不便。不如坐船,总清静些。”   这却是实情,小环甚是意外,不想这位赵郎竟是如此行事,体贴老练处远胜七郎。容娘微微点了点头,于是众人从一侧步行至渡口处,果然赵东楼的小厮已安排了船只等候。   河上清风徐徐,视野开阔。时近晚秋,河水清澈,河底卵石游鱼可见,曼妙水草婉约流淌,似美人般柔柔拂过船底。   容娘伸手撩水,那细长的手指伸入水中,平白粗了许多。水草似乎伸手可及,却每每错过,甚是有趣。一个大波袭来,将船狠狠地撞得晃了一晃。小环忙抓紧容娘。然波浪不绝,小船摇晃的厉害,那边七郎吩咐容娘坐稳。   原是前方来了一艘大船,那是清江河上为数不多的几艘游舫之一。容娘所坐不过是一艘小舟,一人摇橹足矣。因是此小彼大,故轻易被其荡起的水波晃动。   两船渐渐靠近,赵东楼的小厮忽地“噫”了一声,随即指着那船与赵东楼和七郎说了句甚话。容娘听不真切,只见赵东楼嗤笑了一声,并未理睬。   那游舫之上丝竹之声传来,又有些娇声软语,伴随着男子的嬉笑,狎昵话语清晰可闻。容娘将竹笠压低了些。   小舟上的艄公将浆横了横,欲偏头让过游舫。   那游舫上的丝竹声却忽地停了,也有男子发出“噫”的惊呼。赵东楼长身玉立,脸上笑容淡淡,只顾同七郎说话,并不看向那边。容娘心中有些怪异,只将手抓紧了船舷。   那边船上传来一声冷哼,阴冷的声音如游蛇般钻入耳中。   “赵东楼,今日叫你在此遇着小爷,小爷不收拾收拾你,岂非有违天意!给我弄沉了它!”   小环大惊,死死地抓住船舷,还不忘叮嘱容娘。   赵东楼与七郎停了说笑,冷冷地看向那边。   “手下败将,焉敢称勇!”   那男子陡然大怒,夺了身边船工的木浆,一浆扫了过来。   此时两船相距不过手臂之遥,所幸那浆打的仓促,并未打中赵东楼。小舟艄公见状不妙,伸浆用力抵了那船船帮,紧划几下,将船划开。   那边却紧紧跟来,那男子甚是暴戾,不断击浆。有几下差些击中容娘与小环,小环吓得尖叫,竟松手抱紧容娘。小船晃得厉害,容娘心中惶恐,心知不好,又不能松手,只得强自沉了声音,叫小环镇定。   赵东楼站在舟上,竟然钉得极稳。他吩咐七郎去护着容娘,朝那男子喝道:“张炳才,你若是个汉子,便上岸与我另打过。借了船只之利,今日你便是占了强,也不过是个卑鄙小人!”   原来那人既是被赵东楼在客华居痛打的张郎,此时他面色狰狞,尖声叫道:“管甚君子小人,小爷今日我只知,不残了你赵东楼,我心中难受!”   赵东楼将袍子一撩,在腰间扎紧。又令艄公加快摇橹,小厮陈泰划桨,七斤坐稳船头,务必稳定小舟,远离那游舫。虽知今日境况甚难,赵东楼却是面无惧色。   七郎揪住小环,将她从容娘的怀中扯开,命她自己抓紧。他担心地看向容娘,容娘虽脸色苍白,却朝他一笑。七郎不由一怔,虽知容娘一向调皮,此时倒也佩服她的胆气。   那边张炳才数击不成,十分着恼。他要游舫上众人帮手,那几个同行者却有些退缩,推说不善水,不能帮忙。张炳才气急,命船上艄公用游舫去撞小舟,却也无人肯听。只有两个小厮各持一柄浆,给他壮声势。   他骂了一声,叫一小厮去摇橹,定要撞翻小舟。   游舫转了个弯,再次对准小舟行来。小环吓得全身发抖,不迭尖叫:“小娘子,它来了,来了,要撞上了,啊……”   其实并未,容娘咬牙低声喝道:“闭嘴,它没撞沉我们,你倒把我们叫沉了!”   赵东楼闻听,咧嘴一笑,露出白晃晃的一排牙齿。他倒越发镇定,冷笑道:“张炳才,你这是自找的,别怪我心狠!”   小舟的艄公甚是老练,又是用浆一抵,错过游舫的撞击,却与游舫比肩而行。   张炳才口中乱嚷,从一侧迅速窜了过来,仍用浆击。他那小厮甚是可恶,竟专挑了容娘这头击打。   七郎毕竟是练武之人,几次挡了那浆,堪堪挨了几下。自己要护容娘二人,在这动荡的小舟之上,却是有些吃力。赵东楼瞧见,从那头几步跃了过来,与七郎前后围住了容娘与小环。虽说如此,张炳才与小厮却也合在了一处,二浆合伙,又是推,又是捅,横扫竖敲,虽毫无章法,却也令小舟险象环生。   赵东楼与七郎要防小舟颠覆,又要护人,十分忙碌。身上各各挨了数下,七斤与陈泰却是不敢动弹,恐一个不慎,小舟有颠覆之险。。张炳才甚是得意,手下更加用力。   容娘与小环蹲坐在船中,矮了身子,甚是狼狈。小环吓得眼泪都出来了,抽泣不断。   那张炳才很是无耻,见小厮击打容娘二人甚有成效,竟弃了赵东楼,只朝容娘二人招呼,小环尖叫连连。赵东楼与七郎气急,一时也没有法子,只好左右遮挡。   张炳才见状,浆递得更深,几次堪堪碰着了容娘的头脸。也是他太过得意,趁他再次伸浆之际,容娘身后的赵东楼长臂一伸,险中求胜,竟抓住了木浆。张炳才一惊,急用力回缩,力气却是不敌赵东楼,险些落了水去。   那小厮见状,抛了自家的浆,来帮张炳才,两人合力夺浆,又凭了游舫之势,竟将小舟拉近,与游舫碰了几碰。小舟剧烈摇晃,众人惊呼,七郎站不住,跌坐下来。   那木浆争夺双方却是毫不退让,竟成僵持之势。张炳才另一个小厮弃了橹,持浆靠近,趁机击向跌倒的七郎。此时两船并拢,七郎被狠狠的打中了数下。   赵东楼就在身后,容娘甚至能感觉到他那紧绷的小腿。那边张炳才与小厮探出身子,粗重的气息就呼在容娘的头顶。张炳才几人有栏杆倚靠,甚是安全。这边却是无甚遮挡,赵东楼夺得很是艰难,正是进无可进,退无可退。   正是两难之际,容娘却忽地松了一只手,伸向头顶,推了竹笠,拔了一只银簪下来。小环呆住,不知容娘作甚。   赵东楼正大汗淋漓间,忽见一只纤纤玉手握了银簪,颤颤的朝那张炳才眼中刺去。    第三十六章 炳才其人 更新时间2014-3-2 22:25:22 字数:3163  张炳才大惊,忙松手后退,这边赵东楼一拉一搡,将那小厮推了个后仰。   小舟猛烈晃动,几欲翻倒。赵东楼用力拽紧游舫的栏杆,双足紧勾。陈泰也照样稳住,小舟方才幸免于难。剩余的那个张家小厮心生退意,虚晃了一下,也退了回去。   赵东楼连声冷笑,用力一撑,竟然翻上游舫去。七郎与陈泰怕他吃亏,也跟了上去。   那张炳才心知不妙,连连后退,退到船尾处,却是再无可退。那两小厮见状,又学了当日那模样,跪地求饶。赵东楼也不言语,飞脚踢翻两人,将那虚张声势的张炳才两下打倒,揪了衣巾,扔下河去。那两小厮吓得魂飞魄散,接连跳下河中救人。   游舫中众人也不敢言语,悄悄做一处挤了,从眼角处见几人又翻下船去,方才叫船工下河救人。   小环呆呆地看着容娘,眼中满是不可置信。容娘仍将竹笠带上,心中实是怦怦猛跳。   七郎瞧了容娘,叹了口气,只觉当时形势如此,容娘这样做,也无甚不可。然……,一个小娘子家,帮忙打斗之事?七郎深感头疼。   赵东楼却甚是快意,眼见那张炳才湿漉漉地被捞了上去,他方将视线投向容娘。   那小娘子不过穿着一身半旧的墨绿衣裙,越发显得身子娇小。竹笠压得很低,只露出她圆润小巧的下巴,那弧线却无比的柔软。   赵东楼心中只觉不可思议,眼中却光华闪动,嘴角微微弯起。   下得船来,赵东楼的另一个小厮郭淮早已备了软轿在此。赵东楼朝容娘深深一揖,口中道:“今日是赵某疏忽,惊扰了小娘子,还望小娘子勿怪。”   容娘纤腰微弯,福了一福。“不过宵小之徒,郎君不必自责。”   赵东楼深深地看了看那个纤细的身形,方请容娘上轿。   良久,陈泰请示:“郎君,是否教训教训张家那蠢货?连着两次,不让他吃点苦头,太便宜他了。”   赵东楼回过神来,眼中尚残留了一丝流连。他浅浅一笑,又恢复了潇洒神态:“不必着忙,瞧着吧。他不是不敢来找我吗,如此才有些意思!”   张炳才浑身湿透,狼狈不堪,一路高声叫骂回到家中。   张大户正与他婆娘赵氏因了养小妇的成本问题争执,突听到儿子的叫骂声,竟不约而同打住,急望门口处迎来。恰逢张炳才一头撞入,刚好入了他老子的怀里。   张大户搀扶起儿子,连声问道:“大郎,大郎,出了何事?”   赵氏慌慌张张,先摸遍了儿子手脚脸面,确定无伤方问:“我儿,又有人欺负你了怎的?如何如此狼狈?”   张炳才不耐的推开二人,寻了椅子摊开坐了。那张窄脸满是戾气,鼻翼扇动,直喘粗气。   赵氏不由抽抽噎噎留下泪来。   “儿啊,你到底是怎的了?伤着了哪里不曾?莫哭伤了自个,有甚委屈告诉你阿爹,叫你阿爹替你出气!”   张炳才冷笑两声,咬牙道:“不必,我自会把今日受的鸟气还给他们,哼!”言罢,也不急着换衣裳,只教两个小厮出去打探。   自出了河上事情,小环日日在家唠叨,定要容娘答应日后再不轻易出了门,更不可偷溜出去。容娘漫不经心,左耳进右耳出,若是小环念得狠了,便随意应付一句。小环见此,心知要容娘答应是绝无可能的,只叹气不停,连着几日不近容娘的身边,只遣了春雨去服侍。   容娘心中到底有几分忐忑,然几日下来,守平照旧去县学,闲余管管家事,并无甚言语传出,她才放下悬吊的心来,专心房屋的买卖经营。   卢管事因了八斤的帮忙,对城北各户人家了解十分详细,倒是联系了好几家愿卖房卖地的,两位管事便连着谈了几桩房屋的买卖。来来去去,地段价钱,往往卖者又有些琐碎要求,有时要价太高,几人又要计算家中本钱。忙得焦头烂额,只恨爹娘少生了一个头脑。   忙碌得月余,竟然将事情办妥,又买得三处房屋,用那新建的院落安排了三户人家,丝毫无差。且因是新建的房子,价钱便高些,那三处院子足足抵了五十贯,还是夫人做主,不许卖贵了,方才便宜抵给那三户人家的。   那几户人家,住惯了天晴日晒天雨接漏的日子,如今搬入城西,房子崭新结实,邻舍众多,穿过弄子便到主街,十分方便。且卖了那处破屋,下剩得许多银钱,去街上做做工,或是做点小买卖,也不愁生活了。真真是无望中另生了希望来,也过得普通人家生活,有口热饭吃,有间屋住,手里还握有几个银钱,不由谢天谢地!   容娘拉了守平细细算了一日帐。不算还真不知,当日娘交了一千六百余贯钱与七郎,如今竟然花了四百余贯。竟是花掉了田庄一年多的收入,容娘不由咋舌。守平便笑话容娘吝啬,容娘回说守平纨绔。   然另两户原要卖房的人家却甚是奇怪,讲定次日去县衙签字画押,却突然反悔不卖了。容娘好生失望,定要卢管事去打听到底为何?   卢管事心想,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人家不卖了又能如何?小娘子毕竟是小娘子,不够大气!卢管事想着身上还揣着容娘给八斤的赏钱,索性去了卢婆子店里。   茶饭店中正是热闹,八斤甚是忙碌,见卢管事来,偷闲引管事至角落与人拼了一桌,又回后面端菜饭去了。   卢管事也不着急,正经忙了月余,就着五香豆卤鸡爪喝口闲酒最好不过。只可惜同桌是张生脸孔,不好说话。店中其余食客都是几人一桌,谈的热闹。卢管事边饮酒边听些城中琐事,很是悠闲。   “嗬,你个老小子,几日不见,又去找你那粉头了吧?”   “去,哪来的闲钱,若有,便去人市上买个小娘子在家,比那粉头不知干净多少!”   “那是,如今人命贱啊!你莫不是日日去人市瞧娘子去了?哈哈……”   卢管事就着些闲话就酒,甚是自得。   “唉,我那舅舅,近日将房子卖了,搬去城西,我这几日忙着给他搬家呢!如今他是好过了,有地方住,有钱在手,不必一日两餐薄粥,还时常断顿。往日我那老娘老是惦记着,隔几日便送粮米,如今他倒比我家还宽松。”   “哦,便是城北的那个?近日不知城中大户作甚,商量好了般都往城北买地,衙门里头说,已有十来户交易。那个破地方,莫非有宝?”   卢管事停了咀嚼细听。   旁边有人答话:“哪里有宝!你不见城中拥挤,也就那片开阔些。瞧着吧,终有一日,城北也如城南般繁华。到时,片瓦之地,也值千金哩!”   “如此,那你舅舅岂非亏了,若是建个房子赁出,收入不少哩!”   “他哪来的钱去建房屋,不找我家傍靠就谢天谢地了。爷爷的,不过是运气,当日我家在那也有几分地,生生地被老爹卖掉了啊,要留到如今……,唉!”   “各人有各人的命!你舅舅若是多留些日子,不定价钱又要高些哩!”   几人说到命理,便敞开了说去。卢管事听了一阵,唤八斤结账,八斤趁机道:“是张大户家抢了贵府的买卖哩!这几日来看地的人多了,你家那府上女婿也派了人来,做成了两户人家。”   卢管事一愣,高家大郎倒也罢了,那张大户却出现的突然,问道:“那张大户出的价高么?”   八斤边收拾桌子边道:“说是多给十贯,但还未去衙门写文书画押。”   卢管事点头。   八斤道:“可要再去加价?多给个几贯便可成。”   卢管事摇摇头,淡淡笑道:“不必,徐府不是商户。靠眼光夺了先机那是本事,再去与人竞价,是商户所为,主家必不肯。”   八斤眨了眨眼,心中有些了悟。   卢管事却又道:“七郎说了,你心眼机灵,若是愿意,可入府办事,不必典身,每月给你月钱。”言罢,又掏出一吊钱塞给八斤,说是七郎赏与他的。   八斤愣了,样子便有些傻。后面卢婆子瞧见,尖声唤八斤去收拾。   八斤又眨了眨眼,神思清明过来,不迭收了盘子,急急道:“老爹容我寻机会与卢婆子说了。店中事忙,若无替身,卢婆子忙不过来哩!”   卢管事笑着点头。   守平与容娘听闻八斤之语,很是欣赏八斤为人。守平犹自笑话七斤:“一母同胞,你怎的如此愚钝?若有得你弟弟一分头脑,也不至我如此辛苦!难怪你爹娘将你卖了!”   七斤大受侮辱,脸涨得通红,挣扎道:“我如何蠢了?郎君事务,哪一桩我办坏了?郎君莫看我老实,便每每欺负我。再者,人有百样,有八斤那样机灵的,也有我这样实在的,不好么?”   守平扑哧笑了,连连道:“甚好,甚好!”春雨笑的扭弯了身子,容娘将帕子遮住嘴,露出弯弯的笑眼。   窗外有人道:“何事甚好?”   第三十七章 明达兄弟 更新时间2014-3-3 22:12:03 字数:3330  七郎正与容娘在书房中说些话,调侃得七斤生气,窗外有人笑道:“何事甚好?”却是守惟的声音。七郎起身相迎,喊了声:“二哥。”守惟笑盈盈地走了进来。   容娘忙起身行礼。守惟有些不自在,毕竟不是经常见到,况容娘渐渐长开,妩媚初露。守惟是个老实人,未免有些面薄。   亏得容娘告辞离去,守惟轻轻呼了一口气。七郎笑话道:“怎生见了容娘也面红?”   守惟一听,抚了抚脸上,果然有些发烫。不由辩解道:“不过是陪姐夫喝了两盅酒罢了,七弟莫乱说。”   七郎知二哥为人,再说他更不自在,便转了话题:“姐夫来了么?怎也不喊我去作陪?”   守惟闻听,方才记起所为何事。“正要来请七弟,被七弟打搅,倒忘了。”   高明达正在堂中给老夫人请安,身侧另有一个年青男子,比明达年轻些,约与守惟同龄,言行举止大方有礼。   老夫人甚是欢喜,叫徐夫人赏见面礼,笑道:“甚好甚好,亲戚多些热闹。我家人口简单,自到了南方,更是连个亲戚走动也无。逢年过节,就是冷清了些。”   守惟两人进去,守平笑着给明达见礼。明达又给守平介绍那青年。原来是明达的堂弟,排行第九,比守惟小一岁,大名明远。因明达事务繁忙,就叫明远来清平管事。青年郎君见面,又是亲戚,又是坦荡人物,片刻便熟捻如友。老夫人与夫人甚喜,遂留了饭,叫七郎引客人去书房说话。   明达素来干脆,也不客套,说话直接。“七郎可是在城北买了几处房子?”   七郎如今也是知己知彼,笑道:“是。不过是买着好玩罢了。”   “七郎莫要过谦,城北之地,我已看了许久。实是因事务繁忙,便拖了些时日。”明达倒不隐藏。“七郎买地,做何打算?”   七郎便有些语塞,买地便买地,虽说有意建些房廊,却不太好明言,到底不是商人。   “不过是娘叫我经些事情,倒没有想太多。   高明达见七郎如此,了然一笑。   “如今为兄我倒有一件事不解,不知七郎是否与城中张家打过交道?”   七郎见提起张家,不由想起张炳才两次被赵东楼收拾的狼狈样,笑道:“只见过他家郎君几次,倒是没有交往。只是管事来说,张家有过两回阻挠,想是张家也有意在城北置产。”   高明达思索着点头:“他张家也阻了为兄几桩买卖。虽说他家手段低劣,我自有方法对付。然此事却有些蹊跷,为兄叫人打听,虽说张家也有阻碍别家买卖土地房屋,却是对你我两家关注过甚。连为兄经营数月的酒库扑卖一事,本已有八九分把握。张家竟然托人给县衙招呼,半路出手,要将我挤出去。为兄甚是不解,那张家之势,竟是与我有甚纠葛一般,却不知为何?”   守惟一听,插嘴道:“莫非因上次客华居之事,因我等与赵兄一处,那张家郎君便迁怒与我等?”   守平苦笑道:“不独客华居一事,另有一桩官司呢!”   明达兄弟诧异,守平便将两桩事一一叙来,只隐了容娘。   守惟一听,诧异道:“此等大事,为何我不曾听说?”   守平指了指正房,做了个噤声手势。守惟明白,定是不曾告知家中长辈。   明达稍加思索,便问明远见解。明远也不推辞,直言道:“若是从处事上来看,张家极有可能因此记恨,且做了好些功课,才有近日之举。”   七斤听了许久,脑中晃过张炳才的模样,不单他行事嚣张,且那两个小厮……   “难怪,近日我出门,总觉得门口有人徘徊。正是那张郎小厮,几回见到他在巷口张望,鬼鬼祟祟。我当是毛贼探路,还跟管事说,要提防小贼惦记,原来是在打探。”七斤恍然大悟。   明达听了断言道:“这便有九成是要报复的意思了。”   守平很是愤愤不平:“报复?明明是他数次挑事,又乖张暴戾,无理纠缠!”   守惟连连称是。   明达沉吟道:“张家行事阴沉,商场上素来便有强蛮之名,自以为攀了吴尚书这棵大树,不顾商规,在临安便不受商户欢迎。这张大户是张家哪一房?”他偏了头问明远。   明远似乎对张家甚是了解,张口便答:“此间张大户乃临安张家七房,其母为张老太爷的小妇。因其人平庸,不善理事,且喜争斗,被其兄弟排挤,寻了个错处打发了一笔钱,才来到清平县。在城中有茶楼一座,当铺一家,绸缎铺一家。他家的宅院是原钱大户所有,济王府原看了去,但嫌地方偏了些,被张大户两千余贯买下,实付一千五百贯。钱大户屡次索要,均被拖延。他家在临县有田产……”   明远款款而谈,竟似自家家事一般熟稔。守平守惟两个看得目瞪口呆,心中自叹弗如。   明达挥了挥手,打断明远的话。“既是如此,那张家如何能忍下心中之气,默默筹划?这可不是平庸之人所为?”   明远笑了一笑,再次朗朗而谈:“张家大郎所得罪之人,七郎之友,赵郎乃济王三子,人称小郡王。想必张家知道厉害,不敢明地里报复。况七郎府上不凡,他一介商户又能如何?”   待明远说完,便见守惟嘴巴微张,神情僵硬,似是不可置信。连守平也张大了眼睛,直直地看着自己。   明远停了停,看向明达,明达笑着摇了摇头,他方才明白原因。   “原来两位不知赵郎的身份!”   守惟结结巴巴道:“他一…一个郡王,为…为何来…清平县?”   守平也巴巴地看着明远。   “小郡王乃济王最为心疼的幼子,平素好武,善交朋友。至于为甚来了清平县,倒是尚未探明。”   “难怪平日见他,总觉他不是常人,原来是郡王!”守平呵呵笑着,很为自己交了个郡王朋友而高兴。   明达却是个务实之人。“所以那张家只在背后使些诡计,这倒也不怕,邪不压正,总有法子可想。”   他转而道:“如今你我亲戚,我也不隐瞒。我本待扑买到酒库经营,在城北建新酒库,建各式房廊,或赁或卖。如今虽张家插手,为兄计划不变。七郎若相信为兄,诸事可找明远商量。”   明远一笑,十分清俊:“我已在城中冠带巷赁下一处宅子,今日晚间便备下薄酒,请两位赏脸。”   守平最喜聚会,忙道:“本应我与二哥尽地主之谊,为高兄办洗尘宴,如何能让高兄先破费?”   明达阻止了两人的客套:“不必忙,日后你们再请,今日明远做了准备,我们就先做回客吧!”   几人当真便告了徐夫人,于晚霞如火如荼之际,赴明远宅院,吃明远的席面,给他暖宅。守平守惟性格单纯,容易接近;明达经历丰富,又有爱护之心;明远为人儒雅,不卑不亢。几位青年人相处很是愉快,言语尽欢。守平与守惟方告辞,踏着月色星辉回府。   不想次日守平出门去县学,赵东楼的小厮陈泰就守在门口。守平甚是讶异,陈泰便道郎君有请。   赵东楼一身白袍,在金色的晨光中就如仙人一般风姿,纵七郎长相出色,仍是不如。   他朝七郎灿烂一笑,七郎想起明远之语,不由一揖,谑道:“小郡王!”   赵东楼一窘,笑容便僵在脸上。待看到七郎笑容可掬,眼中满是戏谑,他知道七郎并未因此疏远自己,心中高兴,笑着给了七郎一拳。   “不过是累赘称号,不必放在心上。”   七郎从善如流,回赠一拳。   “难道赵兄在此特为候我同去县学?”   赵东楼呼了一口气,看了看清晨空荡荡的街道,又看了看言笑晏晏的七郎,眼中神色莫测。   “我有事要回临安,就要走。”   七郎很是惊讶,继而想到赵东楼本自临安来,他一个小郡王自不会在此久待。他心中很是不舍,然人生离散,不是他能掌握。   “赵兄此去,可还再来?”   赵东楼看看七郎来处,小巷弯弯,深幽静谧。   “不过是去处理些琐碎,必尽快赶回。”赵东楼语气低沉,那神情中便添了几分离愁。七郎有些汗颜,心道赵郎果然是个性情中人,自己不过是遗憾罢了,却并未有如此深厚情谊。   赵东楼忽地一笑,眼神狡猾:“不如我们找个地方,游览一番再走。——叫上容娘!“   七郎为之一噎,待见着赵东楼眼中神色,方知他是玩笑话。   “你莫吓我。那张炳才像个疯子一般,如今还找我的晦气哩!容娘吓得不浅,担心了好几日!”   赵东楼听见容娘担惊,眼中滑过一抹柔色,继而怒色聚起。“他找你甚晦气?”   那边却马蹄轻踏,郭淮牵了三匹高大马匹过来。陈泰望了望赵东楼,想必要赶路了。   七郎看了看马匹,又看了看赵东楼,安慰道:“赵兄不必担心,我应付得了。”   赵东楼颔首,将手中一个不起眼的黑漆匣子递与七郎。七郎不知其意,推辞道:“我尚未送礼与赵兄,怎好收赵兄之礼?”   赵东楼眼中笑意明显。“给七郎的礼却还未准备,这不过是小玩意,给容娘压惊。”   七郎正欲推却,须知小娘子不得私相授受,传出去,那可是要被人看低的。   “七郎可打开来看看,就说是七郎买的就好。”   七郎犹犹豫豫打开匣子,原来里头是一套小巧精致的杖头傀儡,《天女散花》的一整套,颜色鲜艳,人物齐全,十分可爱。容娘向来喜欢此类小玩意,罢了,就说是自己买的吧。   七郎收下匣子,赵东楼很是高兴,当下不再磨蹭,利落地蹬上马匹,道:“为兄告辞。若是为兄未归,七郎有事找我,可至临安孩儿巷找我。”   七郎答应,眼看着赵东楼驭马而去,方去往县学。    第三十八章 交锋 更新时间2014-3-4 21:06:23 字数:3772  容娘收到杖头傀儡果然十分开心,当下与玉娘两人各各选了角色,演绎了一番新版《天女散花》,闹了许久变扭的小环终于破颜而笑,算是和解。   容娘觉得此傀儡甚有意思,便与玉娘勤加练习,好生揣摩了一番角色动作,又配上些好笑话语,选了月色宜人的晚上,专门演给家中诸人欣赏。逗得两位夫人及张氏长笑不已,直说两个小娘子演的好,可以去街上摆摊赚几个铜子花了。   张氏近日身子愈发大起来,因了心中担忧,情绪便有些低沉。今日容娘两个一闹,倒觉心中清旷,很是愉悦。   “这傀儡小人做的如此精致,真是难为那些工匠了。”老夫人拿了一个傀儡仔细端详,叹道。   徐夫人看着笑颜如花的两位小娘子,心中慈爱油然而生。“当日旧都什么把戏没有,只是清平到底小了些,玩意儿不多。”又转而对张氏道:“这样精致傀儡是哪家作坊所制?怎从未见过?”   张氏想了想,亦有些迷惑:“不曾听说街上有做傀儡的,想必是从临安过来的吧!”   容娘听了便去问七郎儡是从何处得来。七郎只说街上买来,容娘便笑道:“如此,便托七哥再与我买一套《劈山救母》如何?玉娘说一套不够玩?”   七郎便呆了,赵东楼已回临安,他去哪里再去弄一套来?   容娘追问道:“七哥花了多少钱买的《天女散花》?”   七郎胡乱绉了一个数,容娘便冷笑道:“七哥撒谎都不眨眼睛了,七斤可说的不是这个数?到底是从何处得来?”转而叹道,”家中账目堆积了许多,怕是要花上几天才能理得清了。”   此乃赤裸裸的威胁,七郎最吃这一套。   “说了你可别生气。是赵兄给的,说是给你压惊。”七郎每次受胁迫,心不甘情不愿,情绪十分低落。   容娘心中气急,私相授受可非小事,何况七郎竟然轻易听了那赵东楼的话,亲自传送。容娘转身便走,七郎在她身后大喊:“说了不生气的!”   容娘却是不理,一路沿着抄手游廊拐进了东边跨院,不见了。   七郎长叹一口气,回头找七斤狠狠刮了他一顿,郁郁出了门。   张炳才近日也是郁郁寡欢,两个小厮想尽了办法,也换不来他的一个笑脸。   桂儿赔笑道:“郎君,不如今日再去群芳楼?不定又进了些新人,去瞧瞧也行。”   张炳才一脚踢去:“你是花妈妈的龟儿,天天拉皮条?”   桂儿捂着脸,不敢再言语。   万儿一把拉过桂儿,将他推搡出门。   张炳才翻了一下眼珠子,万般无聊。“万儿,你说那小娘子青天白日,跟着赵东楼徐守平两个出游,不是粉头是甚呢?”   万儿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,道:“莫非是暗娼?也不对,那日她的衣着甚是普通,像是个平常人家的小娘子。”   “平常人家的小娘子……,那样姿色……,莫非是赵东楼拐了出来?不见他带回临安啊?”张炳才歪躺在榻上,目光涣散,神思出游。   “那样好颜色!那样黑的眼珠子……,那样娇嫩的肌肤……,啧啧啧……”张炳才闭了闭眼,那个娇俏的小娘子浮现在眼前,栩栩如生,持了银簪,眼神冰凉……   他心上一冷,猛地从榻上跳了起来。“走,去河边。”   万儿领会,这是去私娼寮子了。   不料刚出房门,桂儿便道老爷请郎君过去。原来张炳才张罗了月余,用临安的关系跟衙门挂上了勾,要夺酒库的经营。又在城北烧了一把火,顺便买了两处地方,勾起了城中大户对城北的兴趣。这样手段,却是张大户始料未及的。他要好好的历练历练这个独子,好将家业发扬光大。   张大户长得可谓脑满肠肥,十分难看。张炳才倒是一表人才,若不看他发狂的样子,不看他眼中的戾气。   “大郎,那两处房屋买卖可办妥当了?”   张炳才有些不耐:“不必着急。那几个破落户又是要安排房子,又是要加价,啰嗦得很。我且吊一吊,左右没有别家敢来动我家的主意。连那徐家,我挖了他家的墙角,一声都不吭。”   张大户很是欣慰:“只要我大郎心里有数便好。”又问道:“你真觉得城北有利可图?”   张炳才冷笑两声,眼中甚是得意:“若无利可图,那徐家和高家卖那许多地方做甚?不是告诉你了,高明达打算把酒库开在那片?阿爹想想,临安有酒库的地儿,哪片不是繁华所在?待我得了酒库经营权,一年得个成千上万贯岂非小事一桩!”   张大户听得巨额利润,心动不已,立即催促张炳才速去活动。   张炳才应了,出了门便去私娼寮子寻了粉头游玩去了。   这边管事却来禀报张大户:“木工活已做完,张木匠在外头等着结账哩!统共需付张木匠工钱六贯零两百文。”   张大户正盘算酒库之利,将手摆了摆,道:“去去,找娘子要去,莫来打搅我!”   那赵氏却尖声叫道:“哪里要这许多!不过是出点气力,竟要割肉哩!给他算五贯,今儿先给四贯,剩下一贯还要看家伙耐不耐用,若是耐用日后再来支!”   管事十分习惯张府做风,回去便将话原封不动地传给张思本。张思本气得肺炸,粗声辩道:“哪里见过这样人家,还道是大户,竟连小户人家都不如。行情如此,我又无多收,凭甚扣我的工钱?还要抵押,清平县这样多人家,断无这般做法。”   那管事板着脸,无动于衷。“府中向来如此,你若不服,自可去找衙门告状。只莫在此嚷嚷,让爷听见,连这四贯都没有了。”   张思本见主家不露面,管事话又说的满,情知这户人家无处讲理,只得恨恨去了。   回到家中,恰逢丈人也在,便愤愤不平地将事情讲与他听。卢管事听了,皱了眉头不语。他婆娘听了却很是愤怒,嚷嚷着要去衙门告状。   卢管事无言地摇了摇头。   那婆娘不解:“难道阿爹就看着咱们吃这个哑巴亏,连哼不能哼一声?眼见得理在手中,还不敢去辩怎的?这不纵容这等恶人么?”   张思本也很是不解。   卢管事吃了口茶水,提醒道:“你去打官司要花费多少?”   张思本夫妻对视一眼,心中估了估,不由气馁。请人写讼状,倒不过花费百来文钱。可进衙门打官司输了要罚钱,赢了也要交欢喜费①,左右都要贴钱,又要赔上些工时,却是极不划算。   卢管事苦笑道:“且那张大户最近与县衙走得极近,你莫自讨没趣!”   张思本知丈人久在徐府当差,当日甚样人未见过,便是那东京府衙公人也要给几分面子。如今丈人如此说,便是真无告状的必要了。然心中却是如鲠在喉,噎不下那口气去。   “如此吝啬,看还有谁肯去他家做事!”   “烂肠子烂肺的破落户!”这句却是他婆娘的发泄。   卢管事任由女儿女婿一通痛骂,末了劝道:“不必心疼,城中尽有去处,钱四处可赚。再说,过的几月,怕你还要忙不过来哩!”   张思本闻听,暂且压了心中愤懑,问道:“莫非城北要动工?我听张大户家中仆人说,他家也买了那里的地哩!”   这回换卢管事冷笑:“他家还来抢徐府的事呢,眼皮子浅的,看他怎生成事?”   张炳才父子才不担心,老的在家中搂了小妇盘算收入,小的携了粉头在外游玩,只吩咐了管事去经营生意。   那管事失了监督,便生惫懒,成日在外虚晃一枪,回头编些故事交差。若有银钱勾当,能诓的也诓些,能贪的也贪些。那城北的房屋买卖,便回来虚报说加了二十贯,实则不过加了十贯。   然张家未有真心与那群穷人方便,更不要说如徐府般寻地方给他们安置,成日拖着不写契书,不去衙门立下文书画押,只想着连这十贯钱都省了去才好。渐渐地那几户人家又去寻了原买家,利索办了交接。待张大户知道,气得直跳脚,大骂哪个小妇养的,敢跟张家斗法?其实他自己正经是小妇养的。   张炳才从温柔乡中醒来,气得眼睛都红了,直拿管事生气。骂了一通,到底须得自己去收拾残局。先就往县衙将徐府与高明达告了,说他们强抢生意!   消息传到徐府,老夫人勃然大怒,先就将徐夫人骂了一顿。   “我们徐家,怎能自贱身份,与商人搅合在一处?如今是缺了吃少了喝么?还是我花了你成千上万贯家财,家中分文不剩?这是自打脸面啊,叫我如何去见大郎和他爹……”   徐夫人挨训,守平与容娘两个心中十分难受,却又不能分辨,只好默默陪了徐夫人站在一处。所幸老夫人并不知晓容娘所行之事,否则怕也不能幸免。   然骂归骂,事情还是要了结。徐夫人沉了脸色,唤来管事,听管事详细说了事情经过,知道自家并无不妥。遂命卢管事去县衙应诉。又细细吩咐守平和容娘,万万不可做出些有损家门荣光之事。尤其大郎身为朝廷命官,若一个不慎,被监察御史弹劾,不但家门受辱,恐大郎受累。   守平容娘两个唯唯听训,心中惶恐不安。至此方知,世上事务并非如此简单,些许小事亦可由此及彼,波及他人。大哥在战场,若因他二人率性之举,受贬降官在次,惹因家事得大哥心绪不宁,可是武官大忌。   容娘左思右想,又将那日张炳才行事细细捋了一遍,在床上辗转了一晚,次日便急急的寻了守平,密密谋划了一番。   守平随即去往冠带巷与明远商议,明远早已递了帖子与县衙主薄,自有一番交代。   原来罗知县大人亦十分头疼。这三方都不是他能得罪的。张家有吴尚书做后盾,高家又何尝没有?更何况徐府乃世代官宦人家,老节度使下属如今高位者众,单单左武大夫他就得罪不起!   这个张家太也会惹事了!   知县与主薄并师爷商量良久,决定此事只能私了。于是分别找了各家,好言相劝,最好能各退一步,握手言和。   谁知张家很是强硬,定要堂上相见。又私底下打点了若干财礼与衙门众人,这回却是无人敢收。官场之上谁不是奸滑似鬼,收了你的却办不了事,谁知日后你不给我下绊子?   于是定了日子开堂。   葛崖儿近日很是惬意,离了城北那荒废之地,搬到城西这块,仍与旧日熟识作邻舍。手中也有几个钱了,置办了一挑茶担子,天热卖凉水,天凉煎热茶,每日里走街串巷,也卖得一日生活。若是运气好,还有几个铜子余钱。婆娘也收拾干净,去了街上一家脚店当垆卖酒,作了焌糟②,亦有一分收入。   这日,葛崖儿穿街过巷,正欲找个地儿放下挑子歇上一歇,隐约后头有人唤他,遂放下挑子回头看去,却是那张家管事。   ①两次诉讼不胜要罚交税款,获胜也要交欢喜税钱。”《宋会要辑稿》   ②有街坊妇人,腰系青花布手巾,绾危髻,为酒客换汤斟酒,叫做“焌糟”。    第三十九章 葛崖儿 更新时间2014-3-5 20:02:05 字数:3362  话说葛崖儿被张家管事唤住,陪了笑道:“刘管事,多日不见,可要喝盅茶?”言毕便取了杯盏要提壶点茶。那刘管事平日里甚是倨傲,今日却笑容满面,罢罢手谢了葛崖儿的茶。满口“老弟”称呼,直要请他去街上脚店里喝几盅酒。葛崖儿是个贪杯的,遂寄了茶担跟随去了街尾的脚店。   刘管事要了两壶酒,又唤了街上经纪要了碟糖豌豆,辣瓜儿,糟琼枝,和一碟糟鸭掌。葛崖儿搓着手嘿嘿笑:“尽够了,尽够了。”   刘管事斟了酒,葛崖儿端起酒盅凑近鼻子,深深吸了口气,方笑着朝刘管事举了举杯:“来来来,咱喝!”说完急急嘬饮了一口。   刘管事不露声色,边说笑边与葛崖儿续上杯。葛崖儿许久未闻酒味,连连喝了几盅,又挟了几筷子菜,方腾出空来与刘管事说话。   “管事今日找我,可是有甚事?”   刘管事放下酒盅,肃容瞧了葛崖儿。葛崖儿不由一愣,不知有甚不妥。   “确有一事。因瞧你是个知趣儿的,特来通知一声。”   葛崖儿心中吃了一惊,看那管事如此严肃,莫非自家欠钱忘还了?还是昨儿摸进了王娘子房里被他男人知道了?   “管事你可莫吓我,好歹直言则个?”   那刘管事忽地又展了笑容,提起酒壶劝道:“来,咱先喝个尽兴,再说事。”   葛崖儿被他这一紧一松弄得惴惴不安,哪有心思饮酒,纵是临安丰乐楼里的“眉寿”摆在面前,也断断闻不到香味。他用手遮了酒盅,直要管事将话说个通透。   刘管事放下酒壶,一声深叹。   “老弟,那房子,你不合答应了大郎,却又去卖给那徐府啊!”   葛崖儿听了便是一愣,不知有甚不妥。“刘管事,当日贵府答应帮我们找地儿安置,又加了十贯钱,小的可是感激不过啊。可人家都住到这城西月余了,贵府上可是一点消息没有。您老知道,小的穷得只剩个裤裆,肚子都填不饱。不就将房子卖了,吊住爷娘老命。”   “诶,不就是等上一等嘛,迟早会买你的。如今你擅自卖了房,我家大郎很是恼怒,要去衙门告你哩!”   葛崖儿彻底蒙了,不知为何卖自家的房子变成了“擅自”?还要去衙门打官司。他一介贫民,又怎么跟家缠万贯的张大户家去打官司?   “可小的是卖自家的房啊……”   “你不合先答应了大郎,却又反悔。人是要讲诚信的嘛!”   葛崖儿头脑中彻底纠结,“那小的还先答应了徐府呢,不是你家大郎来说加价小的才不……”   刘管事干脆利落打断他的话:“那是你与徐府上的事情。若他要去告你,你也得吃这官司。如今我家大郎已写了诉状,明天一早便要去衙门击鼓。你好生想个法子吧。我话已带到,算是尽了心罗。”   言罢刘管事便要起身离去。葛崖儿忙挡住,不迭求情。   “管事,管事老爷,你可要帮帮小的,求大郎绕了小的这一回。”   莫说衙门里头公人们的棍棒本事,便是打官司的那点税费也够他葛崖儿赚个数月的了。他可不敢去触那霉头!   求了半天,刘管事方重又坐下,叹气道:“若不是你素日是个明白事理的,我也不帮你这个忙。”   当下刘管事神神秘秘附耳交代了一番,听得葛崖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变幻莫测。末了葛崖儿惴惴道:“如此可以吗?若是那徐府……”   刘管事起身便走:“看你自己的了。临安吴尚书可是咱们老爷的亲戚,那可是三品大官啊!”言罢丢了几个酒钱在桌上便走了。   葛崖儿楞了一阵,醒过神来时,将酒菜胡乱吃尽,再也无心生意,挑了担子回家。   待他婆娘寻了空儿归家,瞧见汉子摊开四肢,松松垮垮地躺在床上。只当他又犯了懒病,不由破口大骂:“你个贼汉子,日头还在头顶哩,就回来摊尸!”   葛崖儿腾地坐起来,用手捂了婆娘的嘴,低声道:“别嚷嚷,有事与你说。”   婆娘睁大了眼睛,见自家汉子脸上少有的正经,便点点头。   待葛崖儿将话说完,婆娘脸上阴晴不定,十分犹豫。   “这可太忘恩互义了,我们受了人家的好处,还要反咬一口,怎生做得出来!”   “人家答应了足足给十贯钱哩!我挑多久的茶挑子方能卖的出来。老丈人不是要钱吃药吗,到时咱也有钱孝敬几贯,莫老让你姐笑话。”葛崖儿伸出他那只枯手在婆娘面前比了比。   “再说,那徐府是官宦人家,知县老爷判谁输谁赢还不定呢!咱们只要出去说句话就行!”   那婆娘听到此,终究抵挡不过十贯钱的诱惑,犹犹豫豫着答应了。   正说话间,外头有人唤葛崖儿,听得声音是隔壁宋老大。两夫妻对视了一眼,葛崖儿起身去应门。   “呦,在家呐。快过来,徐府来人了,给大家说个事。”   宋老大不由分说,拉了葛崖儿就走。   宋老大家的堂屋里,坐齐了臭水塘五户人家当家的。卢管事赫然坐在上首。葛崖儿心中有事,很有几分不自在,悄悄寻了个不起眼的地方站了。   “今日请大家来,是因了张大户污蔑徐府,说当初是徐府用了强,各位方将房屋卖给徐府。如今张家已将徐府告上衙门。”卢管事简短说明了一下情况。   堂中几个当家的听到张家如此霸道无理,纷纷声讨。葛崖儿夹在其中,只得附和两句。   “徐府夫人说了,此事免不了请各位做个见证,直说便可,也不需矫饰。无论官司输赢,上堂作了证的,徐府都要给个辛苦钱。这是夫人的交代。”   “无需夫人挂心,不过是实话实说,哪要甚辛苦钱。咱们这几户受了徐府恩惠不浅,岂能受恩不报!”宋老大人爽快,声音也大,在这五户人家当中,他最能拿得住主意,其他人纷纷称是。   “最主要是葛兄弟与杨兄弟,张家当初曾经找过两位,如今见两位兄弟又卖与徐府,恼羞成怒罢了。还请两位好生将事情原委说明白,若误了工时,徐府也会算给两位。”   这话说的周全,只请帮忙,不提昔日两位左右摇摆。杨老倌老实人一个,不迭答应。葛崖儿从嗓子眼里应了一声。   到了升堂那日,五户当家的便早早来到衙门,等候传唤。另有几位便是与高家交易的了,众人都很相熟,在院中低声交谈。接着又陆续来了数个闲汉婆子看热闹。   堂中徐府卢管事与高家明远已到,惟张大户家尚未现身。   时辰一到,衙役们手持水火棒分列两班,罗知县从后堂方步而出,众人行礼之际,张炳才方匆匆而来。   罗知县只当没看见,原告被告各就各位,问过姓甚名谁,再一一招来。   张炳才:“如何他徐家只有管事在此,岂非蔑视朝廷法度?”   罗知县抚额,虚掩了脸上无奈的表情。你一介商户,要人家跟你来对质?   卢管事上前一步,朝知县道:“知县大人容禀。我家大郎远在合肥,效力军中。二郎正在绍兴府应解试。三郎年幼,尚在县学就学。夫人不便来此,只好由小的来应诉。”   罗知县正颜道:“此话有理,只需管事知晓一应细节事务即可。”转向张炳才道:“张家郎君,你将所告原委一一道来。”   那张炳才狠狠盯了一眼管事明远这方,语气颇有些愤愤不平。   “……孰料他徐府与高家威胁…五户,低价买了这两户的房屋。大人可召众人作证。”   张炳才却很是不通断案程序,按例需得被告申诉方能传证人的。罗知县偏了眼睛,要高明远与卢管事相继陈述事情经过。明远甚是镇定,将事情从头到尾一应细节娓娓道来。何月何日接触过何人,和人知情可旁证,后来又是如何买卖,文书是何日写成,县衙主办公人是谁?价钱几许?又将一应文书呈交。   卢管事只是照着样子说来,事情便十分清楚了。   罗知县略略扫了一眼,心知此事并无甚好判,只想着判词如何说得好听些,给张炳才留个脸面也就罢了。   接下来传证人上堂。   葛崖儿排在第四,眼见着前面两位一位说受了胁迫,一位说未受胁迫,想着前面到底有个垫背的,砰砰乱跳的心方才略略安静。   高明远与卢管事倒是稳得住,只堂下一干人等就不忍了,纷纷出言指责。罗知县拍了几下惊木堂中方才恢复安静。   前面是高老倌。   “……小的不合要贪张家许的那十贯钱,便回了徐府。谁知过得月余,张家并未再来找我。许诺的安置也没了下文。小的家有老母,急需银钱治病,只好又去找了徐府。徐府并未见怪,仍将小的安置在了城西一处新院子里,房钱也是当时付清的,并未受徐府什么压迫。反倒是徐府将新房作了低价让与我等,实是得了不少好处。小民不敢忘恩负义,请大人明鉴。”   一出,葛崖儿压力巨大。他悄悄的瞄了瞄那边高家大郎与卢管事,两人很是镇定,胸有成竹的样子。   张炳才恶狠狠地盯着高老倌,高老倌却只低头只顾说话,哪管他眼神凶狠。   “……倒是张家后来找过小的,又要许小的十贯钱,叫小的作伪证,说徐府威逼之类。此事东街…脚店小二可作证。”   此话一出,葛崖儿瞬时僵住,不由偷眼去瞧张炳才。那张炳才听了勃然变色,出口便骂。罗知县皱了皱眉,再拍惊木。   “那店小二可在?”   院中便有人应声而出。将那日张家刘管事是如何与高老倌说的,高老倌又是如何回复的,刘管事是如何威逼的,又是如何生气挥袖而去的……,描摹得很是传神。(可以改行去说书。)   “知县大人,这是诬陷……”刘管事疾呼。知县却是不理,挥挥手叫他退下。   “下一位证人,葛崖儿。”   葛崖儿战战兢兢上前跪下。    第四十章 心计 更新时间2014-3-6 20:39:58 字数:3315  话说轮到葛崖儿上场作证,他抖索着跪了,嗑了头。   “你可曾受徐府逼迫,低价卖房?”   葛崖儿抖啊抖,佝偻着身子,半天未发一语。   张炳才甚是不耐烦,竟然提脚欲踢。站在知县侧面的李师爷瞧见,不轻不重的咳嗽了一声。刘管事听见,忙将他拉了回来。   罗知县提高了声音,再次发话:“到底有无,速速回来?”   葛崖儿吃了一惊,猛地抬头,眼神闪烁,口唇颤抖着道:“确是…确是…受了徐府所迫。”   后头臭水塘那几家不依了,有骂他忘恩互义的,有骂他胡诌的,有骂他惯做的小偷小摸,说话断不可信的,也有人说从未听他露过半点口风,定是如老倌一样被人收买过的……。   罗知县将惊木一拍,众人闭了嘴。   “徐府如何胁迫于你,细细道来,不得隐瞒。”知县毕竟做惯此事,话语一出,尽显威严。   那葛崖儿又是怕张家威胁报复,又是担着撒谎负义的重压,转念又想到张家许的那十贯钱……,说话便断断续续,前言不搭后语。   卢管事与明远对视一眼,上前一步道:“大人,他即说徐府欺负压迫,他妇人必定知晓。小的恳请大人传召葛崖儿妇人。”   “你妇人可知?”知县大人问道。   葛崖儿听见要传浑家,反倒松了口气,不迭点头。   谁知待他浑家来到,卢管事竟然请知县大人将他提到后头去,不给两人会面。葛崖儿心中忐忑,不知何意。   他不知,外头堂中他浑家只会翻来覆去说受了胁迫,真要问何时何地有何证据,便东编西凑,无一丝条理不算,与她汉子的说法又全然不同。   葛崖儿重回到堂中与他浑家跪在一处。听到堂外许多窃笑声,那些闲汉婆子们直笑话葛崖儿两个出尽洋相。   罗知县再次抚了抚额头,心中直叹气,下面又有许多眼睛盯着,无法只得喝道:“无知刁民,若是受迫,如何两人说法各异?”   葛崖儿夫妻张皇对望,不知对方说的哪句话没套上。此时又断没有对口供的机会,葛崖儿心跳愈快,惶惶道:“小的浑家并不知情……”   “大胆!本知县岂是你能糊弄,先前明明说你妇人知晓,如今又如何否认?”   葛崖儿乱了分寸,眼见得这慌圆不了,上头知县大人一脸威仪,旁边邻舍满脸不耻,后头又有围观者的嗤笑,他实是挺不下去了:“大人……,大人,本人并未…并未受迫,实是刘管事……,刘管事说若我不作此证,便要我吃官司。…还许给我十…十贯钱……”   罗知县大怒:“一忽说是,一忽说非。公堂之上,岂容你戏耍。来人,把这个刁民拉下去,重打二十棍。”   葛崖儿吓得连连跪拜求饶,他婆娘哭号着哀求,说张家逼迫,不敢不从,求知县大人开恩。   那张炳才青着张脸,他家管事见了,便大骂葛崖儿诬蔑。一时堂中甚是热闹。   外面有好事者笑道:“葛崖儿素喜占便宜,今日可要吃大亏罗!他以为张家的便宜如此好得,人家的工钱张家都要克扣,能掐就掐,能拖就拖,可笑葛崖儿竟存了这分心!”   “呵呵,活该他吃这棒子!前头李漆匠还说他家里里外外的漆活,做了个多月,工钱硬是扣了一贯钱还多哩!”   “就是就是,卖菜的蔡婆子送了两回菜蔬,说他家竟是比那下户还要抠,便再也肯不送了!”   ……   话是越发难听,葛崖儿的棍棒也终究没有免,二十棍下去,他那么个破身子,直打得他那口气有进无出。   罗知县很是头疼,心知今日便是想照顾张家也是不能了,硬着头皮又问了最后一个证人。那证人许是被葛崖儿的惨叫吓着了,惨白着脸,答说并未受胁。   ……   徐府众人欢天喜地,徐夫人也开了笑颜。   守平很是兴奋,眉飞色舞对容娘道:   “容娘,果然如你所料,张家果真又是许钱,又是威胁。亏得你提醒,不然今日要吃他张家诬赖。”   “高兄又施的好计,着实让那张家哑口无言。你未看到张炳才的脸色,哈哈,真是有趣!”   容娘也很是感兴趣:“他是如何施计的?”   守平深吸了一口气,仍是不可置信。   “他摸透了几人的性子,家底,素日如何处事……,各个击破。就如杨老倌,老实却重情义,便晓之以情理,教他公堂之上如何应对;葛崖儿贪财胆小又无头脑,高兄理都懒理,只教卢管事如何如何,便让他不打自招。真是干净利落啊,偏心思细密到让我汗颜。你不知哩,他竟然花钱请了几个闲汉婆子去看热闹,胡乱造点声势,既吓住了欲做伪证之人,又将张家丑事宣扬得全城皆知,知县也不好再替他张家做遮掩。妙啊……”   守平眯着眼,似是亲眼看到了当日情形的模样,兀自回味无穷。   容娘抿嘴一笑,道:“难怪高大哥放心让高九郎独自应付,他是游刃有余哩!”   守平听到“游刃有余”,便称此词用得极为贴切,回头便转给高明远。高明远眸子亮了亮,谦逊道不敢。   那张炳才回到家中,又是一番摔打,所毁之物纵使他娘老子赵氏扣克百来回也赚不会来,只得抱住张炳才“儿啊儿啊”的哭个不停。   这回张家颜面尽失,几乎全城之人皆晓他张家买人做假,又最是小气,答应之钱财多半靠不住。连他家那三个铺子生意都少了许多,更遑论城北的买卖,竟然无人愿意卖与他家。   张炳才万分恼怒,更将高家和徐府视为眼中钉,下了死心要与这两家竞个输赢。于是大大的抬高了房屋价钱,竟也做成了几笔交易。   高明远却是不慌不忙,他日日勤勉经营,如今入手之地已是占了城北一半,纵张炳才抬价,他也是无动于衷,索性将房屋的买卖停了。专心与县衙打交道,要办那酒库之事。   罗知县自经此事,看清了张家的为人,全无一分头脑,只仗着靠山与钱财,无端霸道,倒叫自己难为。高家在自家身上也是投了许多精力,京中权贵也打了招呼,字画银钱也给了不少,又会做事,罗知县心中便取了高家八分,只将那两分给了张家背后的吴尚书。   容娘费了几日时光方才将账簿理清,不由的起身散散筋骨。守平走进来,笑道:“妹妹辛苦,我给你带了糍糕,且歇一歇吧。”   容娘白了他一眼,要小环将糍糕接过,留下两块,其余仍送给玉娘去。   “七哥也忒懒了,账本都推给我一人,眼睛都花了。你自己又跑去作甚了?”   守平很是得意,扬起脸道:“我可没有去耍子,与明远兄商议了一下午呢!”   容娘甚奇:“商议些甚?”   “明远兄打算做个计划,酒库买扑之后如何行事。”   “他意欲如何?”   守平故作神秘,并不回答,独问容娘:“若是容娘,又当如何?”   容娘转了转酸涩的眼珠子,随意答道:“若是我,买了那许多地,便要联合众人,先将青砖路铺好。”   守平张大了眼睛,很是吃惊。容娘好笑:“七哥这是何表情?莫非容娘说得吓着你了?”   守平点点头,道:“你说的与明远兄的一样哩!真是怪,明明我与你才是兄妹么?”转而道:“容娘你再说说,除铺路之外,还有甚主意?”   容娘但笑不语。   守平催促道:“莫吊为兄胃口,快快说来。”   “若我说了,你可莫去与外人道是我说的?”   “那是当然。”守平立即答应。   容娘停了一停,方道:“若是新酒库建成,其他店铺未兴,城北未免寂寞。去酒库之人想必都是瞧着那份热闹去的,冷冷清清必聚不了人气。”   守平将笑容收起,专注地看着容娘。   “莫若建酒库之时,将其他店铺一并建好。事先便可联系有意之人,将铺面赁了出去。待酒库建成开业,其余铺面也可开张。若是商户担心城北人气不足,不肯来赁房子,也可用减租或免租之法吸引商户来此。”   听到此,守平的嘴巴便有些合不拢。“容娘你从何想来,我日日在外行走,怎一丝想法也无?”   容娘却甚是专注,不受他的打扰。“即使他高家将一半的地面尽数建起房子,若其余地面不动,城北未免仍显鄙陋。不防将有意之户联合,一起行动,方显整齐。”   “另城南已有数家酒家,酒库若无特色,必不能胜过原旧酒库新安楼,这个是必须一蹴而就,不容犹豫的。否则,费力也不讨好。其他铺面最好也如此,若不然,如何吸引人来此消费?只店铺之中要有几点亮色,便可照亮周围几丈之地!不愁不来人。”   “高大哥与县衙走得近,也可说动县衙,将最北边那几块无主之地收回,或建慈幼局,或建学堂,或建武学堂都可。只要花点钱,给那些住户安排个地方另住就行。如此,也可吸引来往过客。想必罗知县也乐意,毕竟是给他添政绩之举。”   守平张了张嘴,欲说还休。   “若是有钱,干脆将那座山头都买下,……”   “将山头买下作甚?”守平从震惊中醒过来。   容娘一顿,心知自己想的无边无际了,便笑着摇了摇头,道是无心之语。   “那我们买下的那些房屋作何打算?”   容娘听了,俏皮一笑。“这就要拜托七哥了。”   守平很是气愤:“你才刚说的计划都甚好,如今自家的事反倒没主意了?我本就于此没甚兴趣,你莫诓我,快快与我道来。”   容娘抿嘴,眼中笑意明显:“若是如此,还请七哥到时另想主意,带我出去看一看,方能定夺。”   守平泄气:“又要出去!”   两人正说得热闹,忽地听到外头一阵“噼里啪啦”炮仗声。    第四十一章 解元 更新时间2014-3-7 21:47:44 字数:3283  容娘与守平对视一眼,四只眼睛里疑惑、猜测、惊讶、喜悦相继浮现,不约而同说了声:“六哥。”   七斤气喘吁吁奔了进来,大声喊道:“郎君,六郎中了解元!”   守平大喜,快步往门外走去,容娘跟在后头。不料守平忽地回头道:“你快去告诉婆婆和娘,免得他们着急。”   正是欢喜的容娘闻听,确是如此,遂按捺了兴奋之情,与小环回了房。   守平迎至正门,外头报喜的公人,簇拥了守礼,大声唱赞。守平忙命管事打赏,又给围观的人群散喜钱,方拉了守礼进来。进了垂花门,老夫人与夫人亦是等得急了,两眼泪汪汪的看着守礼。   守礼跪地行了大礼,唤了声:“婆婆,娘。”   老夫人颤微微的笑道:“快,七郎快扶起来。”   徐夫人含泪看着守礼,心中滋味良多。   容娘与玉娘笑嘻嘻地跟在后头,喜气盈盈。守礼看过来时,容娘悄悄拱了拱手,嘴唇动了动。守礼意会,微微点头。   管事早在徐家祖宗牌位前备好了香案供奉,等进之一家到来之后,由进之带着,拜了祖宗。又回到正厅,老夫人令守礼坐了,受弟妹各人恭贺。府中一众奴仆也拥来贺喜,又是一番打赏。   待过得一时,县衙知县大人亦派人来送了贺礼,张教授派了仲武过来,高明远更是准备了名贵的文房四宝为贺,周老夫人颤巍巍来到,周淮南如今风头过去,已是无所顾忌,也大大方方来了徐府。   一时又有些相熟的邻舍来贺喜,夫人忙的晕头转向,亏得容娘年轻,头脑清醒,在旁帮着料理,不至于慢待了亲朋。徐府这日是十分热闹,直至晚间送走客人,方得清静说些家常。   大郎徐守中当年得了恩荫,封为忠训郎①。十五岁便交给老节度使下属,即如今的刘经略使,大小战役过来,不知受伤多少,立功几何,方得来今日这左武大夫②之职。往上,守中之父不过是武举出身,老节度使亦是武人出身。   如今家中再得恩荫已是为难,守礼在解试中一试夺魁,靠自己便能谋个出身,实是徐家一等好事。   老夫人看着守礼,眼中万般喜爱。“六郎,你很好,很好。你阿爷阿爹若在,必定欢喜得……”说到过去的亲人,老夫人不免情肠触动,一阵悲恸。   玉娘很是懂事,忙扯了帕子去给婆婆拭泪。   徐夫人亦是心酸。   周淮南却甚是高兴,左右守礼高中于他只有好处,他插嘴道:“我是无望了,六郎日后有了差事,定要哥哥去做幕僚,好歹给碗饭吃。”   老夫人笑话他道:“淮南若是做师爷倒是合适,能说出个一二来。就是那笔字,要好生练练。”   进之却打趣道:“六郎,你得了解元③,也莫娇莫躁。早早做好准备,明春去临安得个状元回来,把叔叔那份也拿回来!”   里头小娘子们便遮遮掩掩笑了出来。老夫人听了亦是破涕而笑,手指颤微微指了进之道:“你个没脸没皮的,自家不用功,叫侄儿去给你争脸。”   谁知守惟亦道:“也把我那份拿回来!”   小辈们笑得更厉害。老夫人笑眯了眼,朝守平摆手道:“你不许跟你二哥学,年纪轻轻,再莫说此话。”   于氏便狠狠地拍了守惟的脑袋:“不会自己去考去!六郎自考他的,你是做哥哥的,明年也去下场。”   守惟偏过脑袋,一脸无辜。“娘,下场也要看悟性哩!你儿没那个本事,下了场若取不中,反给家中丢脸。”   徐夫人微笑着开解道:“二郎,你若下了场,不论取中与否,咱们都是高兴的。这次不中还有下次,若是中了,咱家就更是喜上加喜了。男儿有志,方能荣耀家门。”   老夫人点头称是:“你瞧伯文中了解士,也是莫大的光荣呢!”   周老夫人冷眼旁观,心中却实是羡慕徐府人丁兴旺,儿郎成才。若是当日结成姻亲,也不怕自家孙儿无人依靠。一时周老夫人心中凄苦,不是滋味。   周淮南却是丝毫无感,他于仕途不甚热衷,于生意经营一事无甚天分,唯有屏风那头娇滴滴的女儿声勾了他魂魄,一时遐想迤逦,支了颊笑眯眯的听着那边动静。   守惟心底叹气,面儿上却不得不应了。正心灰之际,瞥见守平笑嘻嘻的看着自己,趁别人不注意,迅速地做了个苦涩的表情。守惟心中明白,家中除了阿爹,到底还有个同病相怜的人,心情便好了起来。   几个小娘子在屏风后头小声说笑。玉娘懵懂问道:“阿姐,解元是什么?”   娥娘答道甚快:“这你也不知?解元便是解试头名哩!”   玉娘有些羞赧,朝容娘挨了挨。容娘伸手帮她抹平鬓角的碎发,附耳道:“我也是今日方知哩!”玉娘会心一笑。   瑾娘很是不满娥娘的轻浮,安抚玉娘道:“别理她,外面的事情谁知道得那么多呢?小娘子家,正经的只需知道家中诸事便可。“   婉娘笑笑的看了看娥娘,朝她娥眉一挑,大有嘲讽之意。娥娘听了瑾娘的话正是不自在,如今见婉娘也讽她,心中大酸。   “阿姐此言可错了。眼见得下月,阿姐便要嫁入高家了,姐夫可盼着你去给他掌事哩。高家生意遍天下,阿姐也免不了要管一管的。”   瑾娘气得满脸通红。本朝女子大凡有些门第的,便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,只在家中理些家事。只有那穷困粗鄙人家,才有妇人无视规矩,外出做些事,贴补家用。娥娘此说,不过是拿了高家商户身份说事罢了。   瑾娘却不好回得,到底是未嫁之身,娥娘无礼无节,她却没有那块脸皮去与她争执。   “听七哥说,姐夫十三四岁便自己拿主意做事了。区区几年,便掌管了家族事务。有此心智,便是下场也不愁取不中了。”容娘微笑着,淡淡地将话接过。   婉娘撇撇嘴,很是不以为然:“你倒是知道些生意人家事情,难怪二哥总回来说,你里外都管得。”   瑾娘嘴拙,心中恼怒,口头便越发僵硬。   容娘清冽的眼神直直的扫了过来,停了一停,方道:“我只知道,不管甚样人家,只要他能养活家人,看顾家人,便是可贵可信的。”   婉娘娥娘两个被容娘子的眼神扫过,只觉心中寒冷。再听了那话,又无一丝反驳之理,讪讪地再不敢做声。   容娘声音清亮,并无其他小娘子般娇滴滴的作态,甚是好辩。这边周淮南听到,心中一荡,又丢了一回魂去。   外头众人自是不知内里官司,仍然热热闹闹地讨论明年的省试乃至殿试。   守礼今日应酬多了,晚间便只微笑着听众人说笑。   进之很会描摹,脑中满是金殿面圣的辉煌。   “若是咱家能出个状元……!六郎,你叔叔我今日还是承信郎哩,他日你或大郎升到御前去时,也给叔叔讨个实缺。”   进之也忒会想了!守中还罢了,守礼刚过解试,明年还需经省试、殿试。即使取得了功名,也需慢慢做起,不知需历经多少考绩、磨堪方能升到御前!他这个愿望也太长了些……。   守平守惟两个偷偷别过脸去笑了,进之的承信郎④,不过是武臣最末的等级,从九品呢!   于氏心中很是悲凉,官人一味地取乐,怕是上天掉个缺给他,也会做坏,倒不如不做。如今连守惟也随了官人,真不知家中希望从何而来,莫非一辈子便靠了长嫂这边?   徐夫人见进之话语之间甚是油滑,怕带坏了七郎,便转了话题。   “明日你需去拜访教授,好好谢过。另外,上次你说的金山书院之事,也需与教授仔细商量,听他的安排才是。”   七郎点点头,慎重答应。   老夫人听了,忙吩咐道:“今日大家都忙的狠了,好好休息去吧。六郎一路辛苦,也许早些歇息,明日好精神着去见教授。”   众人听了,便纷纷散去。独留周老夫人与老夫人叙些姐妹私话。   徐夫人今日辛苦,回到房间只觉腿酸,不由得用手捶了捶。容娘携了玉娘进来,正好瞧见,忙命婢女去厨房打了滚热的水来,亲自服侍徐夫人洗了脚。   徐夫人心中喟叹,然乏意自脚底升起,她虚闭了眼睛,靠在交椅上假寐。   待容娘起身回房时,赫然发现守礼等在门外走廊上,含笑看着自己。   “六哥,你来了许久?如何还不歇息?”   容娘一番动作,竟是出了些许薄汗,脸上更显红润。守礼指了指她身上,容娘低头方知,裙子竟是湿了。容娘笑了笑,道:“无事,稍后便换了。”她看六郎便无要离去的意思,忙道:“娘甚是辛苦,已经歇下了,六哥若有事,明日再说吧。”   守礼点头。见容娘转身欲走,却又唤住。   容娘诧异地看着守礼,守礼眸中幽暗深邃,不可见底。容娘竟有些不自在,呐呐喊了声“六哥”。   六郎一瞬不瞬地看了容娘片刻,轻轻道:“背过身去。”   容娘心中一喜,只当他带了甚新鲜好玩东西回来,要吓她一吓,忙将身子转过。屏气凝神,只待六郎将玩物现出来。然容娘等了一时,不见六郎动作,正要回头间,听到六郎在耳边说:“莫动。”只觉头上被插了个物事。六郎的手想必是小心翼翼的,那样物事插过容娘的头皮,很有些痒。容娘忍不住伸手抽了下来。   是一只玉钗!   ①忠训郎,正九品,47阶。   ②左武大夫为武官的第十三阶,正六品   ③解元,宋代科举制度中解试(乡试)第一名,通过了解试都可称解士。好拗口……   ④承信郎,从九品,52阶,是南宋武官最末一品。    第四十二章 牛市 更新时间2014-3-8 19:48:31 字数:3085  那是一只碧玉簪。   极简单的簪子,颜色较深,倒有些古朴的样子。   容娘很是喜欢,她摸摸自己的双丫髻,到底叹道:“可惜我还不能簪呢!”   守礼见容娘喜欢,已是松了一口气,哪管如今能不能戴。   “那你便收着,日后再戴。”   容娘开了笑颜,又帮玉娘讨要:“六哥帮玉娘买了甚?快交给我,否则玉娘必要抢了我的去。”   守礼凝视着眼前这个娇嗔的小娘子,心底颇有几分无奈。他隐隐叹了口气,终究微笑道:“已经送往她房中去了,你回去歇息吧。”   转而又唤住容娘:“把簪子收好,莫让玉娘瞧见,免得她闹。——也莫给别人看见。”   容娘莫名其妙:“为甚别人不能看见?”   守礼僵了僵,勉强扯了扯嘴角:“别人看见了,玉娘必定知道。快回房吧!”   容娘只觉六哥今日怪异的很,一路纳闷着回了房,把簪子随手交给小环,要她收好。待小环弄清簪子来自六郎,便问玉娘是否也有。   容娘正沾湿了帕子洗脸,咕哝答道:“独我有,还叫别告诉他人。”   小环顿时呆住,簪子在手中便如火种般烫手,偏偏容娘还一脸懵懂无知的模样!小环心事重重将簪子藏了起来,又再三叮嘱容娘不得声张。容娘不耐烦地回复了,便上床歇下,独留小环在外间榻上辗转不得入眠。   次日守礼便去拜访张教授,自然又有些同窗要应酬,一去便是一天。   下午田庄邱庄头赶来贺喜,稍后富贵也来了。徐夫人心中欢喜,忙命容娘安排打赏。容娘早叫小环端了赏封等着,此时便一人给了一个大大的封赏。两个庄头喜滋滋地笑纳了,又顺便回些田庄山头的事情。   因上回喂养家禽事务,邱庄头很做了些打算,今日便讲得长久了些。   “上回七郎讨来的苜蓿种子,已安排人种下去了。本庄共有旱田八十余亩,除魏老三租了二十亩种麦,剩余六十余亩。苜蓿种了二十亩,其余均分给各户种些菜蔬。”   徐夫人很是欣慰,笑道:“就该如此,他们种些菜蔬,若是有余,拉到菜市也可卖几个钱。”   邱庄头亦点头称是。“夫人慈悲。烂叶老菜都可喂牲畜,也不浪费。如今庄里头喂了十头猪;两群鸭子,共一百二十只,仍照回头沟买的半大鸭子,若到明岁,估计便不用再买鸭苗;鹅六十只……”   容娘听了遍有些奇怪:“为何未养鸡?”   邱庄头嘿嘿笑了,神色间颇有些得意。   “这却是小的打了个算盘。若是每样都喂养,未免有些分散,有些收成也零零碎碎,不能作一时收获,卖时也要多费几个工,算账更是不易。再说庄上不比山里,水田众多,沟渠遍地,等田里散落的稻穗啄尽了,那些小娃无事,去挖些泥鳅捡些螺丝很是方便。若是明岁苜蓿种成功,倒是愿意多喂些猪,到底利大许多。”   夫人与容娘在屏风两头频频点头,对于足不出户的娘子们来说,邱庄头的这番话无疑是新鲜有力的。   富贵听了心中便有些惭愧,初时富贵便有些心大,欲将事做得好看,讨主人欢喜。谁知如今倒出了许多不如意,正不知如何解决?那邱庄头倒事先料到,避免了许多日后的不便。   正羞愧间,身边他爹横了一眼过来,忙聚神一听,原来是夫人问他山庄巨细。他忙鞠了身子回答。   “庄里的牲畜长势甚好,就是……”   “如何?”夫人一向心慈,说话都是柔声的。   富贵硬起头皮答道:“原本小的将牲畜分与各户喂养,谁知小的想的不细致,便有人贪了些鸡蛋鸭蛋之类。又不好查处,小的很是为难。”   话毕,也不敢抬头,只惶惶立在那里。   夫人听了却似很愉快,对宋管事道:“你也忒将富贵教的太老实了!便是些许几个蛋,难免有些个贫穷的,煮了给娃儿或老人吃,那也不值甚么。”   宋管事心底明白,这只是夫人宽厚,若要认真计较起来,却是富贵管理不善,只得勉强笑着应了。   “娘,宋庄头确是尽责。然该查的也要查一查,以免老实的反吃了亏,狡猾的倒得了实惠。如此下去,便无人肯踏实做事了,反纵容了那些滑头。”   容娘的话清清楚楚的传入了富贵的耳中,富贵那张长脸陡地窜红。   “也不用揪得太过苛细,只叫那奸猾之人有些忌讳。另外,到底还是要想个法子才好……,邱庄头,你是如何做的?”   邱庄头听了许久,如今叫他说,倒很爽快。“人心莫测,这倒是难免的。小娘子说得很有道理,如放任不管,恐怕鸡骨头都不剩了。田庄上原有个废弃的牛棚,我便叫人修葺了下,将鸭鹅都关在那里头。叫两户人家负责。不管何事,都要两户人家各出一人,同出同归。丢了便算两户共同的损失,日后捡了鸭蛋也算两户人家共有的收成,卖出之后再按娘子所说算一成利与他们。暂时倒没有这些烦心事。”   这番话一出,高低立现。   夫人频频点头,道:“邱庄头确是个老练做事的,事务安排的甚是妥当。”又对富贵道:“你也莫心虚愧疚,邱庄头到底比你多吃十几年饭呢!”   夫人这么一说,厅中众人都笑了,富贵也收了惭色,腼腆而笑。   “小的知道怎么做了,多谢夫人,多谢小娘子,多些邱庄头。”   这许多个“多谢”下来,引得几人再次开怀而笑。宋管事心中感概,到底还是儿子独立出去好,经一经事,富贵老成多了。   容娘在屏风后头也是笑容灿烂,邱庄头和富贵带来的是宅院生活断断没用的勃勃生机,活泼泼的世俗人生,这却比这深宅大院有趣的多。   小环皱眉,提醒容娘坐端正。   容娘微微敛了张得太开的笑颜,仔细听厅中人话语。   邱庄头笑着道:“后生可畏,经得几回事,自然便想得周全了。小的却另有个事要禀告主人。”   夫人与容娘皆是意外,按说粮食已收,牲畜事务也已安排好,应无甚事操心了。   “前几日,衙门公人抓着了几个偷着贩牛的,收了十数头牛,按说今日便也该到了。小的大胆,请夫人派个行家去,好歹买几头牛回来。”   夫人甚是疑惑,容娘也瞪大了眼睛,不知邱庄头何意?须知耕牛甚贵,一头得百来贯之巨!   “庄上不是有五头牛,回头沟也有三头,再买牛作甚?”这却是容娘所问。   邱庄头很是有些赧然,然他不愧为汉子,坦然回道:“此事原有些私心在里头。我妻弟见秋闲了,村上有人说贩牛赚的好大的利,便四处借钱,与人南下贩牛。那帮人却是惯做的私贩,未交税赋,便将牛偷偷地运了回来。县衙却早早得了消息,在渡口候着,将人牛都拘了。”   原来福建地方产牛甚众,价钱比此地便宜许多。若不算缴纳给朝廷的税,贩一头牛回来获利可翻倍,甚至更多。只是朝廷对贩卖之牛抽取重税,若想得重利,非财产雄厚的商人不能。然重利之下,总有勇夫。不少人便偷偷贩牛,若成功卖出,普通一家可骤富。   然若被公人抓住,牛被胡乱扑卖,所得既要付税费,又要罚款,又要打点公人的辛苦费,又要付给棍棒费(我编的,反正古代衙门都有些黑)等等,所剩无几。若是借钱去贩牛者,也可一夜破产,还背一身债!毕竟一头牛即使在南方也需数十贯!偷运的两头,便是百来贯巨财!   夫人听了这些详细,很是怜悯。   容娘想了想,问道:“邱庄头有甚详细打算?”   邱庄头搓搓手,很有些不安。“那伙人派了腿脚伶俐的跑回来,告知各户人家,叫有钱的凑钱,有人的找人。若是与县衙交涉得当,也可些许余得些本钱。”   宋管事沉吟了一时,方缓缓道:“此事我也曾听闻。素来便有些机灵的,趁衙门得了值钱之物,便趁机凑几个钱去扑买。价钱上有时便宜的许多。”   邱庄头忙道:“不必等到扑卖,若是有人事先出了价,只要够衙门开销,衙门也是肯的。”   容娘听了,心中转了一转,轻笑道:“莫非出了衙门的钱,这牛便归徐府了么?”   宋管事嘴角抽了抽,忙垂下头。   偏富贵不知高低,插嘴道:“自然不是。若是如此,他们直接将牛给了衙门不就行了。”   宋管事心中狠狠地骂了儿子一顿,真是个浆糊的脑袋,如今外头去了,越发连小娘子都不如了。   果然邱庄头便红了脸嗫嚅道:“……事后再给些成本,也不致分文无收。”   邱庄头如此一个磊落的人,又生的高大,如今要来做这事,真是难为了他。   徐夫人看了便有些不忍,对容娘道:“你便瞧瞧咱家的家当,若是有两个余钱,帮帮人家也是好的。若是将本钱囫囵填了进去,何年何月方能还清哩!”   邱庄头慌忙点头。   容娘默默计算家中余钱,一时厅中安静。   守平兴冲冲地快步进来,笑声欢快。   “容娘,我做的好买卖!”    第四十三章 强拆? 更新时间2014-3-9 19:49:51 字数:3522  且说守平兴冲冲地进来,却看到有那几个管事的在,便停住了脚步,唤了一声娘。   徐家几位管事的纷纷与守平行礼。   守平摆了摆手,仍是有些抑制不住兴奋,对夫人说道:“娘,今日有许多户人家要卖房与我哩,都是那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便被容娘打断:“七哥,如今邱庄头有一桩事,看你能否帮上?”容娘的声音清冽如泉水,将守平中的炙热嗞——地冷切。守平不解地瞧了瞧邱庄头,又瞧了瞧徐夫人。   邱庄头见状,心知外头的事还是要郎君出面,便将事情捡些要紧的说了。   守平是个热心的,当下便答应。“也没甚么难处,叫卢管事去做便是。”   邱庄头听了便有些犯愁,此事不比寻常,不知卢管事能否做成此事?若是不成,却叫他到哪里再去寻人,便是寻了人怕也迟了!然守平话已出口,人家热心相助,只得谢了。   当下几人离去。   守平方重拾兴致,将房屋之事从头说来。   原来今日七郎出了县学,正欲归家。八斤却眼巴巴地候在县学门口,两眼哭的浮肿。七郎只当被人欺负了,他却抽噎着说是被人打了。   要知八斤虽调皮,却从不是惹祸的主。十来岁的人,身架子都未长全,除了嘴大,其余皆是是瘦小可怜。亏了他有那个心窍,从不去招惹他人,倒也没有吃过亏去。如今做出那副委屈的样子,七郎瞧来,真是又稀罕又心疼。七斤却是袖子一撸,便要八斤带了去寻人打架。   守平忙拉到一旁,叫八斤将事情说清楚。   却又是张炳才那厮!自上次官司失利,他便疯狂买地。城北但凡未卖出之地,他都亲自找上门去,许以高价。有许多人便受此引诱,纷纷答应卖与他。   待到去衙们写好文书画完押,房主找他要剩下的钱时,便百般拖延。纠缠过几次,房主也没了耐心了。他便说要一次付清也可,只价钱便要降一降,直降得比卖与别家便宜许多。房主目瞪口呆,自是不依,于是日日便有人找到张家去要钱。又哪里能近了他的身?   几户已画了押的急的不行,身体弱些的便从此病倒。没奈何,告到官府。官府便说既然已付了定钱,余钱人家自然会付与你的,且等一等吧。   只有两户要着了全额的,那是城里有名的无赖,张家也怕了他们,早早将钱给了,免得麻烦。   那几户没要着的见此,知道他张家吃软怕硬,竟然也想了法子,日日去扰他家。然终究是老实人,做不出来厉害事情,反倒被张家的奴仆打伤两个。   于是其余手中有房的人家再不买张家的账了。不管张家如何引诱,便是摆了现钱在眼前,也绝不松口。谁知道守的住不?   张炳才恼羞成怒,便命了恶仆闲汉日日去那些人家闹。今日拆两处篱笆,明日捉两只鸡,后日掀几片瓦……,纵是那些未卖房的人家都受了池鱼之殃。一时间鸡飞狗跳,趁火打劫的也有,顺带的毛贼都多了许多。   八斤今日恰巧送些吃食回去,见到几个汉子在他家周围游荡,便有些警醒。果然不过两只脚刚进屋,便听到后头屋顶上哗啦啦响动。赶去外头一看,那几个汉子正在戳他家屋顶。   八斤怒极,大骂着捡了石头去扔,倒也仍着了一个,直将他砸的头破血流。那几人猖狂的很,冲进来反将八斤打了一顿,又将他家仅剩的几样家私砸的稀烂,扬长而去。临了,尚威胁他家病秧子爹娘,早日将屋子卖给张家,方可得安宁。   八斤抽搭着讲事情说完。七斤双眼通红,掀了八斤衣裳一瞧,身上青一块紫一块,看了让人难受得紧。   七斤便要去张家打回来,守平忙按住他。   八斤反劝道:“哥哥,你去了,打不赢的哩!”   七斤气无处发,难受得直撕扯自己的衣裳。   “难道便任人家欺负咱?”   八斤扬起脸,黑眼珠子从浮肿的眼皮底下如小狗般可怜兮兮地看向守平,哽咽道:“郎君,你定要帮帮我们!”   遇到此等不平之事,守平的侠义之心大发:“你说,我定帮你!”   待八斤将话说完,守平与七斤僵在当地。   小小的八斤,原本十岁看上去却只八岁的八斤,日日嬉笑无半丝正经的八斤,街上多两个人便不能觅得踪影的八斤……   居然马上将要卖屋的人联合起来,通了气,由小小的八斤来寻买家。   居然有十二户之多!   城北拢共只剩十六户未卖之户!   居然有十二户人家将自家的房屋交给八斤来卖!   七斤嘴巴张的比八斤的阔嘴还大,久久回不了原形。   守平怔愣了许久,吞了口口水,顺便用手扳拢七斤的嘴,说:“我帮你忙!”   徐夫人心疼的什么似的,忙问道:“八斤人呢?”   守平从兴奋当中醒过来,得意地道:“我叫七斤陪他回去了,提防那帮人再来闹。”   “青天白日的,那张家也太没王法了!衙门里头也真是……。诶,七郎,你若是能帮到人家,便去帮吧!银钱不比人命,那都是几个苦命人啊!”   守平连连点头,方觉容娘一声不响,奇道:“容娘,你怎不说话?”   小环见容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,两眼发直,忙推了推她。“小娘子,七郎唤你哩!”   容娘堪堪回过神来,深深地呼了口气,方从屏风后头出来,脸上甚是严肃。   “七哥,八斤说那些房屋都要卖与我们?”   守平愣了愣:“倒是未曾如此说,只说要卖!”   容娘颔首:“那便是了。我们不能买许多,顶多只能买两户。”此话甚是坚决,隐有铿锵之音。   夫人与守平齐道:“为何?”   容娘反不着急了,她寻了张椅子坐下,又叫小环倒水。守平啧啧,甚不耐烦:“快说,人家等着哩!”   “七郎,咱家账上还剩余多少?”   “上次你不是算了嘛,买了六处房屋,臭水塘建了房子,另加上庄上些花费,大数皆在此,尚余一千二百来贯。”   容娘那两排长长的睫毛便扑了扑,而后笑容嫣然,道:“再买两户,又需费一百五十贯左右。今日邱庄头之事,若是要帮,至少得准备两头牛的钱数,听他的话头,怕是六十贯足要。如此,大约又需费一百二十贯。”   守平与夫人心底大概算过,确是如此。   “那便也够了,还有许多钱剩呢,不如多买几户,也多帮几个人。”守平尚未从八斤带来的震撼中醒来,心中满是慈悲。夫人亦点头称是。   容娘微微笑道:“七哥,娘,眼见城北就要动工,到时费的银钱比买房屋的钱只多不少哩!”   守平与徐夫人看了看对方,一时愕然,继而了然。   “确是如此!但助人不比赢利,自是助人更重要。容娘,娘早与你说过,不要与那商人一般,眼中只有钱!”夫人的眼中有了一丝不悦。   容娘并不着急,安抚夫人道:“娘,你莫急,听我说来。”   夫人静静地看着容娘,心中隐隐有些担忧,不知放任容娘管事,是否正确。   “家中钱再多,我们此次也只能买两户。”   守平眼见娘眼中隐隐有怒气,忙对容娘道:“你速将道理说出来,莫再卖关子。”   “如今是九月底,六哥要赴临安,需在临安度过春季。临安价贵,六哥去临安又或许有些应酬,银钱需备足。若是殿试之后有了差事,怕是还要给六哥备妥上任的费用呢!”容娘掰了手指一一算来。   守平偷偷地去看娘,见她脸色稍缓,知道容娘说中了娘的心事。   “其余事倒是费不了多少钱。”   守平听了,刚待说既然如此便可再买之类的话,又听到容娘说道:“我们还是只能买两处房屋!”   守平泄气,塌在椅上,断了欲容娘较真的念头,只无力地扬扬手,让容娘快讲。   容娘歉意地朝夫人笑笑,话语不停。   “张家为人,最是卑鄙无赖!如今他欲仗了强势,逼迫众人卖房。若我家接手太多,他势必冲着咱家来!虽咱家不惧他,然蚊蝇多了,也是心烦。况娘亲说过,一着不慎,恐于大哥不利!故我家决不能受太多!——但,可告与城中有诚信,且愿买房之户,大家分散买来。便是高家九郎,七哥也不要劝他多买!”   此话夫人与守平却是听明白了,如此多人买了这些房屋,那张家再强,也不能怎样?   对付无耻之人,便要合众之力,孤立他!   夫人长舒一口气,无奈笑道:“你们平日便是如此议事的?”   守平见娘开了笑颜,再也无一丝担心。“嗯,容娘总是如此,吊人胃口,直恨得人牙痒痒的!”   小环一直紧张地站在一旁,如今见厅中气氛松懈,不由抚了抚胸口。   夫人心中万般感慨,初时只当容娘贪新鲜好玩,今日一听,方知她确是有此能力料理诸事。便是守平,于心计上也是大为不如!不知是幸还是不幸?   “我再也不来听你们管事了,忒累人!你们两个好生管去吧,切记,咱们家,大大小小,上上下下,一大帮子人,关系甚大,行事务必谨慎!”   守平与容娘齐声应答。   待夫人出去,守平便好好的笑了一番容娘,兄妹间不免有一番打闹。   院中,守礼大步而来。   守礼听到八斤之事,甚是赞同容娘的主意。又叫守平先找了高九郎商量,莫擅自拿主意。守平这阵正是崇拜高九郎之际,丝毫不觉守礼对自己的不放心,爽快地答应了。   容娘趁机将邱庄头之事再次叙说了一遍。   守礼静静地瞧了瞧容娘,并不开口。他眼睛不大,眸子幽深,很是沉着。容娘很有些不安,轻轻地挪动了一下。   “你作何打算?”   守礼终于开口,容娘心中悄悄松了口气。   “邱庄头做事踏实老练,很是忠心。帮他一帮倒也无妨。但贩牛之事可大可小,终究是有违朝廷制度。六哥只需探探口气,若不行倒也罢了,此时咱家不宜有些许差池。”   守平听了便插嘴道:“容娘,叫卢管事去就可,要六哥去怕是不妥。今晚本是去赴宴,却去谋此事,怕罗知县听了不快!”   守礼微微一笑,自绍兴归来之后,六郎越发自信,举手投足之间叫人不由信服。他淡然一笑,道:“不妨事,我自有计较。就当做桩善事罢了。但可一不可再,到底……。”   容娘懂得,也不再问。    第四十四章 表白 更新时间2014-3-10 20:10:01 字数:3800  次日徐府众人齐往云山寺。   原来近日张夫人牵挂女儿,为她的双胎忧心忡忡。家中婆子有那虔诚信佛的,便力劝张夫人去本县云山寺拜拜地藏菩萨。张夫人一听,焦躁的心神蓦地清明,赶到徐府将那神灵故事说与两位夫人听。   “……有一尊地藏菩萨圣像,高一尺六寸,也不晓得是何时何人所设。这尊菩萨很是灵异,凡是投宿寺中、礼拜忏悔的,必定有所感应。听说有一个居士,年已三十七岁,却未长出一颗牙齿。后来,他到菩萨前绝食祈祷,夜半梦见菩萨来为他摩顶,顿时感到遍身轻安。醒后,便长出三十八颗牙齿!附近的人听了,便都来摹画圣像,供养敬拜,很是灵验哩!如今这云山寺香火旺盛,善男信女无不虔心拜佛,不如咱们也去拜一拜!”   老夫人与夫人听罢,便很是动心。况如今张氏身子并不沉重,亲往拜来想必菩萨更体其诚心。于是徐夫人便定了日子,一家子几辆驴车,会同了张夫人,浩浩荡荡去往云山寺。   云山寺离城中不过数里之地,掩映于茂密的树木之后。因逢深秋,树叶枯黄凋零,从光秃秃的树干之间看过去,便可见云山寺朴拙的山门。虽季节凋敝,然善男信女来往不绝。况这云山寺春夏秋冬,风景各异,又有一块年代久远的古碑,书法出众,是城中读书人必瞻仰的。是故四时光景,无一刻断了游人。   早有管事去寺里打点了一切,寺中僧人见是城中贵人来临,知客僧忙迎了往那菩萨面前去。   老夫人带着众人上了香,跪拜上供,又许了平安愿。方由寺中僧人带了去干净院落休憩。   小娘子们却是坐不住,往日在家时只闻得云山寺有一处山泉,清冽甘甜,是城中大户人家煎茶的好水,便嚷嚷着要去瞧一瞧。寺中僧人素与官宦人家交往殷勤,早把寺中两处好去处清了场,只待两府众人游览。   容娘莫名地对张四娘有一分愧疚,此次同游,心底便存了一分亲近之意,总在一处行走。   出了云山寺的后门,有一小小的山坳,瑟瑟落叶铺满小径,清冽的山泉水汩汩流淌。林中鸟叫虫鸣,秋意深浓。   容娘与张四娘缓缓走在后面,说些秋景道些家常,很是随意。前头几位小娘子们欢喜不已,一路嬉戏说笑,寂静的后山顿时热闹非凡。   张四娘看了看前头,心中犹豫了一时,抿了嘴唇,对容娘说道:“左右这山泉也瞧过了,不如我们去瞧瞧那块碑。”   容娘一时反应不及,怔怔的看着张四娘。后者脸上微泛红晕,眉眼温柔,轻轻说道:“日日在家中针线不停,难得出来一次哩!”   容娘心中一软,只好答应。   那古碑就在寺庙的最后一进院中,七斤成奎守在门口,见了容娘二人,忙垂首行礼。容娘摆摆手,命两个女婢同在外等候。   小娘子们脚步轻柔,守礼二人丝毫不觉。兄弟俩正在那黑黝黝的古碑前赏字,守礼的声音干脆利落,守平的却是温润如暖阳。   张四娘的脸颊又红了红,容娘却是不知。她轻声耳语,让张四娘稍候。自己却蹑手蹑脚,笑嘻嘻的靠近二人,蓦地喊了声六哥七哥。   守礼守平不提防,诧异回头。待看见是容娘,守平便笑着屈指来弹她的额头。守礼用手挡了,神情颇为严肃:“如何自己四处乱走,若是遇到外人……。”   “外头无人,四娘子想来看看古碑。”容娘忙忙打断守礼的话,盈盈秋水般的双眸盛满笑意。她今日穿的是淡紫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绣交领短襦,系了一条白绫裙子,越发清新淡雅。   守礼皱了皱眉,早撇见了那假山边上红裙一角。   守平朝守礼使了个眼色,眼中谑意明显,却对容娘道:“既如此,我与六哥去正殿烧注香,你莫乱走。”   孰料张四娘袅袅婷婷垂首过来,半遮半掩,羞答答道:“四娘见识浅薄,还望两位郎君说些典故,我与容娘也好开开眼见。”   此言一出,那三人皆愕然。   虽说少时几人也曾毫无避讳,到底如今年纪大了,纵使两家来往频繁,也是要避开的。   如此一来,殿中竟是无人说话。张四娘破釜沉舟,却未料踢到石头,一时站立不安。   守平清了清嗓子,正欲说些典故野史之类,却听到守礼淡淡说道:“碑上一应来历皆有,四娘子可自己看来。”话毕,竟是大步朝那正殿而去。守平无奈,只好跟在后头。   张四娘娇躯一僵,手中一方帕子被绞得紧紧的,只看不到神情如何。   容娘心中怜惜,轻轻的挽了张四娘的手臂,柔声安抚:“姐姐不必在意,六哥素来如此,我一日要被训好几次哩!”   然彼“被训”与此“被冷淡”实不可同日而语!张四娘在家中因是庶出的原故,冷暖人情认得清楚。她缓缓抬头,勉强挤出一个笑容:“即是如此,咱们便自己看看吧。”然佳人眼中泪水瑟瑟而下,难以自已。   容娘抽了帕子要去给张四娘拭泪,张四娘却侧过头去避了,哽咽道:“我还是回去吧!”言毕,竟是踉跄着去了。   容娘待要追赶,那正殿外头守礼看见,喝了一声:“容娘留下!”   容娘顿了一下,那张四娘一听,心中悲甚,却是近乎奔跑着出了院子,眨眼不见。   容娘回过头来,冲守礼怒目而视,很是不满:“六哥何必如此,纵是不愿说话,也不必说什么‘小娘子自看’的话,你让张四娘的脸往哪搁?”   守礼冷哼一声,火气凝聚。他微微眯了眯眼睛,声音紧绷:“你明知我与七郎在此,带外人来作甚?也半大不小的人了,一点规矩都不懂!”他下巴往门外一抬,警示道:“你日后与什么许三娘张四娘离远些,哪有小娘子自己凑往郎君面前去的?岂不是自己丢自己的脸么?”   容娘气急,自知今日于规矩上是自己理亏,然她又恼怒守礼的毫不留情,只好梗了脖颈一味狡辩:“我既来得,她自然也来得!”   守礼愈发气盛,说话便不如往日严谨,脱口道:“你是谁,你是我的……。”话却说不下去了,他心中堵得厉害,只好扭了头,望向因年代久远而黑黝黝深不可测的偏殿。   守平原只是笑眯眯的看着二人斗嘴,待话说到此处,虽心中兴趣盎然,却不得不从中圆场。他笑着上前,挡了守礼,道:“来来来,容娘,六哥无趣得紧,七哥陪你去看碑!”   容娘赌气哼了一声,自己往那侧殿去了。   待心思随得碑上文字走一个来回,翻滚的情绪也慢慢的沉淀下来。容娘又从头看了一回,讶异非常:“咦,这字竟与大哥的神似!”   守平不由口中啧啧:“你说的甚话?应是大哥的字与这字神似才是?”   容娘却再无声息,只用手顺着那铁画银钩临摹。兴之所至,她也学了守中模样,率性挥洒。虽容娘练字每每马虎了事,然用手临摹却是别样味道,轻易地便能让人生出一种豪气来。更何况此字洒脱处不比簪花之类,竟是不拘小节,气势雄浑。容娘一时入神,浑然忘了周遭。   “七哥,你也试试。”容娘回头,只见守礼定定的瞧着自己,神情古怪。她冷了脸四处张望,守平却已不见踪影。   守礼面无表情的取了宣纸,覆盖在碑面上,冷冷道:“还不来按住!”   容娘知道他要拓片,只得不甘不愿的按住宣纸,由守礼去涂墨。   墨汁浓浓的抹过去,一道道白痕浮现。容娘看得心痒,早将争执抛在脑后,连声道:“让我试试,让我试试!”   守礼的嘴角便弯了弯,与容娘换了差事。   眼见得仰慕已久的好字一一出现在自己手下,容娘愈发欢喜,眼中熠熠发光,涂抹的更快了。守礼无奈,只得提醒道:“慢些,小心墨汁染到身上!”   容娘只觉鼻翼处有蚊虫蠕动,便大大咧咧的用手一抹。守礼早瞧见,忙忙的去制止。身后宣纸软软的瘫在地上,守礼“噗”地笑出声来。   容娘不解地朝守礼眨了眨眼睛,嫩脂般的脸上一抹墨色,很是滑稽。守礼用拇指在容娘的脸颊上一捺,嘲笑着将乌黑的指面给容娘看了。   容娘乍了乍舌,忙取了帕子去擦,将一块帕子堪堪得擦成水墨画,到底擦不干净。守礼接过帕子,容娘便微微的仰了脸,任由守礼擦拭。她那浓密的睫毛如蝴蝶般轻轻颤动,小巧的鼻头圆润可人,那花瓣般的粉唇微微开启……。   守礼的动作愈发轻柔缓慢,心中却如油锅翻滚,百般煎熬。   “容娘,等我从临安归来,我便与娘说……。”   容娘不解的睁大眼睛:“嗯?”   守礼看着眼前这个不解风情的小娇娘,眼前浮现她或悲或喜或怒或嗔的各种模样,他不由浑身紧绷,情不能抑:“定下我们的婚事!”   容娘那如蝶翼般的睫毛一闪,眼睛蓦地圆睁,目中满是不可置信。   守礼反倒浑身轻快起来,他双手颤微微的捧了容娘的脸,心中欢喜升腾,轻声道:“嗯,定亲!”   容娘似刚从梦中醒来,悟到适才守礼所说之事,乃是自己的终身大事,她那嫩白的小脸“唰”地蹿红,艳比朝霞。容娘心中砰砰乱跳,慌慌张张的转过脸去,只觉无处可藏。   守礼痴痴的看着她,容娘嫣红的耳垂似一颗珍珠般诱人,他伸了伸手,终又放下。半响守礼方问道:“可愿意?”   容娘一震,心中万般念头回转,乱糟糟没个主意。她实是盼着七哥进来,便可不需回答守礼的问题。然院子里鸦雀无声,窗外油漆剥落的廊柱静静伫立。   “可……可六哥,……总是骂我!”   守礼心中忐忑不安,只觉得这一刻便像一辈子那样长,那样久。他不敢动,怕惊扰了心头那个娇贵的小娘子。待他听到那小猫般细细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,游进他的心,他不由长舒一口气。   “傻子,那是……欢喜!”守礼裂开了嘴,只觉这黑乎乎的殿中实是世间景致最好的所在。“你可愿意?”   守礼紧紧的盯着前头的佳人,不敢有一丝分神。良久,容娘的小脑袋轻轻的往下点了点,她点的那样轻,守礼几乎要疑心自己看错。然他再无担心,知道那个心心挂念的小人儿对自己也是一样的心意,他心头的喜悦快要炸破胸膛。原来人生畅意,不过如此!   时辰不早,寺庙外的两府车辆已经备好,张四娘仍与容娘同车坐了。玉娘不与徐夫人一处,却挤了进来。她怀中兜了庙中斋糖,吃得欢天喜地。   “阿姐,你的裙子怎的染了墨汁?”玉娘提起容娘的白裙一角,确有点点墨迹。   容娘却脸颊一红,扯了裙裾,偏头去看外面:“不知在哪里沾染的,回去洗了便罢了!”她却又忽地将车帘放下,脸上红霞更甚,身子往里躲了躲。   张四娘早已瞧见,守礼正对着这边微笑,那温柔的神色,眼睛里难以言传的光芒,却是自己从所未见。她心底冰凉,只觉世间万物从此停滞,心底一个声音不停的重复:“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!”    第四十五章 合议 更新时间2014-3-11 19:59:01 字数:3326  且说守平寻了明远合议八斤之事,明远却正与几个仆人说些事情。当下守平也不见外,自寻了座坐了。百无聊赖,便也随意听他们说些事务。   守平几人说的正是城北之事。那几个仆人大约各有管辖,明远将事务一一安排,有管账务的账房,有管雇人的工头,有专跑衙门应对公人的管事,有专管工匠的监修①……,各人将自己的那摊事摆出来,不足的自有他人来指点弥补。若是数目有差池或是意见有分歧,也不免地争得面红耳赤,非得弄个不明白不可,一时间很是热闹。   明远只耐着性子听着,闹得不可开交了,三言两语将纠结的言语分开。他似是随意地捡了个线头,再由那堆人抽丝剥茧,到底有个结果出来。   守平听得新鲜,不觉入了神。虽说他也管着家事,但凡有个想法,只叫管事做去。实在不济,也有个容娘帮着。如明远这般,虽诸事交由仆人去管,却也总览全局,详细心中清楚。正如军中统帅,动刀枪的自有士兵,他只指挥你去打哪里,怎么打。   若说官司一事,守平对明远是心中折服;今日亲见其议事之风度,实是有了些敬仰。   若论长相,高明远一派南方人的清秀,五官略有些单薄。他思索时,眉头微皱,眼睑低垂。抬头之际,却眸如点漆,毫无半丝犹疑,此时话语一出,必定要开花结果。   守平自叹弗如。   那边话语不停,高明远却施施然过来,道声:“久等!”便引了守平去后头幽静去处。   小厮另煎了茶,高明远微笑着请守平用茶。   “不忙,刚在外头已喝得十分饱,不如先说事情。”守平不知为何,在高家明远面前毫无拘束,竟比在自家六哥面前还要自在,心中有甚不需计较,直说无妨。   守平将八斤之事一一道毕,很是有些期盼地看着高明远。   高明远不忙回应,略一思索,方才抬眼对守平道:“房屋买卖之事,为兄本已停下。”   听到此处,守平心中也有些紧张,若是高明远不买,那十余间房屋还真不知能否寻到买主?   “但张炳才此人如此卑劣,我等也不能随了他的愿去!”明远的嘴角微微弯起,很有些嘲讽的味道。他双目朗朗,光芒毕现。   明远兄真乃好斗之人!   守平心中忽地如是想。   “七郎意欲如何?”   耳中传来高明远清朗的声音,守平凝了凝神,笑道:“我亦如此。只是张炳才小人行径,若再如上次被他撕咬,未免反费些精力。再者家中嘱托,不必与此等人过多纠缠。故小弟欲联络城中欲买房之人,分头买之……”   高明远定定地瞧了瞧守平,蓦地咧嘴而笑。   “七郎好计较,为兄佩服!”   守平得到高明远的赞赏,脸颊微红,忙摆手推脱“不敢不敢”。   “不必过谦,为兄正在想如何是好,七郎之策正解了为兄之困。我大约尚可买两户之数,若是不够,勉强也可再买两户。不知城中他人是否……”   “我已令家中两位管事去联系城中大户,今晚必有消息。”   “如此甚好。”   事已说毕,守平却不想离开,只愿与高明远多处一时。他想起先头那几人商议城北之事,不由将容娘之语于言谈中透露出来,高明远听了甚是讶异,直叹守平思想之深远!   守平越发羞惭,两回受赞,都因容娘的主意,实是受之有愧。   “高兄谬赞。小弟不知世情,胡言乱语,怎比高兄指挥筹谋!”   高明远自嘲道:“哪里是指挥筹谋,若非大哥指点,为兄今日尚在街上摆字摊呢!”   原来高明远家境一般,当日也是穷酸秀才一个。只因家中爹爹病重,家当耗尽,也不能治愈。高明远只好舍了学业,一心一意跟了高明达经商。吃了好一番苦,方有今日的底气与见识。   “七郎所说铺路与店铺之事,很是有理。为兄还需好生想想,将细节之事理理清楚,来日再与七郎详叙。”   高明远敛了笑容,眉头微皱,竟是一副思考之相。   守平讶然,不觉失笑,道声“告辞”离去。那高明远却是连送都未送,兀自站在那里冥思苦想。   原来能人并非天生,却只是勤于思索!   守平笑着,心想。   傍晚时分,两位管事陆续回府,带回的消息甚好。城中如张家这样的巨富不多,但中户甚众。如今城北虽未建好,却俨然已是新贵。纵使中户,要拿出个百来贯,原也要想了又想。何况中间又横了个强悍的张家,便都有些不敢。如今徐府出了头,另加上财力雄浑的高家,那份担心也纷纷散去,便是借了钱也愿意买上一户两户。如此一来,倒只剩下三户给徐府与高家。   容娘不觉呼了一口气,一腔担心终于落地。   守平便笑话她:“你也有害怕的时候?当初闹着要在城北买房的时候,可是英勇的很啊!”   容娘白了他一眼,道:“此一时彼一时。那时不知天高地厚,如今掌了家,方知柴米油盐贵。再说若非我当日早早说要买,到今日所费的钱更多哩!”   守平一想,那倒是!如今城北之房不说坐地起价,也是步步高升!早两个月买,竟是便宜了二三成!若是如今买,要多费两百来贯钱哩!   “确是你的功劳!容娘,事务经营之事,你远比为兄通达!”   此话乃是高高的一顶帽子,谁都爱戴!容娘粲然一笑,无比舒畅。   话说守平去赴罗知县的晚宴,倒也很是顺利。他们惯做的“捉放曹”,只要有钱,十个曹操都是肯放的。何况如今求情的是徐府,若是强硬些,便是不给辛苦费衙门也是必须给面子的!守礼又说的十分动听,辛苦费也不少众人的,又体谅众人为国之辛劳!当下罗知县便爽快答应了。   于是宋管事次日便去衙门办了交涉,顺顺当当领了牛,邱庄头那妻弟胡六也放了出来,有他姐夫领着,到徐府磕了头,感激涕零。   徐夫人心善,便说庄户人家家底薄,命管事把两头牛的本钱给足了,两头牛共付了七十贯钱,又另与了他十贯钱,当是不空走这一趟。若是往后胡六凑足了钱,仍可将这两头牛牵回去。   容娘心中算了算,加上衙门打点每头牛也只费了五十二三贯,若是按市价卖出,怕得百来贯之巨。怪道人家说贩牛之利,可以吃上人参了。   午后,容娘在书房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,时不时又要在账簿上记上一笔。忙的一时,便觉口渴,容娘头也未抬,唤小环添茶。一只青瓷茶盏递到眼前,容娘两手不空,索性用嘴就了茶盏喝了一小口,眼角却瞥到那只修长的手,一时呆住。   容娘脸上红晕渐渐弥漫,不甚羞涩,竟侧过脸去不再回头。   “算的什么?”守礼嘴角噙笑,他舍不得将视线移开稍许,手底却放下茶盏,抄起算盘。   半响,容娘方答道:“是田庄上的账,——六哥若无事,便都算了吧!”言罢,竟是起身要离去。   守礼素来是规行矩步的人,如今情之所至,竟拉了容娘的手,目光炯炯,柔声道:“不如我算你写?”   守礼算得一回数,目光如水,每每胶着在容娘身上。容娘手中的笔初时还行走顺畅,渐渐的却慢了下来,终致停止。守礼抬眼,那娇人儿双蛾婉转,黑眸似水,低低嗔道:“你莫这样!”   小环远远的候在书架一侧,昏昏欲睡。半梦半醒之间,书房的门帘被人打开,玉娘子笑嘻嘻的进来。   “我就晓得阿姐在这里,四姐姐,你快来!”   婉娘随后进入。她一眼看到守礼,忙唤了声“六郎”。守礼与容娘却是同时起身,叫声“四姐”。   “婆婆叫我也替嫂嫂抄些《地藏经》,要我来问容娘要抄本!”婉娘也可算是一个美人,只是五官肖似丁二娘,尖薄了些!   容娘心中有事,应了一声,便慌慌张张的转身去寻抄本。不防便带翻了茶盏,碰倒了笔架,账簿也被扫落在地。守礼一路捡来,恰恰的扶了茶盏,挡住笔架,接了账簿,无比的默契!   “阿姐今日也粗手粗脚,六哥还不训她!”玉娘得意洋洋,揪住了容娘的错处。   守礼只是笑了笑,催促手脚无措的容娘:“还不快去找抄本!”   婉娘瞧见,心底怪异。莫说二哥与她和婉娘从不亲近,便是二哥与三姐,也断断没有如此……契合!须知守礼日常很是冷清,纵使家人相处,也是不苟言笑。今日他脸上似乎有些异常,平白的柔和许多。   容娘找到抄本,递给婉娘。婉娘笑着说道:“高家送了新鲜橙子来了,不如去婆婆那里尝尝?”   玉娘用手比划了一下:“好大的橙,金黄金黄!”   容娘不禁微笑:“你定是先尝了!”   身后守礼嘴角微勾。   婉娘不由细细打量了一回,方笑着牵了玉娘离开。   橙却是高明远送过来的,老夫人高兴,便留了晚饭。进之便嚷嚷着要吃橙酿蟹,老夫人笑道:“那螃蟹哪是说有便有的,明儿一早叫卢管事去菜市买来,才有得你吃哩!”   徐夫人却道:“庄上昨日送了好大螃蟹来,养在厨房里呢。”   进之那一屋人都喜不自禁,自临安来清平,家用拮据,日常吃食都往节俭里抠,哪里能吃到这样新鲜好菜。   “不如派人去请你姨婆过来,也叫他祖孙俩尝个新鲜!”老夫人笑道。   里头容娘剥橙的手便顿了一顿。   外头守礼却接话道:“不如做好了送过去,不是说姨婆正有些不适,免得她老人家来回劳顿。”   老夫人一听,大为满意,忙忙交代厨房去做。   容娘垂首,轻轻的将橙子剖开,撒上些许细盐,递与等候一时的玉娘。   ①监修:工地的工程负责人,营造活动的管理者。    第四十六章 对持 更新时间2014-3-12 21:43:20 字数:3113  县衙门口,李师爷正要归家。忽地听到有人招呼,定睛一看,却是张家的刘管事。   师爷并未听到脚步声,刘管事大约是站在暗地里等了会,寻了机会才出声。   “呦,刘管事,早叫个人来传就是了,怎能让你久等呢!”李师爷与刘管事打的交道不少,可谓老熟人了。   刘管事殷勤陪着笑,道:“不是才到嘛!怎样,师爷,咱还是照老样,群芳楼?”   相比刘管事那张黑皱皱的脸,李师爷倒是白净许多。不说白面无须那种寒碜话,入了群芳楼还是不遭粉头嫌弃的。   师爷一听,身子便停了停,终是摆手,笑道:“今晚便罢了。喝了些酒,昏昏欲睡呐。”   李师爷今夜情绪很高,一路与刘管事说些城中新闻,直往他家宅子而去。   窄窄的巷弄中,半日未碰见个人。本是极好说话的时候,奈何师爷闲谈的兴致甚高,直从城东寡妇陈蛾儿家的麻脸新妇说到城西李拐子家的母猪下崽,再又从城南的胡三儿莫名被打跳到朝廷新增的月桩钱①……。刘管事这么个机灵人,竟然插不进话去!   眼见着李家宅子飞檐近可在望,刘管事心中不由的骂了句娘,从怀中掏出几张交子,递了过去,陪了笑道:“我家郎君交代,这是把与师爷喝茶的钱。”   李师爷眸子一闪,将手一推,早已借了月光瞥见交子面额,佯装惊讶道:“如何这般客气?都是老交情了,没的折煞我?”   刘管事与衙门头人交往深了,如何不知中间门道,只十分陈恳的将钱又推回去:“师爷今日如何不爽快,莫不是我家大郎未亲自来,我这便去请大郎来?”说罢,作势回头。   那李师爷笑着拉了他手臂,摇摇头道:“你真是……,怎生说你好?罢了,我收了便是。”李师爷收了交子,终于问起管事夜间来访,所为何事?   刘管事忙将他家大郎的意思说了,却是要打点那十数头牛。   李师爷笑道:“这却不难,明日便带钱到衙门来就是了,我带你去与罗知县说个情,要几头便牵几头回去罢了。”   “那价钱?”   “老规矩。每头牛本钱五十贯,加税三成,十五贯。那几个衙役你是晓得的,在河边守了半月方守到这一拨,少说也得每人给个贯把钱。衙门里头几个经手多少也要与几个钱。再有,……”   师爷歇了一歇,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刘管事。   刘管事那只小眼睛瞧见,不由得心中抖了一下,忙接口道:“知县老爷那里,少不了的。”   “好,好,便是如此,你看着办。——我的就不用给了。”   刘管事听见,心中揪了一下,又笑着应道:“怎能?师爷你把我当娃儿不懂事哩!”管事顿了一顿,终是老着张脸探了探,“……不是说福建那边只要三十五贯……?   “哦……?”   师爷的这句感叹莫名悠长,两眼却看着天边那几个稀疏的星子,有些出神。   刘管事心中又骂了声老狗,不得已作揖道:“还请师爷在知县大人面前说几句话,我家郎君必定感激不尽。”   李师爷只笑不语。刘管事正待再求的一求,师爷却竖起两个短胖指头,缓慢地在空中比了一比。   ……   翌日清晨,张宅。   “他要十贯?那给罗知县打点多少?二十贯?他们不如去卧牛岗落草!哼……”张炳才听了很是生气,有些怪刘管事办事不力。   刘管事也不去触霉头,只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。   那张炳才发泄了一通,方又问道:“意思是要我们找人帮他们兜办?不过是买几头牛,究竟要几多本钱?”   “师爷的意思是,找了那几个贩牛的家人,去县衙求情。只说是郎君的远方亲戚,请郎君帮他们兜办。如此,只需出打点钱与税钱,至于本钱……”   张炳才一听,自是明白,不由笑道:“这个老滑头,也不枉给他十贯钱!便是如此,知县那里便送五十贯过去,左右还有酒库的事!”言罢便起身往外走,正待出门之际,却又回头问道:“有几头牛?算好账,好叫账房预备钱!”   “十头。原是十二头的,徐府帮人兜办了两头。”   张炳才听到徐府,心中一刺。“又是徐府!”   刘管事也不做声,只心中道:“你不知道的还有哩!”   张炳才却很快就知道了。   昨日张炳才在城北忙乎一天,只高价收了一户泼皮的屋子,其余皆无所得,心中郁闷,正要寻了好耍去处散心。去打听消息的万儿却回来了,告诉他则让他足以再摔一次家伙的消息。   彼时张炳才正被他老娘拉扯着试一件紫金色团花袍子。那料子据说十分金贵,值数十贯一匹。赵氏洋洋得意,前后左右看了又看,恨不得把袍子上的每一条褶子拉抻。   “我儿,可莫糟蹋了这金贵的料子。到外头去莫老坐着,免得磨坏了。回来记得换了衣裳……”   门外万儿那件青衣一角闪过,张炳才便唤:“万儿,进来。”   万儿犹疑着进了门,眼神有些躲闪。   张炳才瞧见,直直地瞧了他半响,话语阴沉:“说罢!”   万儿身子紧绷,畏畏缩缩道:“那城北……今日上午……有十二户卖……卖了房子!”   张炳才瞳孔一张:“你说甚?”   万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,“城北,今……今日卖了十二处房子!”   张炳才气急,胡乱撕扯了那件价值不菲的新衣扔掉,揪了万儿衣裳喊道:“他们怎么敢,怎么敢?——是哪些人家买了?”   万儿怕极,脑袋极力后仰,疙疙瘩瘩回道:“城中好些……中户都……都买了,那徐……徐府也买了一户,高家买了两户。今日……上午去县衙立文书。”   张炳才丢开了万儿,心中怒火翻腾,直欲杀人。半响方狠声道:“叫上几个人,跟我去县衙。”   刘管事本隐在门后,如今听得自家郎君欲去衙门,不由叹了一口气,现身道:“郎君,且慢。“   张炳才冷哼一声,讥笑道:“如今你倒是有主意了,那你便说说吧!”   刘管事并不甚在意他家郎君的讽刺,只低了头自顾说话:“郎君可记得上回的官司?罗知县甚是忌惮徐府,不肯十分维护咱家哩!不如……。”   张炳才一听,倒是松了眉眼,笑道:“你个老杀才,装神弄鬼的,也不早说。”言罢,便交代管事几个依计行事。   容娘在家中很是心烦,姨婆近来又开始走得勤密。今日去请安时,竟对她笑了一笑,容娘心中一寒,不知为何便想到了上回联姻之事。   嫂嫂身子沉重,不好与她说得,只好仍往书房中练字。练得一回,心中烦躁渐消,下笔渐渐平稳自如,正是有些意思上来。   门外却忽地扑进个人来,哭声震天,涕泗流涟,伤心欲绝。正是七斤!   小环慌慌张张的跟了进来,劝七斤道:“你莫哭,正经把事情跟小娘子说清楚。”   容娘心中一跳,她缓缓的放下笔,问道:“何事,说来听听?”   七斤哭得肝肠寸断,好不容易忍了些,方抽噎着道:“娘子,那……那张家……把……把我阿爹……,打死啦!”说罢再克制不住,嚎啕大哭起来。   容娘一惊,急急问道:“那张家为何打你爹?你今日不是陪管事去县衙写文书么?房子既已卖与我家,他张家作甚来为难你们?”   七斤心中伤痛难耐,费了好些时辰方将事情原委说清楚。   原来那张家见到手的肥肉落如他人手中,嫉恨非常。那刘管事   一大早便带了人在城北奔波,那些未卖房的人家,但凡屋内有人的,不管老少,硬塞了十贯钱做定钱,要强买房屋。张家的名声传遍城中各户,还有谁敢收他家的钱!众人纷纷追赶着要塞回去,奈何张家请的都是些悍匪,哪里争得过。   七斤的父母本是患病之躯,又怕沾染上张家,无法脱身。他阿爹便死死揪了其中一人的衣角,只欲将钱还回去,谁知惹火了那人,于是拳脚相踢,倒将他打得半死。待邻舍把七斤兄弟喊回去时,他阿爹已然断气。   “去衙门击鼓伸冤了么?”容娘心中怒极,声音紧绷。   七斤抹了一把眼泪,愤愤道:“去了,衙门里头只是左右拖延,并不真心办案。耽误的一时,那凶手已是逃了。管事要我回来讨郎君主意!”   容娘心中气急,双手攥了拳头,声音虽颤抖,却仍强自压了那颤动说道:“讨甚主意,便去与管事说,要他往衙门里头递话,便说徐府的意思,若衙门不能秉公办理此事,纵容张家寻衅挑事,草菅人命,徐府必然不依。”   容娘一字一顿,将意思说的明白。   小环不禁愣了一愣,只觉小娘子此时怒气张扬,行事果决,与往日模样大相径庭。   小环愣神间,七斤却是无暇他想,得了容娘的话便抹了眼泪冲出去了。   “娘子,不等六郎七郎回来吗?”小环很是担心容娘擅自主张,若是出了岔子,难免不受老夫人斥责。   容娘只缓缓摇了摇头,重提笔,狠狠的临了一张贴。   ①南宋初,宰相朱胜非为增加军费,命令各地州县按月交纳定额的月桩钱。    第四十七章 阴谋 更新时间2014-3-13 21:05:50 字数:3576  罗知县近日牙疼的紧,退了堂便在后院捂着脸颊“哦哦哦”的叫唤。   罗夫人嫌他叫的难听,便塞了一盏茶与他,嘲笑道:“知县老爷,也消停片刻,昨晚上不是叫了半宿吗?”   罗知县面皮一红,知道昨晚在小妇房中太用功,夫人不喜。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,讪笑道:“街上若是有冰碗子,还劳夫人叫人去买一碗回来。冰冰的,许能镇些痛!”   “不是买了固齿散?官人不勤心用,如何能好。再说,如今这季节,官人叫我到哪里买冰碗子去?”罗夫人甚是为难。   旁边的婢女插嘴道:“原钱大户家有个好冰库,虽卖与张家,想来如今还有些的。”   罗夫人听了,便要派人去讨。谁料罗知县连连摆手,脸上神色纠结,很是不快的模样。   罗夫人与知县多年夫妻,心领神会,忙问罗知县:“可是那张家又有甚不妥?”   说到张家,知县老爷牙齿愈发痛的明显。那张炳才使的好计,打死了人,自己却跑往临安去了。如今徐府不依不饶,百姓议论纷纷,自己简直是无计可施啊!   罗夫人大惊:“张家郎君去临安了,莫不是去找沈相?官人,你的任期将满……。”   罗知县无力的摆了摆手,叹了一声:“先拖拖吧,左右那杀人的二癞已捉住,到时实在不行,都推他身上罢了。”   一时牙齿又钻心的痛,罗知县哀嚎了一声,连连叫道:“去请郎中来!”   一时郎中来到,只说知县老爷是虚火灼龈兼湿热蒸齿,用甘露饮加银花、七叶一枝花便可。知县老爷不管他说的甚虚火、湿热,只叫他立时减轻些痛苦。   郎中笑了笑,道:“那便只能用针了。”   罗知县连连点头。   郎中眼疾手快,取合谷、内庭、颊车、下关等穴,几针下去,知县老爷痛得大叫:“啊哈……哈哈哈……。”牙齿处倒真不觉得那么痛了。   徐府,午饭。   因厨房宋大娘腌的好螃蟹,进之这几日竟是日日率了一家子过来用饭,热闹非常。   老夫人原就是个爱热闹的,徐夫人是个端庄的,六郎七郎是郎君,不如进之府上那些小娘子会撒娇,玉娘娇憨,却不如婉娘她们会说话。难得有进之一家人作陪,老夫人越性派人接了周老夫人祖孙俩过来。   仍照了老规矩,屏风内外开了两桌。   容娘只捡了些瓜条随意吃了,玉娘连唤了两声都未听见,瑾娘看见,便挟了筷腌蟹与玉娘。   “吃饭便好生吃饭,神思恍惚的,没个样子。”老夫人见到,心中很是不喜。   容娘收了收神,静静用饭。   婉娘因嘴巴甜蜜,很得老夫人欢心。她起身与老夫人盛了一碗汤,又用勺子搅了一搅,待汤冷些,方搁在老夫人面前。   “婆婆,这冬瓜菊花羹很是清淡,正适合婆婆呢!”   老夫人尝了一口,点了点头,道:“很好,又应季。给你姨婆也盛一碗。”   婉娘不得已,只好又给周老夫人盛了一碗。周老夫人倒是好生把婉娘瞧了一回,婉娘心中一惊,连忙回座。   “阿姐,你府中那个小厮,叫七斤的,他家的事,如今城中倒是闹得沸沸扬扬啊!”周老夫人不急不缓的喝着汤。   外头进之含混搭话道:“岂止,外头人都说我们徐府仁义,奴仆的事都肯为他们出头。“   老夫人将手中汤碗一放,冷哼道:“给他说几句话未尝不可,为他出头大可不必。不过是个典来的仆人,没的为他又扯件官司在身上。明里头说徐府仁义,暗地里人家便说徐府小家子气,为了争块地与商人争斗呢!”   徐夫人不动声色细嚼慢咽,容娘去挟菜的手顿了顿。   “待他爹入土了,也不必马上回来,到底晦气。真娘,你去另买个人来与七郎使。按说我们家的郎君,也该使两个小厮。”   进之忙接口:“嫂嫂帮我家守惟也物色一个,我倒也罢了。”于氏歉意的朝徐夫人笑了笑。   饭毕,瑾娘拉了容娘一边说话。   “如何婆婆都知道了?”瑾娘素来亲近容娘,早就发觉她郁郁寡欢,以为是受了婆婆的责备。   容娘嘴角扯了扯,却是不想说话。奈何瑾娘催促不停,只得低低说道:“外头事情自然是姨婆告诉的,家里头……。”容娘朝那边巧笑嫣然的婉娘瞥了一眼。   瑾娘看见,心头气闷。“这蹄子,越发的兴风作浪,待回去我叫娘好生约束她。”   容娘可有可无的笑了笑,并不十分上心。   “按说这些事情也怪不到你的头上,不是七郎……。”瑾娘试着安慰容娘。后者却虚垂了眼脸,只用手抠着廊柱上的一处指甲大凹洞。屋里头说笑声一浪接一浪,瑾娘却觉得容娘离那份热闹疏远而孤寂。   良久,瑾娘方听到容娘飘忽的声音:“三姐,人命也有贵贱么?”   瑾娘一愣,不由答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   “为何那些所谓贵人,身居高位,五体不勤,却出入有车,锦衣玉食;所谓贱人,供养孝顺,豁达为善,日日劳作,反生计艰辛?”   瑾娘呆呆的看着容娘,只觉眼前这个落寞的小娘子十分的陌生。   “人生下来身份地位是父母所给,但若心有大志,也可去下场考试,上得高位。”   却是守礼的声音,他不知何时来到两人身后,把话接了过去。   “这些事你不必再管,自有我与七郎。你只管抄些经书,陪陪嫂嫂便好。”   容娘笑了笑,回头正视守礼,不躲不避:“六哥,可是我做的不对?”她的眼睛清澈明亮,不再迷茫。   守礼抿了嘴唇,有些不满:“一个小娘子家,本就便该当安于内室,孝顺长辈,勤于家事……。”   “六哥如今后悔了么?”容娘张了张嘴,终于问道。她似笑非笑,黑黝黝的眼睛却一瞬不瞬瞧着守礼。   守礼一僵,别过头去。“左右此事我会去打点,外头的事情,——你莫再管。”   容娘收了笑脸,敛了神采,一言不发转身离去。   守礼心中一紧,直盯着前头那个纤细却倔犟的背影,无可奈何。   瑾娘劝道:“六郎安心去做事吧,我会劝着容娘些的。”   守礼心中叹了一口气,回了书房温书。   大门外却吵吵嚷嚷,让人心中烦躁。守礼命成奎去驱散吵架之人,成奎却回来禀报,门外是杀人的二癞他爹,哭得什么似的,来为他儿子求情。老夫人听得直叹气,叫管事好歹劝回去了。   过得一时,卢管事亲自来禀:“临安胡都尉府上的管事来访。”   守礼有些愕然:“胡都尉?可是大哥的同僚?”   卢管事摇摇头,提醒道:“那张家的长女便是嫁与都尉做小妇。”   守礼听了,好生想了一想,冷笑道:“既然是他家的管事,卢管事去见一见也就罢了!”   “那胡都尉可是正五品的官员,不知于大郎有无干系?”卢管事素来谨慎,顾虑周全。   守礼眉毛一扬,神态甚是骄傲:“管事不知么?大哥从来不行小人之事,更不与小人结交!他张家做下此等伤天害理之事,纵是胡都尉的妻弟,他派人来撕掳,我大哥也必是不理的。”   卢管事听了,心中上上下下去了。须臾,管事来回禀说,那胡府管事确是来撕掳此事,说是只要徐府不计较,便可叫张家赔钱了事。   守礼重重的出了一口气,对卢管事道:“你去与他说,张家欺乡霸市,已非初次。若非看在都尉府上,徐府早已不容。如今既然都尉客气,他张家冒犯我徐府之事可以不究。然杀人之事须得有个说法。”   卢管事战战兢兢的去了,回来说那胡府管事笑了笑,未说什么便去了,倒叫守礼一番好想。   到得晚饭时分,饭菜业已上桌,成奎在门外露了个脸,守礼看见,使了个眼色与守平,两人不动声色的先后出来。   “七斤兄弟俩在侧门求见。”   守礼兄弟两对视一眼,齐齐往侧门而去。   此时天色已晚,七斤与八斤穿了孝服匍匐在地,许是大哭过,消瘦的身子尚不断抽动。   七斤见了守平二人,悲伤又起,眼泪横流,口中哽咽着喊了声“六郎七郎”,便再也说不下去。   倒是八斤,哭了一回,强忍了悲痛,说明来意。   那二癞居然在牢中自己吊了根裤带去了!   守平震惊,疙疙瘩瘩说道:“怎会?他怎会……?”   守礼到底稳重些,他忙问道:“牢中自有牢吏看守,犯人也不少,便无人看见?”   八斤抹了一把眼泪,小眼睛里头满是恨意:“说甚吊死?二癞素来便只有他欺人断没有人欺他的,最是霸道。他因犯事进牢中也不只一次两次了,怎会尚未宣判便自己吊死?不过是他张家使的计罢了,不然二癞定会攀咬他张家不放!”   守礼蓦地想到日间都尉管事来访之事,心知糟糕。他忙问道:“衙门里有甚说法?”   “衙门里传出话来,说他畏罪自杀,死前便已画了押认了罪,说……说他与我家有嫌隙,故意趁此机会下的手!”七斤咬牙切齿,平素笑呵呵的眼睛里恨意深藏。“哪里有甚嫌隙,他住南我家住北,又没有什么好物事给他惦记,八竿子打不到一处来。   守礼与守平面面相觑,只觉此事匪夷所思,竟是不知如何是好。   到底守礼年纪大些,他叫人唤了卢管事来,去衙门里打听打听。   卢管事尚未出门,李师爷却寻上门来了。守礼叫一干人等闭紧嘴巴,莫让老夫人知道,便去外间会客厅见李师爷。   “师爷此来所为何事?”守礼按捺住满心的焦躁,叫人上了茶,方勉强笑着问道。   师爷倒是不急不忙,笑容谦恭有加,慢慢啜饮了一口茶方道:“知县大人派我来与解元郎说个事。”竟是说了半句,却又低头去品茶。   守礼深为厌恶此种官油子的做派,索性收了笑脸,正色道:“若为张家之事,我正欲去拜访知县大人,不如见了知县大人再说。”   李师爷端茶盏的手一顿,忙放了茶盏,赔笑道:“解元郎不必着急,且听我一一道来!”   不料守礼听了他一习话,心中恼怒之极,讥讽道:“知县大人好算盘,徐某佩服!”   第四十八章 受训 更新时间2014-3-14 21:56:34 字数:2783  且说守礼一番嘲讽,师爷嘿嘿笑了两声,并不尴尬,衙门混久了的人,上可为县太爷出谋划策,下可摆布撮弄平民百姓,他什么样的场合没见过。   “解元郎,身在官场,有些事罗知县也是无可奈何啊!左右那二癞是一死,如今不是死了么,也算抵那老汉一条命!郎君不知,胡都尉家的管事在知县面前说的好厉害话,知县大人……。”   守礼冷笑两声,挥手打断李师爷的话:“不必再说,既然罗知县……。”   话却没说完,成奎从外进来,说老夫人有请李师爷。守礼看了一眼成奎,成奎轻轻的摇了摇头。   师爷心中无底,只得随了成奎来到前院正厅。老夫人与夫人正襟危坐,脸色沉静。唯独厅中太过安静,师爷无端的觉得自己走得太重了些,那脚步声很是响亮。   师爷见过礼,又受了一回茶,却不见两位夫人发话,心中莫名便有些不安,只好频频吃茶。所幸吃到第三口,老夫人发话了。   “李师爷,自我家到这清平县,一直只听师爷名,未能谋面。听闻师爷是这县里的能干人,老婆子我便直话直说了。”老夫人眼神锐利,话语中隐有威仪。   李师爷忙点头称是。   “我徐家家道中落,如今也只得这么个破落户样子。本就该循规蹈矩,安分守己做个良民。”   李师爷心中“噔”的跳了一下,晓得今日怕是要受用一番了。   “老婆子也每每叮嘱,家中郎君,当官的不得枉负圣恩,尸位素餐;为民的必得与人为善,友邻相交。若违了这两条,便算不得徐家好子孙。”   李师爷连连点头,说徐府好家教,城中人人皆知。   老夫人笑了笑,那笑容却很浅,浅到李师爷自惭形秽,在这清平县他头一回心中紧张。   “但若徐家子孙谨言慎行,德行无亏,任他王公贵族,豪门巨室,也不能欺我徐家一分一毫!”   李师爷心中颤抖,再无一话可应。   “师爷?”   “哦,老夫人请讲,请讲!”师爷醒悟,连忙应声,一手便反了衣袖抹了抹额际。   老夫人再度笑了笑,可惜师爷低了头,看不到老夫人那嗤笑的表情。   “请师爷回去禀告知县大人,六郎的阿爷、阿爹为国捐躯,我家大郎如今也在战场上为国效忠,想来并未有负朝廷之恩。若如此,我徐家反来受他一个商户之气,被一个素行不良的商户欺压,岂非天大笑话?老婆子我断断不能背负如此名声去见徐家列祖列宗,我徐家儿郎又有何颜面见人?”   老夫人气急,手掌在那几案上一拍,李师爷生生抖了一下,直怨自己今日不该领此差事。   “真娘,你去备笔墨,六郎你来写,也好叫官家知晓,我们这两个寡妇婆子,官人死在战场上,没了依靠,居然要受此侮辱。”   老夫人一时忙碌,又要管事去安排车子,好将信立马送往临安邓仆射。“那个老油子,成日说受了他阿爷的恩,无以为报,如今便叫他为老婆子递个折子。”   李师爷吓得魂飞魄散,连连罢手,哀求不止。老夫人并不理他,只催促守礼快写。外面管事来报,车已备好。   李师爷双腿一弯,匍匐在地:“老夫人,请您老人家高抬贵手啊!”   李师爷未必心中没有疑问,然老节度使手下甚众,同朝为官者多如牛毛,随便找个人也可捏死罗知县,更别提他这个小小师爷。知县与师爷不过是被胡都尉那管事的话压住了,又贪了张家的打点银子,想着到底徐家并未有所损伤,不过是损了点面子,赔几个钱与死者家属也就了了此事。不料……。   李师爷连连磕头,豆大的汗珠落在面前的青砖地上:“老夫人,是知县大人想得不周,小的这就回去禀告罗知县,请罗知县重审。”话毕,李师爷狼狈的爬起来,双腿发软,也将就小跑着出去了。   守礼有些心惊,他从不知婆婆有此魄力,便是自己,面对罗知县与师爷的狡诈,也是不知如何应对。不想……,守礼对自己的处事应变有了更深省视。   稻香将笔墨撤下,又端来热茶与老夫人润嗓。老夫人面有疲色,摆了摆手,道:“去把守惟守平唤来!”   守礼不知婆婆何意,徐夫人却朝他点了点头。守礼便命人去请两位郎君,又问可要请叔父过来。老夫人自嘲似的摇了摇头。   待郎君聚齐,老夫人将三个孙儿好生打量了一番,那神色,是审视,也有期盼。   “你们的阿爷和阿爹去世太早,若他们在,今日便不需我来说这番话。婆婆我也只说一遍,再不多嘴。”   守平守惟诧异,都看向守礼,却见守礼恭敬非常,一心听婆婆讲话。   “我徐家不是那小门小户,你阿爷当的是大英雄,你阿爹也是响当当身负军功无数的将军。如今你大哥,年纪轻轻,便有此赫赫军功,若有的好命,将来成就不可估量。你们生在徐家,身为徐家儿郎,端不能有一丝闪失,有辱先人。”   提到先人,三位郎君不约而同挺了挺背脊。   “但也无需胆小怯懦,丢了徐家的脸面。切记,不做亏心之事,便可端正立人。六郎是个好孩子,婆婆只当心你太过刚强,不知转寰。你须记住青竹柔韧,能屈能伸。”老夫人言语切切,期盼甚盛。   守礼大惭,婆婆对自己竟是如此了解。反观自己,无谋无智,若非婆婆出手,此事竟是不好了结。   “守惟也大了,你心性醇厚,又不喜进学,我只盼着你早日熟悉些事务,将门庭撑起。”老夫人看了看守惟,神色安详。“至于守平,你要学着你六哥的,好好读书,莫玩花了心思。”   守平笑嘻嘻的应了,上前热热的喊了声婆婆,又是递茶又是捶肩,调皮的紧。   老夫人反手拍了拍守平,笑道:“乖孙,你们兄弟暂且出去,我与你娘说些话。”   守礼几个应者出去了。   徐夫人一直默默聆听,脸上有些恍惚。如今她听到老夫人说有话要讲,忙起身听训。   老夫人脸现疲色,她叹了口气,缓缓的说了一习话。徐夫人听了,脊背挺直,心中只不可置信。   “……也是没法子的事。朝廷历来重文轻武,你阿爷又身居高位,权重一方,威名远扬,官家自然十分忌讳。大郎人品端方,武艺出众,你阿爷也没法子,只叫他小心谨慎,莫锋芒毕露。进之却是不同,他打小贪玩,你阿爷便叫我少管着他,由他去。结果便养成今日的纨绔性子,在旧都便胡作非为,臭名远扬。谁料官家倒是欢喜,与身边人说,徐家也不过如此。”   老夫人怔怔的望着门外笔直的甬路,良久,方缓缓将话说完。   “我心中难受啊,好好的一个儿子,若是严加管教,虽不至像大郎那般出人头地,谋个出身也不难。真娘,我知你心中有些怨我,可我,对进之有亏啊。”老夫人心中一酸,浊泪两行,顺颊而下。   徐夫人心中大惊,未曾想小叔的荒唐背后竟有如此缘故,怪道婆婆如此宠溺,原是因心中亏欠。至此,徐夫人心中的那一点怨愤消失殆尽,她忙上前替老夫人擦了泪水,软语安慰。   婆媳两个解了芥蒂,再无一丝隔离生疏,至此,竟是比往日更多了一份亲近,直如母女一般。   “如今守中便是他阿爷往日的样子,家中行事越发要谨慎,不能仗势欺人惹祸端,也不必忍气吞声叫人看轻了我徐家。几个小的婚事,也该好经营一番。六郎的婚事,我已写信叫人送去邓仆射府上,叫他给看看,到底要入仕的人,要好生经营。”   老夫人停了一停,又道:“容娘慢慢大了,规矩也该立起来,毕竟与六郎七郎不是亲兄妹,成日厮混在一处,忒不像话。”   第四十九章 报应 更新时间2014-3-16 11:04:21 字数:3021  张家如丧考妣,偌大的宅子里没有一丝活气,仆人们悄声耳语,各各寻了角落隐了,只恐被主人家的怒火喷及。   都尉府上与张家大房的来人早已离去,张大户跌坐在椅子上,一片颓色。他浑家赵氏哭嚎了许久,如今奄奄一息,眼皮浮肿。   “怪道叫我们到清平来,说甚好深的宅院,钱也好赚,原来竟是要打发了我们,撇得干净!”赵氏瘫在地上,喃喃自语,心中绝望之极。   “胡都尉也做的太绝了啊,他不帮手也就罢了,何必把大郎送去县衙。这是要我的命啊,大郎哎……!”说到伤心处,赵氏双手捶地,一副不想活了的模样。   “住嘴!只知道哭哭啼啼,真是废物!”张大户到底不比妇人,晓得此时需尽快想了法子,否则儿子遭罪不浅。他喝止了赵氏,又叫派人去叫管事进来商量对策。   “快快想个法子来,断要保住大郎的命,不惜钱财。”张大户如今想的明白,如今谁都靠不住了,只能靠自己。然他心乱如麻,万千头绪,理不出一条能用的。   刘管事小眼睛一闪,心中好生盘算了一回,又与张大户商量了半日,方拿定了主意,自去账房支了钱,忙忙的去了。   待到罗知县审张炳才那日,守礼命卢管事去打探消息。不过一时,卢管事便匆匆赶回。守礼讶异,问道:“这就审完了?定得甚罪?”   卢管事苦笑一声,神色间满是无可奈何:“那二癞的爹爹把事揽了,说是二癞数月前不合与八斤争执,言语上吃了亏,起了歹心,每常说要报复。不想却借了机会真个就……。他只说自家儿子该死,不敢让张家背了冤枉,否则他儿子不得往生。”   守礼心中震惊,一时言语结巴:“他……他怎……怎能……如此糊涂?”   卢管事轻叹一口气,道:“想是张家费了重金打点。穷人便是如此,有了几个钱,好歹活人能过得好些。左右二癞逃不过一死,张家判了罪也换不回人。”   守礼只觉荒唐。十六载来所经人事未曾教他,所谓正义公道、王法天理、道义良心等等,于穷人而言,便是天生的瘸脚。便如饭前的果子饭后的热茶一类,肚肠饱满时,倒也讲究一番;饥肠辘辘时,那便都是些骗人的空话,没有哪个靠了它们填饱肚腹。   “罗知县如何判?”守礼心中滋味复杂,竟不知作何想法,只得先问知县如何判。   “师爷叫我来讨六郎的话,是继续审二癞他爹,还是……。”   守礼想起那日大门外哭嚎之声,心中一时纠结不已。   卢管事看了看守礼的神色,试探着说道:“八斤托我回禀六郎,说事已至此,二癞已死,再审下去,白白的又害了另一家人,纵是杀了张炳才,也于事无补。他请两位郎君莫再操心此事,免得污了郎君们的耳。还说张家终有一日,会遭报应,不过是时候未到罢了。”卢管事居然眼睛湿润,话语哽咽。他想到衙门大堂里,那个细细小小的小人,眼中泪水翻滚,却强自忍耐,那张阔嘴抿得死紧,说此话时便似大人般老到。哎,造孽啊!卢管事抹了一把泪水,心疼不已。   “终有一日,会遭报应!”守礼喃喃自语,他看着书架上一排排挤挤挨挨的书籍,历代大儒、史学名家,头脑中想必包罗万象、学富五车,却无人告与他,原来有些事情,便只能等待报应!   他忽地想到大哥,若是大哥,遇到此事又该当如何?守礼再次嘲笑自己,若是大哥,他便不会让此事发生;若是大哥,他断然不会让一切琐事阻碍他的抗金大业!守礼头脑一激,蓦地醒悟,原来自己竟然不如八斤,当下不可为之事,自己死死纠缠,徒费心神。   “你去衙门与李师爷说,张家便是脱了死罪,活罪断不能绕。另,他张家不是仗着有钱么,叫张家拿出钱来,好生做几桩慈善事情,些许抵些罪恶!”   卢管事正要答应,外头容娘的声音忽起:“六哥,不如叫张家出钱,趁便办起慈幼局。”说话间,容娘已掀起门帘,从外进来。   守礼惊讶之后想了一想,深以为然,笑道:“容娘想的甚好,便是如此。”   容娘侧脸又对卢管事说道:“待款项一到,便请城里几个有名望又公正的人为首,将款项交予他们,将慈幼局建起来。”   卢管事吸了一口气,不由提醒道:“这……可是不信任之意啊,怕有些冒犯吧!”   守礼已是明白过来,他冷笑一声,道:“便是如此,罗知县不敢不应。二癞之死,想必他也脱不了干系。如今我才算是有些明白,为何大哥总说我不通事务。世间百态,果然我还领略不够啊!”他摇了摇头,自嘲不已。   守礼一时想通,遂命卢管事送些银钱给七斤兄弟,好生帮着他们安葬。卢管事答应,戚戚去了。   守礼已几日不曾与容娘好好说话,如今佳人在此,虽神态疏远,他心中也慢慢的渗出欢喜,轻声唤了声“容娘”。   不料容娘正经的福了一福,也不抬头,冷冷道:“我来取笔墨,好回房给嫂嫂抄佛经。”言罢,取了笔墨径自走了。   守礼不防她如此干脆,竟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掀帘离去。他苦笑着摇了摇头,重又拾起书本温习。   容娘这些日子日日做针线,下厨房,抄佛经,安静得很。   徐府众人看见,都说这才是个小娘子的样子。守礼存了讨好之心,每每从街上带了新鲜玩意回来与她把玩,容娘倒也受了。   独小环暗地里心中不安。她眼睁睁的看着容娘用了朱红配了玄青,用绛紫配了青葱!那样浓的颜色,偏又挑了赤金的花,压了银白的叶,生生的耀花了人的眼!   张氏称赞容娘用色大胆,玉娘高兴的拿了紫绿的肚兜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。   下厨时,平日做辣的菜她偏做成酸的,平日做甜的她偏做成咸的;做个糕她夹上一层腌蟹,蒸条鱼偏又放上几粒酸梅……!   胜在做工不错,味道新鲜,进之也叹道:“容娘一手的好厨艺!”   然吃了几天,老夫人也有些受不住了,仍叫恢复往常做法。   守礼纵是狠心,也不愿再看到她瞎折腾下去,费心费神。他寻了空子,把容娘堵在书房。容娘却偏了头去,只对着满架的书,留了个背影给守礼。   守礼又好笑又好气,无奈道:“怎么,如今连看都不看我了?”   容娘并不答应,石榴红的裙摆纹丝不动。   “我就要去临安了,还与我置气?”守礼往前迈了一小步,轻声笑道。   容娘僵住,脑袋愈发垂了下去,只见到耳后一片绯红。   守礼心中情动,轻轻的握住容娘的肩头,将她扳了过来。   “容娘,莫生我的气,嗯?”   那小人儿螓首低垂,腮边的鬓发软软的纳在耳后,些许初生的绒发太过蓬松,从耳后调皮的露了出来。   守礼犹豫了一回,终究战栗着伸了手,将那缕绒发往后压了压。   容娘一震,慌张张的抬起头来,不过匆匆一瞥,便又急急的低了头去。   守礼早已瞧见那张小脸,带了一分惊慌,一分娇羞,另有八分却是堪比芙蓉的娇艳。他不知何时,已双手捧起容娘的娇脸,心中跳的厉害,却仍颤微微的,将自己那滚热的唇压在了那两片鲜艳欲滴的花瓣上。   “容娘……。”   容娘已失魂魄,她晕晕沉沉,不知所在,脑中却奇怪的想到:原来六哥的唇,是如此的烫人!   “小娘子来了。”小环立在书房门外,正是无聊间,忽地见到婉娘从那扇半月门过来,不觉惊讶,忙忙行礼。   婉娘的丹凤眼转了一转,问道:“容娘在此么?你也太懒了些,躲在外头玩耍,也不进去服侍。”话罢,她的婢女一掀门帘,婉娘迎面碰上容娘。   “呦,我便猜你在此。这是上回借的《地藏经》,我已抄了一本,特来还与你。”婉娘边说边打量,只见容娘脸色潮红,妩媚之极。婉娘心中一惊,丹凤眼眼尾往屋内一扫,守礼正在案后交椅上看书,嘴角微扬,眉目间极是柔和。   容娘伸手去接佛经,谁料婉娘并不放手,她笑笑地凑近容娘,极薄的眼皮忽地往上一抬,嘲讽之意毕现:“容娘,你喝了酒么,怎的脸红成如此模样?”   非常抱歉,昨天外出,今天才回来。点了后台更新,可是不知为何没有更新成功,今天补上。谢谢诸位的支持与厚爱。   第五十章 双姝 更新时间2014-3-16 19:47:58 字数:3239  昨日娘子外出未归家,后台更新未成,已补上。这是今日更新。   容娘闻听,慌乱的心绪渐渐平复,她收回手,淡淡笑道:“婉姐可是还有用?不过是本抄本,送与婉姐也不值甚么。”晚秋的天,云淡风轻,恰如容娘的风姿。她那澄澈的眼神并不多做逗留,只如蜻蜓般轻轻从婉娘脸上掠过,纤细的身子便往外去了。   婉娘挥了一记自以为是的重拳,孰料容娘如此轻描淡写。她气得不轻,俏脸通红,薄薄的嘴唇咬得死紧,殊无颜色。过得一时,她强忍了心中羞恼,缓缓朝老夫人处而去。   今日人聚得齐整,周老妇人,于氏,进之的三位小妇,另加上徐夫人,热热闹闹的说着闲话。老人家最怕孤寂,有人作陪最是欢喜不过。   婉娘进去时,说话之声骤止。婉娘不知所措的立在当地,彷徨四顾,不知有何不妥。她只见到屋中各人朝自己面露微笑,独独丁二娘脸色苍白,目露哀色。她心中一紧,看向丁三娘时,只见丁三娘似是怜悯,朝她轻轻的摇了摇头。   不过是一瞬,周老夫人率先开口:“怎的都停下了,白白的吓坏了小娘子!婉娘,快进来,正说你的女红甚好,姨婆有事求你哩。”周老妇人年轻时大约也是精致美人,如今年纪大了,脸型瘦小,很有几分精干的味道。纵是笑容满脸,也不免的让人望而生畏。   婉娘压了心中异样,抿嘴一笑,娉婷走近,与各人见了礼,便静静的立在于氏身后。   老夫人满意的对周夫人笑道:“你瞧瞧,婉娘的规矩立的可好?模样儿也不差什么,说话也伶俐,在我这些孙女儿里头,也是个拔尖的了。”   周老夫人满脸赞许,她将婉娘上下来回打量,越看越欢喜。“真是阿姐调教出的好人儿呢,别人家的小娘子断断不能有此模样。”   于氏和徐夫人笑着附和。   婉娘心中越发不安,好不容易借了机会问丁二娘:“小娘,可是有事,为何……?”   丁二娘心中伤痛,再也无法强忍,泪水潸然而下。“你姨婆要讨你去做孙媳,老夫人已经答应了。”   婉娘如遭雷轰,全身僵硬,不能动弹。   周家表兄为人,尽人皆知。况他与进之来往甚勤,于氏多有怨言,便是他拉了进之,逛尽城中烟花之地,将家中剩余几个钱消耗殆尽,无奈只好找了托辞日日过这边来蹭食。婉娘虽不能知晓详细,但也知道周淮南实实不是良人。况他与容娘联姻不成,家中诸人也是知道的。   婉娘回过神来,急急问丁二娘:“大娘便答应了不成?”   丁二娘抹了眼泪,狠声到:“她不过是推得一回,老夫人说了两句,也不做声了。你当她拿你当正经小娘子待么,不过做做样子。若是谨娘,她断断不肯的。就是你伯娘,都说是最明事理会体贴人的,也一声都不吭。我算是看透了,这世上,人人都只为自己,没有哪个肯掏心掏肺对你!”   婉娘心中一片灰败,她冷笑一声道:“难道别个不为我,小娘也不为我么?我是小娘肚子里头出来的,小娘可曾拼死拼活为我抗了这桩婚事?”   丁二娘目瞪口呆,不妨婉娘说出如此一番让人心冷的话来,半响,丁二娘辩白道::“我怎的未说?可……可老夫人骂我没有规矩,说小娘子的事轮不到我来说道,要把我轰出去哩!我舍了脸面,不过挨一顿骂,却撼动不了丝毫啊。”   婉娘忽地一笑,那笑,便如夜空中绽放的烟花,绚烂极致。“小娘莫急,我知道,纵使小娘拼了这条命,也是没有一丝用处的,我不怪你,谁叫我不是大娘生的呢!”   丁二娘听了,心中大痛,只恨自己当初动错了心,许错了情,如今情义渐亡,连自己女儿的婚事也做不得主。丁二娘再无一丝希冀,悲悲戚戚,陷入对往事无休无止的回忆与反思中。婉娘却神色如常,甚至殷勤的给周老夫人盛了一碗汤。   谁料回到家中,于氏正要吩咐众人各自散去,娥娘本与婉娘挽着手,忽觉手臂一松,身边婉娘双膝一弯,直直的跪了下去。   进之与于氏大惊,忙问道:“这是做甚么,快快起来。”   婉娘抬起头来,却是两行清泪,顺着脸颊,溅落到浅粉色的衣襟上,晕染出小团小团的湿痕,莫名的可怜。   进之模模糊糊的想起了当日丁二娘的娇俏模样,心中一不由一软,柔声问道:“婉娘,到底何事?你好生说来,阿爹与你做主。”   婉娘清泪不停,也不去擦拭,只默默的流泪,并不做声。因眉眼单薄,又湿润润的,越发显得她脆弱不堪。   进之连声询问,其余诸人却闷不做声。丁二娘哭哭啼啼的跪在婉娘的旁边,哽咽着道:“官人,大娘,婉娘也是正经的徐家小娘子,怎能许给周家郎君。那周郎,他……”   进之听了,紧蹙的眉毛散开,神色间颇不以为然。“那周郎有甚不好,人聪明,家底也丰,朋友又多,还是亲戚,城中再无第二户合适的。”   屋中诸人不防进之说出这一番话来,不由愣了一愣,各人心中想法不一。于氏张了张口,到底闭上嘴,由得进之。   “婉娘的婚事自有大娘做主,你断莫干涉,若有那个闲功夫,回房去好生给她做些嫁衣,也不枉你生她一场。”转而进之又对婉娘道,“你也起来,小娘子家诸事便该听从长辈,咱家断非西街那些小门小户,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的规矩你当晓得,便是你听到些甚么也不该来问。”   这番话听得丁二娘母女心中冰凉。婉娘一咬牙,赌气说道:“爹爹待婉娘便是如此凉薄,婉娘如今是知道了。周家表兄是个什么样人,婉娘便不信爹爹不知。”   一番话说得进之俊脸一涩,不由冷哼一声,偏过头去。   婉娘又对着于氏喊了一声娘,于氏呐呐道:“都是婆婆做的主,我也没有法子啊……。”周四娘脸上仍是温婉的笑意,丁三娘轻轻的往后退了退,身后娥娘眼神闪烁。   婉娘的心直直的坠入深不见底的寒潭,寒凉入骨,痛彻心扉。她惨然一笑,道:“原来如此!我只恨自己没有容娘好命,没有个好兄弟肯为我谋划,连爹爹都不为我做主。原来咱们家亲生的竟不如收养的亲,婉娘活着也没什么意思,不如去了!”   说到最后,婉娘的声音越发尖锐,“了”音一落,她迅速的从发髻上抽了一支银簪,狠狠地朝脖子刺去。丁二娘母女连心,心知不好,猛地扑过去死死抱住婉娘的手臂,口中凄厉哭号:“婉娘,你要寻死,先等我死了再去啊,我可怜的儿!……”   几个妇人吓得颜面失色,忙忙的上前,有人掰开婉娘的手,有人夺了簪子,丁二娘抱着婉娘痛声疾哭,娥娘似被吓到了,呆呆的立在一边,也不知道去搀扶。   进之不防婉娘如此贞烈,一时心中急跳,吓得脸色苍白。房中哭声一片,进之颤抖着说道:“罢了,你若不嫁,便让娥娘嫁过去。”说罢,提脚急急去了。   屋中瞬间安静。   娥娘竟然恍恍惚惚笑了一笑,也不顾丁三娘呼唤,轻飘飘的回了房。   次日清晨,徐府正在用早饭。院中哗啦啦的进来一批人,正是进之一家。哭哭闹闹的,似是出了大事模样。   徐府众人一惊,忙迎了出去。老妇人颤颤巍巍的问道:“出了甚事,进之?”   进之衣冠不整,狼狈不堪。   “娘,娥娘不见了。”   这边诸人大吃一惊,不知娥娘如何不见了。   张氏多一个心眼,她偷偷的拉了拉玉娘和容娘,往她屋里去了。   屋里乱糟糟的,老夫人一阵气闷,徐夫人忙扶了坐下,又命婢女去拿参须泡水给老夫人喝。老夫人摆了摆手,只闭了眼睛静心,胸口起伏剧烈。过得一时,老夫人慢慢睁开双眼,声音凝重:“去叫人好生寻找,悄悄的派人去打听那书生的邻舍亲友,莫惊动了别人。一旦见着,不必言语,塞进轿子送回来再说。”   进之夫妻诺诺称是。老夫人看了一眼,终是不放心,又要徐夫人帮着安排布置。徐夫人立时叫卢管事清点了家仆,分了方向,各人去打探寻访。   第三日,一顶小轿悄无声息的进了进之家的宅院,里头呜呜咽咽的有些微声响。   徐府这边不露声色,一切如常。   容娘每日与玉娘在张氏房中做活计,不再管外头事情。她重拾女红,竟是比玉娘还要差些,很受了张氏与玉娘的嘲笑。容娘不过是些微羞涩,一心绣着手中的帕子。绣的是一丛挺拔青竹,掩映在巨石之后。   张氏默默的打量了容娘几眼,往日那个眉眼灵动的小娘子,如今竟带了几分妩媚。恰如一个花骨朵儿,不知不觉间打开了一半,花开无声,无意间一瞥,一抹粉色映入眼帘。张氏看了看容娘绣的青竹,悄然一笑。   质儿与果儿几个在角落里窃窃私语,眉眼之间很有些故事。小环打帘进来,禀告说:“今日要去三爷那边用饭,说是娥娘子下定礼的日子哩。”   第五十一章 误入 更新时间2014-3-17 21:08:29 字数:3001  周老夫人又一次从徐府消失,容娘顿觉浑身轻松。然府里的气氛也很沉闷,老夫人近来心情不好,鲜有笑颜。家里的规矩更严了,两个小娘子日日陪着张氏在她屋里做女红、用饭,除了请安,竟是连守礼兄弟都轻易不能相见。   容娘摩挲着快要完工的手帕,嘴角含笑,神色及其柔和。玉娘呆呆的看着容娘,一瞬不瞬。张氏瞧了瞧二人,便去嘲笑玉娘:“怎的,容娘是什么糖儿果儿么?”   玉娘怔怔的回道:“阿姐真好看,比谨姐姐还要好看。”   容娘听见,抬眼一笑,双眸如水,水波荡漾,竟似要溢出来的模样。玉娘又是一愣,痴痴道:“哪日我要把阿姐绣下来,等阿姐老了,还可以见到美丽的阿姐而不是像姨婆那样皱巴巴的阿姐。”话未说完,脑袋上已挨了容娘一记屈指弹。   稍作休整,徐府一大家子人齐齐往张教授府上而去。今日是张教授的寿辰,两府姻亲,张教授又是守礼几个的恩师,徐府备了厚礼,又叫守礼代守中磕了头,张教授欢喜着受了。   女眷都在花园里头玩耍。那一个大池子的菡萏,如今只剩下些残梗败叶,若是秋风瑟瑟之日来瞧,倒有一番凋零悲凉之美。奈何今日小娘子们叽叽喳喳,无人欣赏。   许三娘特特的寻了容娘一起玩耍,玉娘看见她便说:“我阿姐今日断断不能吃酒的。”   许三娘立时便塌下脸来,可怜兮兮叹道:“上回喝醉了酒,把舅舅家的杯盏打坏了许多。他家听见了,说我行事放纵,要退亲呢!回去便被爹娘狠狠骂了一顿,说婚事坏了要我去庙里当姑子去。”她说得可怜,然眼神清亮,毫无悲伤的情绪。   许三娘的婢女不由插嘴道:“小娘子还说呢,若不是表郎君说情,他家真要上门退亲了。”许三娘吐了吐舌头,调皮之极。   容娘忍俊不止,弹了许三娘一指,她又回敬。玉娘也来帮容娘,几人玩笑取闹,快活不已。   张家的婆子过来请小娘子们去一边回廊上玩耍:“那边摆了宴席,也好玩的紧,请小娘子们过去吧。郎君们要到这里来赏景作诗哩!”   许三娘很是扫兴,她嘟了嘴,埋怨道:“花都败了,赏甚么景,白白的搅了我们的兴头。”   容娘不由分说,两手一边一个,挽了她与玉娘,去那边回廊。容娘一眼看见,张四娘正坐在靠里一桌,便朝她笑了笑,正欲过去。哪知张四娘却转过头去,与旁边婉娘说话,竟似未瞧见她一般。婉娘微挑娥眉,似笑非笑的看着容娘。许三娘瞧见,冷笑一声,拉了容娘自去另一桌坐了。   “你莫理她,惯会装模作样的,讨厌!”许三娘探头去摸廊下那几盘硕大的菊花,嘴角撇了撇。   容娘笑容微敛,低头想了一想,抬起头时,已是淡笑嫣然。   这边热热闹闹的开了五席,小娘子们坐了一处,娇娇脆脆的声音怎么都按捺不止。不知谁说了声:“舅公来了。”顿时满座鸦雀无声。   容娘难得见到许三娘正襟危坐的模样,不觉好笑,便去挠她的痒痒。许三娘挣扎了两下,低声道:“舅舅最是讲规矩,若是被他见到,他眼睛瞪得牛眼睛似的,再讲个一日半日的规矩,轻易不放人!有一次我被训了半日,回去几日没有吃饭,都被舅舅的规矩塞饱了。”   容娘咋舌,原来守礼这个习惯却是从的张教授。这些日子他倒不那么讲规矩了……。想到此处,容娘脸上很是烫了一回。   长廊与亭子之间隔了假山树木,对面亭中郎君们说话声清晰可闻,这边小娘子们开始窃窃私语,辨识各位郎君的声音。   许三娘识得的声音最多,她看似眼神涣散,实则聚精会神,捕捉了各种声音,再一一的报了给容娘听。待守平的声音响起,许三娘两眼一亮,一派神往之相;待一个略显暗淡的声音出现时,她撇了撇嘴,随便说道:“那是我表哥。”   容娘惊讶,疑惑地看向许三娘。许三娘点点头道:“就是他。”容娘闭紧嘴巴,不再说话。   又叫许三娘听出了几个,守礼的,守惟的,还有娥娘新定的夫婿。容娘不禁朝娥娘撇了一眼,后者痴痴的看向对面,被身边的婉娘一拉,忙收敛坐正。   蓦地,一个临安口音插了进来,那人说话洒脱不羁,见闻颇广,又雅俗不忌,连坊间笑话说来都丝毫不见其俗,只令人觉得其人异样潇洒倜傥。   许三娘甚是讶异,不知此是何等人也?她推了推容娘,问她可知。容娘拿掉玉娘吃的第七块糕点,又给她擦了手,方淡淡道:“是赵东楼。”   这边各位小娘子们已是坐不住,有人找了借口悄悄出去,许三娘力邀容娘去看看赵东楼真面目,容娘推拒不去。许三娘岂是这么好打发的人物,她死缠烂打,绝不放弃。那边徐夫人已朝这边看了过来,许三娘转了转眼珠子,大声说道:“走嘛,我陪你去洗手。”徐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,容娘无奈,只得起身。   许三娘带了容娘几转几弯,越走越僻静。小环心中不安,不停劝说两位小娘子回头。奈何许三娘紧紧攀住容娘的手臂,半个身子吊在容娘身上。她身形微丰,又比容娘高些,容娘使不上一分劲道,只能由着她拉扯往前。   面前出现一道曲廊,从菱形格子窗里看过去,已隐隐绰绰可见对面亭子中人物。许三娘看了一回,仍嫌看不真切,拉了容娘要再往前。容娘此回再不由她,与小环拉扯着许三娘往后拽。许三娘的婢女只在一旁咯咯的笑,并不帮忙。许三娘心知强不过,只好叹道:“好吧,我去那边看一眼便回,你在此稍等。”容娘无奈,只得站在曲廊下等她。   容娘无事,只好左右打量四周。不想此处十分隐秘,右边曲廊遮挡,左边几块巨石围绕,无甚好瞧。小亭中众人的说笑声一阵阵传来,想是写的好词作的好诗,间或张教授便做些点评。小环朝前方探了探,心中焦虑,只在原地打着转,不时跺脚。容娘见许三娘去得一时,不见返回,生怕她惹了祸端,便索性拉了小环去寻她。谁料进得百余步,四周无人,只有一条小径通往亭子,另一端却是拐过一丛修竹消失不见了,不知通往何方。   这里离小亭更近,小环心中砰砰直跳,她轻声劝容娘道:“小娘子回吧,许三娘对这里甚是熟悉,许是绕到别处去了。小娘子若是被别人瞧见,可是不好。”   岂止不好,是大大不妙啊!容娘再次细细打量了四周,无奈只得原路返回。张教授又在品评,他的声音抑扬顿挫,平常说话,也带了长短句的韵味。只是评论时过于严苛,威严太甚。容娘二人蹑手蹑脚,深恐被人听到。那几块巨石就在前方,过了那处,便可从容回席。小环心中一松,便要奔过去。容娘却忽地拉住她,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   巨石后传来女子的呻吟声,小环不解,不知为何会有人在此受伤,她正欲拉了容娘去一探究竟,却发现容娘脸色绯红,一副羞涩无比的模样。小环的耳边忽地传来男子的闷哼声,与那柔软无力的女声交织缠绕在一处,无比惹人遐思。小环吓得魂飞魄散,僵在当地。容娘呆了一时,到底清醒过来,拉上小环便往许三娘方向而去。   小环吓得不轻,趔趔趄趄走了几步,将路旁枯枝踩得窸窣作响。那女子受惊,只听见“呀”的一声轻声惊呼,男子低低安慰。容娘心中剧跳,拉了小环便要离开。巨石那端却另有人尖声叫道:“你……你们做甚?”   一个发髻松散、衣裳不整的小娘子从巨石后奔了过来,正是娥娘。她一眼看见容娘,不由一惊,眼露哀求之色,脚步却未停,趔趄着越过容娘去了。   一个衣衽松垮的瘦高郎君张惶四顾,紧随其后,正是娥娘的未婚夫婿李子安。容娘无可躲避,扯了小环往竹子方向疾走。   然尖叫的女子似是被吓得不轻:“如何是你?”那尖如哨音的嗓音在这其乐融融的花园里格外突兀,远远近近的说笑声顿时刹住。   李子安愈发惊惶,只顾低头逃窜。小径路窄,他太过紧张,高一脚底一脚的,竟将前头避让不及的容娘二人带倒在地。自己晃了几晃,双手在空中乱抓一把,到底回天无力,狼狈摔倒。   容娘被摔得不轻,腰间被一块尖石抵住,刺痛得紧。一只熟悉的手伸了过来,守礼的声音低沉:“快起来。”容娘心中一松,抓住守礼借势而起。容娘顺手将乱发往两边一捋,被遮挡的视线瞬间清明,对面,几步开外,十数个青年郎君神色各异。中间,是一脸怒色的张教授! 第五十二章 惊变 更新时间2014-3-19 0:15:25 字数:2695  容娘一时怔住。   张教授眼中厌弃非常,那群青年郎君们的目光似是不经意的扫过容娘,意味不明。   容娘心中一寒,艰难的低下头,打量了一回自身衣裙,适才一番翻滚,腰封有些松散,裙摆上沾染了些枯枝败叶。旁边小环抖抖索索,双手紧紧攀住容娘胳膊。容娘侧头去看她,却瞥到那头李子文畏畏缩缩,濮巾歪斜,肩头系带松开,软软垂在胸前。这一打量,容娘蓦地明白那些郎君们眼中意味。她颤抖着伸手碰了碰守礼的后背,无力地唤了声:“六哥……。”   守礼声音不大,但异常坚定:“如何逛到此处来,可是迷路了?”容娘心中一松,轻轻点头。   “跟我来。”守礼先行往竹子方向而去。容娘缓缓转身,眼角余光瞥见,守平守惟挡了众人视线,仲武兄弟在劝宾客回席。   李子安趁此机会,也欲离开,不料张教授一声暴喊:“畜生,站住!”   容娘吓得脚步一顿,心头狂跳,身子不由自主的打颤。守礼只得停住脚步,侧过身子将容娘遮挡了。   李子安抖索着转身朝教授行礼,呐呐道:“教授,我……我……。”   “咦,李兄不是要去净手,怎的如此狼狈,莫非绊了一跤?我便说嘛,李兄好才情,就是性子急躁了些!不如我来拉李兄一把!”赵东楼拨开人群,不急不缓踱近李子安。他懒懒的声音往日无比的讨人嫌,今日在容娘耳朵听来犹如天籁,这厮瞎掰的本事不小!   李子安却是苦不堪言,赵东楼说是要拉他,他的脚却恰恰的踩在李子安的左脚脚踝上,似乎还用力旋了一旋。李子安闷哼一声,到底爬起来,左脚一阵剧痛,身子不由一矮。   赵东楼很是关心:“果然,李兄崴了脚吧!陈泰,快扶李郎去休息!”回头却言笑晏晏,朝教授说道,“还请教授原谅李兄的鲁莽,他素来谨慎,今日怕是吃坏了肚子,故而失仪。不如罚他写几首诗词来助兴,如何?”后面这句话却是提高了声调,朝众郎君说的。自然有人便起哄叫好。   张教授脸色微霁,冷哼了一声,道:“还不快去!”   李子安诺诺应着去了。   教授冷冷的扫了一眼守礼这边,转身回席。众郎君紧随在后,仲武悄悄落后几步,趁人不备,回头对守礼道:“你莫说容娘了,她都被吓坏了,我送她去大姐那里吧。”言罢,冲容娘咧嘴一笑。   容娘心中委实不安,得了仲武的安慰,不由得抬头勉强一笑。她虽发髻蓬松,然目若点漆,青丝如云,一笑之下,仲武顿时愣了一愣。   守礼冷冷的回绝了仲武的好意,回头便示意容娘跟上。   张氏见到容娘如此模样,大吃一惊,忙命婢女扶住容娘,不迭问发生了何事。   容娘经此变故,又羞又惊,张氏一问,不由的投进张氏怀中,嘤嘤哭泣起来。   守礼面容紧绷,语气生硬非常:“你便呆在嫂嫂处,再莫乱走。”话毕,守礼转身便走。   容娘猛地从张氏怀中抬起头来,颤颤巍巍的喊了声“六哥”。守礼脚步顿了顿,小环忙道:“是许三娘强带小娘子来此的,那个李家郎君,是娥娘……。”   守礼大怒,蓦地转身喝道:“闭嘴!不是让你莫与许三娘来往么?若非你执意妄为,怎会有今日之事!”   容娘心中一震,慌慌的去寻守礼的眼睛。那双眼,往日温煦、柔和,缀满点点星光;如今焦灼、痛苦,如暴雨来临之前的黑夜,乌云聚散,令人窒息。容娘死死的揪紧裙裾,粉唇紧咬,内心的那份恐慌并没有消散,反而缓缓弥漫,铺满了整个心间。   容娘浑浑噩噩,不知如何在张府过得这一日,也不知何时回到家中。身边人所说的话,轻轻的从耳边飘过。她只看到婆婆鄙夷的眼神,娘亲哀伤的表情,玉娘不解的打量,叔叔家小娘子们嫌弃的躲避,七哥的同情,还有……六郎铁青的脸色!   次日,稻香带了两个婆子过来,搬来了绣花架并布匹之类,只叫容娘好生做女红,莫出房门。又把玉娘的一应物事搬走,说要玉娘去陪徐夫人。   小环大惊,哭泣着便要去见老夫人,一个婆子便劝道:“安生些吧,老夫人犯病了哩,正吃着药,郎君们都不敢惊扰。夫人身子也不好,不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。好生服侍容娘子,待过了这阵就好了。”   小环呆呆的道:“容娘子未做什么啊,是……是……。”   容娘轻轻打断小环的话:“罢了,小环,是我的不是,连累你受委屈了。”   那几人叹气离去。小环哭号着抱住容娘,不知是为小娘子,还是未自己伤悲不已。“为何……为何不说?明明是许三娘,是娥娘子……。不是说了是不小心被人撞倒了么,为何如此待你?定是……定是婉娘子说的,定是有人乱说!”小环哭得昏天暗地。   容娘搂紧小环,将脸在小环的乌发上蹭了蹭,心中一扯一扯的疼痛,缓缓道:“说不清的,嘴长在别人身上。……熬过这阵就好了,何必再让她们难受。”   窗外,湛蓝湛蓝的天,白云追逐,飞鸟翱翔。这屋子里却莫名的冷森森的,还是端午贴上去的五毒窗花,已褪了颜色,斑斑驳驳的,却照旧张牙舞爪,不知悲喜。   懒懒的过了一日,容娘终究打点精神,穿针纳线,随意选了花样,做起女红来。小环见状,心中悄悄的舒了一口气,端茶送水,再不哭哭凄凄。   容娘住的是徐夫人正房一侧的小跨院,院门外时有人徘徊,有时是守平,有时是乳娘,默默无声的是守礼。但门口有婆子把守,竟是守得严严实实的,连苍蝇都飞不进来。   小环心中惊惶,然容娘瞧了一回,眼神黯淡,竟仍坐下来拾起针线,只是更加勤奋。   大约过了十来日,有婆子来禀,说是老夫人叫容娘过去。容娘收拾了一番,便跟随婆子来到老夫人房中。   房中只有老夫人,其余婢女仆妇一并打发出去了。容娘心中不安,仍规规矩矩的行了礼。   老夫人默默的打量了容娘许久,方缓缓说道:“我知你必不是胡来的人,但人言可畏。虽那日有赵郎解了围,如今城中却传的沸沸扬扬,咱们徐家向来洁身自好,不想摔的这样大跟头。哼!”   容娘咬了咬嘴唇,只紧紧盯着眼前方寸之地,那一格一格的青砖,一块连着一块,不断延伸,连续,连绵不绝。   “咱们徐家,若是那市井人家,倒也罢了。然大郎为官,六郎眼见就有了前程,若家风不正,传出去他们兄弟不好做人,我老婆子也不好给徐家祖宗交代。”   听到六郎,容娘的眼角跳了一跳,她心中漫无边际,却清清楚楚的记得,已有十日未曾见到六郎,六郎……!容娘的心底钝钝的痛,只觉浑身冰冷,连心都要冻结,无法动弹。   “……如今也别无他法,若是我徐家的小娘子,便是要她去做姑子,也是舍得的。偏生你不是徐家的人,不好强你。有两条路,你自己斟酌着办吧。你姨婆还肯要你,若是嫁给淮南,徐家还是给你一份嫁妆,做亲戚来往;不然,只好把你移到庄子上去,将来有了机会,再给你找户合适人家……。”   老夫人紧紧盯着容娘,却不见容娘一丝动静,她身形纤细,孤孤单单的立在那里,楚楚可怜。老夫人心中有一丝丝不忍,然张夫人的话骤然响起:“容娘是个好孩子,偏偏出了这事。虽说是子安鲁莽,然……。官人很担心哩,守礼春试在即,不让他为这些事操心才好。”   操心?哼,只怕操过了心,是一心都扑到她身上了。老夫人只觉心头压得紧实,出气艰难。她端起茶盏,喝了一口,缓缓的咽下去。   良久,容娘舔了舔枯干的嘴唇,声音嘶哑,却并不犹豫:“我去田庄。” 第五十三章 送炭 更新时间2014-3-19 23:01:34 字数:3060  秋收冬藏,日子一日冷似一日。早起,小环便说外头一层好厚的白霜,须得穿件厚些的夹袄才是。她递过一件桃红色撒花袄,配了白绫百褶裙。   容娘看了一眼,不禁笑道:“穿的这样鲜艳作甚,又不出门会客。”   小环撇了撇嘴,很是不屑:“便不会客,穿给我与卫大娘看也好。”   容娘无奈,只得依从。小环帮着收拾,又给容娘梳发,容娘不防,抬眼一瞧,竟是梳的同心髻。容娘怔了一怔,不由得伸手去碰了一碰。往日守平常常取笑,说容娘梳的双螺好似两个牛角。守礼每每呵斥守平,至无人处却轻叹,等到容娘挽髻簪钗之日,竟是如此漫长。容娘听到,不由便羞红了脸,心中乱跳。如今守礼的叹息声犹如在耳,然人已远在临安。   小环往容娘的青丝上压了一把小巧银梳,容娘瞧着眼生,不由问道:“何时有的这插梳,怎的从未见过?”   “夫人给的,不是都在匣子里头么,小娘子又不曾上心,哪里知道。”小环双手不停,将容娘的发髻弄妥,便催着她去用早饭。   春雨已摆好碗筷,容娘便问:“乳娘呢?”   春雨答道:“乳娘叫小娘子自用,她是断断不与小娘子同桌的。还说若叫她坏了规矩,她便不在这里,自去别处寻生活。”   容娘苦笑,只得一个人独自用饭。因见桌上有鱼,容娘皱了皱眉,道:“可是魏家小子送过来的?不是说了,不要接他家的东西么,人家荤腥难见,炖个鱼汤暖暖胃也是好的。”   小环偏挟了块鱼腹,挑了刺,搁到容娘的碗里。“魏小二精得很,丢了鱼在门口便溜了,哪里赶得上。叫春雨待会送几个钱过去就是了。”   两人正说话间,外头大门响动,守门的是庄上的婆子,似是在唤七郎。容娘心中高兴,丢了碗筷,迎出门去。   果然是守平!他呵着手,从甬路那头小跑着过来,笑嘻嘻的七斤兄弟在垂花门口往里探了探,被守门的孙婆子揪了耳朵,隐到门后去了。见到容娘,守礼欢喜不过,口头却问道:“可有吃的,赶早动身,尚未用饭哩!”   容娘忙让进屋来,又要亲去厨房弄几个菜。守平看了看桌上,   一盘白菘,一小碟腌渍的辣萝卜,一碗鱼汤,一味的清淡饮食。他心中一酸,面上却是笑逐颜开,很是高兴的样子:“正想卫大娘腌的辣萝卜,很下饭呢,快快给我盛饭来。”   容娘只得盛了饭与他,两人坐下用饭。   守平就着辣萝卜吃了两碗饭,容娘又叫小环上茶,不过是乡间的粗茶老叶,味道涩重的很。守平将就着吃了两口茶,便从怀里掏出一包物事,眉毛一挑,笑着推与容娘。   容娘红了脸,终是羞答答的收下了。她瘦了不少,眼眸越发深幽,整个人似乎沉静下来,连说话也失了往日活泼,静静的,淡淡的。守平心中一阵失落难过,便侧头看向院子里,不过是一株桃树,光秃秃的树枝,无一丝生机。   “婆婆和娘身子可好,还吃药不曾?”容娘安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   守平忙答道:“婆婆已然无恙。便是娘,郎中说养着些,莫费心劳神,也无妨了。”   容娘听了,脸上又是一阵黯然。她眼睑低垂,手中捧着一盅热茶,虚虚的雾气上升,淡淡的消失在半空。   守平心知说错了话,忙忙的做补救:“容娘,我……我有件难事,大哥过两日便可归家,你须得帮我想想法子。”   容娘惊讶的抬起头,漆黑的眼睛里满是疑问。   守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,却也不遮挡,将自己所做之事一一道来。   这却真是一件麻烦事!   自上回张家打输官司,虽张炳才立志要做一件漂亮事情,城北之户却是再不敢与他家打交道。收了张家定金的,也纷纷找张家退钱。张家再不敢使强,无奈只得提高价钱,方做成了几笔买卖。却仍有五户托了人中间说话,要将房子卖与徐府。恰恰守平那些日子送六郎去临安,徐夫人病中,进之管了家中大小事情,便大手一挥,答应买下。   容娘心思急转,须臾,瞪大眼睛,惊讶的看向守平。她急忙问道:“七哥,上回你将那十头水牛全数兜办,所余之钱,不多了啊!哪来的钱去买房子?”   守平苦笑,无奈道:“正是。如今还欠着四户的房钱呢!”   容娘心中一阵盘算,不由担心:“若是如此,便连家中用度也难以维持啊!何况,若欠人家的钱久了,失了信用,咱们家在清平再不好做人的。”   她见守平一副绝望状,不由安慰道:“幸好是叔叔承的事,大哥必不致为难你。”   守平白了她一眼,反驳道:“难道你忘了大哥由此及彼的本事!他定会说,‘你便该事先有所打算,出门之前好生安排,也不至落到如此境地!如今山穷水尽,好,自己去趴到春凳上,领罚吧!”   守平板了脸,学守中的教训人的模样,偏他性子温润,做不来守中威严的样子,便很有一番画虎不成的滑稽感。容娘不由微笑,眸中微波闪动。   守平高兴,竟做了小来求容娘:“好妹子,快点给我想个法子来吧,不然七哥可要皮疼了!”   容娘哪里有什么法子想,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她手中又没有金库在手。容娘想了一想,为难的摇了摇头。   守平重重的叹了一口气,自觉前途渺茫。   然他不知,他想叹气便可叹气,想诉苦便可诉苦,连那份担惊受怕也是来得如此直接,如此简单,在容娘看来,实是世上头等的美事啊!容娘心中涩涩的,手中握紧了适才守平交与她的小包,虚浮的心方才有了一丝丝甜蜜的期待。   那是守礼的信,每月写家书之时,便夹在给守平的信中。一俟信至,守平便亲自送来,顺便捎些生活所需,说些城中趣闻。   待守平走后,容娘轻轻的展开信,默默诵读。   “……世上一应物事,临安皆有。城中巷陌纵横,街市繁华,幽静处竟有专为妇人所办之邸店……。一切安好?往日之事不必追悔,妹需信我,来日可期。”   容娘呆呆的坐了一时,心中似喜似愁,竟有万千滋味。她收了信,又将守礼言语在心中好好咀嚼回味一番,方慎重收起。窗外暮色渐浓,小环进来点灯,那一星豆火,渐渐兴旺,将屋中那一分冷清驱逐,带来融融暖意。   小环喜滋滋地掏出一卷物事,摊开给容娘看,却是一叠交子。容娘不由得责备小环:“今日七郎不是说了么,家中账务空虚,用度亦紧,你怎的还收七郎的钱?”   小环扁扁嘴,很不以为然。“七郎不过是逗小娘子罢了,偌大的徐府,怎会缺钱。自从夫人病倒,老夫人叫婉娘子管家事,咱们的用度便越发短缺。如今天气尚好,若再过些时日,天寒地冻的,不准备些石炭如何过冬。再有,春雨的冬衣甚薄,多少也要给做一两件。外头的窗户,好歹也要再糊一层纸……”   容娘白了她一眼,拿了书在手,不再理喋喋不休的小环。过得一时,正埋头做针线的小环忽地听到容娘轻轻嘱咐,“下回再莫要了。”小环吐了吐舌头,将怀中的交子收紧了些。   冬日的被窝始终是暖烘烘的,小环已起身,然她将被窝扎得紧实,热气一丝未散,实是舒服得让人昏昏沉沉,不知今夕何年。容娘懒懒的翻了身,外头小环却踢踢踏踏的跑了进来,急慌慌的禀道:“赵郎……哦,小郡王,他……他来了!”   容娘蓦地将被子罩住脑袋,假装未听见。   小环扒开被窝,露出容娘的脑袋,一阵摇晃。容娘不耐烦的打掉小环的手,赌气道:“他又来作甚,你打发他走了便是,我一个小娘子家,难道还能去见他不成?”   小环颓然坐下,灰心丧气:“小娘子便去屏风后道句谢又如何?自咱们来此,受了人家多少好处!房子是他找人修葺,家具物什是他送来,便是咱们如今盖的厚被子,也是他送来的。这回,小郡王又送来了石炭!小娘子只惦念着六郎,六郎可没有怎么管小娘子!”   屋中静默。良久,容娘方缓缓道:“此话你莫再说。六郎自有他的难处,是我错在先,让他难为。婆婆和娘也被我气病了,他又怎能罔顾亲恩,一味维护我。罢了,我起来了,你莫压着被子。”   容娘粗粗梳洗,并不十分妆扮,来到正屋的屏风后。那头,风流倜傥的赵东楼,粗茶在手,却如品着这世上最名贵的酒一般,风度翩然。   第五十四章 挂念 更新时间2014-3-20 23:39:47 字数:3005  容娘静静的坐在屏风后,却不知该说些甚么。外面的那个郎君,赵东楼也好,小郡王也罢,于她,都是一个陌生不过的人。虽在张府时蒙他解围,然往事如斯不堪,她并不愿出言相谢。   面前的百子屏风,活活泼泼的刻了许多嬉笑的小娃,憨态可掬。留了鹁角儿的男童,抱着偌大的粉色寿桃,圆滚滚的胳膊,似可掐得出水来;蹲踞在树底下斗蟋蟀的小儿,拍手欢呼,天机烂漫;围绕在货郎担前的娃儿,短短胖胖的手指,指着担子上各样稀奇物事,眼中满是艳羡……。六郎,嫌玩物丧志,却是从未斗过蟋蟀呢!   容娘漫无边际的想着,不提防小环一旁推了她一把,她“啊”的一声,茫然的看向小环,后者眼中提醒的意味明显,她方想起外头的赵东楼来。她收敛了涣散的神思,在屏风后福了一福,道:“小郡王有礼了。”   赵东楼正将乡间的粗茶当临安的龙凤团茶来品,忽地听到容娘的声音,他不由勾了嘴角,将唇边的黑瓷茶盏搁在一旁的桌子上,回了声小娘子有礼。如他记得不错,这可是他头回听到容娘的声音,果然,声如其人,清冽如泉!   “郡王情谊深重,待友至诚,容娘也沾光不少。如今容娘此处已万事齐备,并不欠缺甚么。还请郡王莫再馈赠,否则容娘深感不安。”屏风后那个深感不安的小娘子款款而谈,镇定自若。   赵东楼微微一笑,他身子往后一靠,懒懒说道:“我可并非为了七郎情谊来此,小娘子也不必不安。不过些许物事,不值甚么。”他说得大大方方,竟是要将话语挑个明白,再不让容娘有机会借了七郎避让。   容娘惊慌不已,她并非毫无知觉。然她久居内室,实不知世上竟有如此人物,将此等事情说得坦荡无比。容娘心慌,抬头看了看身边的小环,小环傻傻的看着她,两人的眼睛里俱是不知所措。   屏风后默然无声,赵东楼心情却无比畅快。那个河边放灯、愁绪缠绕的小娘子,那个山顶怡然赏景、云淡风轻的小娘子,那个船上脸色苍白、却敢举簪相助的小娘子,不过是寥寥数次相遇,却让他念念不舍。   “如此,容娘更不敢受。容娘虽独居在此,然娘亲教养不敢稍有违背,不好久留郡王,还请郡王见谅。”   这竟是要谢客了,赵东楼不由哑然。他摇了摇头,自嘲一笑:“小娘子不必惊慌,我自去便是了。”果然他抬脚便走,好些天不再来。   容娘吊着的心渐渐放下,长日无聊,她见魏老三那几个小儿衣衫褴褛,不能蔽体,鼻子底下终日流着两条长龙,便叫小环春雨两个寻了些布头,与卫大娘一处,裁裁剪剪,也做成了好几件冬衣。   魏老三浑家受了,感激不已,领了几个小的来磕头谢恩。容娘越发兴起,索性将不要的旧衣改改,散与庄上的女娃儿。卫大娘一直担心容娘存了愁绪,如今她寻着这样一桩事,却是最好不过。   然善事做多了,却扯出一桩纠纷来。   庄上的孩童渐渐知道,主人家住了一个天仙般的小娘子,时不时的便有衣裳送出来。那些冬日里习惯冻的瑟瑟发抖的小孩,乌脸乌嘴的,如今穿了结实的衣裳,身子暖和了,也知道将脸面洗净。采了新鲜野菜,钓了鱼虾,便偷偷的放在大门口,敲响了门飞快溜走。若是主人家娘子知道,定会打发人送铜钱过来,那样却是极丢面子的一件事情,好似丐儿去乞讨一般!   然也有人趁便去得这几个铜子的。庄子东头的邱孝儿,鬼精灵一个,每每将三四条小鱼串了,重重的敲了大门,待听到里头来应门,方背过身作欲走的模样。自然他得赏钱的次数便多了,庄里头的其他孩童皆是不屑。   这日,邱孝儿故技重施,得了赏钱回家时,却在拐角处被几个小子揪住,狠狠的揍了一顿。他土头土脸,肿着眼睛回家哭号,他爹娘瞧见,心疼得紧,问了人名,便亲往那几户去问责寻事。   偏偏打人的小子倔得很,嘴里头承认打了人,却说邱孝儿贪财忘恩,活该。几家大人也在一旁斗嘴,到最后,竟然由口嘴官司,惹出一番拳脚斗殴来。因冬日无事,各家闲人俱往围观,好大的阵仗!   容娘正在家中学做新鞋,春雨兴奋的进来,说外头有好热闹看。她两眼闪闪发亮,实是想去一探究竟。   容娘已听到隐约喧闹声,只不知发生了何事,便索性要春雨去打探一番,左右她年纪小,行动利索的很。然春雨未出大门,邱庄头却来了。   原来那几户人家纠缠在一处,旁人拉扯不开,邱庄头一顿臭骂,倒叫那一群人迅即分开。你道邱庄头有甚本事,不过是利益相逼罢了,他称若再不住手者,便将各人牲畜喂养事务停了。一时各人虽心有怨愤,却迅即停了争斗。   邱庄头请容娘莫再打赏,他言语爽利,直言直语:“小娘子不必与他们客气,不过是几条鱼虾,哪里值什么钱了?若打赏的次数多了,不免便有人存了贪念,常来搅扰。”   容娘不想几个铜钱惹了一场纠纷,赧然道:“是我思虑不周,往后再不如此了。”   邱庄头嘿嘿一笑:“是小娘子没见过庄上粗鄙人家,不知穷人家的龌龊心思罢了。”   容娘却正色道:“若不是生活所迫,谁又愿意舍了颜面,来赚这几个钱呢?”   邱庄头一愣,心中不由佩服。容娘之事他也有耳闻,然虽未谋面,他却始终不信,这个心肠慈善、头脑清明的小娘子会做出那样不端之事来。读书人书读多了,人也变酸了,还不如庄上一个种田的老汉会认人!邱庄头心里自有明断,况小娘子如此磊落气度,丝毫不见抑郁之状,定是心中无愧之人才有啊!   “小娘子,小的有一事还需小娘子指点!”邱庄头毕恭毕敬。   容娘诧异,问道:“庄头如此客气,不知是甚事?”   “当日所养鸭群,如今已经开始产蛋。一日也有七八十个,如今积了三百来个。上回去请示府上,婉娘子让卖了,连带鸭子都让叫卖掉,不知何意?”   容娘听了,心中实惊,莫非家里便是如此拮据,还是另有打算?她在此担忧不已,小环却在一旁连连摆手,叫容娘莫管此事。   容娘想了一想,道:“庄头莫急,等个三五日,我再给你说法。”   小环泄了气,很不高兴。待邱庄头走后,她嘟囔不已:“小娘子再揽事在身,若出了甚么岔子,还不知又打发到哪里去哩!”   容娘却不理她,只默默在一旁思索。   算得再过两日,守平便会过来,到时便可一问究竟了。容娘心里默默数着日子,心里牵挂徐夫人,不知家中一切安好,嫂嫂也快要生产了,自己竟是不能相陪?玉娘,自从自己被禁,竟是再未见过!容娘呆呆的看着前头乌黑的门槛,玉娘走路向来匆忙,每每被门槛绊倒,便要滴几滴眼泪的。   到第三日,府里果然来人,来的却不是守平,而是八斤!   “七郎去临安了,叫小的给娘子送信来,小的日后便跟着宋管事跑外头的事,娘子有甚跑腿的事,只管交与小的便可。”八斤笑嘻嘻的,大嘴咧得甚宽。   容娘惊讶异常:“七哥去临安作甚?为何上次未透露分毫,有甚急事么?”   八斤嘿嘿的笑了笑,也不遮掩:“大郎快回来了,七郎怕挨打哩!”   容娘心中狐疑,却不好问得八斤。谁知八斤最是伶俐,他小眼睛眨了眨,说道:“容娘子可是想问府中事情?”   小环撇了白眼,骂道:“小王八崽子,既然知道,还不快说!”   八斤乐呵呵的答道:“七郎也有交待的,说小娘子定会问起,叫小的说与容娘子听。”当下八斤将府中各人说了个遍,连进之府上都未遗漏。什么老夫人与徐夫人身体尚安、瑾娘风光出嫁、娥娘被悄悄抬往李家等等,巨细说得明白。   容娘默默听了,良久,方问道:“可还有甚事情?不许瞒我。”   八斤楞了一愣,他耙了耙头发,有些犹豫。容娘黑幽幽的眼眸看过来,他心中一颤,原来哥哥说不敢看容娘子的眼睛,竟是如此!   “小的也只听说,三爷借了周家郎君百来贯钱,本是要婉娘子嫁过去,便勾销了的。谁知……,这些都是小的在街上听来的,做不得数。”八斤嗫嚅道。他是个包打听,街面上事情大小逃不了他的耳,他往日在茶饭店里胡说惯了,如今说了一半方醒悟,这却不是在茶饭店里头了。   “继续说。”容娘静静的看着他。   八斤心中忐忑,声音便低了些。“听管事们说,婉娘子管家时,前前后后支了百来贯钱,去给三爷还账!”    第五十五章 心意 更新时间2014-3-21 22:16:01 字数:3184  容娘霍地起身,白色的裙裾一闪,人已往后走去。小环吃了一吓,不知容娘意欲何为。八斤却很紧张,只当自己说错了话。   片刻,容娘匆匆返回,手里抱了雕红漆牡丹花开的匣子,便往八斤手里一塞,兀头兀脑说道:“你回去交与夫人。”后面小环赶来,劈头夺过,扭转身子,很是提防容娘来抢。   “只剩这么些东西了,难道小娘子连个钗环都不戴了么?往后怕是再也无处可得,小娘子身上太素,如何出得门?”小环将匣子抱得死紧,她心里并非怕容娘没有钗环戴,却是担心容娘遭弃,一分依靠皆无,留得这几件首饰,好歹心里踏实。   容娘绕到小环面前,也不去抢,定定的看着小环,沉声说道:“拿来!”   小环却是铁了心思,只不理睬。   八斤看了一回,方知容娘意图。他心里嘀咕,徐府也没到要小娘子拿首饰去贴补的地步吧,那样大家业,大郎又做的那样大的官,旮旯里扫一扫,都可以养活一家人哩!然他不好开口,只尴尬的站在一旁。   卫大娘被春雨叫来,只见容娘与小环大眼对小眼,互不相让,不禁叹道:“你便给了小娘子吧,哪回你能犟过她去!左右不过是身外物,不过是尽她的一份心。你若不给,她心里难受哩!”   这话却是对小环说的。小环慢慢的松了手。容娘去拿,她却飞快的打开匣子,取了其中几样贵重金饰,交与容娘道:“就这几样值些钱,其余都是些没有分量的银器,留着给小娘子用。”   容娘不再计较,取了帕子包起交与八斤,又叫春雨拿来一个包裹,却是新制的鞋袜之类。   “你回去与夫人说,这是容娘新做的鞋袜,补上冬至节礼。虽然粗糙些,请老夫人与夫人莫嫌弃。这几件首饰,你背了人交给夫人身边的春杏姐姐,她自然知晓意思。”   八斤呐呐欲言,容娘却催促他:“快去。”   八斤应声去了,回到徐府,恰逢夫人今日身子轻快些,在側厅听婉娘子管事,八斤趁空便将容娘的针线奉上。   徐夫人一副病体初愈的模样,脸上挂了浅浅的笑意,然眼神恍惚,竟是心事重重。她轻轻的抚摸容娘所做的新鞋,鞋面上是她属意的折枝梅花,枝条遒劲,红梅点点,清丽动人。当日在旧都,绮窗微启,院中白雪红梅,煞是耀眼。也曾有人在耳边吟哦,霜禽欲下先偷眼,粉蝶如知合断魂。   “我叫人预备了寒冬的袄子,过几日便可得,你到时再送一回。她素日喜欢的糕点,厨房里腌制的干菜,也带些去。”   八斤等了一时,方听到夫人轻声交代,到底气息较弱,那声音便有些飘忽绵长,如吃饴糖时,拉得细细长长的糖丝,中间无力的坠了下去,似断未断。   婉娘忙端了热茶递过去,徐夫人却罢罢手,示意不用。   两位管事来商讨些事情,说高家酒库快要落成,需得送份贺礼。婉娘偷偷的瞄了一眼徐夫人,徐夫人却端坐不动,眼睑微合,竟是在养神。无奈,婉娘只得问那二人贺礼该如何送。   两位管事对视了一眼,宋管事到底是跑外头的,打头说道:“既是亲戚,也不需太花哨,买几挂炮仗,送些贺礼便可,大约,——五贯钱足够。”   婉娘攥紧手中帕子,只觉手心汗津津的,她心乱如麻,不知如何应付。婉娘心里只将爹爹恨得牙痒痒的,又恨周家表兄为人不正,拉扯爹爹去斗鸡博双陆,输了巨资,逼得自己走此险路。要是早寻了借口脱身就好了,奈何伯娘总推脱身子不适,再三托付……,再三托付!婉娘心中一惊,忽然知晓自己落入何种处境!   她心惊胆战的缓缓转头去看徐夫人,正巧徐夫人往这边看过来,那久经风霜的眼睛里似责备、似怜悯、又似无奈。徐夫人不过比于氏大得四五岁,然眼角满是细细的纹路,一条一条都疲惫的往鬓发处拉长,满载岁月的辛酸。   “伯娘,我……。”婉娘心中又酸又痛,泪水扑簌簌的流下。“婉娘错了……。”婉娘伤心痛哭,扑倒在徐夫人怀里。   徐夫人深叹一声,抚了扶婉娘的青丝,柔声道:“难为你了。”   婉娘越发悲恸,心底深藏的委屈喷薄而发,她身形本就单薄,痛哭之下,削薄的肩颈剧烈起伏,十分可怜。   徐夫人安抚了一回,便要婢女扶婉娘去歇息。   两个管事默默垂首一旁,恍若未见。   待婉娘走后,徐夫人打起精神道:“家中账上已经干净,两位管事有甚么法子?”   宋管事上前一步,道:“不如将城北之地让几处与高家,左右咱们府上并无余钱去建新屋。”   卢管事点头称是,看来两位管事早有商议。田庄上收入已经用毕,府中用度却不可一日缺钱,也只有此法,方能接济到明秋了。   一旁的八斤听了,却急的不行。奈何他一个小厮,却不能随便插嘴,只得将两只小眼频频向两位管事探去。徐夫人瞧见,不由好笑:“你个猴儿,不停的使眼色作甚?”   宋管事这才回头,劈头往他大头上扇了一巴掌,骂道:“也不知晓些规矩,如此轻浮怎生办事?”   八斤并不怕,宋管事手下并不甚重,不过警示罢了。   徐夫人却有些开怀,笑道:“他规矩尚好,又是个会替人着想的,你慢慢教吧。”这却是对宋管事说的,又对八斤说道,“你有话便说罢,若说得好,也不枉七郎一个劲要你进来。”   八斤听了心中乐开了花,他从怀中掏出容娘给的小包,递与夫人。   夫人诧异,打开来瞧时,鼻子一酸,眼睛便湿润了,她攥紧那几样首饰,强忍了心酸,笑道:“这傻孩子,当我过不下去了怎的?”话音刚落,眼泪却是簌簌流下,不能自已。若说世上缘分,真是奇怪,家中这么多小娘子,玉娘年幼不提,却只有这一个,能体贴甚至心疼自己!   两位管事看得心中唏嘘,感慨非常。   八斤趁夫人悲伤渐褪,进言道:“还请夫人莫卖掉城北之地。若能从别处想些法子,把城北的廊房建起来,要有数倍的利钱哩!高家九郎不过卖两处廊房,市面上便说足够他另建十处了。”   宋管事冷笑一声,骂道:“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!你知高家投了多少银子来建房,万贯家财,人家是一次就投进去了哩!如今府上现钱不丰,便是先让几块地出去,有了钱才好请人不是?”   八斤没了主意,心中却很是不甘,只嘟嘟囔囔道:“当初买了来,如今又让出去,叫人笑话哩!”   这话却是戳中了靶心,徐夫人与两位管事都沉默了下来。   末了,徐夫人勉强笑道:“那就暂且别动,我那还有几个钱,家中支出还是有的。只大郎归家,莫让他知道便罢了。”   众人点头退出。   徐夫人顿觉气力一抽,身子疲惫异常。春杏忙唤了瑟儿帮忙扶住,慢慢踱回房中,小心服侍着夫人躺下。春杏退到外间,将泡软了的杏仁滤水,又小心翼翼的去皮,方倒进石臼里,轻轻研磨。   门外有脚步声响,瑟儿机灵,听到那脚步声沉重,知道是少夫人,忙打了帘子。张氏踏进门来,见春杏两个轻手轻脚,知道夫人歇下了,便笑着在桌前坐下,要春杏继续。   春杏用粗布把浆过滤,便交给瑟儿,要她去厨房交与宋大娘:“你在那里把着火,莫烧糊了。看着宋大娘些,锅子要她多刷洗几遍,莫留油腥。糖少放些,夫人不喜甜腻。”   张氏见她如此用心,不由赞道:“你真是个细心的,自卫大娘走了,厨房里的点心每每被做坏,不好入口哩!”   春杏羞红了脸,连连摆手。里间卧房里却传来窸窣的声音,“是月娘么?”   张氏应了一声,忙起身入内。   徐夫人已挣扎做起,张氏要去服侍,春杏却已赶在前头。“少夫人坐着吧,你是三个人哩,留着劲日后使用吧。”徐夫人也笑着要张氏坐下。   张氏也不坚持,顺势坐在了夫人床边。她朝一旁的芝兰看了一眼,芝兰便递上一个小匣子,打开放在夫人面前,却是一叠交子并几个银锭。   “娘,这是官人把与我的体己,家中花费甚巨,不如添做家用吧。”张氏言语诚挚,将匣子合了便要交与春杏收起。   徐夫人却压住匣子,她心中欣慰,却道:“大郎是我的儿,我岂有不知的。他于家事上甚是粗心,怎会给你甚么体己?定是你的陪嫁银子!”   张氏欲辩驳,徐夫人笑了一笑,继续说道,“放心,家中用度不需你操心,我自有主张,你安心养着便是。这些银钱,你好生收着,日后留给我孙儿使用。”   张氏嗔道:“娘也太偏心了,容娘的首饰你都收下了,偏我的不收。月娘身为徐家妇,出点力也不算甚么。”这却是张氏少有的娇憨,她一向端庄,如今为了让徐夫人安心收下,竟作了小女儿态,让人动容。   然徐夫人甚是坚持,张氏无奈,只得作罢。   “娘,不如接了容娘回来吧,如今城中流言蜚语也过去了,她一个小娘子家,住在庄子上,到底不便。”   徐夫人不防张氏有此一求,搁在杏色被褥上的手不由轻轻一抖,然她终究目露哀伤,轻轻的,缓缓的,摇了摇头。    第五十六章 生辰 更新时间2014-3-23 0:08:10 字数:2882  小环蹑手蹑脚的进入内室,容娘怯寒,将杏子红花鸟闪缎锦衾裹得紧紧的,侧身向里而卧,只留一头青丝摊在秋香色素面锦缎枕头上。   小环轻轻的将手中衣物放下,正待转身之际,容娘懒懒的翻过身来,睡眼惺忪,含糊问道:“可是天亮了?”   小环轻笑:“小娘子还可再睡一会儿,左右天冷得很,那群小崽子们也要赖床。”   听到小崽子,容娘却是睡意尽消,她那娇嫩的脸颊在被窝上蹭了蹭,两眼微弯,很是好笑的模样。“也该起来了,再不起来魏小三该来了。”   魏小三正是魏老三的三儿。自上回魏家兄弟出头将邱孝儿收拾一顿之后,小二小三两个对邱孝儿是严防谨守,决计不许他靠近徐府宅子一步,有时遇见甚或恶语相对、拳脚相加,将个邱孝儿吓得战战兢兢,只在自家院子四周活动。   容娘听闻,哭笑不得。她将魏家兄弟好生教训了一顿,奈何两小子野性难驯,不听教诲。偶有一日,小三见容娘在练字,竟然大感兴趣,站在一旁,瞧了半日不曾动弹。   容娘心中一动,存了教化之心,便每日教几个字给他们兄弟,顺便说些礼仪道理。孰料庄上农户闻听,纷纷把自家小孩送来,说是蒙主家娘子恩惠,也教自家娃儿学几个字,会些算术,不致成为睁眼瞎。   如今容娘竟然有十来个学生了,日日热闹的很。小三自持最先入门,自尊为大师兄,每日在家抹把脸就过来。若是容娘未起,他竟然将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,桌椅摆好,十分称职。   小环不由嗤笑:“也就是小娘子惯得他们,要是老夫人知道,定说小娘子尊卑不分。”   容娘自顾穿衣,想起那个调皮的小儿,规规矩矩执笔学字的模样,不由眼睛弯了一弯,很是愉悦。   小环撇撇嘴,递了一条茜红色忍冬花缠枝综裙给容娘。容娘诧异道:“做什么穿新裙子,留到过年穿不更好?”   小环白了她一眼,很不喜自家的娘子的斤斤计较:“一条新裙子而已!如今夫人管家了,立马送得这样好东西过来。待到过年,必定接回去的,到时什么好东西没有!”   容娘眼中一暖,张了张嘴,到底闭上,任小环给自己梳了繁复的发髻,方匆匆去用早饭。   卫大娘却亲自托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进来,她与小环、春雨对视一眼,齐齐行礼给容娘贺寿。   容娘吃了一吓,不由咯咯的笑了起来,原来小环今日大张旗鼓的让自己穿新衣、梳花髻,原来是自己生辰!   院子里打扫的魏小三听见,悄悄搁了扫帚,往外去了。过得一时,大门外一阵喧哗,一群小人儿怀抱各种物事,涌进门来,齐齐的朝容娘一拜,嘴里杂七杂八的说些祝寿之语。   容娘不由惊讶,然后乐呵呵的受了礼,要小环接过他们的寿礼。   小环很不乐意去接,都是要还钱的啊!看看都是些什么呀,一把豆子,一扎菜蔬,一个鸡蛋,几条鱼虾,一把腌菜,还有……,一小袋白米,一块黑乎乎的糕,一只——母鸡!   小三巴掌大的脸掩在黑黑的鸡毛后,一脸得意。   “魏小三,怎么把你们家的下蛋鸡抱来了,你家婆婆还赖着这一日一个鸡蛋吊命呢!还不抱回去!”小环拍了他一脑袋,语气很是不善。   小三偏头嬉笑:“小环阿姐,我婆婆好着哩!这还是她让抱来的,说老师便是亲娘老子,要孝敬!”   小环一僵,看了看那个笑得很欢的“亲娘老子”,很觉头疼。   到底没要小三的母鸡,因为邱庄头送了更肥的母鸡来。容娘高兴,索性停了上午的课,亲自去厨房料理了母鸡,与卫大娘做了大锅的鸡汤,又将小儿们带来的各样食物煮了,在院子里开了大大的两桌,款待这些庆生的客人。   冬日暖阳,宾客不至满棚,却也其乐融融。小儿心性,最是天真,没有那些规矩礼仪的约束,在院子热热闹闹的吃开了。容娘坐在上首,虽无桃李满天下之成就,却也自有一番喜悦。   赵东楼进来,不由一愣。然他迅速的穿过人群,看到了那个一脸喜色的小娘子。   今日容娘梳了妩媚的堕马髻,堪堪一只丁香银簪,却衬得美人如云,带了芙蓉那般的婉约丽色,芬芳怡人。   小环早已瞧见,忙提醒容娘。容娘侧脸一瞧,赵东楼已信步而来,双眼晶亮,竟是直直的看过来,不曾错眼。   容娘微微一福,小环正要呼“郡王”,赵东楼手一扬,咧嘴一笑,露出白生生的牙齿:“看来今日我是来巧了。”   院中小儿哪里见过这样风姿的郎君,纷纷注目。独魏小三骄傲的问道:“这位郎君可是来给我家老师贺寿?”   赵东楼眼睛一闪,笑意更深:“正是!”   众小儿欢呼,小三机灵,立马叫容娘身边的伙伴让位。赵东楼赞许地朝他点了点头,大大方方坐了。   小环大急,不知如何应对。容娘初时一僵,然身边这个人谈笑如常,便也慢慢放软身子,应几句话。   到底席面被小儿们糟蹋得不像话,卫大娘心中百般担心,也只得另备了席面,请赵东楼入席。   小环叫容娘避让,容娘思忖了一回,澄清的眸子淡定自如:“不必。即已如此,再行避让,岂不小家子气,被人笑话。”言罢,竟是款款入席。   赵东楼眼睛一亮,嘴角不觉一勾。他端起面前茶盅,朝对面容娘一敬:“不知今日是容娘寿辰,以此当酒,权且为贺!”   容娘微微一笑,樱唇轻启:“郡王客气!”   赵东楼眉毛一扬,自嘲道:“可否请小娘子称我一声赵郎?郡王之名,在这乡间,莫吓坏了小儿,招来梦魇可是我的罪过。”   容娘诧异,不妨这位赵兄如此超脱。想想也是,若是谁得知这里坐着一位郡王,恐怕会敬而远之吧!容娘从善如流,改称赵郎。   两人安静用饭,独独小环在侧心急如焚,若是风声传出去,小娘子的名声……?哎,可再也无处可去了!   然赵郎浑然不知,兴致盎然,赏起小儿们临摹的字来!此处没有字帖,容娘只好将自己的字挂起来,供小儿们临摹。赵东楼静静的看了一回,忽道:“可是纸笔欠缺?”原来那些纸都是双面书写,一片墨色。   容娘苦笑,道:“庄户人家,哪里来的余钱买纸笔。容娘所剩无多,只好将就着用。”   赵东楼蓦地回头,一脸探询之意:“可否由我来教算术,我可是从过名师的?”   容娘一时震惊:“如……如此,不便吧?你到底是……郡王?”   赵东楼眼神黯淡下来,居然有些落寞的意味,“什么郡王,不过是闲散废人罢了?”他声音低沉,竟似有无限心事。   容娘不好接话,只好默默立在一旁。   “醉里挑灯看剑,梦回吹角连营。哼,我连这样的梦也不曾做得一个。容娘,我很窝囊!”   南逃之日,他已懂事。那场杀戮,将大宋朝皇室的残余血性洗劫的一丝不剩。二帝被掳,朝夕相处的姐妹遭辱,贵如皇后、帝姬,竟像牲口般被马匹拖走,流落入金兵的营帐……。   他要入营,父王却说,傻孩子,你皇叔怎会让你有机会成为一匹狼,你还是做一只善良的兔子吧。   “明日,我便带纸笔来。”赵东楼振奋精神,交代一句,又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容娘,一笑离去。   卫大娘念念叨叨,只说此举不宜,若传出去,小娘子无法做人等等。容娘渐渐沉寂下来,蓦地插嘴道:“我的名声已然坏了,乳娘不是还陪着我吗?”   卫大娘干瞪眼:“你这个小娘子!你……。”   小环忙帮嘴:“六郎必不欢喜的。”   容娘心中一沉,转脸去瞧外头耀眼的阳光。   院中没有了小儿们,光阴过得飞快。眼见阴影缓缓的漫过桃树,院中渐渐暗了下来。   有人扣响大门,守门的婆子归了娘家,容娘叫春雨去应门,自己却就了灯火看书。院中有人疾步走来,容娘抬眼去看,那位两眼熠熠生辉的郎君,不是六郎却又是谁?   第五十七章 相聚 更新时间2014-3-23 23:33:06 字数:2939  容娘缓缓的站起来,手中的书颓然落地。那个挺拔如青竹的郎君,眼里装满了她,大步从甬路那头而来。她心里万般滋味,酸酸涨涨,堵塞了喉咙,填满了心。   泪水模糊了眼睛,可是那个梦中几度来往、却触摸不着的人如今就这样站在面前,他的气息温暖如初,他的胸膛如此宽厚,为什么她的心里还是如此悲凉?   守礼心中大伤,他颤抖着伸手,揽住容娘瘦弱的肩膀,将她拉进自己的怀抱,紧紧的抱住,塞满因离了她而空虚无主的心。   “容娘,我回来了……。”   这个声音,抽走了容娘最后的一丝清明,她的整个心中只余了面前的这个人,任你风霜雨雪,这个人便是渡她的舟,收容她的小屋,黑夜里温暖她的那堆篝火,疲惫不堪时润泽她的那一汪清泉。她揪紧六郎的衣襟,浑身因抽搐而疼痛的无以复加,然心里郁结的那团阴影慢慢消散,他回来了,——回来了!   两人滚烫的泪水汇集成流,守礼颤颤巍巍的在她芬芳而又苦涩的气息里寻找,找到那两片世上最柔嫩、最甜美的唇,狠狠的吸吮、啃噬,辗转缠绵。   若离了这一日,不知可还有明日?   若离了这一处,不知何处还有如斯鲜亮容颜?   若离了这个小人儿,世上可还有如此深入脏腑的痛和爱?   从来此事,眉间心上,无计相回避。情到浓时,一日不见兮,——思之若狂!   春雨死死的盯着黑黝黝的院子,不敢回头。小环却泪水肆流,无力的靠着墙,慢慢的滑了下去。   被幽禁在小跨院内的日子,她心里也埋怨六郎,为何不想办法求情,放容娘出去?为何在容娘度日如年时,那么狠心便去了临安?可是里面的两个人那么伤、那么痛,她惟愿这次团聚,可以久一些,再久一些。   屋里的灯火一直持续到半夜,偶尔有黯哑的说话声,间隔着长久的沉默。   守礼守着容娘入睡,印去了她腮边的泪水,又怔怔的瞧了一时,方退出房来,小环引了去歇息。   这一夜,在这浓郁得化不开的夜色中,在这小小的村庄宅院里,重逢的喜悦,夹杂着离愁别绪,搅扰的人不能安睡。   次日清晨,容娘送至垂花门口,守礼拦住不让再送。他定定地瞧着容娘,小娘子眼睛微微浮肿,然胭脂轻抹,淡淡的柔媚味道,从眉梢眼尾流露。无酒,却令人心醉。   容娘笑了笑,无比安静的神情,道声:“六哥好走。”   守礼不由心中一苦,知道容娘的苦心,当下也不再犹豫,深深瞧了她一眼,眼神扫过那头青丝间的碧玉簪,蓦地心中万般满足,转身离去。   容娘目送一时,回房。   床头是一对泥娃,一个男娃,一个女娃,憨态可掬。容娘摸了摸男娃,唇角忍不住的笑意流露,这个如果是六郎,可也太——滑稽了呢!   卫大娘在门口瞧了一回,心事重重的走了。   那十来个桃李陆续来到,容娘写了几个字,释义解形,叫他们临摹。不经意间抬眼,却看到赵东楼径自走入。容娘心中哀叹,无论如何当请个守门的婆子了。   然小儿们欢喜异常,他们接到雪白的纸,崭新的笔,便如过年穿了新衣,无比雀跃。   赵东楼的算术教的十分生动活泼。你家有几只鸡,鸡有几条腿,合计有几多?小三家喂了几只鸡,小脑袋骨碌转的飞快,迅即报出数来。   你有两个果,我吃一个,再吃一个,你尚余几个?那个拿果子的小儿认真的看了看手中的果子,很是不舍,终是分了一个给赵东楼,又看一眼,慢慢的将手里的果子递过去,低低道:“没了。”伤心的眼泪默默流淌。   赵东楼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变出一盘精致果子,小儿们大乐,纷纷唤“老师”讨果子吃。   容娘抿嘴而笑。赵东楼真有让人高兴的本事,虽然有时候讨厌了点儿。   那边赵东楼却笑着看了过来,他看了看容娘的同心髻,又看了看那只碧玉钗,又看了看容娘嘴角柔柔的笑意……。   容娘察觉,秋波一敛,瞪了过来。赵东楼开怀一笑,无比的花枝招展。   午饭时分,容娘不得不款待这位身份无比尊贵的同仁。庄上没有甚么拿得出手的东西,亏了卫大娘巧手,几个家常小菜清淡可人,很是开胃。赵东楼用的很欢,甚至堪称粗鲁,大筷挟菜,大口吃饭,容娘看了看,有些怀疑他是否真是郡王出身。   “放心,不是骗子。”赵东楼气定神闲,手一伸,小环便将茶递了过来。那气势,确实不是装的。   然贵为王孙,与之私交,也是有失妇德。容娘几番斟酌,正要开口之际,赵东楼却忽道:“六郎来过?”   容娘惊愕地看着他,不知他为何忽出此言。   赵东楼眉毛一扬:“今日容娘很是欢喜,眉目间有些不同。”   容娘渐渐的红了脸,那抹艳色,直蔓延到了耳根、脖颈,在赵东楼的眼中慢慢扩充、融化,最终幻化为天边的云霞。如斯佳人!赵东楼心中叹道,偏偏为六郎动了心。   容娘羞了一回,醒过神来,便瞪了赵东楼一眼,怒气上来,先前酝酿已久的话便脱口而出:“容娘独居在此,未有父母兄长在侧,不便招待郡王,还请郡王见谅。多谢郡王的馈赠,容娘必尽心教导,不负郡王美意。”言罢,容娘起身福了一福,辞客之意明显。   赵东楼苦笑不已,果然,说话还是要三思啊!好不容易入得室来,便被自己的唐突之语坏了事。他也不多说,作了一揖,提脚走了,又是几日不见踪影。   容娘心中暗喜,只当他不会再来。然到得第五日授课之际,他一身白袍,超凡脱俗,翩然从大门进来。   容娘惊得不行,不由看向跟在后面喜滋滋的婆子。   那婆子手里捧了几朵精美绢花,乐不自禁:“小娘子,你瞧,这是郎君赏与我的花哩,老婆子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绢花!”言罢,便簪了一朵大红的绢花在耳侧,顿时喜气盈盈。   容娘闭了闭眼睛,不堪目睹。   赵东楼边走边与小儿们招呼应答,大大方方的坐在容娘的对过。   容娘寻了机会警示那婆子,那混账婆子竟然说:“小娘子莫小气,二郎不过是赠了几朵绢花与我,又不曾送掉徐府整个家当!”   容娘哭笑不得,小环怒道:“你这个老虔婆,也配!”   赵东楼笑吟吟的坐在那头,不乏得意。   狐狸!容娘咬了咬牙,问道:“我们家何时有你这么个二郎?”   “七郎也有几分风姿,做我的小弟倒也无妨。六郎……,便罢了。”赵东楼乜了眼睛,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。   容娘张口结舌,只觉此人无礼至极,他……他怎可如此诋毁六郎!   “你……你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罢了,怎能做我家二郎?”容娘气愤不已。   赵东楼深深的叹了一口气,双手托腮,灿若夜星的黑眸定定的瞧过来,一眨不眨,语气中甚为遗憾:“容娘,我便是个绣花枕头,可如何是好?”   想赵东楼是何等人物,《诗经》里头所说“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瑟兮僴兮,赫兮咺兮”,用来形容他是最合适不过了。   小环见了,心中砰砰乱跳。   容娘听了,却是无可奈何。   从此赵东楼便隔三差五来往,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,邱庄头对他是有求必应,庄上人家也只当他是徐府公子,倒没什么不好言语传出来。若容娘赶他,他居然可怜兮兮的说:“我无处可去呢,容娘要赶我么?”小环忙帮着说好话,就连卫大娘,也不免的对他和颜瑞色。   赵东楼行走之处甚多,见识可谓广博,读的书也很杂。容娘甚喜听他说些异地见闻,风俗习惯。他又爱狡辩,有时正理被他掰成歪理,有时歪理又被他说的堂而皇之。总之,除了脸皮厚些,这个人,也是个有趣的人。   然而有时,此人却最是讨嫌不过,背了众人,他忽地问道:“去临安可否?”   或者:“若六郎不能娶你,又当如何?”   容娘初时怒目而视,被问得多了,便索性答:“我会等,无悔。”   赵东楼看着她,嘴边慢慢裂开一个大大的笑容,竟然一副十分高兴的模样。   “无悔,甚好。”   第五十八章 轻慢 更新时间2014-3-24 23:54:54 字数:3170  冬至后第三个戌日,祭祀百神,是为腊日。   卫大娘早早备好了各色干果,于腊八清晨烧火熬煮,小火熬了足足两个时辰。天色微亮,院子里便充盈了一股香甜浓郁的味道。   容娘重重的吸了几口气味,倍觉饥饿。小环与春雨两个也急不可耐,忙忙的收拾好屋内,便去厨房帮卫大娘盛粥。几人吃得热气腾腾,出了一身薄汗。   有人叩响大门,卫大娘忙起身,笑道:“定是那群小儿给老师送腊八粥来了,春雨瞧瞧去,我回厨房预备着。”过腊八按例是要互相佛粥的。   谁料春雨掀起帘子一瞧,便回头抿嘴一笑,两眼闪闪发亮:“是二郎!”   容娘抚了抚额际,万般无奈的起身迎接这个不请自来的“二哥”。   赵东楼从门外进来,带来一阵刮骨的寒气,他的肩膀上尚有一层薄薄的雪霰。小环忙取了巾子帮着抹去,春雨便递上滚烫的茶汤,以供驱寒暖身之用。   容娘哭笑不得,无力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婢女围着赵东楼嘘寒问暖,将她这个正主子撇在一边。   赵东楼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,抬了下颌任由小环帮着解了玄色披风的系带,又掸了掸袖口,方抬眼朝容娘一笑:“饿坏了,可有吃的?”这一笑,花开无声,偏又叫人瞧见,动人心魄。   容娘早已瞧惯,也不开口,自有人张罗送来。   果然,话音刚落,卫大娘的脚步声响起,春雨打帘让进,小环接过来一一摆放。容娘一瞧,同样是腊八粥,这位“二哥”的就有四样小菜相配,超过她这位正经小娘子的配给!   赵东楼也不客气,持箸就食。   不过一时,小儿们陆续来给老师送粥,卫大娘也不停的从厨房端了粥来回送。   赵东楼从未经历此事,倍感新鲜,那些小儿送来的简陋粥食也一一品尝。   容娘看了好笑,戏谑道:“腊八粥可不是如此吃法,须得将各家所送的粥参杂在一起,拌匀方可食用。”   赵东楼狡黠笑道:“我各家的都吃了一口,在五脏庙内他们自己便混在一处了,甚好。容娘不妨先参杂了,再好生尝尝。”   容娘知道自己于口舌之上,与赵东楼比相差甚远,便不再说话,只顾自己练字。练得一回,屋中只听见石炭燃烧发出的哔哔之声,十分安静。容娘不由去瞧赵东楼,谁知那人懒懒的靠在椅上,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直直的看过来,一动不动,似在深思。   容娘大窘,日常亲近之人,只有六郎七郎。便是周淮安,也只能偷偷瞄一两眼。哪像赵东楼如此,恣意行事,无所顾忌。   “容娘,随我去临安吧!”赵东楼幽幽开口。   容娘润白如玉的脸颊嗖地通红,羞恼无比。   须知男女大防,赵东楼来此,不过是仗了脸皮粗厚,兼之容娘心中郁郁,很有些赌气不顾世俗之意在里头。况男女之间,纵使有情,也须得媒妁之言方是正道,否则便是私定终身,要受世人唾弃。何况容娘对他本无男女情弊,他这一兀头兀脑的要求,甚是轻慢!   容娘缓缓将笔搁置在笔架上,按捺了心头怒火,轻笑一声,嘲道:“多谢郡王美意,容娘不过是一乡野女子,不敢高攀!”她话语虽轻,脸颊犹红,然凛然态度,已自那纤细的身子慢慢渗出,不容忽视。   赵东楼倒也不恼,他看着那个站得挺直的小娘子,那眉眼已是渐渐长开,往日淡淡的颜色如今已然鲜艳无比,可是内里那如刀刃般的锋利,却始终未变。   他忽地笑了一笑,却是两分苦涩,两分无奈,另加几分莫名而来的悲哀。“容娘,我终究是迟了一步!——若他日六郎不能承诺,我必来接你!”   容娘心中恼他无礼至极,便转过身去,不再理会。   赵东楼深深的瞧了一瞧,起身离去。   良久,容娘瘫坐下来,强自镇定的身子顿觉筋疲力尽。小环忐忑过来,却听到容娘吩咐道:“日后,若小郡王再来,便说我不便见人,请郡王见谅。”   这是铁了心不见赵东楼的意思了,小环心中实是取了郡王六分,他为人洒脱,又会照顾人,性子和煦,好相处,若是容娘子……!罢了,容娘断断不会见异思迁,不过是自己一时妄想。   容娘累及,便索性窝回床上,将那两个泥娃儿放置在枕边,摩挲玩耍。不知六郎在临安,可有人送腊八粥?临安……,那么繁华热闹的去处,下回定要问问,他在哪里买的这两个娃娃。容娘思绪渐沉,昏昏睡去。   似是睡了不过一时,便被小环兴奋的唤醒:“小娘子,二郎,娥娘子来看你来了!”   容娘初初听到“二郎”又来,心中一惊,待想到娥娘,方才醒悟,原来是正经的二郎守惟来了!   乡居甚久,日子其实是落寞的。容娘心中雀跃,忙收拾一番,出门会客。   真是意想不到的客人!   容娘急急的来到暖阁里,乍一碰面,惊喜交加!   守惟兄妹自不待言,屋中那个不断焦躁踱步的娘子,不是许三娘却又是谁?   许三娘听到响动,抬头一瞧,便红了眼扑了过来。“容娘,是我害了你,呜呜呜……,我不该拉你去看什么赵东楼,都是我的不是……。”   容娘紧紧搂了许三娘,心头却如被巨石压住,沉沉透不过气来。她心中苦笑,原来,只当熬一熬,便可柳暗花明,任流言消逝。不想今日许三娘一提,自己却是先就过不去了。   娥娘尴尬的站在一旁,却是不敢近身劝阻。   守惟清了清嗓子,正待说话,同行的李晋却对许三娘道:“三娘,先坐下来,再与容娘细说。”   容娘听到陌生郎君的声音,不由一惊,再不愿与人有任何牵扯,便慌忙侧首避开。   许三娘抹了眼泪,抽抽噎噎道:“那是我官人,我已经成亲了。”   守惟忙带了几人去隔壁闲坐,原来娥娘子官人今日也一并同来,几人本是县学同窗,如今又瓜蒌相连,见一面倒也不值甚么。   许三娘是个爽快人,一旦雨过天晴,说话便噼里啪啦,再无别人插嘴的余地。她将自己好生骂了一通,又将娥娘狠狠羞了一番,许是嫁了人,她说话更无顾忌。   “……你们的首尾,出了事便要容娘来担丑名,羞也不羞!你们徐家,说是甚么官宦世家,尚比不得西街那些破落户,薄情寡义得很!”   娥娘羞得满脸通红,直欲钻了地洞去。便是李子夫,在隔壁听了也是坐立不安。   “容娘,我……我对不住你,本,本也是想来瞧你的,可才刚成亲,不好随意出门。”娥娘呐呐道。   容娘勉强笑了一笑,道:“事已至此,多说无益。三娘,我很好,不必担心。”   三娘不再喋喋不休,她握了容娘的双手,泪眼婆娑道:“容娘,你可怎生是好?”   容娘按捺住心头翻腾的情绪,笑道:“我并无不妥。家里才刚给我送来了许多物事,家人对我如故,不过是来此处避一避风头罢了。”   三娘渐渐安定,她眼泪未干,笑着点头道:“我知你有个好兄长。听说六郎在夫人房里跪了许久哩,若不是夫人身子弱,晕过去了,怕你今日便不必在此受罪了!”   容娘惊愕,她从不曾听说守礼跪地之事,便是夫人,她也只知身患有疾,而不知有晕倒一事。   她待要问娥娘,三娘却又愤愤道:“若非张四娘与你家的婉娘子作祟,当日也不至遭人误会。娥娘,我不知你今日来是何意图,若是你再为虎作伥,我定将你的丑事说得清平县人尽皆知!”   娥娘被吓得面无人色,忙忙摆手道:“我实无害容娘之心哩!三娘子莫乱说。”   容娘听得糊涂,不禁问道:“此事与张四娘和婉姐有何干系?”   许三娘冷哼一声,下颌朝娥娘一扬,道:“你来说。”   娥娘战战兢兢,将当日之事一一道来。原来当日所叫之人便是张四娘的婢女,正是张四娘指使行事。   “那又与婉姐何干?”容娘心中悲凉,冷冷问道。   娥娘觑了容娘一眼,嗫嚅道:“婉姐也在一旁。她因周家表哥之事,迁怒于你,故此……。”   容娘怒不可遏,一手将桌上的杯盏扫落在地,她连连冷笑,道“迁怒?我并无一丝一毫对不住人,她凭甚迁怒于我?我原只当自己行错踏差,便是撞上你们,遭人误解,也是我有错在先,该当受此磨难!不想……,呵,原来如此!”   娥娘看得心惊,深恐容娘再揭她的丑事,忙解释道:“婉姐也可怜呢,阿爹借了周家表哥许多钱,便硬要婉姐嫁过去。婉姐无奈,……。”   “便来害我?”容娘气急,紧追不舍。   娥娘呐呐,再无话可回。   容娘心中翻滚,想到那些被关押在小跨院内的日子,惶恐不安,似遭遗弃,心中孤苦,夜夜辗转不得入眠。偏乳娘又不得见,心里的慌张害怕无人诉说,只得紧紧捏了针线,将一腔心思锁住在一方方小小的帕子上。原来,这一切,不过是张四娘与婉娘的嫉恨!   屋内安静,呼吸可闻。   许三娘焦急,正欲开口安慰容娘,不料容娘沉声道:“你们走吧!”   三娘不敢置信,她直直的看着容娘,正欲规劝,容娘却又道:“往日之事,再提无用。但若再有人敢如此算计于我,我决不轻易罢休!” 第五十九章 出事 更新时间2014-3-25 22:17:18 字数:3051  第五十九章   容娘的心情渐渐平复。那日三娘临走,死死抱住容娘,哭得昏天暗地,不肯离去。她官人却是个把持得住她的,寥寥数语,便叫三娘子放开了容娘。   许三娘兀自抽抽噎噎,连番嘱咐:“我年前必定还来,你不许对我凶。若徐家不叫你回去,我必亲来接你。”三娘诚意,令人感动。   娥娘没有如此勇气,她腆着脸,藏藏掩掩的将几件首饰塞给容娘,迅即躲到李子夫的身后,生怕容娘来追。   容娘哭笑不得,先前被许三娘之语吊起的心,却被冲淡了许多。   守惟老实,只笑了笑便上车离去。   腊月二十三,祭灶洒扫。   腊月二十四,天晴,晒被。   腊月二十五,卫大娘开始收拾行李,小环与春雨也将房中零碎物事清点归整,以防回城之日匆忙,不及捎带。   容娘的学堂已经休学,镇日无事,不过摸一回书,练一回字,绣一回花。   在屋里也可闻到炮仗燃放之后散发的硝烟味道,来看望玩耍的小儿脸上欢欢喜喜,互相攀比家中做了甚新衣或是置办了什么好吃食。虽小雪不停,然过年的气氛已是一日浓似一日。   容娘的耳朵开始捕捉门外的声响。在徐府这么些年,她习惯了依偎在徐夫人身边,听她安排管事采购年货,打点给张教授家的拜节礼,叫人做新衣裳,与厨房婆子商议除夕晚上的席面……。那种忙碌,是喜悦的,满足的,是只有平安的日子里头才可以体会得到的可贵。   然直到腊月二十八,除许三娘外,城中未有人来。春雨每日必去路口探望,然后蔫蔫的拖沓着回来,眼泪汪汪。她与小环不同,小环是人市上买来的,家人已不知何处去了。春雨却是典来的,按徐府惯例,被典的仆人是可以轮着回去过年的。今年,本轮到她了。   卫大娘默默将行礼打开,重新归置。   小环将那对泥娃儿重又搁置在容娘枕头,妆奁取出,铜镜扶正。   小雪纷纷,越发下得紧了,密密的雪花掠过光秃秃的桃枝,又轻飘飘的坠了下来,转瞬即逝。桃树底下一蓬枯草,拢了一窝雪,鸡蛋大小,便如一颗遭母鸡遗忘的蛋,孤零零的。   容娘在窗前看了一回雪,觉得身上空荡荡的,有些寒意,便叫小环关上窗户,回头去案上练字。然容娘心里虚得厉害,手上无力,一笔一划便落不到实处,难看的紧。容娘掷了笔,拾起针线,将心里头那份虚空密密实实的缝进了每一朵花,每一片叶,每一条经纬。   到了午时,正是用饭时分,大门外却响起了车轱辘的声音。容娘心中一跳,不由看向小环。小环惊喜,正待去瞧个究竟,春杏却早已打了帘子出去了。   片刻,院子里响起脚步声,小环打了帘子,进来的正是八斤。   他如今倒是老成了许多,规规矩矩,也不再随时裂开他那张大嘴。   小环不解,忙问道:“如何是你来了,接小娘子的婆子呢?”   八斤也不急着回答,他毕恭毕敬的行了礼,垂首禀道:“小的是来给小娘子送年货的,因府中新添了小郎君和小娘子,照顾不及,夫人便叫容娘子安心在庄上过年。”   容娘听到八斤说添了小侄儿小侄女,心中欢喜非常,然下面这句却又让她不知所措,如坠深渊。她脸上的笑容缓缓收起,心中冰凉一片。她忽地忆起逃亡时节,与乳娘困在山洞中的情景,饥寒交加,彼时心中惶惶,不知大千世界,何处可以安身。   “六郎和七郎呢?”小环见容娘怔愣,便问八斤。   八斤头垂得更低了些,小声答道:“并不曾回。”   小环诧异,两只眼睛盯紧了八斤,追问道:“为何?”   容娘回过神来,她心中念头急转,不由疑惑。“少夫人如何此时节诞下了小郎君和小娘子,不是该年后么?大节令下,六郎七郎为何不归?到底出了何事,不许瞒我。”   八斤只是低头不语。   此时容娘倒将自己的事放倒了一边,她一心想着的是徐夫人一着急便心闷心痛的毛病,况许三娘说上回为了她的事还曾晕倒,如今若是有事,不知能否支撑?   然八斤似是领了嘱托,大嘴禁闭,铁了心不开口。   容娘沸腾的心绪渐渐冷静,她想了一回,抬头冷笑道:“也罢,你既不说,我便自个回城,总能问到!你怎么来的,便怎么带我回去。”言罢,容娘霍地起身,往外走去。   八斤傻了眼,不想容娘如此刚硬,眼见容娘出了门,小环两个也不阻挡,竟跟着往大门外头而去。他呆了一回,忽然大声喊道:“是大郎,大郎被关起来了!”话毕,却是热泪滚滚而下,嚎啕大哭。   几人如闻晴天霹雳,俱惊在当场。   容娘率先醒过神来,急急问道:“大郎出了何事,为何被关?”   八斤抽泣着答道:“小的并不知情。”   小环机灵,逼问道:“你莫撒谎。这样大事,你即使不知,定也有些消息,不然,你鬼哭作甚?”八斤进府未久,连大郎都未曾见过,如此深情厚义,来得确是突然。   容娘心中慌张不已,又拿要回城的事逼迫八斤。   八斤无奈,只得抹了眼泪,哑着嗓子道:“夫人瞒得紧,府中也只两个管事知道。——小的私下里打听了些消息,说是大郎擅自出兵,坏了朝廷议和大事,被夺职关押了。”故都被占,二帝被掳,生灵涂炭。实为宋人的切心之痛。   出兵,议和,夺职……,这些话语,弥漫着战火硝烟,混合着血腥膻味,如轰隆隆的雷声,撞击着容娘的耳,将她的心紧紧的揪住,不得呼吸。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张面孔,细长的眼睛,总是笑得弯弯的,追赶在她的身后,脆脆的喊“容娘,容娘,等等我!”   容娘心中空落落的,她只想回去,回到徐夫人的身边,投进她温暖的怀抱,方觉安全。她转过身子,僵直的往外走去。   小环见她神情不对,挡住她,问道:“容娘子要做甚么?”   容娘却推开她,嘴唇颤抖着,却是说不出话来,只管往前。   卫大娘从后头赶来,见此情景,一把将容娘抱住,呜咽道:“容娘,乳娘在此,你要去何处啊?”   容娘呆滞的眼睛动了动,张了张嘴,声音嘶哑:“我要回家,我要守着娘。”   乳娘心中伤痛不已,她抱紧容娘,将她的脑袋揽进自己的怀中,不停安抚。   小环也是逃难而来,对战火的恐惧深有体会,她站在一旁,默默垂泪。八斤春雨两个打小在南边,然北边来的难民四处都是,那悲惨处,城中也是常见。当下两人戚戚然,陪着落泪。   风雪愈紧,容娘却是不依不饶要回府。无论卫大娘几个怎么劝,她的腿只往外迈。   八斤咬了咬牙,狠心道:“小娘子,老夫人说了,若无她的许可,小娘子不得回府哩。”   容娘一震,两只漆黑的眼睛慢慢湿润,剔透的泪珠溢出,顺颊而下。她初时还只是默默的流眼泪,慢慢的变成抽泣,到最后竟然放声痛哭。   “我……我并无做错事情,为何……要如此对我!”容娘死死的揪住卫大娘的衣襟,脸上泪水肆虐,悲伤欲绝。   容娘终究不过是一个年方十三的小娘子,虽人生坎坷,赋予她承受苦痛的坚韧和隐忍。然自张家事变、徐府被禁,世事的曲折变幻,人心的复杂难测,一重重,一幕幕,如黑压压的乌云,厚厚的,以令人窒息的、不容抗拒的态势,沉沉压来。   为什么?明明是娥娘的错,却要让她来背?即使遭人误解,名声有损,也不必如此决绝啊?莫非,数年情义,便如此薄凉?   容娘的哭声无比绝望,那纤弱的身子似是受不了这般沉重的悲痛,直往地上坠去。   那情景,让人心酸不已。   八斤到底走了。   容娘痛哭了一场,到得傍晚,却是安静下来,只是默默的对着那两个泥娃娃发呆。   爆竹声中一岁除,春风送暖入屠苏。   在卫大娘的操持下,这个年虽平淡些,却也有模有样。   小儿们日日来往不绝,连庄上那些农户们也来给老师拜节。容娘打点精神,穿了新衣,一一接见。   这日,几个小儿在院中玩耍时,魏小三却与邱孝儿再度干了一仗,两人直打得鸡飞狗跳,狼狈不堪。邱孝儿完全落了下风,脸上红肿一片。他心知打不过,只抽抽搭搭的哭着,口里说要回去告爹娘。   魏小三追过去揪了他衣裳,警告道:“你若是敢回去告状,我便再揍你一场。”   邱孝儿放声大哭。“呜呜呜……,又不是我说的,庄上人都再说,你凭甚打我。呜……。”   容娘放下手中针线,喝住魏小三,又安抚了邱孝儿。   小环打趣邱孝儿道:“庄上人说甚了?若是说的混账话,你可不许瞎跟着说。”   邱孝儿懵懵懂懂,用手背擦了眼泪,抽噎着道:“他们说,容娘子是不守妇道,被徐府赶到庄上来的。” 第六十章 乡人 更新时间2014-3-26 23:30:19 字数:2902  对面山头最后的一点残雪也已消失,然雪后并未放晴,天色依旧阴郁,寒凉的冷风吹过,没有一丝丝春的气息。   小环端了托盘出来,盘中饭菜不过略动了一动。卫大娘看了一眼,心中酸苦,脚步便有些沉重。进得门来,容娘正靠坐在床头,见她进来,哀伤的双目一闪,已是蒙上一层雨雾,泫然欲泣。   卫大娘在床沿坐下,容娘便投入她的怀中,默默落泪。   卫大娘的拥紧了容娘,勉强笑道:“傻容娘,过得一时,府里定会来接你回去的。你也是吃过苦来的,莫非便连这些许事都经不起?”   谁料此话便似那火星一点,往枯柴里一钻,腾的冒出偌大的火舌来。容娘越发抽噎的厉害,她断断续续的诉道:“当初……当初,乳娘便该弃了我,带着曼娘走,她……她那么乖巧,定不会让乳娘担惊受怕。”   曼娘应是容娘心中久藏的伤痛,提到她,容娘悲伤难抑,翻江倒海的哭了起来,直将才刚吃的那点饭菜,“哇”的一声,吐将出来。   卫大娘苍白着脸,扶了容娘的额头,默默帮她收拾。   容娘抓了她的手,凄声道:“乳娘,你是不是后悔了,我回去,换曼娘回来……。”   卫大娘大惊,她丢了手中的帕子,紧紧抱住容娘,连声道:“你莫乱说,若如此,不如我走!”   一时两人抱头大哭。   小环在窗外听见,呆呆的瞧着院子里那棵孤零零的桃树,竟似痴了。春雨推了推她,轻声问道:“府里头不打算接容娘子回去了么?府里头先前对容娘子那般好,为何如今……?”   小环摇了摇头,苦笑道:“到底不是亲骨肉。”她回头安慰春雨,“你莫急,小娘子说了,等下回府里来人,便叫人回禀夫人,将你带回城里去。”   春雨有些羞赧,忙道:“不急哩,左右这里离城里近,回去瞧一回便罢了。”   两人这里说些闲话,守门的婆子却来报,说邱孝儿的娘来了,求见容娘子。小环厌弃的回到:“见甚么,便说容娘子不适,不见外客。”   那婆子待要去回,里头卫大娘听见,便与容娘说,避着人,反倒让人看轻了,不如见她一回。容娘这回情绪渐缓,便叫带人去暖阁。   邱孝儿娘小心翼翼的进来,只觉得屋里好生齐整,虽物事旧了些,却是庄户人家难得的讲究。她眼皮子抬了抬,觑见窗前塌上,一个小娘子,穿着半旧的织锦缎绿蔷薇小袄,系一条暗花白绫子裙,虽形容憔悴,却十分清丽。她也不敢多看,规规矩矩的行了礼,便立在那里,不知如何开口。   小环推了推邱孝儿娘,那妇人正偷瞄容娘子,不由一惊,嘿嘿笑了两声,上前道:“小娘子好样貌,仙女一般好看哩!小的可从未见过……。”   小环在后面咳了一声,她忙改口道:“我家孝儿那小子胡乱嚼舌,说错了话,小娘子万万莫见怪。都是庄上那些人乱讲,孝儿不知轻重……。”   小环心中恼怒,便要赶妇人出去,妇人惊慌,知道说错了话,双手急摆,辩解道:“我……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娘子哩,确无说谎。邱庄头说,庄上事务都是小娘子做主,出的好主意,今冬,收了好些菜去买了哩。”   容娘低垂的眼脸抬了起来,因这些日子又瘦了些,越发显得眼睛黝黑而深幽。她问道:“菜蔬卖了?”   邱孝儿娘结结巴巴道:“还……还有些,在地头。”   容娘对田地里事情多问了两句,邱孝儿娘十分欢喜,竟似与了她天大脸面似的,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说个不停。说的无非是她家收了多少菜,卖了多少钱,主家好大的水牛,任佃户使用,连隔壁济王庄上都羡慕等等。   乡里妇人,不免唠叨,又有些嫉恨小气,说甚十几头那样大水牛,庄头竟未分给他家孝儿一头放,魏老三家,又是种麦,又是养鸭,他家小子比孝儿小,都能放牛。庄头真真是偏心,竟不是同族一般……。   容娘听着这些琐事,心里头竟然十分踏实。那就像是种子寻着了泥土,鱼儿碰到了水一般的自在。莫非,这里才是她的归处?她忽地忆起头一回唤徐夫人做娘的情景,徐夫人正在理账,很是吃了一吓,她自己也吓了一跳,然心里头暖烘烘的,只希望夫人快快应声,只希望自己重又拥有一个那样温暖的家。如今,那可还是自己的家?   “呃,小娘子,——你是个天仙似的人儿,断断不会做什么……龌龊事情。我……我是说,大户人家都是闲的慌,像我们穷的哐当响,哪日不去外头晃荡无数回,小娘子……。”   小环忙作势打断她的话,容娘却微微笑了一笑,道:“你说的很好,很有趣。”   孝儿娘欣喜的听着,容娘却没有再说,她也不好继续说下去,只得悻悻去了。   谁料这边方走,那魏老三又来,吵吵嚷嚷的要见小娘子。容娘见小环拦不住他,便在屋里头道:“魏老三,你有甚事,在外头说来就是了。”   魏老三唧唧歪歪的说了一通,大意是要借钱。鉴于他游手好闲的历史,容娘不免追问他借钱何用。   “小娘子也晓得小的,好吃盅酒。如今小人浑家厉害了,有两个钱,藏得死紧。小人已是两月未闻酒味,手脚无力的很,但望小娘子体谅,借几个钱打酒喝!”魏老三借钱借的无比自然。“若有赏的,小的感恩不尽。”   容娘恼他为人,小二小三那样懂事,原来是出了这么个不成器的爹,亏了当初为他去求麦种,如今看来,倒不如将麦种磨粉蒸了饼吃了。   “魏老三,你种的麦如何了?”容娘问道。   外头魏老三懒洋洋回到:“自是在田里,有老天看着呢!”   容娘心道,这麦子看来是无望了,当初也是自己一时兴起,轻信了他。虽费钱不多,然一桩事情未办成,终究心头不畅。那魏老三又在讨钱,容娘不由恼道:“你娘呢,你可照顾着她些?”   “我娘在床上躺着哩,还有气儿!”   容娘何尝见过如此厚皮的人物,一股子气便冲了上来的,堵住了嗓子眼。“你,你便如此无赖?”   魏老三也不急,慢悠悠说了一通话。   “小娘子,人生短暂,得过且过哩!麦子种在地头,不到时辰,自然不会钻土;我老娘,柴火烧到后头,要灭也是没法子的事;便是小人我,当初也是小有家产,如今这样落魄,也是命中注定,偏天老爷还要埋一条酒虫在小人肠子里头,便是老天要我喝酒,就喝呗!   末了,魏老三尚补充道,“小人却不做那悲悲切切样子,有酒吃酒,有肉吃肉,有力气便做点活计!若是金人来,命都难保,有钱也没人将我葬了。”   容娘子心中惊醒,魏老三说的那样浅显道理,麦子自然是要些时辰才能发芽,人老了自然要死。人生,到了哪一步,自然便走那一步的路罢了!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……!   耳边传来魏老三粗噶的声音,却是在催容娘借钱。容娘心中仍是有些不喜他,却也叫小环给了他几个钱,只欲打发他走。   谁料魏老三自作聪明道:“我家小三回来说,老师听了些闲言碎语,便茶饭不思。照小人来说,规矩便是个狗屁,无甚用处。谁知道能活几年,若不恣意些,白费了岁月。”言罢,拿了酒钱扬长而去。   白费了岁月?容娘将魏老三的话好生咀嚼了一番,心中哀哀叹道,原来我是在白费岁月!   自魏老三去了,庄上那些婆子,竟是断断续续来往不停,扯东扯西,或要容娘断些家事,或与容娘说些苦恼,求个帮助。容娘的心中被各人的悲喜占据,自己的那些事倒排在了后头。   邱庄头这几日也不停来请示庄上事务,容娘心道,原来我喜欢这些事务,竟是老天叫我喜欢!于是打起精神与邱庄头商议,安排。春天暖和,正是孵蛋的好时机,容娘叫庄头卖掉一半的蛋,其余皆用来孵小鸭。庄头点头称是,爽利地转身安排去了。   容娘请庄上老人看了日子,选了初八这一日,复课开学,宅子里又开始热闹起来。   春雨绵绵,空气中弥漫着新翻的泥土气息。围墙的青瓦上,不知何时生了一层薄薄的青苔,桃树下的小草似乎一夜之间泛绿,桃枝上,小小的花苞也冒出来了,春天,来了!   在一片水雾之中,泥泞的官道上,翩翩郎君,骑着白马,正往庄上赶来。    第六十一章 虚假 更新时间2014-3-27 23:54:48 字数:2980  小儿们清脆的童音从院子里飘到田野中,忙碌的农户们无声的裂嘴笑了。   容娘带小儿们读了一回《三字经》,又指点着写字。院子里桃花盛开,粉红点点,野草青青,草茎细长,叶尖上挂着晶莹雨滴,正是春光正好。容娘瞧了一回春色,心却远远的飞去了临安,不知六郎所谋,到底如何?   春雨脚步轻盈的从垂花门进来,她明日要回城,十分欢喜。   “小娘子,二郎来了,可要见?”   容娘一愣,才想起此二郎是许久未来的赵东楼。她忙点了点头,道:“请去书房。”   春雨奇怪的瞧了容娘一眼,忆起先前小娘子说过的不见小郡王之语,如何今日又要见了?然容娘若有所思,并未理会她。春雨也不管,高高兴兴的去迎赵东楼。   乡间的书房,不过是摆设。容娘来的匆忙,并未带甚书籍,不过是打扫干净,邱庄头来时也在此商议些事。   赵东楼一脚踏进,容娘立在一旁相迎,款款行了礼。赵东楼不由瞧了几眼,不过一身藕荷色的衣裳,衬得容娘如玉般温润。还好,今日未带那支碧玉簪。   小环奉上茶,正是赵东楼喜欢的微烫,他不喜太烫,不耐烦等茶凉。能在容娘这里耗上这许久,真让自己惊讶呢!对面的小娘子又瘦了些,反显高挑了。嗯,脸也瘦了,往日圆润的脸型如今拉长了,那一分稚气脱得干净,益发,——显出少女的柔美!   赵东楼肆无忌惮的打量着,也不说话。容娘感受到那份逼人的视线,心中未免不安,欲退也无处退,要进么……?   “赵郎此来,可是有事?”容娘抬眼,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笑意。   赵东楼嘴角一勾,眼中带了几分欣赏,偏懒懒道:“定要有事才来?”   容娘语塞,小嘴微张,却又闭上。赵东楼此人,异常奸猾,若是你急,他偏缓,就是不让人如意,皇家的血统果然特异!容娘转身,书案上堆了几册旧账,翻一翻,也有些有趣的消息在里头。   赵东楼十分愉快,佳人虽丝毫不露愠色,然转身转的急了些,裙裾打了一个旋儿,如急流中的一个漩涡,暗示着底下的礁石。容娘垂首看账,赵东楼正可以看到她的侧脸,睫毛深长,掩映着下面黑葡萄似的眼珠,小巧的鼻子,圆润的下颌,唇色虽淡了些,然那线条之柔,让人不可想象。这却是老天爷捏出来的一个妙人儿啊!   赵东楼深吸了一口气,又缓缓的呼了出来,道:“这些日子可好?”   容娘翻账本的手顿了一顿,睫毛一抬,漆黑的眼珠子望了过来,那神色却与年前大有不同,有些情绪沉淀了下去,叫人看不透彻。到底,是受委屈了。赵东楼皱了皱眉。   “甚好!”容娘轻轻答道。   赵东楼冷哼了一声,嘲笑道:“好甚么?徐家竟如此小气,拿你当筏子使么?连年都未接你回去。”   容娘惊异的看过来,好奇他对自己之事知之甚详。“也没什么,村里人经常来往,很是热闹呢。”   赵东楼紧紧的盯着容娘那张淡淡的脸,竟然凭空有些生气。“如此不累么?”   容娘愕然,手头的账本滑下,心头莫名有些慌张。她嗫嚅道:“累什么?”   “假模假式,装模作样,明明受了委屈,却只装在心里头!你连怨恨都不敢么?”赵东楼的话如箭矢,一簇簇,带着呼啸之声,向容娘逼近。   容娘又慌又怒,她咬了唇,道:“你莫乱说,是我做错了事,受些惩罚,也是该当的。”然心里开始隐隐作痛,她不知这痛自何处而来,又将至何处而消。她的手死死的按在账本上,只觉对面这人,十分讨嫌。   赵东楼却是不依不饶,他那张嘴,在临安也是出名的厉害,些许几个人,要舌战,是从来不在话下的。   “是你做的错事么?怎么我听说是你家的甚么娥娘,不是偷偷抬进李家去了么?你这般好欺,难怪老夫人一句话便将你打发到庄上来。左右你不过是徐府的一个养女,断了你这条路容易,对外也好交代!若是他徐家血脉出丑,却是如何也抹杀不掉的!”   容娘心中大痛,她按住胸口,只觉心里被一只巨手紧紧揪住,不停挤压,将里面的鲜血活活的逼出来。小环吓了一跳,忙扶着容娘坐下,又朝赵东楼求情道:“赵郎,你莫吓小娘子,她够苦的了。”   赵东楼冷冷看着那个面无人色的小娘子,心里疼惜,然开弓没有回头箭,不如再逼一逼,好过她强颜欢笑,为徐府,为六郎,泯了自己天性。   “我家有五娘、六娘,看见新鲜样式的衣裳,便会嚷嚷着要做;若是谁得了甚么好首饰,另一个必定哭哭啼啼说爹娘偏心;吃穿用度,不能有一丝区别,否则,便要闹得阖府不宁。不高兴了,嘴一扁,便说吃不下饭;要她们做女红,便娇声娇气说扎痛了手刺破了皮,要好生安抚,才肯再次摸针……。容娘,这些,在徐府,你可做过?”   容娘双手紧紧攥住裙子,心中茫然一片,撒娇,攀比,哭啼,也是有的吧,当日在旧都,好似爹娘对自己,也是十分宠溺的。   “容娘,从未如此做过,是么?你当他们是亲人,却小心翼翼,从不生事,便是落到如此地步,也只说自己的错,而不敢去埋怨徐家的冷漠自私?你心里,也想要有个自己的去处,是么?你当六郎能给你,是么?”   赵东楼的话语,便如冰雪般,让人冷彻入骨。容娘纤细的身子发着抖,她的双手紧紧的环抱自己,纵是小环,这一回也温暖不了她的心。   难道,自己便是如此的想法么?想尽办法得到徐家人的欢心,只求一个落脚之地?难道自己对徐夫人的濡沫之情,也是自己的刻意之作?难道,对六郎,也不过是自己的虚伪之举……?   不是的,不是的,六郎那样的温暖,那样热的唇,自己的心跳的那样的快,决然不是假的!   容娘蓦地站起来,她的嘴唇颤抖着,深幽如潭般的眼珠子狠狠的盯着赵东楼,她想要说什么,却说不出口。心里如藏了一窝火,烧的厉害,容娘无解,眼角瞥见书案上的账本,便一手抄起,朝赵东楼狠狠砸去。   “你胡说,你胡说,你这个纨绔,只会游手好闲的浪荡子,你什么都不知道,乱嚼舌头,呜呜……。”   洪水决了堤,势头凶猛,连赵东楼也无法可想。他抬起手臂挡了一挡,到底小娘子力气不甚大,账本打在身上也不甚痛。   桌上的笔砚之物,椅上的团花软垫,但凡能得手的,容娘统统抄起,连同一腔怒火,朝赵东楼扔去。别的尚好,若是笔墨沾上,却是不好出门。赵东楼无奈,只得挪移躲避。   谁料容娘边哭边仍,还不解气,掷了账本之后,手头无甚可扔,见到桌上的那只茶壶,便也抄起朝赵东楼扔去。   所幸茶水已冷,也没打中,不过是浇在赵东楼的衣角上,白袍湿了一片,配着些茶末,分外明显。   茶壶撞倒地上,“哐当”一声,碎成几片。   屋中瞬时静了下来。   容娘呆呆的站在那里,前方赵东楼,脸色尴尬,身上狼狈不堪。地上,碎茶壶,破账本,都在告诉容娘,方才这件荒唐的事情,确实是自己做下的。   这就是自己,如一个悍妇般,大喊大叫,还,——打人!   呵,果然,我便是他口中那个装模作样的人!   容娘心中,有些东西便如这茶壶一般,碎了。她如梦游一般,晃荡着身子,朝门外走去。   看呆了的小环回过神来,忙上前搀扶。   容娘一日不曾出来见人,只是躺在床上,默默的发呆。卫大娘来看了几回,黯然神伤,却也不劝解,默默的又离去。待到晚间,容娘自己却有起来,稍加收拾,出来用饭。   不料赵东楼已大大咧咧的坐在饭桌旁,正欲提筷挟菜。他见到容娘出来,倒有些惊讶,将她看了又看。   “你看什么,不过是假模假式,又看不到我真面目!”容娘冷冷的嘲讽他。   赵东楼却咧嘴一笑,也不回话,端了碗吃饭。   屋中安静非常,桌上两人,一个愉悦,一个生气,吃着同样的菜,怀着不一样的心思。   饭毕,赵东楼悠闲的品着粗茶,怡然自得。   容娘抿了抿嘴,心中几番挣扎,终道:“你可否帮我大哥脱罪?”   赵东楼手一顿,抬眼看她。良久,方道:“真不恨徐家?”   容娘摇了摇头,双眼清澈,再无一丝犹豫:“人皆有私心,我不是徐家的血脉,那是无法改变的。但徐家待我,深情厚义,并无半分虚假。”   赵东楼眼中光华流转,他微微勾起嘴唇,道:“便是你不求我,我也是要做些事情的。”    第六十二章 回城 更新时间2014-3-29 0:00:27 字数:2669  柳丝长,春雨细,花外漏声迢递。小小一方宅院,困住了这株韶华正好的桃树,一树绚烂的粉色花朵,娇嫩鲜艳,却只能自开自谢,连探出墙头的机会都没有。   院外,是谁家的小子去放牛,牛脖子上的铃铛响得清脆,在茫茫雨雾的笼罩当中,让人心里有了些许畅意。   春耕正忙,小儿们倒有好些个去忙家里活计的,能在这里识字的不足平日三成,都是些年纪尚幼,不能去做活的。容娘教了几个字,也由得他们在院中玩耍,只不许去淋雨。   卫大娘自游廊那头过来,容娘忙迎上去,挽了卫大娘手臂,将脑袋搁在她的肩上。卫大娘笑着揽了容娘,道:“这么大人了,还如小娃一般,快要及笄了哩!”   容娘无声的笑了一笑,也不说话。   卫大娘迟疑了片刻,终道:“容娘,小郡王于你……,可有私情?”   容娘大羞,直将脸埋进卫大娘的怀里,扭捏道:“乳娘,你便如此笑话我?”   卫大娘心里叹了口气,道:“我不是笑话你,容娘。实是盼你早日定下来,了却我的一桩心事哩!”她摸了摸容娘的发髻,眼神无奈而又悲伤。“你在等六郎么?”   容娘身子一僵,慢慢的抬起头来,看向卫大娘。   卫大娘却是慎重的,悲悯的,疼惜的,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娘子。   容娘心中一暖,脸上红晕初现,偏头去瞧那一地的点点落英,须臾,螓首微微的点了点。   卫大娘垂了眼睛,掩了满心的忧愁,轻声道:“容娘,若是老夫人不允呢?”   容娘惊惶的回头看卫大娘,那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探询,和害怕,她急急问道:“你说什么?可是知道些什么,难道乳娘对容娘也要藏着么?”她焦急的在卫大娘的脸上搜寻,似是要在乳娘的脸上找到些蛛丝马迹。   卫大娘看着她心慌意乱的样子,不由心疼。罢了,世事无常,那样难的日子都过来了,未必就过不了这一关。   “没什么,不过是逗你呢,你急什么。六郎为人老成,必定会考虑周到,不需你操心。”   容娘乌黑的眼睛定定的瞧着卫大娘,心底有一种奇异的感觉,就好似一只虫子,在慢慢的啃噬着自己心里某处,一抽一抽的痛。然卫大娘关切的看了过来,容娘垂眸一笑,细细的声音似是十分害羞:“乳娘就知道打趣我。”   绵绵春雨,剪不断,理还乱。   傍晚时分,雨仍未停。暮色渐浓,农户们从围墙外头走过,互相打着招呼,说笑几声。   小环将饭菜摆好,正要请容娘子过来用饭,二门处,春雨慌慌忙忙的奔了过来。   “小娘子,小娘子,不好了,府里出事了!”   容娘正收拾针线,闻听大惊,蓦地起身,针头线脑骨溜溜的滚落。她却顾不得,只抓了春雨肩膀,急急问道:“出了何事?”   春雨脸上湿漉漉的,竟是急的连伞都未打,她一路小跑进来,出了一会粗气,方将所听事情颠三倒四的讲来。容娘眼睛一瞬不瞬,紧紧盯着春雨,好一会儿,才重重的跌落在椅上。   原来,春雨今日搭求庄头的牛车回城,却得了一个惊人消息,徐府三爷被关,徐府被禁,不得随意出进。她一听之下,惊得非同小可,便重寻着邱庄头,忙忙的赶回来报信。   容娘木木的坐了一会儿,心中茫然一片,不知如何是好。   屋中已经点了蜡烛,灯火如豆,却只照得面前这方寸之地。黑沉沉夜色如一只巨兽,张牙舞爪而来,张狂的侵吞着屋子里每一丝角落。   卫大娘虽年纪大些,然遇着此事,也是没有些丝主张,只在房中不停兜转。   容娘的手紧紧抓住交椅的扶手,扶手上的一根小小的木刺,刺入她的掌心,细细的刺痛,如针般锋利,竟然直达她的心底。   每回玉娘被木刺扎了,定要容娘帮她挑刺,小小的嘴儿嘟起来,撒着娇道:“阿姐,你帮我挑刺嘛,果儿笨死了,挑的我生疼,又半天都挑不出来!”   玉娘,该又长高了吧!容娘的脚底下,正是先前滚落的针线,一个粉色的肚兜,绣了菡萏和蜻蜓,正是给玉娘所做。   玉娘,你可害怕?   容娘的眼睛里蓦地滚出豆大的泪珠,就如夏日的暴雨,倾泻而下。   容娘的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,她要回府!主意一定,容娘起身,便要赶回城里。小环忙挡住,劝说容娘明日再动身。   “这大晚上的,畜生都看不见路哩。今儿晚上,我便要庄头备好车,明日赶早就动身。”   卫大娘连连点头,好歹劝着容娘歇下了。   次日清晨,容娘便坐上牛车,心急如焚的回了清平县。   邱庄头亲自驾车,一路上,也与容娘说些他打听到的消息。   “府上只是被禁,并没有查封。门口有人监守,不知何意。街上的人众说纷纭,也没有个确切说法。我昨日找到三爷宅子里,碰见二郎,二郎说,三爷是因接了街上张家的钱,不过拖了两个月,便被张家借机告了。二郎也是慌张,不知如何是好哩!看来,还是得想法子进府一趟。”   进府却不容易,监守的衙吏个个黑着张脸,粗鲁的将邱庄头递过去的打点推开,教他快滚。邱庄头心头惊跳,知道此事怕是小不了。他忙回头告知车上的容娘,说不如去三爷宅里先落脚。   容娘揭开车帘,那熟悉的宅院就在前头,婆婆,娘,玉娘,嫂嫂……,还有未曾谋面的两个小侄子侄女,竟然不能得见!她的心如刀割,恨不能冲进府去。   二哥?容娘咬牙,道:“去高九郎宅子里,小环你去叫二郎赶往那处,我在那里等。”   这却是个正确的决定。二郎远不及高明远那般通达。   高九郎初见容娘,不由一惊。   他只从大哥大嫂口中听过容娘的些许事情,不想今日她竟自己寻上门来。且她就那样无遮无挡,清丽的脸庞满是焦急忧虑,她,怕是顾不得那些俗礼了。   二郎守惟随后赶到,他见到容娘,十分欢喜。   容娘却不与他客套,直问道:“家中到底出了甚事,二哥快与我细细说来。”   守惟一愣,却是从善如流,将事情告知容娘。   三爷的事倒是简单,不过是借了人家钱财,张家落井下石罢了。徐府的事情却是有些复杂,守惟素来老实,朝廷上事情知之不多,就有些语焉不详,口角缠绵。   幸得有高明远这个明白的,将事情一一补述清楚。   原来所谓大郎守中擅自出兵,却是金人南下抢粮,在合肥北边的一个县烧杀抢掠,干尽杀戮之事。该县派人求救,守中率兵驱赶金人至淮河以北。按理,此应是大功一件。   “既如此,为何我大哥反遭关押?”容娘急切的看着高明远。   明远的眼神一暗,转过头去,看向窗外,幽幽道:“朝廷要议和!大郎之举让金人大怒,威胁说,要召回议和使,重开征伐。”   容娘心里便如被巨拳一击,钝痛不已。心中万千头绪,她却想起了阿爹,阿爹身上总有好闻的气息,暖暖的,夹带着汗味,有时也有盔甲上的铁锈味道。她总喜欢紧紧的搂了阿爹的脖子,娇娇的在他耳边说话。   金人,又要来了么?议和,议和……。   “莫非便是大哥一人做的主么?”容娘轻轻问道。   高明远不由打量了她一眼,道:“当然不是。但不巧的是,他的上头,恰恰是主战的杜将军,与主和的韩相素来不和!”   第六十三章 入府 更新时间2014-3-29 21:48:24 字数:2871  目送容娘一行人离去,高明远沉吟一回,方转身回屋。   屋内,账房刘虞城规规矩矩的候在一旁,见他进来,向前一步道:“九郎,如此可妥当?韩相如今可是深得圣宠,只怕……?”   高明远嗤笑一声,道:“你怕甚?即使徐家大郎被定罪,徐府遭流放,我高家不过是姻亲而已,大哥借的也不是他徐家的势,断不至受牵连。且……”他微微一笑,“官家怕是不好处置徐大郎呢!”   刘虞城眼中精光一闪,问道:“可是九郎得了甚么消息?这样大阵仗,难道不是要流放的意思么?”   高明远撩袍坐下,自斟了一盅茶,啜饮了一口,方道:“宋大郎所犯何罪?“   刘虞城不由一愣:“不是擅自出兵?”   高明远清冷的眼波扫过来,刘虞城一激灵,前前后后一思想,心中不由一抖。擅自出兵也不至流放家眷,何况徐大郎驱走了金人,实是大功一件啊!纵朝廷想议和,如此判了徐大郎之罪,却是师出无名,难堵悠悠众口。   “莫非,还有后着?”   他惊疑地看向高明远,后者清俊的脸上波澜不惊,手上兀自摩挲着青瓷冰纹茶盅,那修长白皙的手指秀气的很。独刘虞城知晓,论起心计来,连大郎也是不如九郎的。   “若如此,我们须与徐府远着些?”刘虞城试探着问道。   高明远眼睛一抬,缓缓绽开一个清淡的笑容,道:“不必。若是能帮着的,到底是姻亲,还是要帮的。过几日你再给容娘子送二十贯钱过去,左右大哥这几天必过来,他丈人的那点子事,不来了结却是说不过去。”   日已近午,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到如今,却突然放晴。炫目的阳光从窗口斜斜探进,铺过小桌一角,漫过高明远的手背。那手指的关节,却是劲瘦有力的。   容娘随了守惟来到进之宅院里,于氏正与几位小妇愁眉苦脸的聚在一处,冥思苦想,不知从何处能凑到二百贯钱,方能赎回官人。   几人见了容娘,不觉一惊。   于氏忙起身迎了容娘进来,问道:“如何进城了,何时回来的?”   守惟在一旁答道:“容娘听见家中出事了,一大早就过来了。那边进不去,刚从高家九郎那里问了些消息过来。”   丁二娘听到,怪里怪气讽道:“一回城便去了高家郎君那里,倒是拎得清楚。”   这话自不是什么好话,于氏瞪了她一眼,又拉了容娘入座,问道:“你有何主意?”   容娘默默的摇了摇头,她神思纷乱,心绪难平,哪有什么主意!   “哟,那你来此作甚?不如回你的庄子上去,过太平日子。左右这城里你的名声也坏了,在乡间寻个家底厚实的嫁了,也就罢了。”   丁二娘越发尖锐。自去岁入秋以来,诸事不顺。先是官人欠了周家的债,要将婉娘嫁与流连花巷的周淮南;而后婉娘去那府里顺钱还债,被夫人不着痕迹的撵回来;如今,官人又吃了牢狱之灾,夫人借机搜了各人私房,说是要给官人赎身。可怜的婉娘,已过及笄之年,连个亲事都未定下,往后还不知怎么过日子呢?若非容娘拒亲,怎么会有这一切发生?她愤愤的想道。   容娘正左思右想间,听得这一句话,前程后事,心底积压的失落、怨愤、恐惧、惊慌、难过刹那爆发,她那清冽的眼神一扫,怒道:“我的名声是如何坏的,在座各位想必都知晓。如今我没有心情来清算旧账,若是二娘知趣,日后断莫再提此事,我也揭过不提。若再有人认为我温容是个好欺的,来算计暗害于我,我断不饶她!”   此话说的铿锵有力,丁二娘心虚的缩了缩,鼻子里哼哼唧唧,却是不敢再说甚么。   于氏训斥了一番丁二娘,正要安排容娘的房间,容娘却道:“婶娘,我要在此打扰些时日,瑾姐姐的屋子若空着,便让我住些日子吧。”   于氏当然答应,另叫婢女去准备铺盖不提。   容娘在进之府上住下,虽有些疙瘩,然她心事重重,并不理会,倒也无事。然进之府上到底人心不齐,各有心思。容娘心中焦虑,不愿与她们一处,竟日日去徐府小巷等候,只盼见着个府内人出来,好问个明白。   细雨靡靡,水雾蒸蔚,街面湿漉漉的。   今日竟是花朝节,路上行人各个笑逐颜开。街市上小童们挽了花篮,脆生生的叫卖各样鲜花。粉红的是桃花,粉白的是梨花,轻盈娇嫩有杏花,娴雅风姿有海棠……。   容娘戴了竹笠,半边身子被雨雾打湿,也无暇顾及。她与小环候在巷口拐角,往徐府门口探视。那几个衙吏依然守的死紧,并无半分稍离。   小环紧张的四处打量,唯恐被人注目。不想身后有人轻轻唤道:“小环姐姐!”   小环惊跳起来,待回头一瞧,却是八斤!   容娘听到动静,转身来瞧,不由惊喜,愁雾笼罩的眸子闪过一丝光亮。她急急问道:“八斤,你如何在能出得府来,里头夫人们怎样?”   八斤很是警惕,他迅速朝四周打量了一回,轻声道:“容娘子随我来。”自己却先行离去。   容娘会意,与小环隔了几米,若即若离的跟随八斤。   八斤引了容娘至西街,这里人员纷杂,倒不显眼。如今他与他老娘住在一个角落里,黑漆漆的,他娘又终年卧床,平常也无人来往。容娘这几日为了出行,都穿的是朴素的旧衣裳,出入西街倒也妥当。   八斤要倒茶给容娘吃,容娘阻止了,只问府中情况。   原来八斤机灵,见形势不对,从侧门溜出来了。他进府不久,又是被雇的办事伙计,也无人计较。   “容娘子,你断莫露面了,街上人都说这架势是要流放哩!若是你也被捉了,多一人流放,也没用处。不如……。”   容娘脸色煞白,两只乌黑的眼睛空洞吓人。   小环忙骂八斤:“你莫吓容娘子,大郎杀退金人,是功非过,过得些时日,事情明白了,便会复职的。”   容娘惨然一笑,道:“你别安慰我了,你这样说,我心里反而难受。”她胸口起伏,显见的心绪难平。   八斤欲劝容娘回田庄,小环也极是赞成:“容娘子在此并不能做些什么,莫如回了田庄,等候消息。郡王不是说,要容娘安生等在庄上么?再说,乳娘也担心哩!”   容娘却静静的立在哪里,一声不吭。良久,她开口道:“我要进府。”   八斤与小环吓了一跳,忙忙劝阻。   然容娘打定了主意,并不理会,只问八斤,有何办法,可入得府去。   小环心急如焚,八斤却很是钦佩的看着容娘,心里做了一番计较,对容娘道:“可以找送菜的王婆子。”   徐府被禁,连菜蔬都是外面送进去。此王婆子,却是十分熟悉的,往日每常给容娘讲些市面消息,道些奇闻异事。她听到容娘所求,不由一唬,忙忙摆手。   “小娘子莫吓我哩,若是被人发觉,老婆子我哪有命在。”   容娘泪水盈眶,消瘦的脸庞楚楚可怜。“王婆,我孤苦一人,蒙夫人收养,方有了这几年好日子。如今夫人遭难,我怎能弃之不顾?求王婆全了我这一番孝心,容娘给你磕头了!”言罢,竟是双膝一弯,就要跪下去。   王婆忙用手拦住,心中十分为难。容娘却趁势塞了几样首饰与她,口中仍苦苦哀求。王婆子手中掂了掂,便也应了,只交代容娘,若是衙吏盘问,只一口咬定,是她乡下来的侄女儿,帮忙做事即可。   果然,那些衙吏只略看了看,打趣说,王婆子哪里来的这水嫩侄女儿,倒并未为难。   容娘入得府来,便直奔内院老夫人处而去。   夫人正与老夫人说些事,不妨外头忽地奔进来一个小娘子,素脸朝天,头上青丝用一块帕子拢了,穿了一身半旧靛蓝衣裙,也不言语,冲进来便就势跪倒在夫人面前,抱住她的腿,哀哀哭喊:“娘……。”   夫人颤微微的伸手欲去扶她,却终究忍住,缩回手来,骂道:“你回来作甚?”   第六十四章 捎药 更新时间2014-3-30 21:19:48 字数:2586  容娘紧紧抱住徐夫人,靛蓝衣裳下的她,越发显小。她的手抱得那样紧,便如漫天洪水之中,抓着了救命的船只,恨不得将命托付与它。   容娘不敢大声哭泣,只将那份心底的悲伤和愁苦死死忍住,无声泪下。她那苍白的小脸上,双眼紧闭,清泪肆流。小身子不停的抽搐,肩膀也跟着一抽一抽的,让人瞧了心里酸苦。   老夫人闭了闭眼睛,心底长叹一声。   本应是带来希冀的春天啊,为何下的都是连绵的愁绪?   院中玉娘与容娘两个捣鼓出来的菜地,长满了杂草,新鲜翠绿,一蓬蓬,一簇簇,叶尖上闪亮的是小雨珠儿,没心没肺的往上窜着个头。   徐夫人的心却沉沉的坠了下去,坠入黑森森的无望的深渊。她任由容娘抱着,两只手相互抓紧,青筋毕现。   “你走吧,自你做下那等下流龌龊之事,徐家已是容不得你了。如今我徐家遭了难,自身难保,你去外头自寻个去处,求生保命去吧!”   容娘心头一震,不可置信的抬眼去看徐夫人,夫人的脸色铁青,嫌弃的侧过头去,却是看也不看她。   容娘嘴唇颤微微的,怀着最后一丝希冀,仰头道:“娘,我没有,没有做……没有做下流事,不是我,娘,不是我啊!”   她潸然泪下。夫人是这个世间,除了乳娘外最温暖的依靠。她身上的气息,如此芬芳,彷如记忆中生母的气息,让人情不自禁的亲近依偎。难道,如今夫人也要抛弃自己了么?   容娘紧紧的盯着徐夫人,只希望那张慈祥的面孔回过头来,看她一眼。她的心头揪紧,腰背僵直,心底无尽的渴望拉扯得她一身的骨骼疼痛不已。   “你走吧,看在真娘养了你几年的份上,不要再来折磨她了。”老夫人心知媳妇的心性,出口劝道。   “娘,婆婆,我不走。我知晓你们是要保全我,离了这里我无处可去。娘,不要抛下我!”容娘哀哀苦求。   门外王婆子开始催促,她每日送菜进来,放下菜蔬便离去,不能耽搁许久。   稻香与春杏来拉扯容娘,然容娘死死抱紧夫人,竟是拉扯不动。   徐夫人无奈,只得弯腰来剥容娘的手。谁知容娘借机攀着她的脖子,湿润的面孔紧紧贴住夫人的,颤微微的哀求。“娘,不要抛下我……。”   徐夫人的手一僵,再也狠不下心去拉她。   “哼,我知你还贪着六郎,今日我便告诉你,你可以死心了!六郎是我徐家的依靠,岂能娶你这无父无母、无羞无耻之人!快滚!”老夫人这最后一声却是聚了全力,如滚雷一般怒气充盈,气势惊人。   容娘一僵,缓缓离了夫人,心头钝痛,无法言语。   原来如此么,遣去田庄竟是因了此事?原来我竟是,配不上六郎!   眼前徐夫人的脸渐渐模糊,往日的慈爱与疼惜,俱都化作了冰霜,一片片,似利箭般无情的射来。   容娘任王婆子拉扯着离开,她身上软塌塌的,也不知王婆子出去时在那些衙吏前怎生圆的话,待她清醒,已是回到叔父院中,小环静静的帮她抹脸清洗,既不问,也不言语。   容娘惨然一笑。那笑,便如花儿告别枝头那般轻柔,决然。   次日清晨,容娘照旧寻到王婆,要随她入府。王婆子怔怔的瞧了瞧她,哀叹一声,丢下菜篮子给容娘,转身便走。   入得府来,容娘也不去见两位夫人,只跟着王婆子来到厨房,从怀里掏出一包物事。王婆子纳闷,打开一瞧,却是半只鸡。容娘又往衣袖里掏了掏,取出另一包,是一片猪肉。   厨房里宋婆子已经被赶出去,几个婢女轮流做饭。今日轮到的是稻香,她呆呆的看着一身脏污的容娘,连包头的帕子都是黑乎乎的,辨不清颜色,原来都是为了携带这些物事。稻香的鼻头一酸,扭过头去。   王婆子惊道:“我的小娘子诶,你可莫害了老婆子!按规矩是没有荤腥的哩!”   容娘漆黑的眼睛哀哀的看过来,那样神色,连王婆子这个久经世事的老人也不由心伤。容娘朝王婆子福了一福,正欲说些甚么,王婆子却面有不忍,罢了罢手,无奈的转身走了。   容娘日日穿得宽大,又借了两身破旧的衣裳,将头面妆得脏污不堪,再无半分颜色。她与小环将买来的那一点吃食小心藏了在身上,方随王婆子进府。   厨房里的丫头已然习惯,也不做声,只默默的接过吃食收拾。   一回,容娘跟在王婆子后头,正要出门之际,恍惚间听到玉娘的呼唤声。她颤抖着回头,院内寂静无声,春日的日头暖融融的,将庭院的西厢照得亮堂耀眼,东厢却是幽静冷僻,仿若日夜分明。   哪里有半个人影?   如此过了几天,张氏的婢女芝兰竟来厨房寻容娘。   “容娘子,你去看看少夫人吧?”   芝兰的表情竟似恳求,容娘心惊,忙告了王婆子,随芝兰去见张氏。   张氏的房里仍是往日那般模样,恬静、淡雅。然而房中有一股浓烈的气息袭来,那种气味,既非芳香,也非药香,闻之令人难受。   姑嫂相见,一笑之下,双双落泪。   容娘看了看床上的那个小侄,却是又黄又瘦,浑然没有小儿的白胖可人模样。容娘怜惜的摸了摸他的小脸蛋,不由去打量张氏。一看之下,容娘担心不已:“嫂嫂,你可是有甚不适?”   原来张氏却是一副病态,竟是脸色蜡黄,无一丝血色。那张脸,往日也是圆润白嫩的,如今竟然干瘦至此!   说到此处,一旁的芝兰轻声哭泣起来。她断断续续的告知容娘,张氏自提前生产,如今都快三个月了,身下一直淋漓不止。往日总用药养着,如今徐府被禁,药吃到前日便断了。   张氏淡淡一笑,瘦骨嶙峋的手覆在容娘的手上,道:“容娘,你莫操心,我别无所求,只盼着这两个孩儿好便罢了。托你带进来的荤腥,如今也有些奶水。只是嫂嫂实是想你侄女儿了,你代我去瞧瞧吧!”   原来自张氏诞下双生儿,依此地习俗,竟是将小娘子寄养出去,姐弟不得相见。如今,小娘子便寄养在张家呢!   容娘答应了,心中却另有打算。   她去张府看了小侄女,与张府众人说了府内状况,又特地请教了张夫人些事情。张夫人大为感激,忙带了容娘去找郎中。左右郎中是看熟的,开了方子抓了药,每日紧紧贴在身上带一剂进府里来。   如此数日,倒也无事。   偏生这日,天气晴好。容娘听芝兰说张氏吃了药,精神些了,不由心里欢喜,跟在王婆子身后,走路也轻快些。   此处乃是西街,小巷狭窄,房屋鳞次栉比。纵是日头正好,也只有些许缝隙之处漏下一缕一缕的阳光来。容娘微微抿着嘴,带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笑容,穿过一缕又一缕的光亮。前方既是主街,过了主街,便可拐入徐府的小巷。容娘低了低头,挽着菜篮,跟着王婆子过街。   今日街上行人甚多,多日阴雨,人人身上都有一股潮湿的霉味。难得的晴日,各个小巷里头冒出许多人来,笑容满面,彼此招呼。   还有两步便可进入那边小巷,前头王婆子的脚步突然停住,只听她那粗大的嗓门嚷嚷道:“哎呦,郎君,可是老婆子冲撞你了?真是失礼的很,你万莫与老婆子计较才是。”   容娘心头一紧,将头垂得再低些,只望来人速速离去。然,那人却绕过王婆,直直的来到容娘面前。一只手,捏起容娘的下巴,将容娘的小脸抬起。   “你,竟然在此!”    第六十五章 遭逢 更新时间2014-3-31 19:58:34 字数:2349  这个声音无论如何容娘也不会忘记,尖锐的、暴戾的、阴郁的男子声音,正是张炳才!   容娘用手背扫了张炳才的手,偏过头去,睫毛低垂,不做理会。   王婆子知道事情不好,忙赔笑凑近,朝张炳才道:“张郎,怕是认错人了。这是我家侄女儿,才来清平县没几日,帮老婆子做些买卖,断没会过张郎的面哩!”   张炳才一手将王婆子推开,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容娘。这个一身污垢、妆扮埋汰的人真的是那日船上的小娇娘么?皮肤倒是平滑,可惜黑乎乎的,脸型也比那日瘦些,只有那弯蛾眉,形似新月,淡如远山,十分相像。一个卖菜女生了如此眉毛,真真可惜!   小厮万儿见他家郎君犹豫,唯恐废了自己功劳,忙佐证道:“郎君仔细瞧瞧,她那眉眼,她那身姿,哪出不像?”万儿朝容娘喊道,“呔,小娘子回过头来,给我家郎君瞧瞧!”   王婆子当着万儿的面击了一掌,怒道:“你这个小贼,你爹娘没教过你些规矩么?我家侄女儿虽是穷苦人家,也是正正经的小娘子,许了人家的,岂容你呼来喝去!”言罢,拉着容娘便往前行。   张炳才不发一言,两只离得甚近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容娘的背影,平白的让人觉出一分阴霾。忽地,张炳才回身,踹了万儿一脚,怒道:“瞎了你的狗眼,你瞧瞧她那臃肿的蠢样子!”   万儿揉了揉眼睛,再一瞧,可不是,腰甚粗,膀甚圆,断断不是船上所见的小娇娘。奇了怪了,怎的昨日一见,便觉得十分相似呢?   张炳才只觉得心中一股燥火,无法熄灭。   万儿告诉他,在街上寻着了当日刺他的小娘子,他推了怀中娇滴滴的姐儿便往外走,不料竟然不是。   张炳才紧走几步,万儿忙忙跟上,问道:“郎君,可是再回群芳楼?”   张炳才却是意兴阑珊,闷闷回了家宅。他也不去正房见爹娘,也不去东厢见新讨的妇人,却径直进了小妇李娇儿的屋子。那妇人双眼浮肿,正擦拭眼泪,一副可怜模样。   张炳才甚不耐烦,喝道:“成日做个哭丧样子作甚,不是给了你两贯钱,叫你去与你那老不死的爹么!”   李娇儿忙拭干眼泪,陪笑道:“风迷了眼睛哩,并无甚事。郎君用过饭了不曾?”   张炳才嗤笑道:“既不是你爹,那便是卞氏了。你总是怕她作甚,哪日她欺你,回她一巴掌去,我给你撑腰!”   李娇儿嗔道:“郎君说的甚话,那是大娘哩,怎可如此无状!”   言罢,李娇儿纤腰一扭,欲出去给张炳才弄吃食。李娇儿是出名的小蛮腰,今日腰上又裹了一条银红半月水波腰封,更显腰肢柔软。   身后一个热烘烘的身子贴了过来,耳边是潮热的鼻息,耳珠子已是被张炳才含在嘴里,他用力一吸,李娇儿心中一热,不由软了身子,娇吟道:“郎君,尚是白日哩!”   张炳才含糊笑道:“白日做,看得更仔细呢。小娇儿,让我好生瞧瞧!”   言罢,张炳才的两只巧手一拉一扯,褪了李娇儿的腰巾,已是贴着身子摸了进去。他那手儿技巧甚好,直捏得娇儿身子湿软。李娇儿反过身来,两条玉臂吊了张炳才,急急的寻了张炳才的唇舌,两处并了一处儿,如胶似漆。   床上粉白的帐幔被顶的一晃一晃儿的摇摆,幔上的流苏荡漾,合着那罗汉床咯吱咯吱的响声,张炳才不加抑制的闷哼,羞红了外头婢女的脸。   受得几十下,李娇儿有些吃不消,只觉腰子弯得难受,便软声唤道:“郎君,娇儿无力了,快些吧!”   张炳才涨红了眼睛,哑声道:“乖儿,受着些,你郎君还未尽够哩!”   眼前那粉白的身子,耀花了他的眼,他的眼前浮现出那日的小娇娘模样儿来,她峨眉一扬,双瞳若水,那狠厉的神色……。张炳才心中一激,狠抽几下,泄了出来。   张炳才也不管身上脏污,反身往床上一摊,便如一条白蛇,软塌塌的没有骨头状。   娇儿扶着腰身站起来,勉强收拾了一番,去门口喊婢女端水。她打湿帕子,将张炳才擦拭干净,自己也囫囵擦洗了,方道:“郎君,可饿着了,须用些吃食?”   李娇儿服侍好了张炳才,到底将他哄着去了大娘屋里。自己却偷偷的带着婢女从侧门处出来,晃过主街,穿过几条小巷,钻回了自己的娘家。   李娇儿便是二癞的妹子。   当日二癞死在牢中,他家中穷的干净,除了了几片屋瓦四堵墙壁,再无其他财产。他爹李老汉是个背时的,做什么都挣不到钱,养个儿又是个吃闲饭的。只有这个小娘子,干干净净,生的齐整,又温顺,却心甘情愿的跟了杀子仇人。   李老汉失了儿子,又失女儿,一口气不上来,便病倒在床,吃了几十贴药,始终没有起色。当日张家所给银钱,发葬了他爹娘,又埋了二癞,早就不剩分文。如今却是靠着李娇儿拿回的钱来贴补。   李娇儿掩掩藏藏的进了厨房,她娘正在房中煎药,一屋子的草药的苦香味。她娘那张皱巴巴的脸从炉子后抬起来,见到李娇儿,眉眼一弯笑道:“怎的又回来了,小心被你爹瞧见?”   李娇儿连连摆手,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从怀里掏出钱来,递给她娘。李娇儿千叮万嘱的叫她娘埋了老爹,给他买药吃。   她娘哀叹一声,道:“你莫尽记挂家里,即去了那个去处,好生自己攒几个钱,免得他日……。”却是越说越悲伤,两行眼泪顺着她焦黑的脸颊流了下来,冲出两行白道。   李娇儿好生安慰了她娘,也不敢久待,仍悄悄退了出来。   她心中有些难受,却是为的自家爹娘。于她自己,娇儿倒是并不担心。郎君虽有时脾气大些,倒在她面前有所收敛,想是心中有愧疚之故,每每拱了眉毛做个生气模样,却扔给她银钱,说是不想看到她那张哭脸。她如何不知道,也笑着收了,转身回来塞给她娘。   哥哥那事,其实也怨哥哥自己,张郎断不会叫他去杀人的。如今他睡熟了,总爱梦中惊醒,怕是心头不安哩!   李娇儿胡乱思想,左右这小巷闭着眼睛走都是不会错的。哪知一个拐角,她正神思恍惚,却撞了人。李娇儿连声谢罪,那边倒是好说话,轻声说了声无碍,便闪身离去。   李娇儿与她错身之际,打量了一眼,不由惊讶,巷子里头何时出了如此出色的小娘子!那气度,竟不是寒门小娘子能有哩!   此小娘子正是容娘,她怕张炳才派人跟随,便跟着王婆子回了她家。呆了一时,方换过干净衣裳出来。这穷困地方,小娘子们却是不遮不掩,容娘也只得随了俗,匆匆出来。   回到叔父宅院,小环等得心急,拉了她道:“高家大郎来了,临安有消息过来哩!” 第六十六章 梨花 更新时间2014-4-1 20:52:37 字数:2490  容娘方进得叔父宅中,就有婢女来禀,说三爷请她过去。容娘心中恐慌,不知有何消息。   自徐府出事后,这已经是高家大郎第三次来此。前面两次都是为了撕掳他丈人之事,很费了他一些银钱,又在官场上请了人说话,方放了他丈人出来。因他家消息灵通,如今徐府又只有容娘一个自由身,也每每与她通些信息。   高明达正与他丈人说些与徐府相关事宜。容娘从外进来,竟是一身褐色粗麻衣裳,头上青丝草草挽了,十分素净。高明达不由诧异,他早已听说容娘日日扮做卖菜小娘子,捎些府中急需物事进去,不想亲眼看到,竟是心酸不已。   容娘微微弯腰向二人福了一福,唤了声叔父与姐夫,问道:“可是临安有甚消息传来?”她心中急切,也顾不得许多,直直看向高明达。她蛾眉轻蹙,那双漆黑的眸子里,盛满不安。   高明达有些不忍,然容娘那双眸子是那样的迫切、执着,他斟酌着说道:“六郎七郎尚安,只是还不能出来……。”他瞧了瞧容娘,那双眸子暗了暗,想是十分盼望听到些好消息。高明达不由有些犹豫,不知接下来之话该不该讲。   徐进之搭腔道:“容娘,这些事也不是你一个小娘子能操心的,回去歇着吧!”   容娘缓缓摇了摇头,道:“多谢叔父的关怀。姐夫,若是有甚消息,不论好坏,还请告知。婆婆与娘在里头一概不知,心中无数,不免担忧牵挂,徒费心神。如今已到了此境地,好坏心中有底,也好早做打算。”   高明达点了点头,不由对容娘另眼相看。这样一个娇小的娘子,竟然有此胆色,乔装入府;又有此心计和魄力,面对困境,竟有直面的勇气!   当下,高明达也不再遮掩,告知容娘一个惊人的消息。   朝中邓仆射病倒,竟是已五日未上朝了!   容娘听了,心知高大郎如此慎重告与她,必定是与徐府有所关系。她朦朦胧胧觉着有些不好,却是想不明白。   高明达见她兀自看着自己,神色茫然,晓得一个小娘子家,长居内宅,不知外头事情。便耐着性子一一说与她听。   原来邓仆射乃朝中左相,历来主战;右相韩仆射却是有诸多顾虑,一力主和。两人与朝廷之上,各持主见,一向平分秋色。但逢此关键时刻,金人态度强硬,来势汹汹,官家虑及社稷初安,府库虚空,竟是心向和议。朝堂上值此多事之秋,邓仆射却五日不曾上堂,其中况味,可想而知。   容娘心中渐渐清明,不由大惊。须知徐府在朝中最为可靠的便是邓仆射,如果……。容娘忙问道:“右仆射有何动静?”   高明达赞赏的看了看容娘,不过与她说得一回,便知举一反三,实是聪颖之极。   “右仆射暂代左仆射之职。杜大将军如今也被夺了职,羁押在营中。”   此消息便如惊天轰雷一般,振聋发聩,容娘心中无法思想,脑中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,怎生是好,怎生是好?   此时正当午时,春日明媚的阳光,从大门口射了进来,照亮了一方小小的地面。容娘却站在那片光亮之外,从高大郎这边看过去,只觉她形单影只,孤苦无依。   高明达看容娘脸色煞白,眼神发直,十分可怜,忙安慰道:“容娘,不必心急。朝中与军中主战者不少,六郎已联络得老节度使昔日旧将,为大郎说话。况朝廷纵是议和,也不敢弃了这些战场上的将士。”   徐进之在一旁连连称是,他心中无主,只盼着这无妄之灾快些过去。   然高大郎心中另有顾忌未说,右仆射心机深沉,只恐此次欲借了机会扳倒左仆射,徐家大郎,怕是成了垫脚啊!若杀鸡儆猴,擅自出兵之罪,却是不足以流放家眷,怕是……!   高大郎看了看眼前这个形容娇小的小娘子,脸色渐渐平静,未见先前的慌张。怕是,心中已做了决定吧。   他心中喟叹,安慰道:“容娘,事犹未定,尚有转圜余地,慢慢等着吧!”   容娘拖着沉重的脚步,回到屋中,草草用了几口饭,怔怔的坐了片刻,方忆起今日须得去张府给嫂嫂取药,忙命小环去雇顶轿子,换了衣裳打算出门。   不想在游廊转角,一头碰到婉娘。她见容娘要一副要出门的模样,薄薄的红唇一扁,似笑非笑道:“你每日说要去送甚么物事,也就罢了。如今,又是做什么去?”   容娘并不理睬,将身一侧,便欲与她错开。   谁知婉娘腰身一晃,赶在前头挡住了她。容娘双眼微抬,平平的看了过去,并不言语。   婉娘最见不得容娘如此,明明比她小几岁,每每对阵,偏偏显出自己的幼稚可笑。   “哼,你便不说,我也猜得着。头回,你找了借口,上赶着去见高家九郎;如今,莫非又是要去寻什么郎君,给自己找去路?”   婉娘那张薄唇,一翕一张,言语之间,端的是刻薄。   容娘本就心事重重,这些日子每每觉得不堪重压,身子便似要折断似的,只想有人能让她依靠依靠。   然左右无人可靠,那也就罢了,居然还有人如此拿捏不清。容娘心中竟然笑了一笑,婉娘的话语便似冬日里的一阵风,刮的脸上生疼。然而,也不过如此罢了。容娘垂了眼睛,与婉娘错身而过。   再一次被轻视,婉娘心头火起,盯着前头那个倔犟的背影,狠狠道:“容娘,你以为如此,婆婆与伯娘便会许可你与六郎的事么?做梦!莫说张家之事,你已尽毁颜面。便是没有张家之事,婆婆也断然不允。你早就勾引了六郎,引得他为你神魂颠倒,竟然长跪婆婆与伯娘面前,求他们答应你们的亲事!你当此事无人知晓么……。”   容娘僵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   日头正好,旁边一颗梨树,开了一树粉白的花儿,密密匝匝,层层叠叠,玉骨冰肌,如云似雪。院中弥漫着梨花的馨香,如梦如幻。   她的心头一时悲一时喜,渐渐的那喜竟然如潮水般涌了上来,将心头一寸一寸填满。   知我意,感君怜,此情须问天。   六郎,你的情意,却是无需问天呵!   容娘脸上似哭非哭,似笑非笑。边上的小环瞧着担心,忙拉了拉她。容娘轻轻的摆了摆手,回过身来。她两眼亮闪闪的,嘴唇微弯,竟然很是愉快。   “婉姐,你要做甚么?”   婉娘顿住,她怎知自己要做甚么?她只知道,容娘拥有的一切,她都没有。容娘无父无母,可是有长辈疼惜,纵使出了张家之事,伯娘维护之意不减;容娘有兄弟关爱,有人让,有人宠;甚至玉娘,也对她亲厚有加。她呢,她甚么都没有。这院子里头,谁不是勾心斗角。即使娥娘,在她用簪子刺向自己的时候,也是往后躲避。   原来,我竟是嫉恨她么?嫉恨她拥有的一切,嫉恨她在如此困苦之中,无所顾忌,做她想做之事?   “婆婆之意,我已知晓。然六哥之事,容娘今日方知。如此,容娘虽受了些委屈,已然无憾。”   容娘心头的雾霾一扫而空,身子陡然轻快。说罢,她转身轻盈离去。   婉娘目瞪口呆,心头却是震撼不已:这小蹄子,竟然将那见不得人的私情,说得如此,——光明正大! 第六十七章 交代 更新时间2014-4-2 22:18:41 字数:2937  容娘来到张府,逗弄了一回小侄女,又与张夫人说了一回话。等到张府的仆人将药买回,容娘便起身告辞。   张夫人忍了心中伤痛,又张罗着拿了些名贵补品给容娘,让她带进府去给两位夫人。   容娘高高兴兴的接了,心道,明日身上再兜一条臭鱼,定能盖过这些药物的味道。婆婆与娘,也可略补一补了。   身上兜臭物的主意却是王婆子想出来的,她说容娘的身上太过洁净,鱼肉荤腥之物,极易被人察觉。不如兜上一条臭鱼之属,将荤腥气味盖过。容娘试了几次,又将面上也涂抹得甚脏。那些衙吏看了她便躲得远远的,背地里嚼舌头道,这小娘子如此邋遢,臭不可闻,便是送给他们做娘子,也是不敢要的。   想到此处,容娘不觉抿嘴笑了。若是六郎得知此事,不知作何感想?   二门外,容娘迎面碰到仲武,仲武一愣,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,张口欲言。然他搜刮肚肠,却是寻不到一句可说之话。仲武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退,眼神复杂,渐渐透出些怜悯之意来。   容娘见了,心中苦涩,垂首上轿。   王婆子近日有些不安,总觉得身后有人尾随、窥探。自己一个老婆子自是无人在意,然身边这个小娘子,乃徐府中人,若是被人知晓,她与老汉这两条老命怕是不保。况那日,张家郎君举动,让她心中很是猜疑。亏得那日小娘子污了脸面,若是洗尽污垢,那样颜色,怕不就是张郎所寻之人哩!   她心中叹了一口气,心道:罢了,看她至孝,徐府当日也是个仁善的。带她进了这几回,仔细瞧着那些衙吏的神色,若是生疑,不带便是了。   容娘依旧妆得污秽不堪,头发蓬松,身上一股刺鼻的臭味。所幸她也习惯了,已不再犯呕。她跟在王婆子身后,拖着一只大菜篮子,走得甚是艰难。   王婆子走在前头,那皂色的粗麻褙子,包裹得那腰身滚圆,走得几步,便要停下来喘几口气。那头,衙吏们瞧见,撇了一眼,便仍转回去说话。   容娘松了一口气,提脚欲上台阶。   “站住!”一个衙吏忽然发话。   王婆子与容娘僵在台阶上。须臾,王婆子转身,抹了一把汗,笑嘻嘻对那衙吏道:“小五哥,可是有事交代?”   那小五哥却是一派魁梧体态,容貌生的又狰狞,很是吓人。   容娘往王婆子身后缩了缩。   “那小娘子,将篮子提过来。”小五哥甚不耐烦。   王婆子心惊,忙道:“小五哥竟是信不过我么?都是老街坊了,老婆子我可是从未欺瞒过哪个。罢了,我拿给小五哥瞧吧!”   言罢,王婆子便去接容娘手中的菜篮。   “老虔婆凭的多嘴,让她过来!”小五哥竖起粗眉,眼神凶狠。   容娘无法,战战兢兢的走出来,将篮子递过去。   小五哥伸出大手,将篮子里物事拨了拨,见不过是寻常菜蔬,并些糙米,也就罢了。然他缩手之际,却顺道摸了一把容娘的小手,只觉滑腻无比。   小五哥不由朝容娘咧嘴一笑,那笑,却是恐怖之极,厚厚的眼皮翻转,露出里面昏黄的眼珠子。   容娘又羞又惊,顾不得要菜篮,趔趄着往后连退几步,慌慌张张躲到王婆子身后。   王婆子看见,喉咙里一咕噜,刮了一口浓痰,朝小五哥淬去。“你这个老光棍,想婆娘了,叫你那俩个嚼草的爹娘给你好赖定一个!老婆子的侄女儿,也是许了人家的,正经要嫁人的哩!”言罢,犹不解恨,圆滚滚的身子,便朝小五哥滚过去,操起蒲扇大的手,要去打小五哥。   此时小五哥倒是害臊了,偌大的身躯,竟然怕了王婆子的巴掌,只顾用同样宽大的手掌遮了脸面,连连后退。   后头衙吏看见,便喝道:“那老婆子,还不住手,衙门里公人也是你能打的。原是知县大人交代,要细细查看。你待不服,随我去大人那里分辨!”   王婆子自是不敢去知县大人处,便也收了手脚,嘟嘟囔囔的带了容娘进府。   徐府大门虚掩,待两人走近,里头早有人开门,迎了二人进去。   却是卢管事!   他深深地对容娘行了一礼,道:“小娘子,你就回庄上去吧!如今府上的事情,你也帮不了甚么,反来受此等粗人……。”说到后头,却是红了眼睛,哽咽起来。   容娘强忍了心中的翻腾,轻声道:“管事,我有事要见婆婆和娘哩!”   见容娘的却只有老夫人一人,徐夫人不见踪影。   容娘扫了一眼房中,鼻子一酸,便有些忍不住。老夫人的榻上,仍是那对大红底鲤鱼菊花靠枕,上头一张朱红弯腿炕桌,往日她与玉娘最喜扑在那上头,捡婆婆的各样零食吃。旁边那张黑漆铺猩猩红坐垫的玫瑰椅,一向是娘所坐,再无别人去坐的。如今,椅依旧,人却是不愿见自己了么?   容娘心中大痛,只觉若是徐夫人能够再看顾她一回,便是要她从此再也不见六郎,那也是可以的。   那样芬芳的气息呵,只有在娘亲的身上才能闻到。那样温暖的怀抱,是世间最安全的处所。有她在,任它风雨雷电,也是可以安然入睡的……。   容娘恍惚间,老夫人眼中滑过一丝不忍。然老夫人到底是久经风霜,晓得此时容不得她在此悲天悯人,她清了清嗓子,道:“容娘,你有何事便说吧,说过了也好快些出去。”   容娘身子一震,仓皇回头面对老夫人。对面,老夫人的眼神却是锐利的,似乎能穿透人心。在这样的目光下,容娘彻底清醒过来,她福了一福,道:“婆婆,容娘从此往后便不出去了,我要留在婆婆与夫人身边,服侍你们。便是婆婆要赶我,我也是不走的。”   言罢,容娘抬头看向老夫人,眼神澄清无比,并无一丝犹豫。她那般邋遢的模样,偏偏神色自若,卓然挺立。便如一株青翠的小树,亭亭玉立,一派生机。   老夫人嘴唇似是蠕动了一下,却终究忍了心中触动,厉声道:“莫在此惺惺作态,要服侍,我徐家有的是小娘子,不需你一个外姓人来献殷勤。你也莫瞒我,定是外头有了甚言语,到底何事,如实道来?”   虽容娘已有主张,然老夫人此语,太过尖锐,直刺人心。她顿觉一阵无法抑制的悲恸碾过,心中鲜血淋漓,无一片完好。   老夫人将手中拐棍顿的咚咚响,催促道:“你若无话可说,便回吧。”   容娘抿了抿嘴,收起一腔伤痛,简要将高明达之话说了一遍。   老夫人听后,神色黯然,闭了闭眼睛。须臾,她冷笑道:“官家历来寡薄,哪朝哪代不如此。便是要去岭南,我老婆子也要好好活他些岁月,见了我重孙,才得闭眼!”   容娘心中震撼,往日只知婆婆素喜欢乐,竟不知老夫人有此魄力,经此巨变,气度不让须眉!   “容娘,你回吧!你是个好的,只可惜与我徐家无缘。回去好好寻个人家嫁了,平安一世,你爹娘地下也可闭眼了。”   容娘待要再说,老夫人摆了摆手,摸出张纸来,交给容娘。   “这是两百亩田产的地契,你娘早就备好了,怕你叔父糟蹋了。如今,你便带过去,叫你婶婶好生收着,将来留给二郎。”   “这两支衩,是我藏了的,不然也叫那些官差搜刮了。留给你,算婆婆提前给你添妆,不枉婆孙一场!”   老夫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只金钗,瘦骨嶙峋的双手,紧紧的攥住容娘的手,将金钗塞进她的手中,不容拒绝。   这一番话,竟是交代的意思了。   容娘心中绝望之极,她急欲挣脱,奈何老夫人手劲甚大,竟是不能动摇丝毫。   莫非便是要从此分离,永不相见?   莫非那样温暖的音容笑貌,那样亲密的耳鬓厮磨,便要从此天各一方,永不相会?   屋里曾经的欢声笑语,犹如在耳,老天啊,你便这般无情,要生生将我抛离这人世温情,从此将我锁在那暗无天日的所在?   ……   身后有人紧紧箍了自己身子,一双无情的大手将她狠狠拖离,老夫人那般悲悯的神情,渐渐远去。那张猩猩红的坐垫,一点一点的消失,隐匿在那重重宅门之后,无踪,无影。   第六十八章 沈夫人 更新时间2014-4-3 21:38:06 字数:3107  容纳痴痴的看着徐府大门缓缓关闭,周遭一切似皆消失,她的眼中只余了那扇朱红色的门,厚重,凝滞,无情的将她隔绝。   娘!   容娘将头埋在王婆子柔软的胸前,死死地揪住她的粗布褙子,泪水如雨,却寂然无声。   王婆子先发制人,大声呵斥小五哥,说他不合今日调戏她家侄女儿,将她吓倒,如今哭的什么似的。言罢,她半搂半抱,将容娘带回了家。   王婆子老汉见状,吃了一吓,忙跳将起来,往门外窥探,又小心翼翼的掩了房门,方回头朝容娘方向努了努嘴。   王婆子摆摆手,自去安抚容娘。容娘却是形容痴呆,双目空洞洞的,全然听不进去。王婆子喟叹一声,也由得容娘坐在那里,思想着去倒盅茶水与她喝。   孰料王婆子端了茶来,屋里却是空无一人,小娘子竟然走了。王婆子一愣,将茶一口饮尽,自言自语道:“穷人有穷人日子,老婆子日日挣个两百文,尽够两人嚼用了,却不用这般哭哭啼啼,没得愁煞人!”   容娘跌跌撞撞,出了王婆子家,沿着阴暗的小巷往外摸去。她一心只待快些回叔父宅子,好好歇上一觉,等待明日重回徐府。   明日,便是婆婆说话再难听,便是王婆子力气再大,我也是不出来了的。   心里如此想着,容娘脸上便现出一番痴笑来,她用袖子抹了一把黏糊糊的脸面,走路又快了些。   前头拐角暗处,似有人来。这小径太窄,容娘打算侧过身子让路,不料那人目光灼灼,直直的盯着容娘。容娘心中一惊,脚步未停,距那人已只有十来步远。   身后有人轻轻踅近,那声音细碎,此处偏僻,却是极好辨认。   容娘心跳得极快,念头急转,拿定注意,瞬间回头。后面那人反吃了一吓,怔在那里。正是那张家小厮!   那小厮一怔之下,转而一喜,扬声对后头那人道:“郎君,可瞧仔细了,正是她!万儿跟了数回,绝无认错的。”   后头那人应声道:“万儿,你此番办事伶俐,回头自去账房领两吊钱。”   万儿喜滋滋的应了。   容娘听得明白,那人竟是张炳才!她如今方才明白,王婆子几番说有人尾随,原来竟是他!自己不知何处露了破绽,被他发现。   容娘双手发抖,却不愿在他二人处露了怯,便双手握紧,强抑了那惊慌。不料触及袖中一样物事,容娘心中一喜,不动声色地握了。   万儿慢慢靠近,张炳才但笑不动,嘴里不干不净道:“小娘子,你与徐家七郎搅在一处,如今又亲往徐府送菜,想必是个长情的。那徐府迟早要去岭南,不如你跟了我,我定好生待你,疼你,如何?”   他淫笑着看着那个邋遢的小娘子,一头乱蓬蓬的青丝,更显身子纤细。原来如此,想是原先塞了甚物事在里头,才显得臃肿不堪。方才那一眼,小娘子清秀的脸庞,漆黑的眼珠子,却是再不会认错!真是有趣!张炳才心道,他悠闲的等待万儿将小娘子逼过来。   容娘倒是不再那般惊慌,左右才自剧痛中醒来,这般淫词秽语带来的羞辱,倒比那血肉剥离之痛好上许多。   她拿定主意,心中默数,一,二,三,四!容娘拔腿朝万儿跑去。万儿得意笑道:“小娘子,你莫跑,小心万儿冲撞了你!”   万儿双手一伸,自忖小娘子面皮薄,定当停下。   不料容娘脚下毫不停留,直冲过来。万儿胸有成竹便待抓住容娘,谁知容娘狠命一扎,将一样物事生生扎在万儿肩头,那物事金晃晃的,正是老夫人所给金钗。万儿大痛,嚎叫着倒在一旁。容娘趁机跳过去,飞也似的跑了。   张炳才不妨,惊呆一时,待反应过来,容娘已经跑入了小巷深处。他怒骂一声:“蠢材!”便匆匆越过万儿,朝容娘方向追去。   容娘一心朝王婆子家中跑去,然慌乱之际,竟是寻不到她家的门户。后头张炳才的脚步声渐渐迫近,那声响,如同催命符般,催得她心头狂跳不已。   小巷中人家不少,然市井人家,此时正是在外头寻活计之时,十户倒有八户关门的。余得两户,那些闲人,却是或叉腰,或倚门,嬉笑着看热闹。   张炳才到底大些,又是郎君,腿长步子大,身后的脚步声已然很近。容娘心急如焚,不敢稍有停顿。前面有条岔口,容娘不假思索,拐进了左边的小道。不料那头正出来个人,与容娘撞了个满怀!   容娘无暇他顾,稳了身子,与那人错开,便要往前。孰料那人一手抓住她,将她一带,进了旁边的院子,急急地关了门。   容娘定睛一瞧,却是熟人,昔日教习沈夫人的仆妇!   容娘大喜,拉了她的手,颇有见到亲人之亲切感。   那仆妇做了个手势,要容娘噤声,带了容娘进房。   沈夫人正坐于窗前,手执书卷,看得入神。她听到声响,抬起头来,见到来人,细细打量了一回,方讶道:“容娘,怎生是你,如何作此模样?”   师生相见,却已是隔了许多世事无常。   容娘张了张嘴,欲说还休!   沈夫人何等聪敏之人,她淡淡一笑,要仆妇去打水给容娘洗脸。   外头有人将门敲得震天响。容娘身子一颤,不由往后躲了躲。门外万儿的尖叫声清晰可闻:“开门,沈娘子!有人往这处来了,让我进来寻一回。”   沈夫人蹙眉,她辩了辩声音,讶道:“你如何与张家有隙?”然她不待容娘回答,径对院中打水的仆妇道:“你去打发了那小厮走。”   那仆妇应了一声,将大门开了些许,却让身子堵了门隙,道:“你嚷嚷甚,甚么人跑了,与我家夫人有甚干系?夫人正在看书,不喜人吵闹,还不快滚!”   万儿嬉皮笑脸道:“左右两家都快并作一家了,沈娘子容忍则个!实是有个紧要人物往此处来了,嫂嫂容我进去瞧一眼,我也好回去交差!”   那仆妇一口淬过去,骂道:“乱嚼你娘的舌头!你张家一介商户,想要攀沈家这样书香门第,却是低贱了些!我未看到甚么人物,还不快滚,小心我打折你的腿!”   言罢,仆妇将门哐当关上,再不理睬那万儿的叫嚣。   须臾,外头寂静如常。   容娘深深的呼了一口气,吊着的心慢慢放下,身子一软,便瘫坐下来。那边沈夫人柔和的眼神看过来,容娘不由得慢慢将身子摆正,理了理衣袖。   容娘的处境,倒是很容易讲清楚。左右清平县就这么大,徐府的事人人皆知。然沈夫人的事情,沈夫人自己却是不愿讲,只淡淡笑了,仍将话题移到容娘身上来。   “既然老夫人与夫人不愿你受这份苦,你有何计较?”沈夫人的声音如水,时隔大半年未见,北地口音仍然明显。   容娘心中颓然,她咬了咬唇,毅然道:“明日我还进府去,若是婆婆再赶我,我便对外头衙吏们说,我是徐府中人,原该待在徐府。”   沈夫人看了看她,微微点了点头,道:“你有此孝心,甚好。”   容娘不觉惊讶,身边之人,只有劝她离开徐府的,却没有人如沈夫人一般,如此平静的赞同她之所为。容娘转念一想,沈夫人为人,最是正统,三纲五常,供养孝顺,自是比别人解得更透彻些。然说到孝顺,容娘心道,我为的是孝顺么?不知怎的,她心中竟有丝犹豫。   那仆妇站在一旁,见两人正好停了言语,抛了顾忌插嘴道:“容娘子,我知你如今艰难,然我家夫人无处可求,不知……。”   此话说的容娘愕然,沈夫人微怒。   “你说得甚话,有甚过不去的,值得你嚷嚷?”这话于沈夫人来说已是极重了,她平常甚少训斥人,便是生气,也只是微蹙一下眉头罢了。   容娘见她生气,也不敢开口,似乎沈夫人仍是她的教习一般。   那仆妇跟随她日久,晓得她性子,也稍停了一停,却又终究忍不住,道:“夫人,若是明日仍无钱还给那张家,怕是……。”   沈夫人脸色不豫,起身去了。   容娘此时才发现,沈夫人头面素净,竟用一只木簪挽了一头青丝,她身上那件牙白色素面妆花小袄大约是洗的多了,竟灰扑扑的。容娘不由看向那仆妇,她的穿着更为破旧,衣裳上补丁摞补丁,便是这西街一般人家,也是不穿的。   容娘轻声问道:“可是缺少银钱?”   那仆妇双目一红,竟是落下泪来。   原来沈夫人自徐府离席,过得很是艰难。这清平县中虽富户不少,却到底舍不得在小娘子身上花费。这半年间,沈夫人也不过就得两次教席,到底进得少,出得多。又生了几场病,到后头入不敷出,头面当尽,也糊不了两张口。只好在街上当铺借了利息钱,如今利滚利,竟然已达十贯之巨!   容娘呆了一呆,不由问道:“难道便是那张家?”   仆妇点了点头。   这张家的钱却不是好借的,上月起张家开始催债,日日打搅。过得十来天,却遣了媒婆来说,张家老爷看上了沈夫人好教养,钱也不要了,要讨了她去做小妇! 第六十九章 黑夜 更新时间2014-4-4 20:47:30 字数:2696  小妇?   容娘偏头看了看院中赏花的沈夫人。   院中很小,不过十来步进深,院中别无他物,只有墙角,稀稀疏疏发了几蓬野草,点缀着娇黄的细碎花朵。   沈夫人越发消瘦,背影袅袅,举止轻柔娴静,便如图画上的仕女一般,带来婉约恬淡的气息。   容娘心道,原来,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幸呢!   容娘等了一等,不见沈夫人进来,便对那仆妇说道:“巧得很,我那还有几贯钱,左右我明日便要回去,再不出来了。这些钱也没有用处,我便使人送来此处,也好免了夫人心头之忧。”   言罢,便要告辞离去。   沈夫人却示意那仆妇先去打探,那妇人去了甚久,回来之时却是面上惊惶,说是各个出口都有可疑之人把守。   容娘不觉惶然。若是如此,自己如何出得去,又如何回得府中?   她心上着急,便欲不顾一切冲出去。幸亏那妇人机灵,见容娘神色不对,忙双手抱住。   沈夫人波澜不显的眼中渐渐有了怜悯之色,她劝道:“既是如此,急也无用。不如安心待在此处,待那群人走了,才好出去。”   容娘却道:“若他总也不去,我便不回么?如此,不知哪日家人去了岭南,我还在此处蹉跎哩!不行,须得想个法子才好!”   容娘满院子转悠,想了一时,对那仆妇道:“可曾识得此间一个叫八斤的半大小子?”   那仆妇茫然的摇了摇头。   “头甚大,嘴甚宽,个头瘦小。”   仆妇咧嘴一笑,点点头,道:“他常从此处经过,如今仍在卢婆子店中帮忙。”   容娘大喜,忙请那仆妇去叫八斤前来。   八斤却是鬼的很,待到入夜,方鬼鬼祟祟摸门而入。他那小眼睛在黑暗之中闪闪发亮,莫名的精神。   “容娘子,原来你在此处,小环姐姐寻了好些回哩!怕是将清平县都翻遍了。”   八斤咧嘴,白生生的牙齿在黑夜中很是醒目。   容娘叫他进屋。屋中灯火如豆,八斤给沈夫人行了个大礼,道:“多谢夫人救了我家小娘子。”   沈夫人甚喜他的忠义,朝他微微笑了一笑。   八斤人小,心眼却多。他问容娘:“小娘子有何计较?”   容娘毫不犹豫道:“我要回府。”   八斤眼神暗了暗,想着今日街上传闻,不好隐瞒,道:“如今,城中有人传言,说是大郎勾结金人,故意贻误战机,放了金人过河回去哩!”   此话便如夏日长空中一个炸雷,将在场三人炸得神魂俱裂。   南逃之痛,深入肺腑。虽时日变迁,然故乡的一草一木,一屋一舍,无时无刻不在脑海中浮现。更有那魂归西天的亲人,不知去向的故友,一言一行,音容笑貌,历历在目。不知有多少个午夜梦回,每每被那撕心裂肺的离散之痛惊醒,辗转到天明。   容娘心头已转过无数念头,慢慢的那些念头皆归结到了一处,回去!   一念至此,容娘霍地起身,便往屋外走。   沈夫人忙道:“容娘,你做甚么?”   仆妇忙拉住容娘,八斤也赶在前头挡住,道:“容娘子,外头张炳才的人还在哩,小娘子此去岂不是自投罗网?到时,小娘子便是想回府中,也是不能了。”   容娘杏眼圆睁,眼中满是不可置信,渐渐的雨雾泛了上来,缓缓的落下泪来。   “我要回去,八斤,我要回去……。大哥决计不会行此叛逆之事,定是有人诬陷他!他们,要动手了。——我要回府,要跟娘在一处。八斤,你想想法子,带我出去。”   容娘黑黝黝的眸子中尽是哀求,语带泣音。八斤的小眼睛呆了一呆,忽道:“稍等。”便撒腿跑出去了。   不过一时,八斤返回,却是给容娘子讨来了一身男子衣裳,叫容娘换上。   容娘领会,三两几下将衣裳套上,又挽了男子发髻,倒也像模像样,那仆妇特特的隔远瞧了瞧,说是晚间决计认不出来。   临出门之际,容娘却又返身,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事,交给那仆妇,道:“这是我叔父家的田契,烦你明日送往我叔父宅中,他定知晓意思。我那婢女小环就在宅中,她孤零零一人,没有着处。还请求了夫人,收留她则个。她手中的银钱,尽与夫人安排。”   说罢,她朝沈夫人福了一福,径自去了。   夜深人静,小巷中人皆已入睡。偶有小儿啼哭,便突兀的响亮,有婆娘含糊的哄人,那哭声也渐渐消了。这一大片屋舍之中,仍是寂静的吓人。   四周黑乎乎的,不辨东西。所幸八斤于此甚熟,专挑了那旮旯之处行走,有时甚至穿门过户,以防碰上张家之人。   容娘趔趔趄趄的跟在后头,不免弄出些声响,偏生此处阴沟甚多,几回容娘一脚踩进污泥之中,方晓得踏错了,忙将脚出来。八斤小小的身影在前面踌躇了一下,便返回容娘身边,拉住她的手往前。容娘也顾不得许多,反手抓住,小心翼翼的跟在八斤身后。   也不知走了多久,八斤忽然停住,他按住容娘,手头用了些劲,示意她在此等候。容娘点了点头,全然不知在这漆黑的夜色之中,便是当面也无人瞧见。   八斤身子轻快,落脚如猫般悄然无声,他往街口探了探,又往对街瞧了瞧,夜色太深,房屋挤挤挨挨的,却是哪处角落都可藏人。   然他心知,后头的小娘子心急如焚,怕是再不听劝。左右只过了这条主街,窜入对面,离徐府便只有两条小巷子了。   八斤拿定主意,便要回头接容娘。不料斜刺里伸出一只大手,将他当胸抱了,那手顺道便将他胸前一摸,干笑道:“不是!”   八斤又惊有怒,骂道:“大王八,你搂阿爷作甚,要找姐儿,不晓得去河边么?”   那人正是街上有名的闲汉,就叫大王八,他笑道:“原是八斤,哥哥今日得了张家几个钱,在此守一个小娘子哩!偏你鬼鬼祟祟从此窜出来,可怪不得我。”   容娘在后头听见,心头急跳,不晓得八斤能否脱身。   那大王八忽地疑道:“八斤,半夜三更,你到此作甚?莫非帮你家小娘子脱身来了?”   容娘心知不好,身子便悄悄的往后挪动,寻思着退回去再做打算。   八斤在那头玩笑道:“家中穷得叮当响,也想半夜出来捡几个钱使使哩!”八斤急欲脱身,嘴里却是插科打诨,不三不四。   容娘过了一个拐角,急急的摸索着往回奔去。   后头人语声渐渐嘈杂,有人大声道:“既然八斤在此,再无别事,定是他家小娘子在此。快追,抓到那小娘子的,郎君赏钱一贯!”   八斤尖尖的嗓子夹杂在其中,争辩了一回,却终究被淹没下去了。   沉沉的脚步急响,竟是有数人追了过来。   容娘心中叫苦,适才若非八斤引导,决计走不到此处。如今她一人逃亡,哪里知道方向,不过乱窜罢了。她高一脚底一脚,又惊慌失措,或时时碰到墙壁,磕了脑袋;或被杂物绊倒,却是越跑越慢,后头的呼喝声愈近,前方,竟是一条死巷!   容娘将三堵墙摸索了个遍,再无一丝缝隙。后头的脚步声越发靠近,那声响便如春日的惊雷一般,轰隆隆的滚了过来,几将容娘倾覆。   容娘心中绝望,背靠墙壁,潸然泪下。   六郎,六郎……!   六郎板着脸的模样;六郎嘴角微勾,笑意隐现的模样;六郎目光炽烈,情深如水的模样;六郎眉头纠结,痛苦唤她的模样……!纵数月未见,然六郎的容貌,未有一丝一毫淡忘,反愈发清晰,刻骨铭心!   第七十章 被关 更新时间2014-4-5 8:51:41 字数:2769  鸡鸣三更。   容娘意识混沌,只觉得喉咙又干又疼。她使劲的咽了咽,又舔了舔嘴唇。然口中津液干涸,舌头舔到嘴唇,只觉粗粝得很。   这是第几日了?   容娘摸索着身边的墙壁,那是她用木棍刻下的印痕,一条比一条深,倒也摸的清楚,共有十二条。   十二天!   不知家中如何了?也许他们已被押往岭南。容娘费力的睁开眼睛,仍旧是漆黑一片。那黑,便如六郎磨的墨汁,浓郁、粘稠,将自己死死包裹,不得挣脱。   她腹中饥饿之极,一吸气,喉咙里便一阵刺痛。容娘从胸前的衣襟里摸出一块干巴巴的糕,勉强咬了一小口,在口中润湿了,缓缓咽下。   不知八斤如何了?这几日未听到他的喊叫,也不知有没有吃食?若是他出了甚事,便完全是自己的任性所害。纵是入了阴曹地府,自己怕也是不得心安的。   若是有水就好了,容娘的心中烧得厉害,只欲得口水降一降温。想些甚么能生些津液么?   酸酸的梅子,紫红紫红,软软的果肉,酸甜可口。若将那制得的酸梅汁浇一勺在冰碗子上,再加一勺蜂蜜,冒着虚虚雾气的冰碗,碗壁上都渗着冰珠子,真好吃呢!玉娘最喜食冰碗,偏偏娘说太冰了,坏肠胃,不许多吃。六郎高兴时,也瞒了娘从街上带回来给她二人吃。   容娘再度咽了咽,恍恍惚惚又眯了会眼睛。   待到曙光初现,门口出现了细碎的声响,容娘一惊,彻底苏醒。她仔细的听着那响动。须臾,门底下的小洞被打开,一只碗推了进来。   容娘大喜,颤微微的端起碗,一饮而尽。她急急的将碗仍推了回去,道:“再给一碗。”   那头又斟了一碗,一边往里头推,一边问道:“小娘子今日可好?”那声音柔和动听,便如清澈的泉水般丝滑,让人听了心中熨帖。   容娘却问道:“八斤如何?”   那头一愣,回说八斤无碍,回头便给他送吃食去。她仍催问容娘的身体。   容娘怔了一怔,回道:“不知怎的,心中闷得厉害,又烧,难受得紧。”   外头停了一停,又问:“还有甚不适?”   容娘倒不隐瞒,将自己身体症状一一将与她听。   那边听了,又塞进来一包物事,匆匆走了。   小洞被关上,天色尚未大亮,屋中只有微光。容娘借了那微光,将手中小包打开,却是几个饭团。容娘欣喜,饭团比起点心之物来说,更加饱腹。她捏起一个,咬了一口,里头竟然塞了些糟菜,有油盐之味。容娘心中高兴,几口将饭团吃掉,仍将那几个包起,小心收了。   不知又要靠这饭团过几日哩!索性天气尚寒,多兜几日也无妨。那该死的卞氏,如此歹毒!   容娘吃饱,懒懒的靠在柴草上,仍眯了眼睛休憩。   这些日子的际遇实是一波三折,虽不及南逃路上遇见金人那般凶险,自己也是下过几次必死的决心的。   那晚,容娘被几个大汉围住,无处可躲。她手中攥了婆婆给的另一只金钗,只待有人上来,便要狠狠刺他一下。落到如此境地,容娘心中反倒不那么害怕了,只待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。若要自己哀哀戚戚的自行了断,哼,却不能够!   然那群大汉收了张炳才嘱咐,却是一点都不敢伤她。只大手一捞,便将她制住,用绳子捆了,又用布条塞了嘴,将她绑往张家。   沿途仍是黑漆漆的,那群汉子说笑不停,小巷之中除了他们的说话声,并无其他声响,吓煞人的空寂。   容娘一到张府,张炳才急不可耐,要婢女将容娘洗净。谁知那婢女去剥容娘的衣裳时,被容娘一口咬到手指,直咬出丝丝血痕。那婢女怕极,嚎哭着去了。   张炳才愈发兴奋,竟亲自来捉容娘。他那瘦长的脸上,贪婪的眼睛因了欲望而微微弯着,笑得无比淫、荡。   容娘的双手被缚,眼见他那双脏手探向自己的腰间,心中恶心至极。然她也不做声,只紧绷了双腿,微微颤抖。   张炳才心中大为满意,思念已久的佳人在侧,他不由一番激动。如此美人,又桀骜不驯,比起那温驯听话的小娘子,有趣多了。若是剥光衣裳,洗的香喷喷的,白嫩嫩的,不知是怎样一番滋味呢!   想到此处,张炳才身下胀得厉害,欲、火中烧,急急的去解容娘的裙子。   容娘心中冷哼一声,抬起一脚,用膝盖狠狠顶了上去。这还是南逃途中,娘子们躲避恶棍骚.扰的绝技!   张炳才不防,身下剧痛。他哀嚎一声,双手捧了他那命根子,弯下腰去,嗷嗷叫唤。   门外涌进许多人来,一看之下,不由大惊失色。   须知张家只有这么一个独儿,若是男根有损,如今他一妻一妾皆没有身子,张家岂不断子绝孙?   那些仆人们手忙脚乱,将张炳才抬出去了。反倒将容娘落在房中,无人理睬。可惜门窗紧闭,无从逃走。   容娘心中大块,她动了动身后的手,被捆得久了,想是浮肿了,绳索又勒得紧,手腕处麻麻的。她寻了地儿坐了,休养精神,等着第二波到来。   不过一时,门被狠狠的踢开,进来几个妇人。为首的一个,个头甚高,珠翠满头,偏偏生的一张干扁扁的脸,应是气血亏虚,蜡黄无光。   容娘不由笑了一笑,自己竟然于此紧要关头,想起血气虚亏之事,真是荒唐。   那妇人本已是满腔怒火,容娘这一笑,更让她怒不可遏。她那细长的一字眉紧紧揪在一处,眼神凭的凶狠,喝道:“愣着干什么,还不将这个贱人打死,好叫郎君出气!”   她身旁的婆子们大约是做惯了此事,手中早已备了家伙,一个手中握了一根两指粗细的草绳,一个手中捏了一根细长的簪子,往容娘逼来。   ……   容娘摸了摸自己的腰际,如今倒没那么疼了。那样尖锐的簪子,又偏偏挑了腰间的软肉扎,锥心裂肺的痛,直痛得自己几欲咬舌。小腿上被那根草绳抽的浮肿,如今依然疼的厉害。遇到下雨天时,那种痛,便从腿上一阵一阵,蔓延传到上身,传到心里,实是难以忍受。   身边的柴草,实是好东西。干草垫在身下,又能保暖,躺着也舒服些。至于那捆干柴么,容娘腿疼之时,折了棍子来练字,狠狠的在地上恣意书写。如此,倒是不挑时候,黑暗中也可写来,左右不看好孬。   躯体上的疼痛还堪忍受,只是心中空落落的,虚无着落。这春夜苦雨,带来丝丝寒气,从门窗的缝隙处,往身上一阵阵袭来。容娘紧紧的抱了双臂,抵抗这无情的寒意。   六郎,你在何处?   若往岭南,我怎生寻你?   那漫漫路途,若是我寻偏了,可怎生是好?   ……   窗外雨声滴答,这离愁别恨,却如春草,更行更远还生。   今日的看守最喜偷懒,又有些贪婪。外头有人小声的说话,大约是给了他些好处,他便走开了。   门下面的小洞又被推开,一只碗塞了进来,是一碗黑乎乎的药汤。   那个温柔的声音再度响起:“小娘子,快些喝了吧,我问过郎中,郎中说应是着了寒,喝几剂药便好了。”   容娘心中感激,嘶哑着道了谢,将那药大口吃了,仍将碗推出去。她犹豫了一回,终究问道:“恩人,你既如此好心,可否放我出去?家中长辈,不知如何担心哩!”   外头那人迟疑了片刻,答道:“小娘子,你且安心养着,把身子养好。若有机会,我定帮你。”言罢,仍旧匆匆去了。   如此断断续续吃了几日药汤,心中倒也不烧了。若是那卞氏不来作怪,这日子倒也并不难过,容娘心道。   今天回老家,晚上的更移到上午,明天照常。多谢各位亲们关注。   第七十一章 卞氏 更新时间2014-4-6 20:27:09 字数:2802  且说张炳才那一头。   自那日吃了容娘一顶,他下面吃痛,原不过一时之事,虽一家子人惊吓得满头大汗,也不好去请得郎中,只在床上躺着修养。   他娘镇日哭哭啼啼的,恨不得捧了那玩意儿在手心护着,到底儿子大了,不好去瞧的。她便成日搜寻珍贵补品,甚么牛鞭、鹿鞭、驴鞭……,见了只公狗都恨不得阉了,将那鞭儿炖给她儿吃。   卞氏却存了个心眼,只冷眼旁观,看张炳才吃尽天下雄鞭。过得两日,她估摸着时候到了,便将身旁人遣了出去,不动声色的坐到床头。   张炳才吃得大补,精神振奋,并不曾入睡。不过是躺得久了,闭眼想些事罢了。你道他想甚正经事,竟还是在思想着容娘那块鲜肉,不曾吃到嘴里头呢!   得不到的便总是念叨着,正是此理。   那小娘子怎的如此心狠,差些将自己的宝贝给废了呢!张炳才闭眼一笑,想起容娘那狠厉模样,峨眉倒竖,乌黑的眼珠子中聚了一团怒火……。那小脸生的真好,无一处不可人儿,连那耳珠子都圆润的很,真想含一含才好呢!   张炳才翻了个身,心中意乱情迷,身子便有些发烫。他只觉心中热火无处发泄,不由得闷哼了两声。   耳边蓦地传来一声冷哼,那声音,极为刺耳,正是他那娶了两月有余却仍陌生如路人的妇人,卞氏!   张炳才下面一凉,软了下去。他蓦地睁开眼睛,卞氏那张干扁蜡黄的脸正在眼前,她那细长的眼睛里满是嘲意。   张炳才不理她,翻转身去,对着里侧。   身后窸窸窣窣,张炳才心中疑惑,翻过身一瞧,那妇人竟是在脱衣裳!   他大惊,问道:“你脱衣裳做作甚,青天白日的,也不害臊!”   卞氏妩媚一笑,将身上亵衣去掉,只余了一个红艳艳的肚兜。可惜先天不足,她身子干瘦,骨骼突兀,胸前未见丘陵,又不自知,反作了妖娆样子,越发别扭。   “郎君,你与那李娇儿又看过甚时辰么,白日黑夜,想弄时,何曾有甚顾忌?那日,你截了那小贱人回来,又图的甚么心思?今日,我也不过破回例,有何不可?”   大约是做小娘子时在家中思嫁甚久,卞氏嫁到张家后,便完全脱了淑惠模样,连装都不装了。说话比青楼中的姐儿还糙,人家还装上一装哩!   张炳才冷哼,不欲理她。左右自己不动,看她如何?   卞氏却不怕,她凑到张炳才耳边,轻声道:“郎君,今日我可是着意要试你一试,若你尚能人道,也就罢了;若不能,我却是不守这活寡,要回我卞家去的!”   张炳才大惊失色,不由破口骂道:“不知羞耻的贱人,你适才不是摸过,能否人道,你竟不知?你卞家怎生养得你这般不知羞耻的妇人,怪道无人娶你!”   卞氏不以为意,撇撇嘴道:“怎生无人娶?你张家不是上赶着求娶么?你大伯是怎生求的我爹,你没瞧见么?做的那奴才样,恶心!若非我伯父开口,我断然不来这穷乡僻壤,进你家这小门小户。怎的,如今用了我的嫁妆,倒来嫌弃我?”   她眉毛一拧,厉声道:“你做是不做?不然,直接和离了事,各人寻各人的快活!”   卞氏嫁进张家两月,行事霸道,说一不二,竟是人人畏惧!偏她心机厉害,嫁妆里头拿了多少钱出来,定要打个借条,写明偿还日期。张家几个家底,被张炳才花费殆尽。那两个老的只好在她面前陪了笑脸,小心翼翼,只恐这个身份高贵的新妇,一不如意,回了娘家,自己吃不了兜着走。   张炳才一向骄纵,如今却是苦不能言,心中只怪大伯如何替他求了这么个母夜叉回来!哼,难怪,早已说过各人顾自己那摊子事,忽地说给他求了门好亲。除了嫁妆丰厚些,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女人,如斯丑陋,哪里好来?她那远房伯父,虽说位高权重,却是连面都没见着呢?还不是大伯他们得的好处!   张炳才顿时有一种被售卖之感!   然那头卞氏已爬进被子,往身上压来。   张炳才心中哀道:罢了,看在她带来的嫁妆份上,弄她一回。   少不得打起精神,狠狠将卞氏弄了一回。他心底恼怒,丝毫没有怜花惜玉之心,只图快些完事。   谁知那卞氏竟是十分欢喜,哼哼唧唧的受用不已。心中犹自盘算:原来竟是怕了我回娘家,日后只拿了这一处来要挟,不怕他不下力!   张炳才却是越做越悲哀,往日只有女票人的,今日竟似他被人女票了?   两人一处合了,两处心思,也做的惊天动地。   张宅人尽皆知,郎君无事,生龙活虎,与卞氏将那结实的拔步床摇晃了一下午。   宅中仆人纷纷丢了手头活计,寻了隐蔽处互通消息,到最后此二人之床上战斗是这样子的:   “卞娘子一个饿虎扑食,便将郎君扑倒,竟叫他动弹不得哩!”   “郎君勇猛,岂是被人欺负之人。定是郎君想尝尝那妇人在上的滋味,嘻嘻嘻……。”   “那楠木做的拔步床,清平县第一床,何等结实,居然叫做的散架了,啧啧啧……。”   “可不,连房梁都震动了呢,外头屋檐下燕子窝也掉了下来,掉了一窝的乳燕。造孽啊!”   ……   容娘却有些不好,她腰上伤口,早已化脓,如今竟有溃烂之势。早先着凉烧了一回,如今这伤口溃烂,身子竟又开始发烫,且来势凶猛。   容娘以手撑地,费了大劲将身子侧卧,身上的伤口被地上的草茬刺到,似是刺破了疮口,尖锐的痛。她深吸了一口气。   身上烫的很,连带的脑袋也昏昏沉沉,不辨日夜。   六郎,六郎……。   容娘趴伏在干草堆上,心道,为何如此难受,莫非我要去了么?若是死在此处,神不知鬼不觉,从此与六郎便是天人永隔!   她微微张了张眼睛,屋子里仍是暗沉一片。   这天,竟是不亮了么?   她闭上眼睛,浑浑噩噩睡去。   ……那是什么?为何竟似东京家中的模样?阿爹的铠甲挂在架子上,那个细心擦拭的是娘啊,旁边那个小娘子,娇憨的靠在娘身上,吮着饴糖。那是谁?   东京的一切隔的那样远,如何今日这般清晰?   娘,你回头,给容娘瞧一瞧,给我瞧一瞧……!   容娘哭泣着朝娘伸出手去,多想要碰一碰呵,那温暖的身体,似能驱赶寒冬,驱走恶魔。   那小娘子娇笑着,拉了娘的手往外拖。她是谁,为何夺了我的娘去?   容娘心中着急,极欲去阻挡。然身子沉重,竟是不能挪动丝毫。她大惊,开口呼唤,口中竟然没有声音!   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二人要开门而去。忽地,那小娘子跑了回来,跑向自己。那模样,怎生如此熟悉?是谁,她是谁?娘从后头跟了过来,那笑容温婉,十分好看,竟是一点儿也没有变呢?   容娘笑着迎上前去。孰料竟是越走越远,越走越远……。容娘大惊,手脚并用,向前爬去。那一头,却忽地白光一闪。   一切,寂然消失!   ……   容娘蓦地惊醒,外头有人轻声呼喊,她勉强支起身子,答道:“在呢,恩人。”她的声音嘶哑,似是喉咙破了一般,隐有嘶嘶之声。   门口有开锁的声音,那人竟然走了进来,房中豁然光亮。那竟是一个形容秀丽的年轻妇人。   “恩人,如此无碍么?可会给恩人惹来麻烦?”那卞氏那样狠毒之人,只想着让自己低头,毒打一顿之后,日夜派人守着,不让稍离。   那人悄声道:“无碍。”她轻轻放下手中水盆,朝容娘笑了一笑,解开容娘衣裳,取了针,帮容娘挤掉脓液,又绞了帕子,替她擦拭。   那水稍烫,一股浓烈的药味传了过来,竟是药汤。   挤脓液之时,实是疼痛难忍,然那妇人轻声细语,那声音温柔低沉,竟似有种魔力,可以消除苦痛,抚平伤痕。容娘痛的满头大汗,恍恍惚惚的听着她说话,不知不觉间她竟已收拾干净。   那妇人留下一罐药汤,道:“明日不知能否进来,先留下药汤在此,一日两次服用。若是守卫松懈,我还来替小娘子擦洗。郎中说了,如此,吃得六七天,便可慢慢好转。” 第七十二章 李娇儿 更新时间2014-4-7 20:11:50 字数:2713  容娘挣扎着要起来道谢,那妇人忙摆了摆手,她的嘴唇稍厚,笑起来显得十分亲切。   张家竟有如此人物,不知她是甚身份,似主非主,奴仆待她虽让着几分,到底不十分尊敬。她也不在意,那温暖的笑容竟是始终如一。   如非是她,自己怕是早就丧了一条命在此处呢?   那卞氏如此凶悍,但看那日两个婆子下手便知,歹毒之处,令人发指。她把自己关在此处,全然是为了自己的那份不屈,存心要降服自己。几日不给水喝,几日不给一点吃食。若是她一时兴起,便叫那两个婆子折磨她一番。一条人命,她竟然看得如此轻贱!   所幸有这位恩人,每每见她偷偷寻来,塞些钱财给看守,趁机塞点吃食进来。这些日子卞氏许是有些忘记她了,看守竟有些松懈。若非如此,自己怕是要病死在此了。   那年轻妇人端了盆出去,仍转身来锁门。她嘴角微翘,神情平和恬淡,在如此阴暗的天色之中,她的脸,竟隐有柔和的光泽,令人向往。   容娘抬头瞧着她,也不由得含了微笑。那妇人朝容娘笑了一笑,转身欲走。然她似是受了惊吓,不跌后退。   容娘心知不好,挣扎着爬起来,攀在那门上,往门缝里去觑。一看之下,容娘大惊。那一头,竟是站着自己的冤家对头,卞氏和那两个婆子!   卞氏细长的眉,细长的眼,连身子也细长得像一根冻僵了的棍子。她眉毛一蹙,细长的眉眼阴云密布,神色间便带了狠戾。   “我道这个小贱人如何能熬这许久,原来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妇护着!”   那年轻妇人忙跪下道:”娘子,这位小娘子身上化脓了,若不敷药,恐伤重难治,故此……。“   一个婆子上前一步,朝那妇人啐了一口,道:“去了便去了。不过一条贱命,这世上贱人多了去了,独独不少烟花巷里的姐儿!你仗着郎君偏你,竟敢忤逆大娘,拿家里的钱来贴补贱人?”   容娘听得她口中“贱人”说了数次,不禁火起,在门后斥责道:“你才是贱人!我是良人家娘子,你们蔑视朝廷法纪,私动刑罚,不怕吃官司么?”   这话果然将那几人视线转移过来,卞氏冷笑道:“官司?我倒看这小小清平县,有谁敢叫我吃官司?”她欺近几步,喝道:“开门,让我瞧瞧,这贱人还有几口气,如此嘴硬?”   两婆子应了一声,便有一人要上前开门。不料那年轻妇人伸手拦了,苦苦求道:“娘子,放过这位小娘子吧,她年纪小不懂事,冲撞了娘子。娘子你大人大量,何必与她置气。”   卞氏厌恶地看了她一眼,道:“你一个下户出生的小妇,做甚么圣人?没得讨人嫌。你不知么,她可差些废了郎君,害的郎君不能……。”卞氏顿了一顿,“我没有送她去衙门吃棍棒,已是慈悲。你假惺惺的作甚?莫非你乐的见郎君出事?如此,我便早打发了你出去,免得你不快活!”   “郎君,郎君不是无碍了么?娘子便放了她吧,左右她已吃了苦头……。”   纵是妇人所说之话合理,卞氏又如何肯听!但凡有了夫君者,有一项能力,那是成倍数增长的。那便是吃醋!卞氏尤甚!   她因相貌平平,性格乖张,二十上下方才嫁得张炳才。她初识男女滋味,不免存了独占的念头。不想张炳才早已有了小妇,便是这李娇儿,人又美,性子又好,站在卞氏面前,简直就是一面天生的镜子,将卞氏照得分明,处处不如娇儿。   张炳才若不外出寻花问柳,必定歇在李娇儿屋里。卞氏嫁过来这些日子,张炳才统共不过在卞氏房中过得十来夜。卞氏如此心高气傲之人,如何能忍下这口气?   如今张炳才又弄了个心心念念的人回来,那小娘子美貌之处,便是李娇儿也断断不如。卞氏怎能容得这样一个人在身边,分了郎君宠爱去?   然她心中打着小算盘,欲把这小娘子驯服了,放在身边养着,不愁郎君不往自己屋里来。   不想,这李娇儿竟敢自作主张,坏了自己好事!   “你怎知郎君好了,莫非……?”卞氏忽地想起张炳才喊的那声“娇儿”,莫非,这贱人竟已事先试过?   卞氏心中妒火勃发,难怪郎君竟然如此勉强,原来是这贱人分了他精神去!她脸色铁青,胸口起伏了几回,便忽的拔了头上金钗,揪了地上李娇儿的一头青丝,狠狠往她身上扎去。   事出突然,李娇儿不防,已叫卞氏扎了数下。那人着实歹毒,尽往她脸上、胸脯等柔软处招呼。李娇儿吃痛,忙护了脸面,哀求不已。   容娘又气又急,嘶哑着喊道:“你这毒妇,有种你冲我来,不是要我死么。来啊,看你能耐我何?”   那卞氏一边扎一边回道:“你莫急,贱人,待我收拾了她,便来收拾你!”   容娘大急,又朝李娇儿喊道:“你回手啊,再不回手命都没了。”   然各人性情,从来天注定。   老天爷便生的李娇儿如此花草一般干净人物,造就的慈悲心肠,也生的卞氏如此蛇蝎毒妇!恰恰的,便叫这毒妇压了这善人,你能奈何?   况身边两个虎视眈眈的仆妇,一旦她家娘子力有不逮,便上前摁住娇儿,任卞氏下手。   那边八斤许是看见,拼命叫嚷:“张炳才,你这鸟人,李娇儿要被打死了,你还不来救人?你杀了二癞,如今,又要害死李娇儿,不如杀光她李家好了。张炳才……!”   八斤尖锐的声音在院中回荡,惊飞树上一窝鸟雀,扑簌簌的飞走了。   张家仆人们面露惧意,纷纷寻了地方隐了,只恐一个不好,卞氏将怒火喷来。   过得一时,李娇儿奄奄一息之际,张炳才方匆匆赶来。彼时那两个恶奴跪坐在娇儿身上,卞氏脸色狰狞,兀自下着狠手。底下李娇儿衣裳袒露,嫩生生的脸上,白花花的胸脯上,无数印痕,皮肉之上有血丝渗出。   亏得她那簪子甚粗,并不尖锐。饶是如此,这几处乃是妇人最疼痛之处,李娇儿原先还叫声凄厉,待到后来,已是奄奄一息,任人宰割。   张炳才是个狠的,却是虚狠。他出了事,只知跑往临安躲避。他胡都尉管事做主杀了个二癞,他犹自做了半年的噩梦。如今有娇儿在侧,方得睡个好觉。不想自己娶的这个妇人,竟是狠辣至此!   张炳才几步过去,长腿一飞,先踢了那两个婆子,又一脚将那恶妇当胸踹开,扶起李娇儿,急急问道:“娇儿,娇儿!”   李娇儿虚张着眼睛,扯出一个笑容,道:“郎君,娇儿无事!”竟双眼一闭,昏厥过去。   张炳才大喊:“快请郎中!”   卞氏一旁嚎哭了一回,不见张炳才理睬。只见他怀抱佳人,神色慌张。卞氏冷了心肠,咬牙道:“张炳才,你如此宠妾灭妻,我要与你和离!”   张炳才狠狠的盯了过来,道:“和离?如此恶妇,我要休了你!”   卞氏一怔,待要开口,张炳才又道:“你莫拿你那不见踪影的伯父来要挟我。我又没沾着甚么好处,也不求他。你要胁迫,只对着我大伯去说!”   这话如此决绝,竟是狠了心了。   那两个婆子倒有些怕了,到底卞氏好不容易才嫁出来,家中正是松了一口气呢!若是回去,怕会送到庵里去!两人忙劝卞氏,又将厉害关系轻声说了,好歹劝着回去了。   经此一役,张炳才全胜。他将容娘腾了出来,搁置在一间上好的屋子里头,又叫人好生服侍,只待容娘养好身子,他来尝鲜。   容娘心知未脱了这张家,还有一场硬仗要打。不论是与张炳才,还是与那卞氏,左右,拼了这条命罢了。   她心中拿定了主意,便好生吃,好生睡,养精蓄锐,只等恶人来。   然过得几天,张炳才竟然匆匆忙忙将容娘与八斤塞上车子,带了李娇儿,出了清平县,不知往何处而去!    第七十三章 撕咬 更新时间2014-4-8 19:45:35 字数:3212  第七十三章撕咬   大约寻的是僻静的路出来,一路上未听到多少脚步声。偶有人过,却是小儿老妇,不管闲事。八斤不停的拿了身子去撞车壁,声响不可谓不大,然外头无人主意,八斤反被万儿打得青肿。他在张家极不安分,本挨了几顿打,如今脸上青色未退,又添新伤。   容娘嘴里被帕子塞了,手脚被缚,动弹不得。她神情哀婉,冲八斤摇了摇头。   八斤小小的眼睛晶亮,眨巴眨巴,似在安慰她。他的嘴无法动作,眼睛里却是充满笑意,竟有些喜色。   容娘看了他一时,猜了许久,到底未曾悟透八斤喜从何来。   车子一路颠簸,又跑的急。容娘身上的伤未好全,手脚又不能动弹,没有着力处,在车中不免有些稳不住,倒翻在车上。腰上一阵刺痛,想是伤口又裂开了。   八斤也好不到哪里去,他个头又小,小小一个颠簸便将他倾覆,在车厢里滚来滚去。他的手在空中不停虚抓,嘴里“呜呜呜”的叫唤。   容娘看了一时,忽地明白。一个翻滚,她将自己的嘴凑近八斤的手,然车子颠簸不停,她与八斤分分合合,费了一身大汗方将容娘口中帕子取下。   两人大喜。八斤的手勾了勾,容娘看的明白,是叫她用嘴去咬绳子。容娘不假思索,瞧准绳头,张嘴便咬。谁料车子一晃,竟然停了。   容娘不防,面朝下砸倒在车上。软软的鼻头痛得麻木,只觉鼻子里头一热,一股热流涌出。   车帘被人掀开,张炳才一见车内景象,不由大惊。   “哎哟,我的小美人,可苦了你了。”   他忙跳进车内,将容娘扶了起来。只见容娘一脸的鲜血模糊,煞是吓人。张炳才天生的会怜香惜玉,也不计较容娘口中帕子如何掉的,一把抱起将容娘抱起,下车而去。   万儿却是鬼,他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回,已知始末,八斤不免又挨了一顿毒打。   万儿犹自嘟囔道:“郎君也忒胆小,怕什么,将这小子灭了,不是一了百了?家里藏一百个小娘子都无碍,再无一人知晓。没得东逃西窜,没个好日子过。”   桂儿听了,也哀叹道:“谁想他徐府竟然有左仆射这么个姻亲呢,往日也不曾听过。如今闹开来,虽咱不怕他徐府,到底人藏在家里,若搜出来,你我都要进监牢哩!那许三娘像个泼妇般,竟要搜府,连娘子那样厉害人,都吃了两巴掌哩!连着徐府,一日两次三拨的来要人,咱也招架不住啊。大郎又与娘子堵着气!——你放心,一路只管游山玩水,不出两月,大郎定要回清平。”   万儿哼哼道:“我早说了那沈夫人宅子里不对头,果然是她藏了容娘子,若非她报信,徐府如何得知小娘子被我家掳了?”他转而叹道,“合该咱们倒着霉呢,素日郎君看上个把人,不过贴些钱罢了!谁想那小娘子竟是徐府的人,冤家对头啊!”   两人骂骂咧咧的,又有些抱怨,倒是全然不避讳八斤。   八斤又惊又喜,惊的是这万儿胆大包天,竟欲杀了他灭口;喜的是听万儿口气,徐府已然脱困,正在寻找小娘子!   八斤只盼早日离了这群人的魔爪,家中老娘疾病缠身,不能自理,还不知剩得条人命不曾呢?   然这回张炳才吃乖了,再不往甚亲戚朋友家躲藏,只往自家庄子上住得数天。到底担惊受怕,又赶了车子,往周边邻县逃窜。各处住上十天半月,又觉身边总有人窥探,忙忙的又换地方。竟是将各县走遍,如今狼狈往江南东路的衢州府江山县而来。   期间容娘与八斤逃了数次,奈何张炳才两个小厮诡计多端,心眼又细,将他们看得死死的,反累的八斤受了无数拳脚。   容娘不忍再拖累八斤,又哀求着李娇儿放了她两次,最远的跑了四五里地,最近的不过数步,皆被捉了回去。李娇儿往日素得恩宠,如今张炳才一路逃亡,性子愈发急躁,也不听娇儿辩解,抓了物事便是一通毒打,害的娇儿在床上躺了数天。   容娘心急如焚,眼见的沿途景色与清平县殊异。山势渐高,田地中菜蔬有好些从未见过,想必是越走越远。   离开时春雨缠绵,如今竟然已是盛夏时分,树木郁郁葱葱,田中谷物已有一人高,稻穗饱满。数月过去,不知家中如何?   六郎……!   “原来府中与左仆射是姻亲,如今大郎无事,徐府也解禁了哩……。”   数日前,八斤喜气洋洋的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容娘,容娘初始疑惑,渐渐的却又心惊,想的越深,便觉得那消息越是确切。   容娘的心中越发沉重,一忽儿想到所谓姻亲,心中拔凉;一忽儿想到六郎情深,必不至于负了自己。   容娘存了心事,又加上暑热难耐,竟是病倒了,几日水米未进。李娇儿好生着急,日夜守在容娘身边,抹汗擦身,熬汤煮药,无微不至。   然张炳才越发暴躁,他们在这江山县城中已逗留了二十余日,竟是不能挪动。他一向锦衣玉食,如今困在这逼仄的客栈里,饮食不惯,被褥粗糙,又不敢出门寻乐子,直如在牢中一般,让人浑身不自在!哪有家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享受!   初始出逃的兴奋已消失殆尽,与卞氏赌气的快意早已抛诸脑后。旅途的艰辛,逃亡的担惊受怕,让张炳才开始怀念清平县的悠闲日子。   这几日,他摔了几次碗碟,揍过两次人,连娇儿都被他踢过两脚。他看八斤的神色越发狠厉,连对着容娘,昔日觊觎的眼神,如今变得有些异样。这些变化,最是瞒不了枕边人!   李娇儿看了越发心惊,想到万儿桂儿几番背了人唧唧歪歪,那神色,带了几分凶残,怕是……!   这日晚间,大雨倾盆而下,酣畅淋漓,一扫白日的燥热难当,带来丝丝清凉。   雨水如千万斛珠子,从屋檐倾泻而下,敲打在院中的青石板上,叮叮咚咚响得急促,又汇集成流,寻了阴沟,一路畅快流向田野。   张炳才喝了几壶闷酒,心中烧的厉害。酒向来壮胆,又能助兴。他心道,左右要走到这一步,不如今晚得了身子,明日寻了僻静处再行事,也不枉这一路颠簸。   一念之下,他踉踉跄跄,往容娘房里摸来。   娇儿扶着容娘她躺下。房门忽地被人踢开,张炳才醉醺醺的晃了进来。他两眼赤红,神色狠戾,往床上扑来。   李娇儿大吃一惊,忙赶过去抱住他,劝道:“郎君,怎生走错屋了,娇儿扶你回去歇息。”说罢便欲搀扶着张炳才离去。   然张炳才今晚打定了主意,又壮了酒胆,岂会如此容易被说服?他大手将娇儿划开,踉跄着朝容娘扑去。   容娘早瞧见,咬牙支撑着做起来,心里欲走,脚下却如稀泥般站立不起,跌坐在床头。   张炳才一扑之下,恰恰将容娘仰面扑倒,那身子沉重,直压得容娘喘不过气来。   娇儿爬起,不由心胆俱裂。须知女子的贞洁最是宝贵,若容娘的身子被污了,她可没有活路了啊?   娇儿急急的扑过去,抱了张炳才的腰身往后扳,奈何张炳才沉重,哪里搬得动。娇儿看着容娘脸色惨白,出气急促,心中越发着急,她边哭求边去拖张炳才。   张炳才听到耳边娇儿哭哭啼啼,心中烦躁,拨了娇儿的手往后一甩,犹不解气,又反脚一踢,正中娇儿小腹。   “你这妇人,忒也可恶,胳膊肘只晓得往外拐!我养了你,又养了你家那两个老不死的,还不够么?如今我走投无路,居然还来挡我的路!——你想死便去死吧,莫来挡我!”恩情淡薄,莫不如是!   此时,容娘正扶着床柱摇摇晃晃的站起来,欲往外走。不料张炳才一手捉了她的手腕,将她一带,便摔到了床上,随即张炳才身子压了下来。   容娘心中轰的一声,残存的一丝希望变成粉齑,她原本打算,待身子好些,再次出逃。不想这一切来得这样快。   六郎……!   张炳才一口朝容娘的耳垂咬去,他早就贪恋许久,如今近在咫尺,他头一个便想要狠狠的吸了那处,定要那小娘子求饶!   哼,甚么徐府养女,今儿我要你再瞧不起人!   容娘将头一偏,张炳才咬空,不由懒懒笑道:“小美人,今晚你可逃不了罗!小爷为了你,吃了这许多苦头,怎肯让你白白死去!”   说罢,便将容娘死死捞在怀中,将脸往她脖子埋了,啃个不停。   死!   要我死么?却是容易!死在你这种人手中,我却不愿!   听到“死”字,容娘平白生出无穷斗志。脖子被张炳才咬得生疼,容娘却缓缓的笑了。蓦地,她长大嘴巴,朝着张炳才的耳朵狠狠的咬了下去!   张炳才“嗷”的一声鬼嚎,急欲挣脱。无奈容娘下了死心,咬住不放且不说,竟是狠命撕咬,生生的将张炳才左耳咬了一截下来。   屋外暴雨如注,闪电雷鸣,黑压压的天空被雷电劈开,触目惊心!   张炳才的嘶哑的嚎叫声被雷声盖过,本守在楼下的万儿见自家郎君许久不曾下来,自认郎君定能得手,竟跑去前堂看人扔骰子去了。   张炳才大痛之下,怒火喷发,他一手捂了耳朵,一手使足了劲道去扇容娘。   容娘存了必死之心,只欲与张炳才同归于尽,反倒有些力气了。她不待张炳才扑过来,便拾了床边圆凳,卯足力气朝张炳才抡去! 第七十四章 逃离 更新时间2014-4-9 20:00:12 字数:3304  阴沟里翻船的事常有,健壮的青年郎君被孱弱的小娘子打败的事情不常见。   张炳才偏偏被容娘打败了。   他头上鲜血淋漓,静静的躺在地板上,似是睡着了。   容娘呆了一呆,心头茫然。   难道打死了人么?我……竟然打死了……张炳才?   容娘又看了看张炳才,那丑陋的、令人恨之入骨的家伙,如今悄然无息的躺在哪里,竟是死人了么?   抬起自己的双手,细细的看了一回,不敢相信,竟是这双手,杀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!   身后传来呻吟声,容娘蓦地记起娇儿,忙回头一看,娇儿竟然躺在一滩血泊之中,那血色在烛光的底下,竟似黑色一般,煞是吓人。   她心头一紧,忙扶起娇儿道:“如何了,娇儿姐,怎的流了这许多血,你受伤了么?”   娇儿摇了摇头,苦笑道:“这是我的命,你莫管了,快些走吧!八斤就在楼下杂房里头,钥匙就在郎君身上……。”   娇儿脸色苍白,言语无力。容娘不放心,便欲扶了娇儿坐起。谁料身边的张炳才闷哼一声,嘴巴张了一张,却仍未醒。容娘吓得惊慌失措,仔细打量之下,她不由吐了口气,幸好未死,不然……。   娇儿却担心不已。   “容娘,你快些走。郎君醒来,必定不会善罢甘休。他怕是起了杀心,若是醒来,你与八斤性命堪忧!”   容娘一惊,神思渐渐清明,她看了看张炳才那具“尸体”,又瞧了瞧娇儿,实是不忍将娇儿就此抛下。   “娇儿姐,不如你与我们一起走吧,免得他醒来,又寻你的晦气。”   娇儿神色一暗,这些日子郎君待自己如何,心中是有数的。然她总想,郎君不过行错了一步,导致如今步步错。若从头再来,他定不会如此。   想到此,她摇摇头道:“不会的,郎君只是一时做了错事,并非大奸大恶之人,你不必担心我,快去吧!”   容娘还待再劝,娇儿猛地坐起,作势要爬起来,去推脚边的张炳才。“你若不走,我便唤郎君起来!”   娇儿脸白如纸,眉目间淡得让人心惊。   容娘瞧了瞧她,一咬牙便起身往外而去。   八斤早听见上头动静,正急得跺脚,忽见容娘摇晃着摸来,不由大喜。他也不问,便扶了容娘往客栈后面摸去。也是活该二人今日逃脱,客栈后门虚掩,肆虐的雨水灌了进来,却并无人在。   两人摸索着走了许久,不敢停留,到后头容娘再也支撑不住。八斤便寻了处背人处所,好歹歇息片刻。待到天色微亮,容娘却又发烧,有些人事不知的模样。   八斤绞尽脑汁,待要报官,到底徐府之事未知确切,又怕那张炳才用银子了事,反倒打一耙。如今小娘子如此模样,却是一步难行呢!八斤托着下巴想了一时,又瞅了瞅脸颊绯红的容娘,眉梢一跳,便朝外跑去。   张炳才数人正在满城寻人,若是叫他二人逃出清平去,怕是自身头颅不保。桂儿回来说有人看见八斤出城往东去了,他那大嘴小眼,再无人认错的。   往东?那不就是回两浙?回清平?   张炳才大急,朝啰啰嗦嗦的郎中连连催促了数声,将那只残耳略微包扎,便叫人赶车往城外追去。   八斤鬼头,早就绕了一个圈,又回到城里。他将容娘移到人家废弃的棚子里,自己做了可怜模样,讨了残羹剩饭,与容娘果腹。   容娘却是水米不进,她两眼紧闭,脸颊绯红,呼吸甚粗。八斤吃了一吓,忙试了试容娘额头,竟是滚烫!八斤束手无措,他再年幼,也知吃不进食物去,终究不是什么好事。   八斤咬了咬牙,将容娘背在背上,便往大街上而去。亏得容娘瘦的厉害,若不然,八斤怕是背不起。饶是如此,也叫八斤急喘如牛,汗流浃背。八斤驮着腰,一路蜗行牛步,艰难的寻了一家医馆进去。   那郎中撇了一眼两人,倒不忙切脉,反问道:“这小娘子是你何人?”   八斤不由一愣,忙回道:“是我主家小娘子,路上与主人走散,如今重疾在身。烦郎中给瞧瞧,好歹开剂药吃。”   郎中摸了摸嘴边短髭,漫不经心道:“可备有诊金?”   八斤一听,忙跪下求道:“郎中仁心仁术,求你救救我家娘子,八斤愿为郎中做一月工,任凭郎中使唤!”   那郎中却起了身,扔下句话道:“我家不缺仆役,也不做白费力气的事,你走吧!”   八斤啐了一口,骂声狗屁郎中,不得不驼着容娘,再寻下家。   不想今日所遇,皆非善人。有的见八斤衣衫褴褛,邋遢污秽,直接叫人赶了出来;有的居心叵测,听得八斤说与主家走散之语,瞧着容娘貌美,便起了歹心;有的更是疑神疑鬼,暗暗使了人去报官……。亏得八斤机灵,见对方神色不对,便找了托辞背着容娘遁了。   八斤又费了一番力气容娘带回破棚子,他看着气息渐弱的容娘,心急如焚。天色渐晚,若今天不给容娘寻些汤药来,怕是惊险呢!   他思想万千,还是只能去寻郎中。八斤拢了些干草盖住容娘,又左右打量了一番周遭,此处僻静,想来无人注意。他安置妥当,拔腿往街上奔去。   八斤磨破嘴皮,受尽白眼,好歹在一家药铺讨了一帖药,没命的往回奔。他心中欢喜,远远的看见棚子,只觉容娘有救,回家有望。然当他推开稻草,心中不由一凉!   容娘不见了!   “小娘子,小娘子……。”八斤失了魂魄,口中喃喃自语,将草棚翻了个遍,却哪里有容娘的人影。八斤跌坐在地,双眼发直。  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,小巷幽僻,低矮的房屋里头,有隐隐的烛火闪烁。   在这远离故土的千里之外,容娘在时,八斤不觉孤寂。如今八斤剩的孤身一人,心中无依无靠,不由惶恐至极。那暗沉沉的天幕,竟似聚了无数妖魔鬼怪,狰狞的向他压来!   八斤身子一抖,蓦地立起,冲出草棚。他将小巷中各户宅门拍的砰砰响,抽抽搭搭,仰起脏污的一张脸,哭问:“可看见我家阿姐,原躺在那处的,紫衣白裙,不见了,哇……。”   有人摇头,有人赶他,有人不理……,这小巷中一路问去,竟无一丝消息。八斤越发心慌,眼见得到了小巷深处,也就两户人家了,八斤绝了望,打算问了这两处,去别处另找。   眼前的门开了,却是一个收拾得干净利索的大嫂,眉目之间很有些警惕。八斤仍抽泣着问了,那大嫂一听,眼神便有些犹疑。八斤何等机灵人,立马哀求道:“嫂嫂,若是知晓,定告诉我。我家阿姐得了重病,若不医治,怕是不好呢!嫂嫂,我一人怕极,只求阿姐快些回来,好同去寻爹娘呢……。”   话虽半真半假,然情真意切,孤零零的八斤便如真个失了阿姐一般,长大嘴巴,哀哀的哭泣起来。   那大嫂顿了一顿,神色颇有些不忍。思想片刻,她朝对过努了努嘴,便忙忙的将门关了。   八斤愣了一愣,心中有了些眉目。他仍抽抽噎噎的,眼睛却将那对面门户打量了一番。虽小巷中多是蓬门荜户,然此户却格外的破落,大门门板稀疏,又缺了一块,门内光景看得清楚,果然是颓败的小院,破破烂烂的堆了各样杂物。   八斤趴在那缺角处看了一时,也未看到人影。他心中越发急躁,便将那门板拍的砰砰乱响,大声唤人。   里头有门吱呀响动,一个脏污得看不清衣裳颜色的婆子应声而出。她脚高脚底,却是个瘸子,行动倒是利索,不过几步便来到门前,没头没脑骂道:“哪里来的王八崽子,嚎丧甚么?若拍坏了我家的门,管教你赔两扇新门来!”   那张老脸,皮干纹深,唯耷拉的眼皮下一双精光毕现的眼睛,叫人知晓此人的厉害。   八斤仍照先前说法问了。那老婆子瞪了八斤一眼,道:“我未看见什么小娘子,快滚!”言罢回身去了。   八斤瞧了一时,不见他家有人出入,心中倒也没先前那般着急了。他沿着围墙走了一遭,原欲寻了着力处,翻墙去寻。不想一有动作,里头便有狗儿狂吠,倒将八斤从墙头惊了下来。   八斤贴着围墙,不敢乱动,生怕惹那婆子生疑。眼下唯一出路,便是等那婆子出门,才好进门一探究竟。   八斤寻了拐角偏僻处,将身子窝了,心中上上下下,一想他老娘,痨病在身,不知有无人怜惜,给两口饭吃;二思容娘子,重病在身,不知这老婆子掳了来作甚,可曾受苦受难?想到此处,他呸了自己一口,那容娘子人事不知,想来歹人也不至此时去虐她?   诶,他长叹一气,直叹容娘的多灾多难!不若自己,好歹还有个家呢。   八斤胡乱想了一通,到底疲倦,两手叉了,沉沉睡去。   睡到半夜,许是夜深露重,又许是听到隔壁那扇破门动静,在这夜半无人的巷弄中格外响亮,八斤身子一弹,猛然惊醒。他蹑手蹑脚摸到那处大门,往里面觑去。   里头有人点亮了一星灯火,正是那老婆子房中。两个身影映在窗户上头,一高一矮。那矮子明显的是那婆子,高的却是个年轻汉子,许是他儿,半夜归了家。那两人说话的声音甚小,八斤竖起耳朵,也捉不到只言片语。   然过得一时,那婆子拔高了声音劝道:“我儿,你莫急哩!她刚好些,莫弄坏了身子,日后不好生养!待娘再养她些日子,她弟弟也该走了,就看个日子与你两个成亲!”   八斤一听,又惊又怒,不由手脚并用,朝那大门连踢带拍,嘴里嚷道:“老虔婆,老不死的,快还我阿姐来!” 第七十五章 黑窝 更新时间2014-4-10 20:13:29 字数:3090  八斤那尖尖的声音划破夜空,唤醒城中几处灯火。   那两人的言语声顿止。不过一眨眼的功夫,那老婆子醒过神来,顺手抄了家伙,骂骂咧咧的往大门处来。   “小贼,你胡乱嚷嚷些甚,我原说了,我家没有什么小娘子,你再乱嚷,我撕烂你的嘴!快滚!”老婆子将手中棍子虚虚一晃,意欲吓退八斤。   八斤在里弄中与婆子们交道打得多,却不怕这些招数。   八斤着意扯了嗓子大喊:“老虔婆,老拐子,快还我阿姐来,不然我去报官,叫你坐牢子,吃板子,叫你儿生个孙子没屁眼!”他边喊,边将门板拍得震天响。   他那话喊得绝,连里头想趁机沾点便宜的那位听了,也止了色心,气冲冲的出来了。   “毛贼,你等着,看大爷怎生收拾你!”   那汉子顺了他娘手中棍子,将婆子往旁一拉,扯了门栓,呼呼的将棍子往八斤身上招呼。他家恶狗原在一旁乱吠,也叫那婆子使唤这往八斤扑来。   八斤吃了几棍子,便叫那恶狗扑倒在地,只能左右打滚,躲避那汉子的棍棒和恶狗的尖牙利爪。   “贼汉子,老虔婆,今日要么打死我,要么还我阿姐来,不然我定叫得人尽皆知,你家原是个贼窝,专做拐卖人口的勾当,丧尽天良,不得好死!我便是死了,也要化作厉鬼,缠死你两个下十八层地狱!”   八斤声嘶力竭,身上被汉子打的生疼,腿上也被恶狗咬了几口,绝望之际,他心中越发激愤,只捡了最恶毒的话语来骂!   那婆子一旁听得心惊胆战,心道这事若是传出来,惹来官司,自己却是吃不了兜着走,连带儿子也要吃亏。她早早死了男人,一生偏激,行事狠辣。如今八斤将事闹得大,她心中一想,便对她儿道:“儿,趁着如今无人来,想法子叫他不得言语,扔出去罢了,免得惹祸端。”   她儿子领会,下手越发毒辣。八斤只觉身上火辣辣的疼,头上也挨了许多下狠的,叫那汉子打得昏昏沉沉,渐渐的无力抵抗,只用手护了头,将身子团成一团。他心里迷迷糊糊的想,娘诶,儿的命今日丧在这贼人手里了。   那婆子眼看着自己儿子下了杀手,附近邻居并无动静,心中正得意,思想自己一向厉害,竟无人敢惹。她的眼角忽地撇到红光,心中讶道,家中烛火如何这般旺了?她眼皮一跳,猛地转身,瞧见自家正房内起了熊熊大火,将屋子照的通亮。   “儿啊,起火了,快些救火哩!”那婆子一声惨叫,一颠一颠的去寻家伙取水灭火。那汉子瞧见,踢了八斤一脚,骂了一声,也忙忙的去救火了。那狗哼哼的,倒也跟着去了。   八斤恍恍惚惚听见,心中大快,直道原来真有因果报应呢!他偏头一看,眼前出现一幅白绫裙子。那人正蹲下身来,便是逆着火光,八斤也看得明白,正是容娘!   那婆子与她儿子两个,忙乎了半夜,方才将火扑灭。婆子兀自骂骂咧咧道:“都是些没良心的,我家起了恁样大火,竟无一人来救火!”   那汉子瞧了一眼院中狼狈,忽地问道:“那小娘子呢?”   那婆子一愣,问道:“那小王八呢?”   两人对望一眼,不由各各去寻人,却是不见踪影。此时,老婆子方才醒悟道,定是那小娘子醒来,放了火,引开她两个,救了那小儿去了。   那汉子到手的美人丢了,不由气急,便埋怨他娘不让他如意。   那婆子却道:“儿,快些去追,那小娘子重病,腿脚无力;那小儿被你打的重,也无甚力气。你脚程快,定能追的上!”   那汉子一听,是这个道理,抬脚便往外追去了。   不想容娘两个,并未走远,正躲在对面院中呢!   对门那位大嫂到底不忍,趁那婆子两人忙于救火之际,将跌跌撞撞的容娘两人拉进自家院子,闭紧门户,只装不知对面事情。   容娘与八斤两个,一个病重,一个伤重,窝在大嫂家的柴房,听着对面动静,互相瞧着对方,咧嘴一笑,渐渐心满意足的入了睡。   次日醒来,已是大亮,柴房中有浓浓的粥香味道。   大嫂喂了他俩米粥,告诉他们,对门那恶婆子与汉子仍在追寻,只叫他两个在此藏着,过几日,身子好些再出门。容娘与八斤万分感激,不迭道谢。   容娘睡饱了,精神也好些,便将自己醒来所知告知八斤。俩人将前后事情一比对,方知首尾。   想来定是那婆子见容娘落单,又不省人事,便欲赚了去做儿妇。她将容娘弄了回家,又是刮痧又是喂药,一心想要将容娘调理好,送个好人给儿子。不想八斤寻来,夜半闹事,声响闹得甚大。容娘渐渐醒转,明白事情之后,便点着了她屋子里的蚊帐,借机与八斤逃出。   许是那婆子刮痧喂药有些用处,容娘眼见得一日日的好转,八斤皮糙肉厚,倒好得更快。过得六七日,两人拍拍身上草屑尘土,互相开颜一笑,辞了大嫂,齐齐往清平县方向而去。   这一路甚长。   他们自衢州府的江山,经衢州、龙游,入婺州,走兰溪,再上行至严州的建德,过桐庐,入临安府,抵富阳。   八斤说:“阿姐,我们要回家了。”两人沿途相伴,便做了姐弟相称。   容娘笑了,眼泪夺眶而出。   这一年,春日草长莺飞在惶惶中错过,夏日骄阳似火在车厢中蒸烤,色彩斑斓的秋日他们在田野中寻食。如今已是入冬,若按他们现在的脚程,不出半月,便可到达清平。   两人心情畅快,途中讨食的艰辛、旁人的白眼辱骂、恶狗的追赶、吃错野果腹中绞痛的绝望、夜宿野外的担惊受怕等等,皆因故乡的临近一扫而空。   要回家了!容娘将一腔心事放下,只想回家之后,一切可知真伪,如今,却是不宜思想太远!遭逢苦难种种,容娘浑身力气,只觉自己可以应付一切变故,只要六郎心意依旧,便无甚可怕!   八斤决定,在富阳县好生寻个地方,歇上一晚,明日清晨再上路。   两人分头行动,各去讨食。   这乞儿也不好当哩!   若是两人一处去讨,纵是愿意施舍些的,也不免心中嘀咕,将一份舍粮略添些些,再分给两人。   若是一人去讨,那善人许是十分怜惜,竟是大方许多。两人讨了这一路,已是十分熟稔,每每分头讨食,再聚头共食。不论多寡,均分而食之。   容娘讨了一碗稀粥,十分高兴,今日这粥竟是十分浓稠哩!也不知八斤讨了些甚,他嘴巴甜,又会做可怜样子,每每比她讨得要多。   容娘坐在约好的屋檐下静静的等待,初冬的日头,晒在身上,真是无比的暖和,竟有些想睡呢!   容娘眯了眼睛,不由想到乳娘。不知这大半年她怎生过去的,是否日日哭的眼睛红肿,待回去,她定会大吃一惊,定会搂着自己,痛哭一场。到时,我定要说,乳娘,我饿了,要吃酱烧肘子,清炖鱼汤,要吃扁食,吃桂花糕……。   六郎会笑话呢!   想到六郎,容娘轻轻的咬了咬唇,笑了。   八斤怎的许久未来?   容娘瞧了瞧空荡荡的小巷,一只小猫沿着墙角慢腾腾的溜过去,那双琉璃般的蓝色瞳孔瞥了瞥容娘,神秘莫测。容娘的心中没来由的慌了起来。   容娘不敢乱动,她在巷子里等了许久,方断定八斤出了事。   他出了何事?被人打了?被人拘了?不,不会,八斤如此机灵,鼻子好用得很,有一丝危险,他都能闻得出来。他的心中不知藏了多少计较,层出不穷,应付一般人足够。   莫非?是张炳才!   这一路行来,两人并无见到张炳才的一丝踪迹,正高兴摆脱了那厮,痛快的很。莫非,他专守在这富阳,等着两人一头撞进来?富阳是回清平的必经之路,他若如此,岂不正好将两人一瓮捉了?   容娘心惊胆战,她将粥几口喝了,散了头发,污了脸面,沿着富阳的大街小巷遍寻八斤。   夕阳西下,一抹余晖斜斜的洒在鱼鳞般的瓦片上,屋檐下却是一片晦暗。   身边行人脚步匆匆,归家心切。   一匹消瘦的驴子,踏着疲惫的步子缓缓前行,赶车的老汉也不急,懒懒喝得一声,也就随它去了。   你们都有家可回,可是八斤,八斤,你在哪里?   容娘的心里空了一个洞,一个巨大的,无法填满的洞。这里一屋一舍,一草一木,街上的店铺,路上的行人,尽皆陌生。   八斤,能往何处去?   张炳才,你怎么不来捉我?   暮色渐浓,容娘那消瘦孤寂的背影,在街头显得尤为可怜。   身后,一个高大的青衣郎君打量许久,终于唤道:“容娘,你往何处去?”   容娘身子一僵,缓缓回头。   那个人,一身青衣,似乎融化在这暗沉的暮色中。然他眼神深邃,沉如深潭;鼻梁高挺,若刀削斧砍;其势如山岳,屹立不群。   容娘茫然的看着他,渐渐的,眼中升起点点星波,水光隐现,她吸了一下鼻子,哑声道:“大哥,你快去救八斤!” 第七十六章 饶恕 更新时间2014-4-11 21:21:43 字数:2741  来人正是大郎徐守中。   他点了点头,道声:“跟我来。”转身便走。   徐守中在前头大步流星,他肩阔腿长,脚步沉稳坚定,行动间目标明确,无端的让人安稳信赖。   容娘小跑着方能跟上,然她心中欢喜非常,大哥来了,家中定然无事,八斤也定能寻着。真是,再好不过的事情啊!   徐守中带容娘来到一个客栈,一个青年迎出门来,瞥了一眼容娘,朝守中咧嘴一笑,道:“将军追踪的本事不过如此,这小小富阳城,也费了一个时辰。”   这话不恭不敬,徐守中却并不理会,只瞧了他一眼,便自跨入。那青年嘻嘻笑着,随后走进。独留容娘在后,容娘从未见过人如此相处,忐忑着跟进。   那小二笑脸迎客,忽地见到后头跟进一个邋遢的乞儿,眉毛一竖,喝道:“你这乞儿,好生痴傻,此处是你能进来的么?去,去,外边自去寻墙角呆着,莫来脏了咱家的地面。”   容娘一愣,到底是小娘子家,要脸面的紧,不由微微低了头。   徐守中回头,看了一眼容娘,道:“她是我妹子。”   小二惊诧不已,勉强将嫌弃的神情换了,低头哈腰道:“是,是小的眼拙,这就去给小娘子安排屋子。”   容娘进得屋子,不由长舒一口气。数月逃亡,已是许久未曾进屋子了呢,真好!   店家娘子送来了一套衣裙,又叫人打了热水,安排妥当,便退出去了。   容娘大喜,费了大劲搓掉身上泥污,又换过一桶水,方收拾干净。她想了想,将发草草绾了,仍用木棍簪了发,便出来见大郎。   大郎徐守中与那青年正在堂中说话,见她过来,两人齐齐将言语停了。   那青年眼中亮了一亮,心道,这才有些样子,不然我当将军的妹子是个母夜叉呢!   容娘福了一福,待要问八斤之事,徐守中却敲了敲桌子一方,示意容娘坐下。   容娘心急如焚,却也只得坐了。   “小娘子不必着急,我与小郡王打赌,两个时辰定有收获。如今你已寻着,他定不会空手回来。”   那青年笑嘻嘻的朝容娘道。   容娘不由大喜,垂首谢过。待她抬起头来一打量,方才发现青年竟然只有——一只手!另一只衣袖空荡荡的,似是被齐肩削去了。   青年掀了掀眉毛,道:“若我说是掉下马摔的,小娘子信也不信?”   容娘怔怔的摇了摇头,道:“摔下马来,只会对骨头有损,不至……。”容娘不好说出口,只好用手做切割样比了一比。   青年哈哈大笑。他浓眉大眼,年纪与大郎相若,但笑起来格外爽朗,让人陡生亲近之意。   容娘顿觉自在许多。   徐守中的眸子微微一敛,看向街上。   容娘以为大哥不满自己的仪态,心中忐忑,便欲告辞回房。   那青年却也笑吟吟的看向街上。   不过一时,容娘便听到马蹄声响,那声音越来越近,越来越清楚,容娘不由得眼睛一亮,便欲站起去迎。守中瞥了一眼,容娘呐呐坐下。   须臾,几匹高头大马急踏而来,在客栈前骤然停下,马背上跳下几人。当先一人,一身月白银丝暗纹长袍,玄色大氅,端的是人中龙凤,超凡脱俗。,正是小郡王赵东楼!他一眼瞥见窗边的容娘,眼睛骤然一亮,便往这处大步而来。   徐守中与那青年起身相迎。   这群人,各各高大挺拔,形容出色。便是赵东楼的那两个小厮,也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。然而就着这一群人厮见之时,人群中钻出一个小人,乱蓬蓬的发,小眼滴溜溜的转动,待扫到容娘时,大嘴一咧,似笑非笑,似哭非哭,飞一般奔来。   “阿姐!”   他那破烂的衣裳丝丝缕缕,随着身子的飞奔而向后飘扬,那一头张扬的乱发,齐齐向后,便如一个贬入凡间的谪仙,——如果不看他那涕泗流涟的脸!   容娘也是又笑又哭,迎上前去。她一不小心将小小的八斤拉扯进这一场灾难,累得他被困,还要挨饿挨打,又是他,在自己气息奄奄时,照顾自己,乞讨分食……。这一幕幕,一桩桩,居然是这个仅仅十一岁的八斤所做出的事情,他的达观机智,让自己在艰难跋涉的途中,便是苦楚也不知不觉过去。   八斤的双手张开,眼看要抱住容娘了。身后一只长臂伸过来,抓住他的衣襟往后一拖,将他拖离。赵东楼一手抓住八斤,眼睛却只看着容娘,打量一番之后,问道:“可好?”   容娘福了一福,方才的激动慢慢的平息,她笑了一笑,道:“还好。”   两人静静的对立,却是无话可续。许多事情,在沉默中过去反而更好。   八斤扭了扭身子,冲容娘道:“阿姐,娇儿姐怕是不好呢?”   容娘一惊,方想起张炳才的事,忙问赵东楼道:“那张炳才现在何处?娇儿姐对我有大恩,她实是无辜的,又受了伤……。”   “你莫管了,自有人料理。”赵东楼眼中滑过一抹厉色。   容娘急忙道:“不行,娇儿姐是我的救命恩人,我要见她!”她的眼神急切,脸上有些黄瘦,唯有黑眸如星,清澈依旧。   赵东楼看了看她,往日散漫的表情不复,这大半年里,他所经历的事情,让他变得沉稳了许多。他的手一挥,后头陈泰看见,自去做事。   不过一时,李娇儿被带来。她脸色灰白,两眼无神,嘴唇几无血色。自马车上下来,娇儿便颤颤巍巍的,冲容娘虚弱的扯了扯嘴角。   容娘忙过去扶住她,怜惜道:“娇儿姐,你的伤还未好么?如何变成这个模样?”   李娇儿气息微弱,说话的声音也轻飘飘的,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一般:“容娘,求你,求你放了张郎。”言罢,她的脑袋一歪,竟然无力的倒在容娘的肩上,身子却软软的往下滑去。   容娘大惊,忙使了全力去扶她,不料一扶之下,心中酸楚更甚,娇儿往日身材微丰,如今却是瘦骨嶙峋,如羽毛那般的轻。她的嘴贴在容娘的颈边,喷出的气息却是滚烫。   “容娘,你绕他这一次,他便是个孩子般的,不晓事理。上回,我哥哥的事,他吓得夜夜做噩梦,半夜醒来,坐在床头一个人哭。他是被骄纵惯了哩!容娘,我的孩子,不能没有阿爹啊!”娇儿的话说得断断续续,声音又轻,却出奇的清晰。   容娘恍恍惚惚的听着,想到这大半年所受的屈辱,这一路风餐露宿的逃亡,虽自己下不了手,却总梦到那个人暴病而亡,或是被人一刀劈开,那样惨烈的景象,却是幼时金人在梦中的结局。可是,孩子……,容娘抚了抚娇儿的脸,那样瘦,如刀刃般削薄。   容娘茫然瞧了瞧八斤,八斤也呆呆的看了看她,渐渐地脸垂下去。张炳才是害死他阿爹的罪魁祸首,二癞是直接下手的那人。——可是,娇儿却救了他!这一笔沉重的账,让这么一个小小的人,如何去算?   一时沉寂。娇儿微微抬了眼睛,对容娘道:“容娘,若不能绕他,也不怪你。世事因果,该是他的报应,逃不了的。是我,想不开啊……。”   这个“啊”字却如一缕青烟,若有若无的拖了开去。娇儿的身子沉沉的往下坠,容娘抱不住,两人一起委顿下去。纵是八斤机灵,也反应不及,只看见娇儿的白绫裙下面,血色晕染,渐渐的,竟有暗红的血从裙底流了出来。   郎中看过李娇儿,说她上胎小月,身子又未养得大好,底子太亏,这一胎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的。怕是往后要生,都有些为难呢。   头一胎?容娘不由忆起那晚娇儿白裙下的那滩触目惊心的血迹,原来,竟是小月了么?她强自镇定,是为了让自己快些离开吧?   容娘轻轻向赵东楼求道:“娇儿姐救了我,又连失两个孩儿,如今便当我还她一命,好么?”   赵东楼很是生气,偏了头不理容娘。   徐守中一旁听见,道:“便如此罢,我徐家的人,不欠别人的情。”   赵东楼听了,头也不回的走了。 第七十七章 归府 更新时间2014-4-12 23:58:00 字数:2652  回程甚快。八斤和容娘原定半月到清平县,如今一切有徐守中照顾打点,自是快了许多。若是依得赵东楼的话,将他那几匹马套上,最多不过五天,便可抵达。   徐守中道:“小人已是白身,不敢越矩。”他这番言辞很有些俯首恭敬之意,然他气宇轩昂,神情自若,并无一分良民的自觉。   赵东楼语噎,半响,方对容娘道:“你真不随我去临安?”   徐守中淡淡的瞥了一眼容娘,对赵东楼道:“郡王怕是弄错了,容娘是我徐府中人,自是随我归家,怎会去临安?”言罢,他提脚先行,短短两个字抛了过来,“上车。”   容娘歉意的对赵东楼福了一福,道声:“多谢!”赶紧爬上驴车。   赵东楼目送着容娘离去,眼神复杂。陈泰欲语,他却挥了挥手,转身上马。   清平县仍如往日一般繁华,街上行人来往不绝,竟似多了些人一般,小小的街道有些拥挤。   八斤坐在车辕上,高高兴兴的数落着新增的门脸店面,与熟人大声打着招呼,异常的兴奋。待经过一处小巷巷口,八斤一跳而下,冲容娘道:“小娘子,我这就回去了,还不知我老娘如何哩!”   容娘不由呆了一呆,不想一回城,八斤便改了称呼。耳边八斤又与徐守中告辞,守中却道:“你回去看看你娘,再来府中,有事交与你做。”   八斤震惊之下,也不知回话,浑浑噩噩的去了。须知,守中原乃城中儿郎心中最为敬仰的人物,年纪轻轻,便战功赫赫,上至如此高位。如今,他竟然要交代事情与自己做?八斤如做梦般,捏着大腿肉回去了。   车轱辘不停,过了主街,拐进小巷,再过三户人家,便是徐府,张灯结彩的、喜气洋洋的徐府!   容娘惊疑不定的下了车,大门外,是七郎守平相候。守平快步过来,眼里隐有泪光,却笑道:“容娘,回来了。”   容娘瞧了瞧他闪烁的眼神,又瞧了瞧大门两侧红艳艳的喜联,却是欲说还休。她甚至不敢出言相问,只想就这么混过去,趟过去,就这么不闻不问,麻木过去。   守平眼中渐渐露出怜悯、悲哀之意。容娘别了脸,不去瞧。这样的脸色,看得太多,往往是事成定局之时,人们给予的一点点安慰。她不要这样的安慰,亦不要这样的怜悯!   守中走过来,看了一眼二人,随口道:“六郎后日大婚,幸好赶上了。”   容娘的心,便如铁锅中炒的一颗颗豆子,待熟时,便要“啪啪啪”的爆裂,你可以捏一颗尝尝,却是滚烫的,绵软无力的。豆子,却是要凉透了才会酥脆呢!   一入大门,却是黑压压的一堆人。徐府大小老少,齐齐的站在门后,眼噙泪水,悲戚的、欢喜的、怜悯的看着容娘归来。   徐夫人上前一步,颤颤的伸出双手,唤道:“容娘!”   那个怀抱,是世间最温暖的处所,是伤痛愈合的灵丹妙药,便是当初徐夫人将自己推开,拒不相见。容娘心底里仍然笃定,娘依然会护着自己,疼惜自己。可是,如今,为何心里是那样的空虚,那样的没有着落?   小环和乳娘都已归来,自然又是一番泪眼婆娑。小跨院内温暖如初,只是离得久了,便有些奇异的既熟悉又陌生之感。   微烫的热水,很是消乏。容娘眼睑微合,任由小环帮自己梳洗揉搓。乳娘将容娘自外带来的衣物一一煮了,唯恐带进来些虱子爬虫。   玉娘人尚未进,清脆的笑声已传了进来。   “阿姐!”   一年未见,玉娘越发高挑,唇红齿白,秀丽可人。她毫不避讳,,攀在浴桶边,笑嘻嘻的看着容娘沐浴。   容娘笑着摇了摇头,屈指狠狠的刮了她的鼻梁。   玉娘撅嘴,摸了摸鼻子,委屈着道:“阿姐,我如今长大了呢,不好总刮我鼻子!”   容娘微微的抿嘴笑着,她喜欢玉娘这样的撒娇,没有一丝阴霾的笑脸,如碧空万里,纵使白云飘过,也是轻盈的点缀。   “阿姐,娘给你备了全新的衣裳呢,卫大娘做了好些菜,今儿晚上要给你洗尘呢!   玉娘很是雀跃,她喜欢的阿姐又回来了,大哥的麻烦事也处理了,六哥还要成亲了,家里又开始热闹起来了,她还做了姑姑呢!   “阿姐,听成奎说,新嫂嫂甚美哩,人也好。若她能与我们一块儿玩便好了,咱们仨人可以玩双陆?下棋?扑卖?阿姐,你说可好?”   玉娘说到高兴处,眉飞色舞,很是期待日后的玩伴快些到来。   容娘却只是静静的坐着,一头青丝倾泻而下,将半边脸遮了。只见水面上黑丝飘舞,随波摇曳。   玉娘许是觉得屋内太安静了,不由得停了下来,看了看容娘,不安的喊了一声:“阿姐!”   容娘像是被惊倒了似的,忽地抬起头,茫然看过来,道:“你说甚么?”   玉娘嘟嘟嘴,道:“阿姐没有听玉娘说话,定是怪玉娘了。当日你扮做卖菜娘子,我去追你,被稻香拉回去了。婆婆说,若是我喊你,不定你也要被流放呢?”   容娘渐渐的勾起嘴角,道:“阿姐没有怪你,你很乖,会听婆婆的话。”   玉娘展颜一笑,还待要说,小环插嘴道:“玉娘子,你去问问厨房里备了些甚么好吃的,容娘子许久未尝家里的菜了,很馋哩!”   玉娘听了,欢欢喜喜去了。   小环用梳篦轻轻的帮容娘篦发,洗过的发很是顺滑,篦子从头顶发旋斜斜插进,贴紧头皮一路往下,从水底那一端滑出。周而复始,将这三千发丝打理得有条不紊。   “你莫怪六郎吧!——当日老夫人为了让他安心春试,不准家里通信与他。后来,六郎归家,得知你的事情,疯了似的,只差将清平县翻遍!便是张家,六郎也想了法子去寻过。谁料……,有人在河边找到了你的鞋袜,以为……。”   小环轻轻的抽泣起来,握梳篦的手无力的垂下来,搭在桶沿上。   “……亲事,六郎总是不应,老夫人就跪在徐家祖宗牌位前,不起来。夫人无奈,只得拖着病体陪跪一旁。六郎,六郎……!”   小环泪如雨下,心痛不已。此痛,或为六郎,或为容娘,或为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。   容娘却静静的站起来,不发一言,抬脚出来。那消瘦的身子如纸片一般的薄,肤色虽白,却殊无光泽。   小环慌忙唤春雨进来,帮着将容娘抹干净,穿上衣裳。容娘任由她俩折腾,或抬手,或抬脚,眼神却有些发直,不知思想些甚么。   天色尚早,未到晚饭时光,小环哄着容娘歪在窗前的榻上小憩。日头晒得此处暖烘烘的,院中又静,容娘竟然沉沉睡了去。   睡意正酣,半途却又做噩梦,那噩梦渐渐退去之时,忽然觉得身边有人窥视。容娘一惊,眼未张,手已先行,然往日身旁常置的木棒竟未摸着,她吓出了一身大汗,双眼一睁,便欲翻身爬起。   一双手轻轻的压在她的肩头,安抚道:“容娘,是娘呢,回家了,不怕。”那声音有些低沉,却出奇的安抚人心,正是徐夫人。旁边坐着老夫人,眼神关切。   容娘心中一松,重又倒了下去。   “婆婆,娘!”   小环出了门,候在门外。春雨正端了些点心过来,也被她挡了回去。   须臾,里头传来夫人的抽泣声,老夫人略显老态的声音此时疲态备现,一句话有时竟要分作几次说,说的久了,出气便有些短促,要歇上一歇。   小环却在捕捉容娘的声响,这许久,容娘只是偶尔应声,到了后头却是连应声都没有了,大概是静静的听着老夫人讲话。一时又很寂静,渐渐的,却有压抑的呜咽声传来,便如熏炉里袅袅上升的烟,一缕缕,从门窗的缝隙里传来。   …… 第七十八章 结缡 更新时间2014-4-13 23:58:40 字数:3294  徐府为了此事,忙得人仰马翻。厨房里又从街上酒楼里请来了大厨,为明日喜宴准备。院子里搭了席棚,扎了彩绸挂了灯笼,一派喜气洋洋。   狭小的厨房里堆满各样食材,厨子们洗的洗,切的切,大火烧得很汪,锅中炖得大肉,浓浓肉香,飘得满院子皆是。   王婆子遵了卢管事指示,提了一只母鸡进来,径自去寻卫大娘。卫大娘却在厨房角落里熬汤,她见到王婆子,淡淡一笑,便接过母鸡要去收拾。   王婆子凑过来,殷切问道:“听说容娘子回来了,可好?”   卫大娘垂了嘴角,心中翻滚,却不得不答道:“托你记挂,甚好哩!”   王婆子叹道:“容娘子心肠甚好哩,你未见她,也不害怕,一心要进府侍奉两位夫人哩!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了,可未见过如此重情的人。”她用脏污污的衣袖试了试眼角,“这样世道,小娘子能囫囵回来,必定是个有后福的,你等着吧!”   卫大娘心里苦涩,只垂了眉眼,并不回答。   外头却是一阵喧嚣,有婢女跑进来与厨子讲,六郎迎亲回来了,新妇家压房的仆妇们也来了,要厨房里备两桌席面送过去。   原来临安甚远,未免劳顿,府中早早便打发了六郎去迎亲,那边也早早打发新娘子过来,只今日不进府,住在城中某处,明日正日子方迎上门来。   王婆子咧嘴笑道:“老婆子可得瞧瞧热闹去,仆射府里的小娘子,不知怎样的娇贵哩,那嫁妆定是清平城中头一份!”言罢,她滚动着甚肥的身躯去了。   卫大娘心中一紧,丢了手中母鸡,便往门外去。出了门,却又停住,她心中思绪百转,到底慢慢的退了回来。   容娘今日身上疲软,无甚精神。老夫人嘱咐,不必移动,便在房中用些吃食,好生歇着罢了。   夫人来瞧了一回,略略说几句话。容娘强打精神,说得几句话,眼睛渐渐沉重,迷迷糊糊的便睡了。半梦半醒间,她似乎闻到了六郎身上那种淡淡的熟悉味道,不由迷迷糊糊的唤了声:“六郎。”   那头却声音嘶哑,应了一声:“容娘,我——回来了。”无比沉重的、压抑的、颤抖的声音!   容娘陡地张开眼,面前赫然便是她日思夜想的六郎!   他瘦了!   他的眼中为何如此悲苦?   容娘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去,想要去触碰六郎的脸颊,是否仍是往日那样的温暖?她始终不敢相信,她与六郎之间横亘的这场泼天喜事,竟是真的!   徐府被禁的日子里,她四处奔走,心里只想,熬过去,等六郎回来便好了。   被张炳才带走的这许多日日夜夜里,囚禁之中,若是慌乱,她每每告诉自己,挺过去,回家,六郎在等她。   纵使她听了八斤之语,伤心绝望过,却仍告诫自己,六郎对已情深,此事定然不是真的;或许,这桩亲事,竟是落在七郎的身上呢?   ……   容娘心中轻轻飘飘的,只欲去碰一碰六郎,便如汪洋大海中漂得久了,看到前方坚硬的陆地,极想要去踩上一踩才好。她的手缓缓的伸过去,手指触碰到那光滑的缎面,却是凉嗖嗖的。她猛地醒来,那样簇新的衣裳,正是六郎的喜服呢!   容娘的手软塌塌的垂下,心中绝望一阵阵涌上来,直欲将她击倒。她的眼睛渐次模糊,泪水涌出,却是无声。   眼见得容娘悲戚如斯,六郎再也无法忍耐,他的心破碎成片。当日有人送来了容娘的鞋履,以为容娘被害。他只当这辈子,心已死,那样的痛,不能再深了。不想那个时时在梦中出现的人儿如今活生生的出现,他才发觉,原来这痛,还可以再深一些,再深一些,深到万丈深渊里去!   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如此巨痛,她回来了,他却要成亲了……。   如此消瘦的人儿,那双灵动的双眼如今凹了进去,盛满绝望的泪水,那泪水,又从眼角处,顺流而下,没入青丝。   那眉眼,昔日,他曾一一吻过!   “容娘!”思想及此,六郎不能抑制,他俯身,将容娘连着被子一起紧紧抱了。他抱得那样紧,唯恐再此失去她。她那无声的哭泣,如一把刀子,狠狠的在他的心上刮出一道道痕迹,不足以致命,然那疼痛,却无休无止。   “容娘,别哭,别哭。……我去退亲,我去赔罪,我去给婆婆下跪求情,……不然,我们离开,我带你离开,可好?”   怀抱中的人是那样的真实,容娘的乌发扫过他的脸颊,可以闻到那熟悉的馨香,六郎的心中无比踏实。他朦朦胧胧想到,原来,为了她,一切皆可抛呢!   然而那双手却在慢慢的推拒,那具柔弱的身子缓缓的疏离。六郎一急,双臂一紧,急急道:“容娘,你信我!”   容娘稍稍推开,含泪笑道:“六郎,我信你。然……。”   六郎急欲插话,容娘却用手掌挡了他的嘴,径自说道:“你若如此,叫邓家小娘子如何自处?”   成亲之际被退亲,那位小娘子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出嫁,若是一时想不开,寻了短见那是寻常的。   “又叫咱家如何面对邓仆射?”   邓仆射为了此事,在朝廷之上据理力争,官家疑心他拉拢武将,邓仆射只好说与徐府乃是旧日定的娃娃亲,为姻亲说话,虽有私心,却是人之常情。如此方堵了朝廷众人的嘴,方解了官家疑心。这,却是满朝都知道的。   若因此退亲,不但于两家颜面受损,只恐……!   六郎看着容娘渐渐清澈的眼神,心中大痛,身上却是冷汗涔涔。   “六哥,我没有死,好好活着呢,你也好生过吧,若你好了,我心里方才欢喜。”容娘轻轻说道,嘴角慢慢翘起,竟展开一个浅浅的微笑。她缓缓抽回手臂,脱离了六郎怀抱。   六郎眼睁睁的瞧着她笑,瞧着她离开,却无能为力。   门被推开,老夫人缓缓进来,对容娘道:“好孩子,婆婆终究未看错你。”   ……   十一月十二,是徐府的大喜日子。徐府六郎既中榜眼,又蒙圣恩入翰林院,任翰林编修之职。如今更是娶得当朝左仆射之孙女,喜事接二连三,徐府兴旺,指日可待。便是先前徐府遭了些事,也可忽略不计了。   洞房花烛夜,金榜题名时。人生得意处,莫过于此。这日,清平县人津津乐道的,只有一桩,那便是徐府的喜事。你不见,昨日街上左府的送嫁车子,足足的有二十四辆哩!有那行家的,细细听了车轱辘辗过青石板的声音,道是车里物资甚重,若要担子挑了,怕得有百来担!   交头接耳的人们口里啧啧啧的称赞,十分艳羡。   徐府内,小跨院。   外面器乐声喜气洋溢,人声喧闹,不时有小儿拾了地上的炮仗点了,零星的炸开,反倒让人心惊胆战。   新房中赞者的声音传来,此人中气甚足,纵是隔了一个院子,也听得清清楚楚。   撒帐东,帘幕深围烛影红,佳气郁葱长不散,画堂日日是春风。   撒帐西,锦带流苏四角垂,揭开便见姮娥面,输却仙郎捉带枝。   ……   撒帐后,夫妇和谐长保守,从来夫唱妇相随,莫作河东狮子吼   ……   容娘只是写着字,连头都未抬一下。她今日也穿着一身新,头上单螺,插了一支紫萝色蝴蝶钗。这还是老夫人翻出来的,说今日大喜日子,不可太过素淡。   门帘被猛地掀开,玉娘兴奋的跑进来,嘴里直喊:“阿姐,阿姐,婆婆让你也去瞧瞧,嫂嫂甚美哩!”   容娘手中的笔便顿住,笔锋停在素纸上方,一滴浓浓的墨汁缓缓滴下。容娘搁了笔,团了纸扔掉,抬头道:“走吧。”那声音却是极轻极轻的。   小环遣了急欲看热闹的春雨同去,自己却返身拾了那团纸,细细的展开打量。她不认得多少字,然而这个字却是认得的。虽形态殊异,有的潦草,有的工整,有的过于狂妄,有的失于刚强,这个“礼”字,却还是端庄些好看呢!   新房中挤满了女眷,今日请的歌姬以嗓音清亮婉转闻名,她的声音一出,室内顿时安静。   “何以致契阔?绕腕双玉镯。何以致拳拳?绾臂双跳脱。何以道殷勤?约指一双银。”   屋内中女眷齐齐和道:“捻指环相思,见环重相忆。愿君永持玩,循环无终极。”   歌姬继续唱道:“何以致区区?耳中双明珠;何以致叩叩?香囊系肘后;何以结恩情?美玉缀罗缨;何以结相于?金薄画搔头。”   歌姬的声音并不大,然轻言浅唱,却莫名的震颤人心,便是一旁托盘的娥娘,给新妇戴首饰的瑾娘,屋中看热闹的娘子们,也不由敛了呼吸,静静聆听。   这实是人生中最动人心弦的时刻!素未谋面的两人,被一根细细的红线牵到了一处,从今往后,便要相守相知,死生挈阔!   任是谁人,于此大礼之时,也不免紧张吧。不提新妇的娇脸羞红,单看新郎那苍白的脸色,紧握的拳头,竟然颤抖着,不知去摘新娘花冠上的花儿。   这屋中于氏算得上是一个长辈了,她不由笑着提醒道:“六郎,该摘花了。”   一语惊醒梦中人!   六郎蓦地抬头,眼前各式各样的娇俏面孔,唯独不见那一人!他心里一片虚空,却不得不伸手去摘那朵鲜艳异常的花朵。新妇亦颤颤巍巍的六郎头上花冠的绳结,缤纷花瓣洒落在大红的缎面床褥上,端的是喜气洋洋!   大红的帐幔缓缓垂下。   歌姬领头唱着歌,余者和之,轻轻退出。   娥娘在后,她远远的看见,容娘粉紫的裙裾一闪,过了穿堂,应是回房去了。   娥娘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新房,抿嘴一笑。 第七十九章 礼物 更新时间2014-4-15 3:06:00 字数:3156  次日清晨,成妇礼。   徐府一家并进之府上诸人早早起了,在堂屋等着与新妇见面成礼。   新妇邓氏端了枣栗果盘,袅袅婷婷而来。她头上巧手梳了百合髻,斜斜插了一支赤金点翠花簪,鬓边虚虚的戴了两朵玫红堆纱花儿,浓重而不显艳俗,端庄而不失雅致。她身上褪了昨日大红的喜服,穿了一件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,系一条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芍药纹锦长裙,套一件玫瑰红织金缠枝纹褙子,更显杏面桃腮,琼姿花貌!   老夫人与夫人见了,微微笑着对视一眼,十分满意。   新妇敬了酒,安了食,又奉上亲手做的鞋履,俱是十分精致。老夫人心中越发欢喜,笑着对夫人道:“新妇的手艺比得上你的了!”   夫人颔首道:“比我的要好呢,娘是拉我出来出丑是吧?”   屋内顿时笑声一片。   邓氏悄悄的松了一口气,微微一笑,谦道:“娘的手艺必定是极好,媳妇女工拙劣,婆婆偏心我哩!”却是一个玲珑剔透人儿!   老夫人高兴,忙命稻香将见面礼端上,邓氏盈盈福礼谢过。   待几位长辈见过之后,老夫人便对六郎道:“你带月华见见家中姐妹。”这是十分体贴的意思了,通常是由长辈引见,今日老夫人要六郎做中人,邓氏不由脸红。   六郎一顿,不得不沉声应了。到容娘面前时,六郎看了一眼熟悉的容颜,心中剧痛,微微垂眸,道:“这是容娘。”   容娘微微一笑,唤了声:“嫂嫂。”   邓氏不由讶异,她早听说徐府的养女极重情义,于徐府遭难之时不离不弃,并涉险乔装入府,这份胆量与孝义实是感人至深!不想她竟是如此人物,看着身量很是单薄,脸色也有些不好,虽淡施脂粉,到底无甚光泽,只是一双黑眸,含了温煦的笑意,想来定是很好相处的一个人。   邓氏笑着应了,唤了声“妹妹”,便回身从婢女的托盘里取过见面礼,却是一对赤金镶月白石玉兰花耳坠,小巧可爱。   容娘大大方方的接过,笑着道谢。   旁边玉娘娇憨着唤:“六嫂!”   ……   用过早饭,容娘推脱身子不适,夫人忙要小环扶着回房。小环搀着容娘慢慢的出了房门,沿着回廊往跨院走,正待要入房时,后面急促的脚步声响,容娘听见,便要掀帘入门。   “容娘!”   昨日种种,恍如隔世。身后这一个兀自纠缠于往事的人,已经是别人的郎君,纵使不舍,不忍,也只好舍了,忍了!   容娘笑着回头,道:“六哥!”   六郎闭了闭眼,悲不自胜。往日情至浓处,容娘每每唤他“六郎”,如今两人之间竟似隔了万水千山,再也触摸不到彼此。他的心肺如撕裂般疼痛,往事如斯甜蜜,那甜蜜便化作了割肉的刀刃,越甜越痛!   “六哥,嫂嫂貌美淑惠,望六哥珍惜!”容娘轻轻道,也不等六郎反应,径自回房。   六郎痴痴的看着那晃动的门帘,心中愁肠九转,一片孤寂。   回到房中,容娘卸了笑容,默默的躺下。小环进来,见她被子也未盖,不由着急:“小娘子,该着凉了哩,也不盖被子。”   容娘轻轻的应了一声,那声音若有若无,很是无力。   自那日起,容娘便总恹恹的不愿走动,渐渐的水米进的越发的少,有时一日也不过一碗薄粥。徐夫人着急,找了郎中来看,郎中只说是情志不舒、气机郁滞,还需养心开怀,方是正道。到底也开了方子吃了十来剂药,却始终不见好转。   老夫人叹了一声,只叫夫人上心给容娘调养,不吝花费。   容娘这一病就病了两月,日日卧病在床,看外头元旦也离得不远了。   这日暖阳高照,便是在屋子里也可感受到外头的融融暖意。小环正欲撺掇着容娘出去晒晒日头,窗户上映出来一个窈窕的剪影,正是六嫂邓氏,自容娘病倒,她是日日要来看望问候的。   门帘一掀,邓氏那张秀丽的脸挂着盈盈的笑意出现,她进了门,问道:“容娘,今日可好些?”   容娘笑了笑,道:“六嫂挂心了。我好了许多,今日觉得有些力气了,正要出去走走呢,不如同去大嫂那里坐坐。”   邓氏欢喜,便帮着小环替容娘收拾了,两人搀了手臂,同往张氏处来。   张氏正歪在床上,看靖儿趔趔趄趄的学走路。小娃站立不稳,却偏生好动,他胆子也大,自己挣扎着脱了乳娘的手,便跌跌撞撞的朝张氏处奔。好在速度快,将将要仆地的时候,上身已经挨着了床。张氏心中柔软,抱了靖儿上床,母子俩亲密无间。   容娘两个进来,相视一笑。   若说府中谁最能讨众人欢心,莫过于靖儿,人小,又机灵,肉嘟嘟的脸上成日笑眯眯的,再不见少时那黄瘦的模样。   张氏见二人进来,忙招呼就座,又命婢女点茶端点心。   靖儿看见邓氏,笑嘻嘻的便挪动着嫩股要下来,张氏笑道:“你瞧瞧,见了你这个婶婶,连娘都不要了。”   邓氏欢喜不已,便蹲下腰去伸手去接小人儿:“来来,靖儿,到婶婶这里来,婶婶带你去看好玩意儿!”她素来庄重,唯有见了靖儿,便有些按耐不住,想要与靖儿亲近。   张氏嘲道:“待你自己有了,抱得手酸的日子有哩!”言毕,却一眼扫到容娘怔愣的神情,她心中一跳,便有些后悔。   容娘看着那两张紧紧贴在一处的脸,大的细腻如脂,小的光泽如瓷,两张笑脸都十分生动,竟似母子一般。   是,终有一日,六嫂与六哥会有如此可爱的小儿,两人会如平常的爹娘一般,抚育教养娇儿憨女,虽有磕碰,到底桑榆共度!   我,竟是可以离开了么?   容娘,便让自己的心在火上炙烤着,一点一点的爆开,破裂。便如宋大娘寒食节所做的油撒子,那样薄脆,只需轻轻的一叩,便分崩离析。   张氏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,道:“容娘,身子可是大好了?”   容娘微微侧脸,正对着张氏担心的眼神,她展颜一笑,道:“已是大好,嫂嫂不必担心。嫂嫂吃了新的药帖,可有好转?”   张氏垂眸一笑,有些苦意:“我也便是这样了,好不好的,拖着呗。”   这话却是心灰意冷,容娘渐渐的收了笑容,心中悱恻。   大嫂自诞下双儿,本就身子亏空,淋漓不止。大哥出事期间,不免愁肠百结,又缺了调理,至如今,却是很大一个症候,郎中每每见了,也只背地里对夫人说安心养着罢了。医者如此,已是无能为力之语。徐府与张府暗地里伤心,只合力寻了珍贵药材,不着声色的给她添补。   容娘不由惭愧,大嫂如此身体,娘身子也不好,自己竟生此没来由的病,实是不该。   外头春桃轻声禀道:“大郎回来了。”   邓氏忙抱起靖儿道:“嫂嫂,我带靖儿出去玩会儿。”   容娘也起身告辞。   几人正要拐弯朝老夫人处去,春桃却从后面赶来,道:“大郎请小娘子去哩!”   容娘心中一惊,不知大哥找自己何事?她心里周转了一番,却毫无头绪,只得忐忑的进了屋子。   大郎正与张氏说着话儿,大抵是你身子虚不必起来等等话语。须知大郎素来刚正,说出的话便如铁珠子,掉到地上是一颗珠子要砸一个坑的。如此温情,实属罕见。容娘心里悄悄的松了一口气,有大嫂在,大哥无论如何也会缓和些的。   张氏笑着坐下了,大郎坐了主位,道:“往日答应了要给你一份谢礼,今日补上。”   言罢,大手将身边桌上的物事一推,下颌朝容娘一抬,意思是给你的,你自己拿吧。   容娘不知所措,想了一回方想起,大哥似是说过这么一回事,但,原当不过谑语罢了!   张氏看了看,不由嗔道:“你也真是,搜罗了些甚么呢?这些物事岂是给小娘子使的?”   容娘越发奇怪,甚么物事,如此特异么?她看了看大哥,又看了看张氏身边春桃,春桃知意,便捧了那样物事过来。容娘一看,倒是十分喜欢。   那是一把精致的匕首,外面乌木色的刀鞘,雕了古朴的花纹。容娘轻轻的拔了出来,那刀刃锋利,隐有寒意。容娘心中一动,便扯了一根头发去试刀锋。   “容娘,你作甚?”张氏讶道。   容娘将头发在刀刃上试了两试,头发却并没有断,她心中失望,也不敢太过挑剔,只呐呐道:“我听说好刀可削铁如泥,吹发可断,便想试上一试。”   大郎正喝茶水,容娘此话一出,不由顿了一下,方将茶水咽下。   “你若不喜,便搁在这里。叫你嫂嫂与你寻样首饰。”   容娘忙将小刀收起,道:“不必麻烦嫂嫂,这就很好了。”与其要一支沉甸甸足以压歪脑袋的簪子,不如拿这把小刀好了。   容娘礼也收了,便欲告辞。不料大郎开口道:“听闻之前家中一直是你当家,如今你嫂子身子不好,你六嫂过了节也要随六郎去临安,家中独剩娘掌家,负累甚重。再者,家中账上空虚,怕是给六郎在临安置宅子的钱不足。你当日做主买下许多房屋,须得想个法子了断了才好。七郎要随六郎同去临安,我无心此事,你既开了头,便想个法子结尾吧!”    第八十章 任务 更新时间2014-4-15 3:07:34 字数:2910  容娘瞠目。   她刚自混沌的忧思中醒来,灵台乍明,便思离去。不妨大郎此言一出,竟不好回复。当日自己兴匆匆铺排甚大,后来撒手去了庄上,七哥接手,一个不慎填了全家家当在里头,想来如今家中花销怕是十分拮据。   她略一思忖,便抬头答道:“大哥,容娘还要回去思想些时候,方好做打算。”大哥面前不好轻狂,若是将事情做坏了,大哥不比六哥七哥,只怕真会罚她。   “若是家中支出困难,我那个宅子左右不过赁得几贯钱,不如卖了,在临安买个小点的房子是可以的,只是委屈些弟妹。你又何必为难容娘,她一个小娘子家,才刚十四呢,纵是她聪慧,外头事情终究不知底细。”   张氏循循道来,她一向最是体贴容娘,何况容娘于她,实有救命之恩,便强打起精神为容娘说话。   大郎看了容娘一眼,意味明显。“若不能,便作罢。明日叫管事请了高家九郎过来……。”   “大哥,我须得出去瞧瞧地方!”话一出口,容娘不由抿了抿唇,心中忐忑不安。那头,大郎锐利的眼神扫过来,如此暖阳,容娘竟觉凉飕飕的。   “既如此,八斤伶俐,便跟着你行走。外出之时,昌明可行护卫之职。”   容娘听大哥说话如此流畅,心中不由怀恨:大哥对事情预料极准,连跑腿和护卫都已事先安排好,还说甚么去请高家九郎,真真可恶!   容娘心中腹诽,却不敢声张,吞声饮气的去了。   张氏待容娘一去,便嗔道:“官人如何任性?容娘一个小娘子家,怎能外出行走,徒招人笑话哩!她快要及笄,正是对亲的年纪,若有闲话,别个指摘哩!”   大郎将手中茶水饮尽,脸色稍霁,道:“你不必担心,她心性坚定,并非一般小娘子。如此天天闷在家中,吃些无甚用处的药剂,不如任她做些事,免得胡思乱想。若有人因此小瞧了她,定非良人,无甚可惜。”   张氏听了,不由匪夷所思。她所受教育,女子需安于内室,侍奉长辈,相夫教子。如今官人竟然不顾世俗,由着容娘行事,也不知是福是祸?张氏自经此变故,丝毫不觉大郎被黜之苦,反觉心喜。她惟愿大郎从此做了平民百姓,吃一口安稳饭。   想到此处,她不由问道:“官人此回可在家中逗留多久?靖儿很是想念呢,日日寻你。这么小的人,也知道去够你的剑,不给,便哇哇哭泣呢!”   提到小儿,大郎峻峭的脸上便如冰雪融化一般,柔缓平和,也是一般的慈父。   “大约十来日吧,你看个日子,咱们去丈人家一趟,看看媗儿。”   张氏十分欢喜,媗儿自幼便出生便养在娘家,便是家里解禁,自己身子不好,竟是回去看得少,也不知长得如何了?   “头回娘过来说,四娘子照看媗儿,甚是周到。媗儿有甚不适,四娘子竟是通宵未睡呢!”   言罢,张氏静静的看了看大郎,眼睛不舍稍离。她的官人,实是世间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!   大郎却似出了神,只顾盯着手中空了的杯盏,垂眉敛目,收了军中浩浩之气,竟也有些儒雅的味道。   张氏欠了欠身子,心底有些不安,她轻轻问道:“官人,可是在想复职之事?”   大郎抬头,狭长的双目敛了精光,却仍深不可测:“并无,不过想些家事罢了,不必担心。”   张氏犹豫了一回,终是问道:“爹爹说,邓仆射为了咱家,虽职衔未动,却失了圣宠。官人是否亲往临安谢过?”   大郎自嘲一笑,道:“官场行事,他自有他的考虑,却不见得全然是为了咱家。六郎已被他谋了做了他家孙婿,不谢也罢!”   张氏朦朦胧胧有些领悟,却到底不十分清楚。然她对外外头事情,历来主张不去碰触,只安安心心守着宅院过日子,便也不再追根问底。   且说容娘这一头,她回头便将家中账目一一核对,算了整整两天,终于清楚,家中账目上已无余钱,便是日常开支,还靠庄上出产,连长嫂那处房子的赁钱也拿来做了用途。   小环咋舌道:“若非当日小娘子做主,养了些鸡鸭之属,又喂了几头大猪,恐怕今日府中竟是要赊账呢!”   容娘却呆呆的看着账册之上,那两笔进账和出账中的大数。   小环看了看,进账乃是卖房收入,出账乃是六郎喜事支出,便知缘由。她眸子暗了暗,轻轻劝道:“小娘子,六郎也是不得已哩!”   容娘却只盯着那账册上,一动不动。她那长长的睫毛虚掩了眼睛,越发显得颧骨突兀。这一年,小娘子遭际不幸,又逢情苦,实是瘦的不像呢!   “眼看的少夫人是个知书达理的,若是小娘子不介意,跟了六郎也是可以的。”小环鼓了勇气,说出口之时却仍嫌声音细小,似蚊子哼哼。   容娘却猛地抬起头来,两汪泉水晶莹剔透。“小环,我当你亲人般,往后再莫说此话。”她语气坚决,绝无一丝妥协之意。   小环着急,便欲解说。谁料容娘悠悠道:“小环,他日,若你的郎君有了二心,你作何想?”   小环结舌,疙疙瘩瘩道:“不是二心,那……那置个妾室,不是……很平常的事情么?只要六郎待你好,不就……。”   她心中纠结,只觉小娘子说的话也对,但男子纳几个小妇,却实属平常,大户人家,大娘还帮着纳妾呢!   “别个是别个的事情,我,决计不可!若是六郎单对我好,我会愧对六嫂;若六郎对六嫂好,我定会不喜!故此,小环,你休再提此事。”此话说的铿锵,将小环满腹的言语堵了回去。   容娘理了两日账,看得头昏眼花,便欲出外行走,看看市面。八斤套了车子在外等候,小环便扶了容娘出来。出了二门,便碰到大郎并两位贵客。一为陈昌明,即那断手的青年;另一位是白甲,归途中原遇到过的,却是跛脚,年纪长陈昌明好些,人也锐利些,不喜言语。   容娘也不屈膝福了一福,唤了一声:“大哥,陈大哥,白大哥。”   大哥“嗯”了一声,便先行往外院书房去了,那白甲微微跛着脚,行动却利索,也不答话,跟着去了。独陈昌明,笑嘻嘻的,问道:“小娘子,那匕首可喜欢?”   容娘诧异,问道:“陈大哥如何知晓?”   话一出口,容娘便自嘲一笑。大哥出行,哪次不带了他二人在旁,自是十分清楚的。“容娘很喜欢。只是不好携带,仍搁了在屋子里头呢!”   两人已是熟稔,说话便如兄妹般毫无障碍。   “那好,我替你想个法子。”   两人说着,已是出了侧门。容娘与小环上了驴车,八斤与陈昌明坐于车辕,一路直往城北而去。   到得城北,容娘轻轻的拉开车帘,只见外头新房林立,各式各样房廊矗立,两层或三层不等。有那富丽堂皇的,也有宽敞明亮的;有中等格局的,亦有狭小逼仄的。如今房廊多已开张,虽不及老街那般繁华,也初具规模,想来不需多久,新街势头便可盖过城南老街。   前头一侧,是一处雕梁画栋的处所,三层楼房,店门首彩画欢门,设红绿权子、绯绿帘幕,贴金红纱栀子灯,装饰了厅院廊。路过楼下,   阵阵脂粉香气袭来,内中欢声笑语不断,好一个销金库!   容娘定睛一瞧,大门上却是“永安楼”三个字。永安?容娘勾了勾嘴角,不可置否。   “小娘子,这就是新酒库,端的是日进斗金呢!开张那日,高家请了衙门里众人,又请了城中有些名望的人,摆了一日的席哩!如今,高家九郎,可是城中小娘子们盯得死紧的人物,日日有媒婆去提亲呢!”   八斤的尾音十分欢快,为了别个的好事欣喜不已。   容娘却问:“此处路都铺好了,可是官府所为?”   八斤小眼睛亮亮的,道:“官府可没那闲钱。是高家九郎出面,请了县衙做担保,他们高家出钱将路修好。日后但凡在城北建房的,按房屋大小,交行路费与高家。中等房廊,便收二十贯一户。其余大小,依次加些或减些,也是桩好买卖!”   容娘倒抽了口凉气,想起自家买的那十余处房屋,怕不得要三四百贯钱!   容娘看了看自家荒废的十余处地面,野草萋萋,十分寒凉!这建房子的钱,却从哪里来呢?   归途中,容娘静静想着心事,车内鸦雀无声。快到徐府之时,八斤忽道:“小娘子,小的与你做个交易如何?”    第八十一章 偶遇? 更新时间2014-4-16 21:53:59 字数:3149  容娘听了,却想起一桩事来,道:“八斤,既然我是主家的小娘子,你如何与我交易?”   容娘的语气里明显有些愤愤不平,八斤听得清楚,嘿嘿笑了两声,挠着大头道:“阿姐,现今回了清平,自然你还是小娘子,我还是‘小的’。”   陈昌明在一旁听见,拍了一下他的脑袋,笑道:“你既是‘小的’,如何与小娘子谈交易?”   八斤偏了头,辩驳道:“如何不能?我不过是帮徐府做事,又无典与徐府,并非奴籍,也是一般的良人,自然可以谈交易。小娘子,你说可是如此?”   车轮子咕噜咕噜响,里头却悄无声息。   八斤小眼睛转了一转,厚着脸皮试探道:“阿姐,你生气了?”   里头传来一声冷哼。八斤闻言知意,索性直言道:“阿姐,不然,往后在外头便唤你阿姐,在府里还是唤小娘子。府里那样高贵人家,我可不敢高攀。”   容娘嘴角上扬,眼睛微弯,很是开心。在府里头自然不好姐弟相称,但八斤一路相伴,其情义非比寻常,若回了清平便各归各位,她实是无法接受。“如此,你说说看,如何交易?”   八斤高兴,正要开口,那陈昌明一旁风言风语道:“既是姐弟,何需交易?”   车里车外一齐道:“陈大哥!”声音无比的齐整!陈昌明咧嘴笑了。   八斤撅了嘴,到底将自己的意思说了个明白。一说之下,陈昌明倒将他好生看了几眼,心道:都道人小鬼大,原只当小娃儿淘气,不料这小子倒真有些主意。   容娘听了也有些不可思议。八斤家的那几间屋子和屋后菜地卖了百来贯钱,如今他竟要将这百来贯钱交给容娘使用,条件也说得明白,一要间屋子,二要些利钱,却是一箭双雕的算盘!   “你要多大的屋,几多利钱?”容娘沉思片刻,问道。   八斤听着容娘的意思是肯了,忙道:“不敢多要,到时按成本给间四五十贯的屋子。利钱嘛,阿姐看着给吧。”   这里面有个说法。当日城北之户,卖房之后,纷纷在城南寻了屋子,买得一两间住下,在街上寻些生活也很过得去。偏偏八斤心里另有计较,将那笔钱存起,只赁得一间屋子与老母同住,每月不过花几十文,故如今那笔钱囫囵剩下了。   容娘想了一想,问道:“若是赔了呢?”   八斤咧嘴一笑:“自是有赚有赔。若是赔了,我自然认。”   这话说得豪气干云,连容娘也不由得心生期许,盼望着做出一番事来。须知先前买进许多房屋,正是紧要关头,便出了张府的事,去了田庄。如今能重掌此事,虽心境变迁,终究是她所好。况往事历历,青梅竹马,豆蔻低眸,无限美好正在当时。虽往事不可追忆,到底意难平。行今日之事,惜往日之情,不然人生长久,实难煎熬。此话却是笔者所说,容娘只是隐隐约约觉着,当日之事未完,自然须得有头有尾,将之完成。   驴车一路往上,除了徐府的地,其余地面多已建好房廊,有许多已开始经营生意。崭新的店面,一色黑漆红字的招牌,栀子花灯,踌躇的店主,热忱的小二,来往不绝的路人,好一番新兴市面!   容娘一路看过去,默默的计数着空置的房屋,店面的种类,出入客人的多寡……。不一时,车子已来到城北的尽头,偌大的地盘上头不过建了一处中等宅院,黑漆匾额上书三个字:慈幼局。   容娘看了许久。那几个字,字体圆整,体形丰满,带来稳重可靠之感。小环见容娘久久凝视,便道:“那便是罚了张家的钱建的,如今已收留十多个孤儿了呢。”   容娘如何不知。彼时,七斤的爹爹被二癞打死,六郎不许自己管事,后来……。容娘掀起车帘,道:“下去走走吧!”   此处已近山,也无多少行人,小环张望一番,拿了一顶幄帽给容娘带上,也就不啰嗦了。   八斤跳下车,问道:“阿姐要去哪处?只管告诉我,此间旮旯角儿我尽数熟悉,好带阿姐去瞧。”   小环便笑他:“你与七斤说的一般的话,那年,可不是在此说的,六郎七郎都在……哩。”她的话渐渐的弱了下去,又不安的觑了觑容娘。那样欢快的时光似是一去不返,她只恐自己一个不慎,惹得容娘伤心。然她不想,那样繁密如星的往事,又如何能避开?   容娘脸色不变,只停了一停,要八斤带路往徐府所买之处四面瞧瞧。   此处倒有徐府所置办的两处房屋,地方也大,只是离城北中轴远了些,人流几乎已不到此处。附近也有些新建房屋,皆是空置。   容娘皱了皱眉,将两处地方用脚好生量了一量,又打量了一番周遭景象,心头正在算计。那边陈昌明扬眉一笑,道:“前后一百二十步,左右百余步,可建营房三十间,三进的宅院一间,一进的宅院勉强可建两间。房廊么,前店后院,甚是宽松。”   容娘惊愕地看向陈昌明,后者笑眼弯弯,得意道:“我初进营中,便是建营房,任监修之职。”   容娘大喜,须知监修乃是专管工匠,若非专于此事,常人是不能胜任的。“陈大哥觉得此处可作何计较?”   “我可不知。”陈昌明狡黠一笑,“我只管砌房,何等房屋好售卖,如何赢利最丰,那是商人的事。”   容娘哂笑,但身边多了一个如此能人,却实是一件天大好事。往日两位管事建那烂泥塘之房屋时,因不擅长,每每回来问她拿主意,却是瞎子碰到瞎子,一般的黑。   八斤在一旁听着,若有所思。   此时日头正好,一片金光灿灿。远处田野空旷,阡陌交错;长河如练,静如处子。此时美景,实可洗涤心中烦闷,让人顿生畅意之感!   容娘兴头正起,便要八斤带她去附近空屋之中见识一番。此话正投八斤之意,他兴冲冲地带着容娘往前方而去,说是那边便是高家所建之房,顺便得很。陈昌明笑眯眯的跟在后头,只有小环,惦记着出来甚久,有心催容娘回去,却不忍打扰她兴头。毕竟,容娘自归来之后,开颜之时甚少。   那几处高家的房屋许是因地处偏了些,不曾售出或是赁出,如今只是着了人守着,因见是徐府来人,忙开门迎进去了。此间却并非寻常的前店后院,却是一间宽敞的三进庭院,院中花草林木,假山亭阁,曲廊幽深,纱窗见景,竟是十分讲究!   容娘在这城中只去过张家,宅院虽大,却断无此处雅致。徐府虽不比此处小,却只讲究实用。容娘心中大悦,将这三进院子里里外外逛遍。其余几人也是啧啧称奇,左右张望。陈昌明也不例外,只是他的好奇自是不同他人,于那房屋构造之处更为着意罢了。   几人瞧了许久,方往外慢慢踱来。大门口,一清俊郎君健步而入,正是高家九郎。   小环忙拉拉容娘衣袖,意欲要容娘避让。容娘却笑着摆了摆手,微笑着看高九郎过来。   几人见了礼,高九郎道:“不知容娘子来,有所怠慢,还请见谅。”   容娘笑道:“不过是一时起意,想来看看九郎建的房子。此处精美,实是让容娘意外呢。”   高九郎一笑,如青玉般润泽。“既是如此,请容娘这边来。”却带容娘一行人上了一处楼阁,却是三五间的齐楚阁儿,陈列讲究,名画细瓷,雕刻精美。几个婢女鱼贯而入,摆上点心果物,又在一旁生火煎茶。那火却是燃得通红的石炭,将房中烤得暖融融的。   容娘惊讶的看了看那几人,这院中只得守院一人,不知这几人从何处而来,如此的从容,却又事事齐备,不见慌张。原先七哥对高家九郎推崇备至,自己总有些不可置信,如今这一件小事,倒让她有些相信了。   高九郎说话不急不缓,却总是将周围的人照顾得恰到好处,既不倨傲,也非随意,连陈昌明也有些折服。说到此处房屋用处时,他也不隐瞒,道:“此处偏僻,若行商贩之事,不占地利。但僻静之处,却好行高雅之事。我是生意人,也可做些雅致些的买卖。此处,我意欲开家茶馆。”   容娘不由点头,取其利去其弊,高九郎实是精明之人!“然此处人烟稀少,九郎不怕……。”容娘实是有些担心客源,不由询问道。   “只要茶香,自然不怕巷深。”高九郎清淡一笑,十分自信。另有一层意思他却未讲,这清平县中,酒楼倒有十来家,独无一家像样的茶楼。如今世人皆爱茶汤,城中也不凡自诩风雅之流,越是高雅处,要价越高。这买卖,却是只赚不赔。此话,自是不必对一个小娘子讲。   然他不知,容娘回去之后,便要八斤将这城北的房廊,各家建有几多间,有几多售卖,几多赁出,又有几多空置,是何原因;又有诸如哪样店铺最为旺盛,哪样房屋大小最受欢迎等等,洋洋洒洒,列了一张长长的单子,交与八斤去探查。八斤迈着两只小短腿,不迭奔波,费了几日时光,方回来禀报。   两人合了两位管事,细细商讨了半日,终于决定,先于背街处建一处小小宅院。 第八十二章 恨你 更新时间2014-4-17 23:03:46 字数:3358  容娘手中攥着八斤的百来贯钱,与两位管事算了又算,直将每一根房梁每一片瓦片的价钱掐了又掐,恨不得一个钱掰成两个使。毕竟房子造好后能否顺利卖出,谁也说不准。若是空置,填了这么一笔钱在里头,却又去哪里寻钱来继续?   提到钱财用度,卢管事却又道:“马上大节上了,府里还要一笔大支出呢?如今两位姻亲,都需打点,用度可是增了一番。”   “一番?那可是当朝左仆射府?”宋管事眉毛一扬,提醒道。   卢管事皤然醒悟,连连点头:“那可是一番不止啰!”他想了想,不由向宋管事探问,“庄上,可还有……?”   宋管事略一思忖,心中盘算过方道:“秋粮已卖,倒还出得几笼鸡鸭,肥猪也有一头,菜蔬尽够,其余却没有了。”   两人一心要从角落里抠几文钱出来使用,却没有发现容娘垂眉敛目,十分安静。小环有些担心的瞧了瞧容娘,正欲劝容娘回去歇会儿时,八斤蹦跳着进来了,后面跟着陈昌明。   “阿姐,昌明哥想了个好法子,可以多造几间房子哩!”八斤眉开眼笑,十分开怀。   容娘愕然看向陈昌明,后者一笑,两眼熠熠生辉,实在是一个开朗不过的人。“八斤说,房屋后面的缓坡原是菜地,也一起买了的。我老家原居高山,房屋皆按山势建在山坡上,上上下下,严丝密缝,一个山头要安置一个村子,不过平常事情。”   那菜地,当时却是不要的,因是斜坡,做不得甚用处。无奈城北之户,腆了脸皮,要卖与徐府。徐夫人心善,说穷人不易,便收下吧。由是徐府多了几亩的菜地。   容娘愣愣的看着陈昌明,心头急转,不由得欢喜非常。若是如此,那所造之房屋便大大超出预料,收入也能翻番!她眨了眨眼,脸上笑容缓缓绽放,道:“既然如此,不如八斤带陈大哥逛一逛,算计一番,到底能造多少间屋子?怎么造,所费多少……。”   “城中有多少欲购房之人,他们愿买多大的屋,愿付几多银钱,作何用途,有何要求?这些,还请两位管事去了解清楚。”陈昌明一口气接了下来,没有一丝犹豫,可想而知必是事先想的清楚。   容娘朝他一挑眉毛,他却咧嘴而笑,道:“大郎昨日听说此事,很是不屑。说闭门造车,不顾买车者的意图,能造出甚么好车来!若造的车不合意,打起仗来可是要误事的。我便着意想了想,左右不过是这些事,实非隐瞒。”此话对应的是他昨日说自己不善经营一事而言,两人会意,彼此一笑了之。   几人分工明确,分头行事。临走,宋管事又想起一事,说是回头沟有好木头,如今庄上水牛也有十来头,运力充足,倒是省了木料钱。容娘大喜,提笔在账本上划去了一项用度。   陈昌明的话,给了容娘许多信心。两位管事年纪已大,一直以来置产之事不过是买些田地,收租度日。如今初涉此事,十分不耐,只嫌麻烦。容娘正是头疼不已,不想出来个陈昌明,造房之事想必可以托付与他。   容娘高高兴兴的往老夫人处而去。老夫人处却是一屋子的人,进之府上于氏并几位夫人,婉娘,娥娘,英娘;这边徐夫人,邓氏,玉娘子,十分热闹。   容娘踏进房门,那边玉娘瞧见,眉眼一弯,唤道:“阿姐!”   容娘点了点头,往几位长辈面前见了礼,方退到一旁与与玉娘一处。几位长辈笑眯眯的看过来,容娘十分奇怪,不由看向玉娘。玉娘按耐不住兴奋,提醒道:“阿姐你不记得了,明日是你生辰哩!婆婆说要摆几桌席面,与你庆生。”   容娘微微一笑,向老夫人处福了一福,道:“容娘是小辈,不敢让婆婆费心。”   老夫人敛了笑容,很是不悦,道:“此事由不得你,我要寻个借口乐一乐,你只管过你的生便是,我乐我的。”   此话却没有一丝责备,犹带有两分**爱之意。便是那绷紧的脸,也没有一丝怒气,却是慈祥的老婆婆疼爱孙女般的样儿。   容娘有几分不自在,慌张的往徐夫人那边看去。徐夫人笑着揽了她过去,道:“便依了你婆婆罢。咱们一家人闹一闹,请个说书的,再请个唱曲儿的。你们姐妹们不是成日羡慕外头瓦子里热闹吗,明日咱们在家里热闹热闹。“   玉娘与英娘俱是十分开怀,喜得直拍手。容娘看众人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,忙顺口答应。   次日徐府果然摆了几桌席面,客人不过是进之一家,另外张夫人带了张四娘、张五娘而已,连周老夫人都未请。   正是热闹间,却来了不速之客。许三娘不请自来,也不容守门的婆子回禀,大着肚子便大大咧咧的进来了。   容娘看见,不由惊喜,忙上前迎客。她紧紧攥住许三娘的双手,不停打量那个凸起的圆球,十分惊讶。许三娘促狭道:“你且摸一摸。”容娘猛地将手缩回去,嗔她一眼。   老夫人十分喜欢快言快语的许三娘,竟将自家的孙女们移到一旁,要许三娘坐她旁边。许三娘笑嘻嘻的拉着容娘一起坐下。   老夫人拉了许三娘的手,不迭的问她些家常事务。旁边的张夫人尴尬的很,忙插嘴道:“她就是我那调皮的外甥女呢,她姑姑家的小娘子。如今自己也是要做娘的人了,还是停不住。”   老夫人顿了一顿,前程后事,她是知晓得一清二楚的。当日张府之事,虽明里是容娘失了闺誉,实则娥娘行事不轨,由头却是这位许三娘;然后头容娘失踪,许三娘却有惊人之举,竟闯进张宅,将他家宅子翻了个遍,听闻还掴了那卞氏几个耳光。   老夫人不着声色瞥了一眼容娘,她正淡笑着与许三娘说话,虽笑意不深,神色却是十分放松的。老夫人瞧着,心里暗暗叹了口气。家里几个孙女,竟没有一个能抵得上容娘!   堂上,女先人巧嘴如簧,将一段故事说的跌宕起伏。   “聪明伶俐自天生,懵懂痴呆未必真。嫉妒每因眉睫浅,戈矛时起笑谈深。   九曲黄河心较险,十重铁甲面堪憎。时因酒色亡家国,几见诗书误好人!   却说本朝临安,繁华富贵,不减那汴京故国。去那城中箭桥左侧,有个官人姓刘,名贵,字君荐。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……。”   却说的是一段《错斩崔宁》。堂上众人哪里听过如此口才,但看那女先人眉目生动,笑时春风满面,怒时发指眦裂,哀时黯然销魂,乐时得意洋洋。人世间诸般神情只嫌不够,偏做的万般模样,唬得人直把戏里当了人生。   堂中诸人听得如痴如醉,独独容娘心中跳窜,只是不能安稳。她不知自己为何心中虚浮,只当昨晚思想造房之事太过费神,便多吃了几口烫茶,以图定神。门外小环露了露脸,容娘看见,只当管事们回来回事,心中挂念,与许三娘说了一声,便出去见人。   小环引了容娘出了二门,却直往外头书房里来。容娘瞧了她一眼,便停下了,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定定的看着她。   小环有些受不住,嗫嚅道:“你便见一眼吧,六郎……六郎……,瘦了许多,他也很苦哩!”   容娘心中一突,双手便死死攥紧。良久,她惨淡一笑,缓缓转身,脚底下却全然没了一丝力气,软软的便靠在了一旁廊柱上。小环吓了一跳,忙去搀扶容娘,只见她脸色苍白,眼泪双流。   小环心中后悔不迭,安慰道:“小娘子若不见,便回去吧,小环再也不提此事了。”   容娘闭了闭眼睛,哑声道:“你去告诉六哥,我恨他,已死了心,不欲再见他。若是为我好,请他以兄妹之礼相待。不然,我便离了这家,再不回来。”说到后头,却是咬牙切齿方说得下去。   小环心中一惊,却是十分为难。书房里头的六郎,形容疲惫,望眼欲穿呢。然容娘如此,她也不好十分去劝,只得回头去告六郎。不想走廊那头,六郎满脸绝望,双手下垂,一动不动,竟是失了魂魄。   小环拉了拉容娘手,呐呐道:“小娘子,六郎……。”   然容娘的背脊一直,停了片刻,却是头也不回的走了。   小环瞧了瞧六郎,心底疼惜,却不得不去追容娘。容娘却是一路奔回了小跨院,一头塞进了被褥里,只见她肩头耸动,想是十分难受。   小环默默的站在一旁,也不去劝,只是陪着流泪。   许三娘进来,倒被这两人吓了一跳。“怎么,出了甚么事么?”她瞧了瞧小环,后者摇了摇头出去了。许三娘不解的坐到**头,去扳容娘的肩膀。容娘翻身抱住她,哑声痛哭。那张消瘦的脸全然湿透,颈上青筋暴出。那痛,竟是自里而外,使尽了全身力气。   许三娘揽住她的头,怒道:“可是徐府又给你什么气受?若是如此,你今日便随我去了好了,不缺你一口饭吃。”   容娘只是摇头不语。   “你还舍不得么?这府里有什么好的,个个心机盘算。你适才出来,那婉娘子便跟在后头鬼鬼祟祟的。我才出来,只见她与你那六嫂唧唧歪歪的,难看的紧。你那六嫂倒是个有涵养的,只笑不语,看样子并不理会她。”   许三娘唠唠叨叨,兀自气愤不已。   容娘渐渐的停了哭泣,心里一片冰凉。“……你那六嫂倒是个有涵养的,只笑不语……。”   第八十三章 秋菊 更新时间2014-4-18 22:12:29 字数:3694  这个生辰,过得无比的沉重。然容娘不得不挂了微笑,出来应酬。小环原本担心她那红肿的眼睛,谁料容娘淡淡说道:“适才我去厨房里瞧了瞧,卫大娘做的好辣菜,熏得眼睛都睁不开呢。”众人一笑,还夸容娘能干懂事。   那边婉娘扯了扯嘴角,很是不屑的瞥眼过来,却看到容娘黑黝黝的眼睛,冷冷的看着她。那眼神,寒津津的,似冰似雪。婉娘打了个寒战,忙装作与一边的娥娘说话的模样,侧过脸去。   用饭之际,因老夫人见容娘食欲不振,只是拨拉碗里的饭粒,恰婢女端上来一盘菜,色泽红艳,每一片的中间都有一线白白的软骨,十分好看,便道:“你卫大娘糟的好猪耳朵,很是开胃,你也尝一尝!”   此话未完,容娘心底一股浊气猛地涌上,眼泪逼了出来。那股浊气来的生猛,容娘按捺不住,捂了嘴忙忙的往后奔去了。徐夫人看见,不由忧心,忙起身跟了过去。   堂中众人听着容娘那翻天覆地的干呕声,面面相觑,各具别样心思。六郎在外头听见,只觉五内俱焚。那是他一心要护在怀中的人啊,如今近在咫尺,却似远若天涯!   堂中一时寂静。大郎扫了一眼六郎,仍自用饭,他随口道:“无事,用些白粥,过得一时便好了。”   这个“一时”却是半日。待到晚间,席面上仍未看到容娘。老夫人便问道:“怎的,还未好么?不是着了寒凉吧?原不该要她操心家事的,这几日又往外头跑,一个小娘子家,闺誉要紧,外头事情交与两位管事便可,何必……。”   徐守中听见后半截话,便对一旁的守惟道:“二郎左右无事,往后外头的事情你去跑,有甚主意也帮着做些。”   此话却不是商议,而是不容拒绝的命令了。守惟听了,唯唯应了。   进之很是高兴,他今岁颇不太平,被关过一回;兼之徐府被禁,没了依靠,手中艰难,正是犯愁呢。“不如让守惟管了外头事情,容娘理理家事便罢,不过是个小娘子,见识短浅,没的误了事情。”   徐守中扫了进之一眼,那眼神平常不过,进之顿时觉得身子平白的矮了一截,心中兀自叨念:怪了,他是我侄子,我怕他作甚。   饭后小辈离去,独留徐夫人与守中并守礼夫妇在老夫人处闲坐。老夫人却又重提此事,却是担心容娘身子弱,不宜操劳。况容娘也该论及婚嫁了,收心养性,做些女红,也好对亲。   徐夫人怕守中一味坚持,忙道:“小娘子家,能理些家事便好,难道靠她撑起家业不成?到底要出嫁的哩!她受了这么些苦,我也没能好好照看她,心中实是难受。”   言罢,情肠一动,不由眼眶潮湿,便要落下伤心泪来。   邓氏坐在守礼旁边,她瞥了一眼守礼搁置在身旁微微颤抖的拳头,心中一苦,却微笑着安慰徐夫人。   守中静了片刻,道:“容娘性子坚韧,遇事执着,正好掌家。”   堂中众人不解的看向守中,很是不解,容娘即将及笄,马上便是议亲出嫁,便是掌两年家,又有何益?   “我终究要回军中,月娘身子极弱,自不必说。六郎夫妻过了节,便要去临安。二郎性子懦弱,不能独立,没得让娘操心。七郎,……太过散漫,不能作为,便是读书,怕也难有出息。所幸个性宽厚,容娘嫁与他,也不至受委屈。”   此话一出,便如一个惊天暴雷,将堂中众人炸得不知所措。   姑且不论守中回营。容娘,与七郎?   两位夫人面面相觑,心中不知作何感想。   守礼眸子猛地一张,辩驳道:“大哥如何胡乱拉扯,七郎……。”他心中焦急,话便脱口而出,“也需他二人相称才是!”   邓氏垂首。那边老夫人看见,很是气恼守礼的不知节制,正要出言,守中却道:“七郎是差些,奈何家中无人掌事,我不放心,也只好如此了。”   此话一出,却是承认守平反不如容娘?邓氏诧异的打量了一回守中,不想这个朝廷为之沸腾的武将,竟然如此看重容娘,且毫无私心!自己的亲弟弟,一个郎君,竟然不如一个小娘子么?她不由得侧脸去看两位夫人的反应。   夫人脸上哀伤,颇为不忍。怕是,对守礼与容娘的私情有所了解吧。老夫人,反神态慎重,沉思凝想,过得一时,开口道:“怕是容娘不依,她那性子执拗,不好说服。”   徐夫人不由一惊,道:“娘!”   “婆婆!”守礼身子前倾,声音无比紧张。   “从来亲事,都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自然都是听长辈的。”大郎守中不以为意。   老夫人却朝邓氏道:“六郎坐了半日的车,很是疲劳,你陪他早些回去歇息吧!”   守礼还待要说,守中凌厉的眼神看了过来:“六郎,你身为朝官,   正要学些为人处世。我瞧你行事当断不断,累人累己!”   守礼听到“当断不断”四字,心中一震,便如开了一道天窗一般,灵台蓦地清明。他一直认为,阻隔在自己与容娘之间的是这无常的世事,虽悔却无从怨处。原来自己的犹疑不定才是两人鹊桥两隔的源头!若是当初……。   没有当初!   身边有淡淡的馨香袭来,那是邓三娘,他的妻,他的妇人,纵使他不愿碰她,也笑颜温润关怀依旧的娘子。   守礼心中有一根细细的线,本就绷得太紧,如今“啪”的一声,竟然挣断了!   两位夫人眼看着守礼两人一前一后离去,前面是守礼,行走间恍惚失神;后面是邓三娘,亦步亦趋,紧跟守礼的步伐,既不太近也不太远。   徐夫人那憔悴的脸上满是担心,老夫人摇了摇头,安慰她道:“邓三娘实是一个聪慧人呢,六郎向来明理,早晚醒悟过来。”   守中瞧了瞧徐夫人,她的眼角皱纹细密如雨,两鬓竟然霜白。堪堪不惑之年,竟然形容枯槁,貌若老媪。若非常年停辛伫苦,忧心操劳,必不致此。纵然守中向来是一念向前,不容自己他顾的人,在自己未老先衰的娘亲面前,也不由得心中一酸,   “娘,六郎既少,更事未多。待他自去官场上闯得几回,以他的心性,又有邓仆射的提点,必然早晓事理。娘实不必操心太甚!”   两位夫人皆点头称是。徐夫人因想起容娘未用晚饭,便打发春杏去厨房嘱咐卫大娘送些稀粥过去。吩咐完春杏,她终究不放心,起身亲自去瞧容娘。   老夫人说了这许久的话,有些疲惫,两眼恹恹,便有些渴睡。不料白日里容娘呕吐之事突然浮上心头,她不由抬眼问道:“大郎,容娘真个将那张家畜生的耳朵咬了?”   守中正自出神,闻听此言,弯嘴一笑,道:“确是!”   “可有被辱?”老夫人试探着问道。   徐守中微微一笑,肩背往后一靠,很是放松。“不曾!”他不由想起张炳才那半只残耳,那参差不齐的齿痕,十分明显。这小娘子,倒有些狠心!若是被辱,怕得拼了命去吧。   老夫人重又耷拉了眼皮,嘟噜道:“秋菊经霜反更艳。大郎,咱家,也是要有个能撑得起事的人呢。”   六郎不同,他要从仕,身后须得有人。七郎……?老夫人瞧了瞧起身离去的大郎,挺拔如松,在这无边夜色中,却又有些孤寂。   守中大步回房。房中烛火通明,靖哥儿正在**榻前承欢,张氏斜斜倚着,看靖哥儿摆弄手中玩意。   婢女看见守中进来,忙抱了靖哥儿欲走。不料靖哥儿见了他爹,欢喜不已,两只胖乎乎的手伸了出来,口中含糊喊道:“大,大!”   守中蹙眉,喝道:“如何此时还不就寝?”他平素便很少言笑,此时神色一凛,威仪顿生。靖哥儿顿时吓得张嘴哇哇大哭。   张氏勉强坐起,急欲抚慰小儿。然而心有余力不足,身子只是无比的虚浮,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柔弱无力的。她心中绝望,松了那一口气,便软塌塌的倒了下去。   守中忙上前接住,半搂了在怀中,叹道:“你又何必,好生养着便是,哥儿自有乳娘带着。”   张氏往守中怀里靠了靠,弱弱的道:“你总是如此,靖哥儿不过一岁,懂些什么?对媗姐儿你倒是**溺的很。”   “靖哥儿是郎君,自然要严加管束。媗姐儿是小娘子家,自然可以娇惯些。”守中提到自己的两个子女,态度截然相反。当他提到媗姐儿时,怀中的张氏甚至能感受到他言语中的笑意。   张氏微微的挪动了一下身子,终日躺着,身上的骨头酸痛酸痛,然要勉强起来,气力却难以为继。想到自己这样破败的身子,而两个孩儿尚在襁褓之中,若是哪日自己离去……。   “官人,不如接了四娘子来家吧?”守中的身子一动,张氏忙按了按守中的大手,道:“我如今这个样子,便是熬下去,也不能服侍你。我娘说了,爹爹也愿意的。好歹是自己家里人,知根知底,不会有龌龊。况四娘子在家中待媗儿也亲,媗儿也黏她。”   张氏抬头去看守中,却只见到他的侧脸,在烛火明灭中,越发深刻。   守中停了一刻,方道:“月娘,你莫操心,我实无心此事。现今我子嗣已有,心满意足。你只管好生养着身子,别胡思乱想。”   张氏心中有喜有悲。自与守中结发,聚少离多。身旁这个人,一心为国,从无绮思。对于妇人来说,自是可喜之处,不用忧愁有人分了他的心去。然他二人相处,相敬如宾,却远非琴瑟调和。他的心思,终不在闺房之乐呢。   张氏想起白日婢女洗衣时拾到的物事,忙从枕头底下摸出,递给守中,问道:“这是甚么?我也瞧不甚明白,亏得芝兰眼尖,不然也被搓烂了。”   守中接过一瞧,却是他行走之间所绘地形图,他一把纳进袖中,道:“无甚,你歇息吧,我去书房看会书。”言罢,他将月娘轻轻放下,替她摁了摁被角,方才出门。   张氏眼巴巴的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,想到守中自打回来,似乎从未停息。先是寻访容娘,回来之后,待六郎婚事一过,便带了随从外出游历。去了何地,访了何人,家里却是一概不知。她只知道,他们几人的鞋履磨得甚快,家里需提前预备着,以防缺少。今日这张图,怕是地形图吧,爹爹那原也有过的。   官人,竟是时时预备着上战场呢!   第八十四章 郎君? 更新时间2014-4-19 22:14:00 字数:3481  次日,容娘为了造房之事,再度出府。守惟见了,便欲阻止,说是大哥说了,日后外头的事情都由他来跑,容娘呆在家中便好。   容娘眼神一暗,幽幽道:“二哥,我想出去走一走呢!”   守惟一呆,眼见容娘清澈的眸子便似蒙上了一层雾似的,整个人都灰暗了下来,他心中一紧,呐呐道:“那便出去走走吧。”   容娘扬眉一笑,顿时云消雾散,脸上笼上一层薄薄的光辉,眼睛闪亮如星。守惟也跟着莫名的欢喜,心道:罢了,她吃了那样多的苦,让她高兴高兴吧。   八斤和陈昌明早在外等候,几人坐了车,径往城北而去。   到得地方,守惟朝车内嘱咐道:“容娘,你在车里,我和陈大哥去瞧瞧。八斤,你守……。”   守惟的嘴巴顿住,车帘掀开,一个少年郎君露出头面,粲然一笑,跃下驴车。   陈昌明眼睛一亮,笑吟吟的看着那个俊俏郎君。八斤则大嘴难合,揉了揉自己的眼睛,不敢置信。“阿……哥!”他本是要喊阿姐的,不想那个人穿着郎君衣物,却是不好喊得阿姐。   容娘云巾裹发,身穿一袭靓蓝圆领袍子,脚蹬皂靴,很是英姿飒爽,俊俏,嗯,——妩媚!她本是一个明眸皓齿、蛾眉宛转的小娘子,便是穿了男装,那轻烟淡扫的远山眉却是不好骗人。眼睛倒也罢了,郎君们也有这般黑亮的。嘴巴小些也没什么,偏又那般丰润,嘴角还微微翘起。亏得她最近身子弱,脸色不好,不然十分颜色出来,怕是比小娘子更招人侧面。   “这……这……,被人看见,如何了得?简直……没有规矩,快些回去!”守惟急的口结,好容易将舌头撸直,忙催促容娘回车。   容娘眉毛一挑,道:“二哥,已有人看见了,再坐回去,岂不更显鬼鬼祟祟?”言罢,竟是提脚前行,不再管纠结的守惟。车里小环听了,再也不能拖延,只得磨磨蹭蹭的下车,却是一身小厮的短衣。   八斤咧嘴,无声大笑。   可怜的守惟,本就被容娘这一身装束吓得不浅,如今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,难免不打量一二。他只觉得四处都是窥视的目光,一路心惊胆战,只想着替容娘遮挡些。却不料这户外宽阔处,四面无墙,他遮得了一面遮不了其他三面,真真难为了老实人。   所幸容娘今日穿的男装,一行人行走快许多,不过个把时辰,便将要看的地面瞧了个遍,其余事情,回去商议倒也方便。   容娘穿的是守平的旧靴,仍是大了,小脚在里头可以随意晃荡,走路便有些吃力。今日他们看的是屋后的坡地。大靴在脚,却是上坡下坡皆很吃力。小环比她好不了许多,两人勉强爬上坡,深深地呼了一口气。   前方守惟挡在路上,正与人交谈。看那样式,不是生人。小环怨念的剐了容娘一眼,容娘一笑,抚了抚头巾,走上前去。   “二哥,九郎。”   守惟背上一僵,缓缓让开。对面高九郎微微一笑,作了一揖,唤声“容娘。”   高九郎的茶楼又变了些模样,长廊上幔帐挂起,一色的淡墨山水灯笼,十分高雅。   虽容娘郎君打扮,高九郎却十分细心,屏退了小厮,只教婢女来侍候。因说到坡上造房之事,高九郎大感兴趣,与陈昌明聊得兴起,守惟不懂,只好在一旁默默听着。   昌明说到高兴处,手指蘸了水在桌上描画。高九郎看得入神,嘴唇紧抿,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桌上,时而点头,时而问询。这两人,一个爽朗豁达,一个内敛谨慎,却是同样的全神贯注。一旁的守惟插不上嘴,便有些意兴阑珊。   “两亩的地界,若舍了庭院,可造三栋如此的房屋。”昌明手指动的迅捷,桌面上水迹未干,三栋交错层叠的房屋清晰可见。   “不可!”   容娘与八斤同时出声。   高九郎侧脸看过来,黑眸深沉,若有所思。“为何不可?”他的声音偏向清冷,却能让人镇静。   容娘与八斤相视而笑,八斤的小眼睛甚至眨了眨,容娘一顿,微微摇了摇头,道:“房屋太过狭小,没有庭院,十分窘迫。城中有余钱买房者,非中户之上莫属。他们……。”   高九郎如此人物,一听自然明白。中户或者大户买房,自然不会买此种逼仄的房屋。他目光一闪,探询道:“容娘以为该当如何?”   容娘心念一转,眼睛眨了眨,道:“九郎,若我直言相告,法子可行,九郎可否相助?”   高九郎一愣,不知容娘何意。“但请容娘直言?“   容娘心中上上下下,她也是一时兴起,骤然间有了此想法,却不知高九郎是否感兴趣。   高九郎转身坐下,好整以暇,欲听容娘细说。容娘反倒有些局促了,须知高家九郎在城北如此阵仗,城中闻名,皆赞他行事细密周全,眼光长远,做的好生意,城北几乎全是高家的天下,那张家建的房廊,堪堪保本。   容娘这边犹豫,那边守惟着急,昌明却微微一笑,下颌朝容娘点了点。容娘看见,轻轻的舒了口气,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。   高九郎眼睑微垂,双手搭在膝盖上,不动声色。   待容娘说到将城北缓坡连成一片,修路造房,卖与城中新兴的中户时,高九郎那修长的手指在膝上疾点数下,神色却是如常,笑问:“容娘如何知晓,城中有这许多中户,且急欲购房?”   容娘朝八斤示意,八斤上前一步,将这些日子他与两位管事所探查的消息一一道来。   城中自休战以来,市面兴盛,不单南逃人口日益增多,且本地乡人,也拖家带口,舍了家中几亩薄田,来城中谋生。如今一个手艺匠人,每月也能挣到五六贯钱呢!况城中事多,连妇人都有活干,家中嚼用容易,钱财能聚,就是城西租赁之户,手有余钱的也不少。   当然,此类事情,若非八斤这只小虾在小巷弄中厮混日久,是不能知晓详细的。   “那赁房子住的人,谁不想有间自己的房屋住。如果屋子大些,宽敞些,自己挤一挤,还可以赁出两间呢!既无需自己再付赁钱,反可以收租,这个便宜买卖,谁都会算!”   八斤说得雀跃,眉目间十分生动。   高九郎手指张开,在膝盖上抓了一抓,旋即松开,抬眼道:“如此,我们便来说个章程。”他眼中殊无笑意,却分外专注,予人十分重视之感。   容娘大喜,与八斤昌明对视一眼,俱是十分开心。   当下婢女取来纸笔,几人围坐桌旁,连八斤,高九郎也慎重请其坐下,细细谈来。说到兴奋处,容娘侃侃而谈,全然没有小娘子的羞涩内敛。八斤也没有下户小民的胆小怯懦,昌明更不必说,他素来爽朗大方,不拘小节。只有守惟心头焦灼,不时看向容娘。   几人说得投入,大概眉目出来,已是午时。高九郎瞧了瞧外头,便要请众人一齐用饭。守惟忙推辞,说是家中长辈等候,不好在外久待。高九郎瞥了一眼一身男装的容娘,心中了悟,便要送几人出门。不料小厮急急赶来,垂首禀道:“小郡王来了。”   高九郎往外一看,一身白袍的赵东楼正从游廊上大步而来。   守惟听闻赵东楼来了,更是着急,恨不得寻个地方将容娘藏了。容娘见他一心为自己着想,心中一热,安慰道:“二哥,无妨,小郡王我原见过的。”   守惟听了,张目瞠舌,再也寻不到话来说。   赵东楼是郡王,自然屋中众人须得大礼见过。高九郎在外,深深一揖,赵东楼一脸倨傲,大手稍抬,算是受了。之后的昌明只有一只手,便笑着欲躬身,赵东楼倒捶了他一肩膀,笑道:“你少给我来这一套。”两人竟是十分熟稔。   守惟规矩,便要长躬,赵东楼一皱眉,道:“二郎,我们曾同窗,莫非你便如此见外么?况往日我有所欠你,日后你的礼便免了吧。”   守惟莫名其妙,不知小郡王欠他什么?容娘却听得明白,那是指在庄上之时,赵东楼冒充二郎一事。她心中不由腹诽,你借人家名头时,可没有问过人家。如今要还债,仍是不问过人家。真是霸道!况这一路过来,他竟独独受了高九郎的礼,让人不知作何感想!   那个霸道的人进了门,看见容娘这一身装扮,星眸一凝,竟似有些不满。   容娘也不看他脸色,略略的朝他福了一福,便垂眸看着眼前三寸之地。   赵东楼狠狠的盯了她一时,气呼呼的坐下,深吸了一口气,道:“高九郎,听闻你造的好庭院,我今日顺道,进来瞧一瞧,果然不错。陈泰!”   高九郎不及反应,外头陈泰已应声,进来附耳在高九郎耳边,低声几句。高九郎忙命人去准备。   容娘不知赵东楼何意,悄悄的抬眼去打量,那边赵东楼恰恰怒意未消,仍盯了过来。容娘垂眸,心道,我又未得罪你!   婢女们一阵忙碌,却摆了一样偌大物事在房子里头,却是耍傀儡戏的白纱屏风。容娘心头一动,想起那年七郎带回来的悬丝傀儡,她不由得轻轻的退了一步。那边赵东楼瞧见,心中黯然。   果然,五六个艺人进来,左右今日容娘扮作郎君,也无需回避,那几个艺人便在这屋中哐“哐啷哐啷”敲响锣鼓,将那小小人儿在白纱屏风后耍的灵动活泼,惟妙惟肖,热热闹闹的演了一场《天女撒花》!   八斤看得喜不自胜,清平县也有傀儡戏,却没有如此精致,连那几个艺人的唱腔都一板一眼,各司其职,各具精妙。又岂是城中一人身兼数职的独角戏可比?   容娘记得那时,她与玉娘演的也正是天女散花,却是两人胡乱戏耍,全然没有章法。如今这一套演来,原来傀儡戏也有一折一折的剧情呢!   她看得入神,嘴角微微含了笑意,眼神明亮,心中全无负累。却是这些日子以来,过得最轻松的时刻。   赵东楼看见,弯了弯嘴。果然,她是喜欢的!   待那敲锣的最后敲了一记悠长的收尾,赵东楼霍地站起,道了声:“走吧。”提脚便走,也不知要谁跟他一起?   昌明看了看容娘,苦笑一声,只好跟上。 第八十五章 楷书 更新时间2014-4-20 19:10:25 字数:2795  高九郎将一行人送至大门处,赵东楼不耐的一挥手,径自去了。容娘心生愧疚,朝九郎微微一笑,前面赵东楼一顿,只得紧走几步跟上。   高九郎长身玉立,目送众人离去。账房刘虞城眉头皱了皱,靠前几步,道:“九郎,小郡王什么意思,我们并未与济王府上有甚过节?”   高九郎淡然一笑,黑眸深邃,不能见底。   “不过是一纨绔,不必计较。”   刘虞城点点头,垂眸思索片刻,到底出言道:“容娘子此事,虽别出心机,但利润一般。况清平此处事务已近完结,九郎……?”   高九郎平静的看了看他,道:“如今我可能回临安?”   刘虞城一怔,眸子便暗了一暗,九郎在此做得风生水起,大郎除了催款,倒是并无其他言语,怕是……。他轻轻的摇了摇头。高家世代经商,族长一位素来以能者居之。高大郎勤力经营,临安高家如今已是数一数二的商户,大郎才得以坐稳族长之职,自是不能轻易让九郎这个后起之秀回临安。若往别处去,重起炉灶,怕还不如将这清平经营妥当。   一念及此,刘虞城抬头道:“容娘子为人重情,性极坚韧,又如此聪慧,若主内宅,定为贤妻。可惜徐家大郎被黜,六郎刚入翰林,若是当日那般声势,娶了容娘,有如此姻亲背景,九郎当可与大郎一较高下。”   高九郎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,轻笑道:“虞城怎的糊涂了,大嫂可不也是他徐家的娘子么?”   街道那头,赵东楼一马当先,将一行人甩的甚远。守惟正高兴,他虽于儿女情事上甚为懵懂,却也知道今日小郡王言行极不寻常,气冲冲的进来,唤了一群人进来弄了一场傀儡戏,便又急匆匆的走了。他看容娘的眼神,更是奇怪。——虽然容娘今日穿的也太出格了些!   容娘也松了一口气,她有些怕见赵东楼,虽然与他相处,轻易便能将心中阴霾扫荡一空。但,他变得有些不一样了,那样眼神,她不能回应,只有退却。   孰料到了家门口,陈泰正在栓赵东楼的大白马。容娘大吃一惊,连小环也攥住容娘的胳膊,不知小郡王何意。   其实倒不必担心,赵东楼是来寻大郎守中来了,两人书房之中谈了甚久。守中见了赵东楼主仆三人骑的好马,一时心中犯痒,便与赵东楼骑了马去乡间跑了一圈,至晚方归。   容娘听说,便放心在房中算账,又去看了一回张氏。恰恰邓氏与张四娘都在房中,逗弄靖哥儿,陪着张氏说些话。张氏这几日脸色有些不好,精力不济,只看着靖哥儿玩耍。   容娘摸了摸张氏的手上,却是骨瘦如柴,让人心酸。容娘问张氏可有什么想吃的,张氏只摇头,拍拍她的手,示意不要。那边靖哥儿却从张四娘的怀中挣脱,扑了过来。容娘吃了一吓,忙张开双手抱住他。靖哥儿圆溜溜的眼珠子转动,嘴角诞下口水,嬉笑着喊道:“糕,糕糕。”   邓氏扑哧一笑,道:“靖哥儿鬼精呢,吃了一回容娘做的糕,便惦记上了。”   却是先前容娘做的玫瑰山药糕,想着山药药性平和,甚补脾胃,看张氏是否能进些。不想这个小侄子看见了,倒吃了好几块去,今日还念叨着。   容娘一把抱起靖哥儿,亲了一下那胖嘟嘟的脸颊,笑道:“还要吃糕是吧,叫姑姑,姑!”   靖哥儿笑嘻嘻的看着容娘,粉嫩的小嘴吧唧吧唧,好不容易蹦出了两个字:“姑,姑!”   容娘高兴得将靖哥儿一把抛起来,靖哥儿兴奋得手舞足蹈,被容娘接住之后,小身子兀自在容娘怀中一蹦一蹦的,嘴里连声喊:“姑,姑,姑姑!”意思是他还要如此戏耍。   房中几人被他那顽皮模样逗得开怀大笑,邓氏平日最是淑惠,说话温柔,笑不露齿,如今见了靖哥儿如此活泼,也不由得捂嘴大笑,连眼泪都逼了出来。   “靖哥儿真是认人呢,四娘子与我在此逗了他这许久,他竟一声不吭。容娘来了,你瞧瞧他,那个亲热劲儿。”   邓氏试了试眼角,指着靖哥儿笑道。   张四娘勉强笑了一笑,上前将靖哥儿接过,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儿,讪笑道:“靖哥儿喜欢玫瑰糕么,明儿姨给你带糕来。”   张氏微微笑着,心里那口气绵软纤细,有时略略言语声大些,便觉着一口气不上来。   “靖哥儿便是好动,媗姐儿安静些,天天黏着四娘子呢。”   张氏的声音细弱如丝,众人听了,各自将自己的声音压低了些。   容娘替张氏掖了掖被角,想到郎中那无可奈何的神色,心中不由哀戚,面上却笑道:“嫂嫂,我去厨房里看看参汤,顺便叫人送些点心过来。”   容娘出了张氏处,径往厨房而去。小环嘟嘟囔囔道:“还是帮着自己亲姐妹呢,当初小娘子那样冒着风险带药进府,少夫人怕是不记得了。”   容娘叹了一声,劝道:“你不见大嫂那般模样,还有甚好计较的。不过是句寻常言语,偏你那般多心。”   小环扁扁嘴,不再言语。   将至元旦,天气越发寒冷了,昨日晚间便听见雪霰“唦唦唦”的敲的瓦片乱响,至午夜方止。不想今日傍晚,又开始密密麻麻的下了起来,那声音细碎密集,似乎无孔不入。厨房里烧了柴火,十分暖和,那雪霰下得越急,倒越发有几分趣味。   容娘看了一回参汤,又帮着卫大娘将糕点蒸上。有婢女来回,说是大郎要见她。容娘诧异,只得净手去书房见大郎。   其时守中正于案上行文,他素来不甚讲究,半旧的深蓝夹袍,越发显得身材劲瘦,因在军中磨砺日久,也自然散发一股凛冽气息。   容娘战战兢兢立在一旁,小环更是小心翼翼的候在门口,不敢稍动。   容娘轻轻抬眼,瞄了瞄守中那边,只见他全神贯注,手上用力,写得艰难。容娘不由好奇,大哥的书法她是见过的,笔力虽遒劲,然挥洒如意,未有阻滞。如何今日……?她悄悄的移了一步,又移了一步,待她能瞥见案上字体时,不由一愣:今日大哥写的却是楷体!楷体讲究的是中宫紧敛,疏密相映,寓变化于平淡之中。如何大哥今日忽然改了性子?   容娘此处不能窥见守中写得何文,只觉他写得不够顺畅,看得久了,心中不由也跟着他的动作起了些疙疙瘩瘩,不甚畅快。   守中写得一时,忽地停笔,将案上素纸一揭,便要扔弃。容娘上前一步,将那纸接了,搁置一旁,另铺陈了白纸在案上,抚平,方才退至一旁。   守中瞧见,不由看了看容娘,问道:“作甚?”   容娘此时方才醒悟过来,原来自己竟然自行其事,老虎面前动了他的——道具!她微微垂首,左右无可躲避,便道:“大哥未写畅快,可再写来。”   守中讶道:“你懂书法?”   “些许。”容娘的手在裙裾边轻轻勾了勾,颤颤答道。   守中退后几步,朝案上一颔首,道:“写来我瞧瞧。”   此时屋中寂静无声,外头霰雪又下得大了些,打得瓦片上“噼里啪啦”的响动。   屋中没有烧火盆,本就寒凉,容娘偏觉手心汗津津黏糊糊的,有些不好下笔。守中站在不远处,容娘只觉大哥那凌厉的眼神直往这边射过来。罢了,今日出丑一回,日后断不在大哥面前失言了!容娘提心吊胆,将本朝吕本中的《南歌子》写了半阙,下阕却是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,只得搁笔退后。   守中瞧了瞧容娘的笔迹,“嗯。”鼻子里那么发出些声响,再无二话。只见他略一思忖,提笔挥洒,却又是那年端午写五毒贴的气势。   旅枕元无梦,寒更每自长。只言江左好风光。不道中原归思、转凄凉。   正是《南歌子》的下阕,仍是楷体,字体比容娘的要大上一番,神完气足,劲健雄肆,生生的将词中那一股子凄凉伤感写得苍劲雄壮,动人心魄!   容娘深吸一口气,心中气血翻腾,须得狠狠的压一压,方能平息。这字,虽非行书,却与云山寺中古碑上的字神韵相似,气势更甚!   大哥,怕是铁了心要回战场了。    第八十六章 借钱 更新时间2014-4-21 23:36:18 字数:3455  第八十六章   是夜,容娘无法入睡。   大哥的声音低沉浑厚,说起话来简洁干练,听起来十分清楚明白。可是容娘今日却有些糊涂,大哥的话,在某个地方,有她所不知道的意图。   “你识得小郡王?”   是,她并无甚好隐瞒,唯有点头。   “小郡王已有妻室,你可知?”   她并不知,听到后心底甚至有一丝不自在,然她自忖与赵东楼并无私弊,故摇头。她以为大哥会训斥她,然而并没有,大哥只是看了她一眼,反而说起赵东楼在他被困期间所行之事。   原来赵东楼消失那几个月,竟然是在为大哥的事奔波忙碌,为什么?容娘自认,无论是自己,或是七郎,都还没有如此重要到让赵东楼倾力相助的地步?毕竟,当时情势对大哥及其不利,背后的势力极深极强,怕是赵东楼,也要有所顾忌的吧?   “小郡王一腔热血,其人至诚,看似碌碌,然心怀楚囊之情,丹心一片。此次我脱困,承他之情甚重。然他地位特殊,此举已为他带来许多烦扰。我虽得释,职位被夺,则罪名未消,家中行事须得谨慎。”   容娘听得十分仔细,意思是赵东楼此次相助大哥,给他自己惹了大麻烦。而大哥虽然被放出来了,却仍遭罢黜,意味着并未实际脱罪,家里须得时时小心着呢。   可是,与她有何相关?   大哥如此慎重告诉,是何意图?   这些话,虽大嫂病重,然告与婆婆与娘不是更妥当?她,毕竟不是家中主事人!   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?容娘在**上翻了个身,看着帐上的经纬,密密交集,回想当时自己的答复。   “大哥,我……我知晓了,日后我会……会避开小郡王的。”   容娘将脸埋进枕头中,羞死人了,说的什么话呢,好像与赵东楼经常碰面一般,真蠢!诶,谁叫大哥那般严肃,实在吓人啊,那样冷的天,小环居然吓出了一身冷汗!   大哥嘱咐的,都是一些粗略的关系、道理,寥寥数语,交代些府里可能会有来往的人家,以及交往的深浅。   这些话,告诉她做甚么?自己终究是要走的呢!糟,才刚说不再见赵东楼,却忘了此事。罢了,这句话是遵循不得了,离了赵东楼,自己的盘算无从实施。   大哥今日甚为奇怪?甚为奇怪啊!容娘推开小环搭过来的脚丫,冬日天寒,两人一向是挤在一**,互相取暖的。   大哥何时不奇怪呢?自打自己进徐家的门,大哥总是来去匆匆,自己怕他都来不及。他的一言一行,在自己眼中,都是奇怪的吧!   从来不会想到,会是大哥第一个找到自己?她想过六哥,七哥,甚至赵东楼,却从来没有想过大哥?在富阳街头看到那个逆光而站的人,便似看到天神般强大,她一瞬间什么都不怕了,知道这个人可以带她脱离苦海,找到八斤。   小环说大哥一回来,听说了她的事情,便马不停蹄的忙开了。原来,自己还是有几分重要的呢!   这些日子,大哥带了四喜、白甲,每每出去,十余天不曾归家,回到家之后,便要换一次鞋。她叫管事去街上买靴子回来,四喜挡住说,只需支钱便行,他们的靴子须得去店铺中定做才行。一双的钱当得两双平常的靴子呢!   当她不知道么?街上店铺小二来结账时,说这样厚实的靴子,只有军中方才有呢。他家做的,堪堪也可抵得九分军用的靴子了。   大哥在做甚么,行军么?   字如其人!大哥的字气势磅礴,便如大河之水汹涌,滔滔不绝。大哥,满怀抱负受阻,难怪在家中待不长久呢!   容娘在**上辗转胡思乱想了半宿,幼时流离的悲苦渐渐远离,然那记忆深处的脸孔反越发鲜明,那样悲恸绝望的神色,便如用刀子刻划出来一般,深深地印在心底,愈久弥鲜。   次日清晨,容娘吩咐小环去打探一番,是否大哥与婆婆或是娘说了些什么,可与她有何干系?   春雨则服侍着容娘去婆婆处用晨饭。   老夫人精神尚好,只是夫人屡犯心悸心闷之病,吃了几帖药总也不见好,郎中说要放下忧思,养着才好。两位夫人皆吃的清淡,家中众人也跟着吃得清淡。今日厨房里备的是枣儿粳米粥,几样小菜,另蒸了雪白的炊饼。   老夫人吃了小碗粥,邓氏见老夫人的粥吃得差不多了,忙掰了半个炊饼,道:“婆婆,用些炊饼,今儿的饼喧软,搁了糖霜呢。”   老夫人笑着接过,又吩咐邓氏坐下用饭。“咱家不必你府里,如今也是小门小户的,不用那么讲究。”   一旁的徐夫人也微笑着点头,邓氏微微红着脸,又与夫人玉娘盛了一回粥,方才坐下。   “这是咱自家庄子上出的白面呢,容娘,你也好生尝尝。”老夫人见容娘只顾着用粥,便指着那盘炊饼劝她。   容娘一愣,想起魏老三种的麦子,忙点了点头,自己夹了那半块炊饼,默默吃了。   “你大哥那里,可用的也是这些?”夫人忽然问道。   容娘忙停箸回道:“也有这些。只炊饼是肉馅的,多两样荤菜。”   大哥例与昌明、白甲在外院用饭,几个郎君,自然荤腥重些。   老夫人点头,道:“你想得仔细,很好。日后外头事情只交给守惟和两位管事去跑,八斤不是伶俐么,也叫他跑些,你只在家里管着事便好。”   容娘一听,便知往后是不能轻易外出了,也只得轻轻应了。   从此,外头的事情便有守惟出面,两位管事并八斤陪着与高九郎商议。高九郎做事利索,绝不拖沓。当日下午守惟便带回来高九郎与陈昌明画的草图,却是将两户人家的坡地连成一片,造一进或两进或并排、或错落的小院。   容娘注视良久,心头缓缓的升起一层欢喜,暖熏熏的,十分满足。她摩挲了一时,忽地提笔在那房屋的间隙点了数笔。   守惟看见,不觉诧异,便偏头去看,却是阶梯,另外却是看不明白。“那是甚么?”   容娘抿嘴,眼睛里却是笑意盈盈,提笔又添了些物事。这回守惟看明白了,却是些花草树木。“容娘何意?若是栽树修路,又要添花费呢。况这些,原该房主自己谋划的。”   “此处到底逼仄些,不比平地。只好以花草树木隔开,邻里之间有些阻隔。二哥,你不觉得如此要雅致些么?”容娘黑眼珠子亮晶晶的,很是期盼的看着守惟。   守惟有些怔愣,他从未见过如此神采奕奕的容娘。自打临安搬来此地,他甚少与容娘说话,只觉得这是一个娴静的小娘子,不想这几年所发生的一切,彻底颠覆了他对容娘的认识。   “二哥?”容娘眨了眨眼睛,迷惑的看着守惟,守惟忙应声。   “砌上石阶,可使这片住宅地显得齐整,亦可免雨湿路滑,老人小孩跌跤。二哥与两位管事商议些,算算本钱,再行决定。”   守惟却自去外头与高九郎商议,九郎思想片刻,倒是赞同。   “他说成本便归到房屋本钱之中便是,不必另外费钱。”守惟回来告诉容娘。   容娘咋舌,到底商人奸诈,不会白花一个铜钱。   守惟却递上两只轻薄的纸,道:“这是九郎所立文书,写明高家出本钱几多,利钱……他要收三成。”他红着脸,很是不自在的模样。   容娘一怔,不想高九郎如此直率。她想了想,道:“二哥回去与九郎商议,不需他出所有的本钱。山庄木头是现成的,我们自己再筹些本钱,向他借五百贯钱,许他两成利钱。”   守惟大惊,疙疙瘩瘩道:“如……如何与亲戚谈交易?我……我不去。”   “为何不去?”守中一脚踏进门来。将近元旦,他这些日子并未出远门,只在家中盘桓。   守惟垂首,不敢回答。   “便是亲戚,账目算清楚,才好免了日后的纠纷,免得伤了亲戚情面。二郎若要当家,须得看得远些。”   守中一手抄起桌面上草图,看了一时,叫守惟自去办事,又问了容娘些事情,神色倒是轻松。   容娘悄悄的松了一口气,正欲寻了借口出去,不妨守中那浑厚的声音传来:“家中可有余钱?”   容娘讶异,心中不及思想,答道:“才刚庄上卖了一头老牛,进的百余贯。”那钱,她原是盘算着用来造房子的,这话她却未说,只顾着回答守中的问话。   “嗯,给我吧。”守中自顾看图,眼睛未抬。   容娘双眼圆睁,心中满是不可思议!大哥,你可知家中账上尚余多少钱?这一百贯,可是最大的那笔数目啊!   “嗯?”守中未听到容娘回复,狭长的双目静静看来,询问的意思十分明显。   “呃,账上……余钱……不多,只可给大哥二十贯。”容娘初时还有些不安,然用钱之处太多,她也顾不得许多了,只将话速速报完,凭守中反应。   守中也是一愣,不想今日被拒。他瞧了瞧那个小小的脑袋,许是怕了他,只垂的低低的,不肯抬头。   他不禁弯了弯嘴角,道:“如此。其他事情倒可以推迟些日子,只是白甲的老母在江南东路的饶州府,须去接来。家中不好安置,须得在城中寻间房子与他。你算算,需费钱几多?”   容娘听了,心中转了几个轮回,便道:“二十贯足矣。只需预备白大哥路上费用,和回来的生活安置。大嫂的陪嫁房子如今正空着,不如先住到那处。明年家中房屋造成,分一处给白大哥住便是了。”   守中一听,甚为满意,对容娘倒又有了一层认识。   “便如此吧,明年我须得用一笔钱,你心里留个底,给我预备着。”说完,守中大步一迈,径自去了。   容娘舒了几口气,方觉得心中舒畅些。“明年?大哥,明年的事情却是谁都说不准呢!”被人追着要钱使的感觉真是糟糕,容娘本盘算着离开徐府,正有些离愁别绪,不想守中这一出,倒让容娘觉出些快意来。   容娘笑着回房,不想小环与她前后脚进门。一见到容娘,小环急急上前,拉了容娘的手道:“小娘子,大郎……大郎……,要把你许给七郎!” 第八十七章 小环 更新时间2014-4-22 23:54:31 字数:2713  容娘凄然一笑,轻轻道:“七哥么?”她才刚有些红润的脸颊再度苍白,脸上氤氲一层淡淡的哀伤,显出十分脆弱的模样。   小环有些心疼,心道,小娘子方才好些,怎的也不让人轻松些日子,事情竟是一桩接一桩的来呢。虽如此想,她到底安慰道:“小娘子,莫急。也只是如此说罢了,并没有定呢。再者,——便是许了七郎,七郎性情极好,平日对你也甚为体贴,不比别个差哩!”   容娘垂下眼眸,并不出声。初时听到这个消息,心中瞬时冻住,既寒且冰,不能动弹。大哥,原来如此!那样性情温和的七哥,她一向当他是哥哥,怎能结为那般亲密的秦晋之好?   良久,容娘抬眼,嘴角噙笑,眼中涟漪微泛,道:“小环,他日若我离开,你可随我去?”   小环怔怔的看着容娘,神色间俱是不可思议:“小娘子,你……你能去哪里?”   然而容娘的眼神是那般明亮清澈,神情镇定。小环渐渐明白容娘主意已定,她不由心中慌乱,她抓住容娘手臂,急道:“小娘子,你并无亲戚可投,能去哪里?你莫胡思乱想,便是你爹娘在世,给你定下的亲事,你也断无不应之理。何况七郎性情极好,夫人和善,你何必自己折腾?六郎已婚,你……你便安下心来吧!”   小环如此惊惶,双手死死扣住容娘的手臂,似是一放松,容娘便会飞走似的。   容娘听了小环的话,不由一愣,心知这个痴儿误会了自己,还当自己堵了一口气呢。罢了,离去也不易,待事情有些眉目了再与她说不迟。她叹了一口气,道:“好了,与你说笑呢,松手吧。已近午时,还得去厨房看看午饭如何了呢?”  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不堪,却再也无容娘分心去想离开之事。   离元旦不过十来日,许多事情须得打点。偏偏这档口,守惟急急忙忙的要成亲。去岁自徐府之事过后,于氏见家中败落,郎君颓废,守惟憨实,于学业上不甚专心,便与老夫人商议,定了城中一位老秀才之长女,李元娘。上月元娘的阿爷不好,眼看过不了节,两家都怕孝期婚事拖得太长,便决定择期成亲。恰恰便将日子选在了大节前。   守惟成亲,进之也想不出什么法子,只将手向他老娘一摊,自然费用又需徐府出。亏得是娶妇,费用少些,老夫人也知道家中情形,只叫按城中一般人家行事。既是如此,也堪堪去了四十贯。容娘心中犹如被割肉般,眼看得家中账目上,又止余得六十余贯,年节大礼尚未准备,可真不知怎么办方好?   高九郎做事雷厉风行,两位管事中间来回跑的几趟,将诸事细节敲定,趁着大节前这几日,雇人开地基,担泥沙,预备各样木料石材,只等年节过后便可开工。   徐府这边自然也是忙得不可开交,宋管事专管去回头沟将木料拉回之事,卢管事管城中各样琐事,八斤跟着卢管事跑路,连守惟,成亲日过后,便立即开始忙碌。   容娘忙得很,日日算账不停。原只从高九郎手中借了五百贯钱,着意府中凑一凑,不料人算不如天算,各样开销,将手中余钱一点点的削薄了去。幸亏八斤的那百余贯紧紧的攥在手中,容娘叹气之余,又有些庆幸。这钱味,却是无论如何,不能让叔父闻到的!   计较也好,盘算也罢,到底一年之中最大的那个节日来了,城中爆竹声声,笑语喧哗,家家欢宴,喜气盈溢。徐府去岁劫后余生,又添了几口人,自须好生庆贺。众人穿新衣,庆团圆,十分喜庆。待到晚间守岁,除病重的张氏外,一家人分两桌坐了,热热闹闹的闲话家常,很是温馨。   守得一时,因进之一家须得回宅子,府里也慢慢的散了。只余徐府女眷们陪着老夫人闲坐说话,老夫人赶着大郎回房看张氏,六郎七郎两个也趁势出去了。   容娘因想着外院昌明一人过节,也不好邀请入内宅来,便要小环安排人送些角子过去,权充夜宵。   老夫人见了,很是欢喜,便道:“容娘也安排我们吃两个角子,吃饱了,便散了吧。你娘身子也不好,你们这些小娘子们也娇气,让他们兄弟几个守着便是。”   玉娘早就打着呵欠,闻言十分高兴。   吃过角子,容娘回到房中,小环后脚也跟着回来,却是慌慌张张的,脸红得不成样子。   容娘吃了一惊,忙问怎么回事,小环只是躲避,说并无甚事。容娘看着她那张嫣红的脸,十分不解,却不好强问得。主仆间正是各怀心事时,邓氏娉婷过来。   容娘很是诧异,忙让座,叫春雨沏茶。小环自己却惶惶的隐到一旁自己的房中去了。   邓氏肌肤细润如脂,粉光若腻,于灯下看更是红晕微泛,十分动人。她是有名的秀外慧中,冷静自持的一个人,仪态端庄,气韵高雅。   容娘心中有些不安,然她与邓氏始终有些隔阂,并不交心,也不好直接问她何事,只得陪着说些寻常话。   两人从年节说到亲戚,又从绣活说到家事,邓氏微微一笑道:“妹妹好生能干,如此大的家务,一人操持,竟能滴水不漏,嫂嫂很是佩服呢!”   容娘听得这话有些过了,忙称自己只是瞎琢磨,只是长辈纵容罢了。   “妹妹何必自谦,家中众人口味妹妹知道的详细,又照顾周到。适才,我叫英儿送糕点去与六郎,六郎竟不喜甜食,只吃了些妹妹送的角子。唉,嫂嫂可是出丑了呢,连官人喜好都不知道。”   邓氏仍微微笑着,云淡风轻,十分婉约。   容娘一惊,知道不好。她并未叫人送角子去六郎处,如有的话,便只有小环。怪道适才她神色十分怪异!   容娘心中苦涩,也不好立马去问得小环,只得答道:“不过顺道,因外院陈大哥一人过节,叫小环安排人送些角子去,顺便给两位哥哥也送了些。”   邓氏只是淡淡的看着容娘,她为人向来温柔,然此时她的眸中太过静谧,渐渐的便有些愁绪浮上,须臾,那愁绪浓郁得近乎哀伤。   容娘不安的唤了声嫂嫂。   邓氏轻轻一笑,那笑,却是极淡极淡,不及眼底。   “容娘,六郎心中,仍有你呢!”   容娘心中如遭棒喝,心中竟似有些把持不住,不由得用手去扶了桌子。“嫂嫂,你莫乱说。”   邓氏垂了眼眸,苦笑一声,那优雅的仪容竟然有了几分狼狈。   “容娘,我知你为人赤诚。上回你生辰之事我已尽知,嫂嫂很敬重你。可是,六郎自婚后,常闷闷不乐,心有苦思。我便是看着他如此,也觉心疼。好妹妹,我愿与你效仿娥皇女英,一同服侍六郎,如何?”   邓氏抬眼,两只手覆在容娘的手上,眼中充满焦虑,似是在期盼容娘答应。   邓氏的手却是冰凉,容娘觉得自己的心也快冻住了,直冻得人浑身发抖,不能自抑。良久,她轻轻的抽回自己的手,声音极低,却十分坚决的说道:“嫂嫂,容娘绝无此心思。若容娘行事不当,嫂嫂但直言便是。请嫂嫂再莫提此话,若是如此,容娘便自请离去,再不回来。”   邓氏深深的瞧了容娘一眼,长叹一声,逶迤离去。   小环垂首进来,无声无息跪在容娘的脚底下。   容娘怔怔的瞧着她,不知作何感想:“小环,你……,你为何如此?”   小环却只是垂首抽泣,并不言语。   容娘看着她,想起两人自幼便一处长大,她虽说是买来的奴仆,却实是姐妹般的情谊。她对自己,却是比自己对她,更多了一份忠诚呢!   “小环,你喜欢六郎?”容娘的声音细微,在这寂静无声的房中却分外清晰。   小环身子一颤,掩面痛哭。   容娘蹲下身子,一把抱住小环。“我早该想到的,你总是心疼六郎,为他说话。傻子呢,六郎有什么好的,你该找个一心一意对你的人!” 第八十八章 半闲居 更新时间2014-4-23 22:54:41 字数:2787  正月一日至三日,城中仿效临安风气,关扑三日。士庶皆相交贺,细民男女衣皆鲜艳,往来拜节。坊巷间张灯结彩,间列舞场歌馆,软红十丈,鼎盛沸腾。   城中有两处处所,是普通百姓望而生羡的。一处为新酒库永安楼,据说内里说书唱戏,杂耍歌舞,样样俱全。城中**子弟,呼朋引伴,以去永安楼为荣。另一处则是半闲居,高家的茶楼,位处城北至高,这几日只接待城中清贵人士,平常商户人家,纵是家值巨万,也不得入。   高九郎拜节之际,便盛情邀请了徐府众人。老夫人对这个清秀的郎君甚是赞赏,初三那日,家中稍闲,便命家中一众游玩心重的年轻人放心去玩耍半日。   街市上人声鼎沸,热闹非凡。似乎城中之人皆涌到了街面上,人人喜上眉梢,连空气中都洋溢着浓浓的喜庆氛围。   驴车行走甚慢,车上之人也不着急,慢慢领略这一番繁华景象。玉娘悄悄的掀起一角车帘,小嘴抿着,圆圆的眼珠子兴趣盎然的打量一帘之外那个世俗快乐的天地。   “阿姐,快看,一匹大白马!”玉娘兴奋地回头喊容娘。   容娘侧头看去,那个背影十分熟悉,正是赵东楼。大节令下,他是宗亲,不该在宫中参加祭祀、朝会么?   一旁的婉娘看得眼直,那样神气的大马,那样贵气逼人的石青面氅衣,随着马匹的前行,大氅一角往后翻卷,露出乌云豹的内里。婉娘看得入神,许是老天听见了她的心声,那位仙人般的郎君不经意间回了头,却是朗眉星目,神采英拔,于庸碌人群中愈发显得仙姿出众,品貌不凡。婉娘倒抽一口气,心中狂跳。   一时到了半闲居的门口,高九郎挺秀清朗、温文尔雅,正在门前迎客。六郎七郎自与他有一番交谈,女眷们却是由婢女引着入内。婉娘有些磨蹭,玉娘早瞥见里头风光,忙忙催促道:“婉姐,快些。”婉娘眼角只能瞥见高九郎袍服一角,心中憾然。   入得楼来,只见半闲居内,且不说那陈设之高雅,器物之稀罕,最难能可贵的是,高九郎将街上的艺人请了进来,在收拾一空的庭院中为贵客表演,有倒吃冷淘的,有吞铁剑的,有耍傀儡的,有吐五色水,旋烧泥丸子的,还有几个说唱的俊俏娘子。   小娘子们与郎君们分别在两旁楼上,隔了纱帘,下面庭院中看得清楚。帘内,却有更好玩的玩意儿。桌子并拢了排在中央,上面堆了许多铺陈冠梳、珠翠、头面、衣着、花朵、领抹、靴鞋、玩好之类,皆是各家娘子们从家中带来,以备关扑之用。性急的小娘子们开始一一打量,看中自己喜欢的便议价掷铜钱。   各家小娘子久居内室,哪里有这好玩的时候,一时间莺声燕语,热闹非凡。   容娘陪着玉娘扑卖了几样小物事,身后有婢女轻轻招呼,她定睛一看,是高家的婢女,往常见过的,她心中虽有些不解,还是嘱咐了玉娘一声,跟着出来。   那婢女带着容娘走了偏僻的路径,绕过演戏的花娘,来到最后一进院子里。前头喧哗,此处却很是幽静,除几个婢女来往,并不见其他人。容娘定住脚步,问道:“是九郎要见我么?”   那个婢女歉意的笑了笑,身子稍稍一侧,后院的堂屋檐下,赵东楼长身玉立,黑眸幽深。   容娘放下心来,朝赵东楼一笑。不知何时起,赵东楼在她的心中,已是可以依靠信赖的人物。赵东楼见状,玉颜一展,冰融雪化,连日的暗沉心境瞬时晴朗。   两人坐定,让了一回茶,赵东楼问道:“可好?”   容娘抿嘴一笑,回道:“赵郎几次见我,都是这句呢?”   赵东楼不由一怔,回想起那回在富阳城中见到她时,确是问了相同的话。他哑然一笑,再问:“可好?”   容娘心中微微一动,不由看了看赵东楼,那人眼神关切,看着她目不转睛。容娘脸上一热,垂了眼睑,却道:“有些不好呢!”   赵东楼剑眉一挑,问道:“与七郎的亲事?”   容娘诧异的抬眼望去,他却移眼看向院中,那里有一株腊梅,傲然挺立的枝干上,鹅黄点点,粉金妆面,独具妖娆。   “七郎与我诉苦,说大郎独断,他——,很是无奈!”赵东楼语气低沉,从容娘此处看去,竟莫名的觉出些孤寂来。   “你有何计较?”   容娘正恍惚间,忽地听到赵东楼询问,她不由得抬眼,那人眼神深沉,正凝视着她。容娘心中一激,断了最后一丝犹豫,道:“我……,正欲请赵郎帮忙,我欲离去。”   赵东楼闻听此语,瞳孔猛地一缩,惊诧不已。   “如何离去?”   容娘开了这个口,接下来的话却是容易许多。她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,连着带何许人同行,日后如何谋生等等,说得详细。首要之事,却是请赵东楼为她在他处立一女户!   “离去,是为六郎,还是为七郎?”   容娘一顿,往事历历,一闪而过,若定了心意,也是可以忘却的。她释然一笑,道:“为自己。”   赵东楼久久的凝视,心中满是不可思议。然容娘是那般的期待,连语气中都洋溢着对新身份的渴盼。她的黑眸灵动,莹白的小脸熠熠生辉,正如春日蓬勃的嫩叶,在温煦的阳光下绿意盎然,彰显无限生机。   是了,她便是一个如此决然、如此果敢、执拗、倔犟的小娘子,在他见到张炳才的残耳时,不就明白了么?这许久的挂念,午夜梦回,心底的那分渴望,不都是为了这样一个独特的小娘子么?临安街头人头攒动,可是他的心中独独只存了一个她,那样熙熙攘攘的街头,只余了一个她!   初时的心动,不过是看到美貌小娘子,心中喜之,便欲戏之。便是在庄上,也有一分闲得无聊寻些乐事的意思。待他救徐守中归来,得知容娘那般执拗的举动,又那般悲怆的消失时,他方才知晓,他的心,已然丢了。   无法说清楚在富阳街头见到容娘那一刻的心头潮涌,故此,万般言语,只得问一声:可好。他惟愿,她一切皆好!   这个世间,只有一个如此的小娘子,一举一动,牵扯着他的心。他原是打算无论如何,要了她的。可是如今,他却没了那个勇气,他怕亵渎了她,怕她伤心,怕她从此不再理他。   眼前的小娘子眉梢间皆是笑意,脸上光芒绽放,无比的轻松愉悦。罢了,便是如此,如她的愿吧。   赵东楼缓缓弯了唇角,道:“好。”   半闲居中楼的某扇窗后,高九郎不动声色的看着赵东楼送容娘出来。半响,他微微一笑。   刘虞城看见,便有些不屑,道:“原想容娘子是大户人家闺秀,知书达理,又有心计,是郎君的良配,谁料,不过如此。便是小户人家的小娘子,也不会如此伤风败俗,私会郎君,可是……。”   高九郎摆了摆手,神色自若,问道:“可安排了人?”   刘虞城忙道:“茂儿在后头窝着,他极是警醒,绝不至被发现。”   正说着,外头有人轻叩,刘虞城忙开了门,闪进来的正是茂儿,九郎的小厮。他手脚机灵,言语利索,三言两语便将容娘与赵东楼的话说得明白。   刘虞城听罢,不由得直了眼睛,连声道:“这……这……这……,这小娘子,怎生如此违世绝俗!”   这违世绝俗,却是比那伤风败俗更让他震惊!   “这小娘子,如此……,断难掌控,况那徐府不过如此,京中郑家,咱再多走动走动,想来不难。娶妻当娶贤,郎君,弃了她吧。”   高九郎却摇头,深不可测的眼睛里居然也带了一丝笑意,他饶有趣味的道:“不必担心。日后有了小郡王的眷顾,还要他徐府做甚?”   刘虞城脑中急转,他纵是这世间最懂九郎之人,此时也猜不透九郎的心思,于是颓然道:“九郎自有主意,待自己亲事,也需谨慎些。”   外头小婢轻轻来回:“郎君,婉娘子在外求见哩。”   刘虞城与茂儿垂首暗笑,高九郎皱眉,不耐道:“那蠢货,又来痴缠,快去打发了她!” 第八十九章 亲事 更新时间2014-4-24 23:55:35 字数:2677  第八十九章婚事   倒不需人去打发,一侧的楼梯上被踩得“咚咚咚”作响,却是有人上来了。门外婉娘听见,心中遗憾,不得不匆匆去了。   上来的是守平!守平在高九郎面前素来畅所欲言,如今隔了几月不见,更是有许多话要说。高九郎又甚有涵养,他微微倾向守平,那双点漆的眸子似能看懂人心,偶尔点头,插话时恰到好处,言语极为得体,不会抢了话头,也不会一味迎合。   因说到半闲居,守平兴冲冲地道:“那边郎君们都在议论,说九郎心思巧妙,造的好雅致所在,实是清平县头一个好去处。九郎,你今日这一举动,可是赢了不少人心啊!”   高九郎听罢,便微微侧脸,看向守平,他的黑眸中微含笑意,道:“这个主意,可是容娘子出的呢!”   原来当日九高九郎欲借关扑三日的势头,替永安楼再造一把火。不料八斤回去一说,便带回了容娘的话,说永安楼人气已盛,不如在半闲居想些法子,趁机做些铺张。关扑之日,城中各户倾巢而出,独独读书人与小娘子们不好与市井人士混杂寻乐,不如将半闲居腾出,好生招待了这些人,也博些静雅高洁的名声。   守平得意一笑,道:“你不知我这个妹子,天性聪颖,许多想法,纵是一般的郎君也断断不如。那年我说的修路与免租的法子,便是容娘出的主意呢!”   高九郎黑眸一凝,更显深幽,顿了片刻,他摇摇头,自嘲道:“若容娘是郎君,怕是成就非凡。”   孰料守平一听,那脸色反倒似从高山顶上一路咕噜噜滚下来一般,瞬时垮了下来。他长叹一声,幽幽道:“九郎不知,我这个妹子,吃了许多苦头呢!”   然而这些苦头,却是不好与外人说得,守平转了话题,与高九郎聊些临安风俗。   爆竹声中一岁除,饮过椒柏酒,乞过愿,鞭春牛,戴幡胜,看过元宵的灯山,这个大节,也就过去了。   年节的热闹便如那炮仗,轰轰烈烈的炸响过后,余味未消,声音已散。平凡的日子一如这清江河水,从上游缓缓流淌而来,它不留你,也不为你而留。   年后守礼携了家眷去了临安,便是临走那日,他也未能与容娘说一句话,容娘一直避而不见。守平也被守中打发去了临安,临走前送了他一句话,若是今年省试不能得中,便收拾铺盖回清平,侍奉长辈。守平灰溜溜的去了。   城北的房子在震耳欲聋的炮仗声中开工了,一应大小事宜,在高九郎的周密安排下有条不紊的进行,徐府只需跟着他的步子,一一照做便可。府中不独两位夫人,便是徐守中也称赞高九郎好心思。   虽如此,容娘日日在家中算大小账目,也算得头昏眼花,腰酸背痛。然她心中有个计较,便是在离去前完成此事,以尽最后一份心意。离去的愁绪与新生的期盼交织在一处,心里时而冷时而热,极是难受。倒不若一心做事,反过得畅意些。   容娘存了此心思,去了负担,行事便不受约束,越发得心应手。往往那边高九郎发了话过来,这边容娘做出的回应又准确又及时,绝少误事,配合堪称天衣无缝。   刘虞城冷眼旁观,看得一时,不由叹道:“这小娘子,这小娘子……。”   高九郎之事微微一笑,并不答话。   中途张家跟风而上,也照了样子在坡地建房,高九郎与容娘一个在城南,一个在城北,同时道:“不必理会!”这个“同时”是八斤考究的,据说连神情都有些类似。   到四月中,临安守礼写信回来,特特的派了七斤送至家中。彼时于氏正与徐夫人在老夫人处说话,听到有守礼的信,老夫人大喜,忙忙道:“真娘,快些读来,可是三娘有了!”   徐夫人抿嘴一笑,心中却也是有些期盼的。她打开书信,先自默默的看了一遍,看到后来,神情却有些凝重。老夫人与于氏看着,还打量是出了甚么大事,不料徐夫人一一说来,两人俱是一怔。   守礼心中说,他丈人邓仆射因喜守平性格宽厚、温润而泽,要与守平说一桩亲事。说的却是礼部杨员外郎家的小女,正逢及笄之年,容颜殊丽,知书达理,颇有贤淑之名,恰与守平相称。   老夫人一听,并不言语,只是神色间不太喜悦。   于氏早听说了大郎的决定,心知老夫人取中了容娘,便打诨道:“六郎才刚成亲,便知为弟弟谋亲事。如此,倒有几分当家的味道了呢。”   不料老夫人听了脸色一沉,道:“不是他丈人撮合的么,关他甚么事!”   此事实不能怪于氏,容娘与六郎之间的事,她确是不知晓。   于氏被驳了个没趣,便讪讪的退到一旁。   徐夫人默默的想了一回,起身慎重站了,朝老夫人恳求道:“娘,我欲让七郎相看相看,求娘答应。”   老夫人重重的叹了一回气,道:“真娘,你总是心软。容娘嫁谁不是嫁,难道嫁到别家去,便比咱家强?”   徐夫人淡淡苦笑,容娘虽不是她腹中所出,那性情,不说十分了解,却也是能捉摸个大概的。怕是,她更愿意嫁出去吧!   “娘,容娘你是知晓的,极重情义,她又是个执拗的,拿起便有些放不下,若留在家里,她一辈子不畅快。她一个小娘子家,受的这些苦也够了。娘!让她嫁出去吧,算是咱家欠她的!”   说到后头,徐夫人热泪滚滚,伤心的无法自己。   老夫人看着这个形容憔悴的儿媳,这两年,她竟是衰老的厉害,精神又不好,有时连她这个老婆子都比不过。诶,若是大儿在,她何至如此操劳?   “你总是惯着,哪家的小娘子不是家里指亲!况大郎那里,你如何去说?”   老夫人心里实有些话,偏于氏在此,也不好说得。容娘与六郎之间私相授受,做长辈的便该言辞斥责,收了他二人的心去。罢了,六郎在外为官,此事却不能宣扬出去。   徐夫人见老夫人有些松动,忙道:“只需娘不帮着大郎说话,待大郎回来,我亲与他说。”   此回徐夫人下了决心,也不等大郎归家,便写了回信去,叫守礼打听女方家世,行事作风。不过两日,守礼便回信说,那家原是书香世家,行事是出名的有礼,那小娘子的名声甚好,只叫徐夫人起了草帖,再送往临安。   几番来往,邓仆射夫人代了家长,带了守平与那小娘子相亲。两人一看之下,竟是对上了眼,羞答答插了金钗,许了心意。徐夫人大喜,忙细细禀报了老夫人,老夫人无奈只得答应。事已至此,便是大郎归家也没有办法了。   于是徐夫人赶紧置办了定礼送过去,那边又回礼过来,来往反复,不亦乐乎!   容娘知晓,倒是没有多大反应,左右嫁或不嫁,她都已经下了决心离开。   然守平之事一定,婉娘便十分打眼了。她比守平尚长的一岁,婚事却没个影儿,老夫人每每看见于氏,便要念叨一番。于氏无法,只得请了媒婆四处打探。不妨婉娘东挑西拣,总是不如意,最后还是丁二娘悄悄在于氏面前说了好话,于氏方知她们母女是看中高九郎了。   于氏心中犯难,婉娘其人,不比娥娘,娥娘只是愚钝,婉娘却是心肠狠辣,性情乖戾。若嫁到高家,怕给瑾娘添事呢!   于氏正犹豫间,高九郎却派了媒婆登上了徐府的门,正式求亲。   此事不独是徐府众人惊讶,便是刘虞城,也是懵懂的。他不知郎君为何执意于那个不守妇道的容娘子。虽小娘子有几分聪颖,然娘子便该守在家里,相夫教子,只求贤惠,多了一分聪颖反容易取巧卖乖,祸乱家宅。   难道九郎对那容娘子动了心?   九郎只是付之一笑。那笑,云淡风轻,无关风月。 第九十章 醉意 更新时间2014-4-25 23:36:11 字数:2351  话说高九郎求娶容娘,徐夫人左思右想,皆觉得九郎实是无可指摘的一个良婿,只家世差些。他人品持重,长相又好。虽是商人,然如今世风如此,连官宦之家,也难免遣了家人做些买卖勾当,赚些钱财。最难得的是他原乃读书人,修养不比一般商人,行事当中自有一股儒雅味道。   徐夫人当下喜滋滋的去与老夫人商议,老夫人瞧了瞧徐夫人精神焕发的模样,勉强按捺住心头的话,由得她去了。   徐夫人正想着凭草帖问卦,好交予媒婆去换帖子。不想外出数月的守中归家,两位夫人大喜之下,便待与大郎商议之后再做决定。   守中却是被白甲扶着回来的,内院也不进,只在外院书房歇了。   两位夫人大骇,唯恐出了甚了不得的大事,忙颤颤巍巍的去看。容娘听说,好歹安抚了挣扎欲起的张氏,也跟着两位夫人同去外院。   到得外院,书房里头传来守中嘶哑的声音,似是吃了不少的酒。   “哼,你不过是个老兵油子,白拿了军饷,上了战场只知闪躲!”   守中素来正义凛然,话一出口,哪句话都是道理,容娘却是从未见过大哥也有如此“平易近人”的时刻。   “将军,战场上只晓得拿身子去挡刀枪的都是傻子!白甲会躲闪,也会伺机出手。”白甲的话声却极是冷静,不急不缓。   谁知守中听了白甲的言语,却是大怒,声音陡然提起,粗声喝道:“什么将军,你不知么,我早已不是什么将军,如今跟你白甲一般,是个良民百姓而已!”   言罢,房中“哐啷”一声,想是摔了甚物事,惊得外面两位夫人面面相觑。徐夫人欲待进去,老夫人却将手一栏,轻轻摇了摇头。   里头白甲的声音再起,却将两位夫人唬得嗔目结舌,面如雪霜。   “将军,你何必自苦。朝廷纳些岁贡,咱藏在这一隅,日子也过得,乐子也享得,免了战祸,甚好!再者,你便是要上战场,谁个给你兵?谁个给你粮?靠朝廷那些个日日争执不休的老家伙?当日南逃他们的腿脚倒快,金人尚未挨近,人已逃得恁远!靠官家?将军你还是歇了这条心吧,人家的老子尚在金人手中,帝姬给金人做妾,他且不思出战,没得你来操这份心!”   如此逆天的话语自白甲的口中出来,却是轻描淡写,似说些邻里琐事一般。两位夫人听得心惊胆战,正欲进去训斥一番,里头大郎却冷笑道:“哼,若是如此,你为甚跛了一只脚还要赖在军中,不是遣返归农么,你为何不走?你割了金兵的发,编了绳子做裤带,你若非恨极,能行此令人作呕之事?”   容娘听得明白,心中便翻滚欲呕,终究生生忍下。   白甲却停了一停,须臾,方道:“将军,我与你不同。你是个磊落光明之人,心中存了大义,无一刻不想着收复大业。我,——不过是个小人。我将这条残命抛在战场上,不过是想着我白家十几口人,被金兵活活烧死的灭家之恨!我婆娘,身怀三甲,被辱至死!我编的这根绳,系在腰间,不过是日日提醒,他金兵杀我家一人,我便要杀他金兵五十!我那未见天日的小儿,则要杀一百金兵才够。”   白甲说到灭家之恨时,咬牙切齿,恨不能立马手刃仇人;说到他婆娘和他的小儿之时,他那般高大的男子,语带颤音,让人听了心中悲苦。   屋内屋外一片寂静。   两位夫人心中惨戚,不忍再听,也不惊动屋内的人,悄悄走了,也未留意容娘滞留在后。   容娘原也打算离去,可是她的脚步迈不动,那般悲壮的话语,重重的敲击着她的内心,又狠狠的将她的脚钉在地上,不能动弹。便是小环拉了拉她,她也丝毫无觉,只顾凝神听着屋内的响动。   过得一时,守中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:“四喜,再拿酒来!”   四喜呐呐道:“大郎,原在外头喝了许多,莫喝了吧!若娘子知道,要担心哩!”   “快些,恁的啰嗦!”大郎一声暴喝。   四喜只得出来,他一眼看见容娘与小环,不由一愣。容娘却朝他做了个手势,示意他跟上。   走得远些,估摸着书房里头两人听不见了,容娘先吩咐小环道:“你去库房里找了那玉壶春来,便是上回高大哥自临安带来的酒。再去厨房要乳娘做几个菜,要一盆胡辣汤,放些酸笋,味要重些。”   小环依言去了。容娘回头对四喜道:“玉壶春酒味淡些,一会儿大郎要是问起,你便说府中只有这酒,不需多言。”   四喜点头。   容娘却又问道:“大郎为何如此不快?”   四喜一愣,想着到底不是什么机密,便回道:“大郎此去,路过衢州,因想起杜大将军被黜之后返乡衢州,便去探望。谁料,谁料……,大将军居然病逝一月有余!”   容娘听到杜大将军,只觉耳熟。她细细想了想,想起当日高九郎之语,那杜大将军可不是大郎的上峰!   “因何病去世?”行伍之人,按理身子比常人健壮,正当壮年的将军如何突然病逝?   四喜眼神暗了暗,闷声道:“说是脚底长了痦子,后来便开始糜烂,最后竟然不治,不过两月便去了。”   痦子?容娘也是见过的,厨房宋大娘的鼻子上不就有一个,如何能要人命?   “白使臣说是憋死的,想打仗打不成。大郎说甚么‘出师未捷身先死’。”   出师未捷身先死,长使英雄泪满襟。   容娘心头十分压抑,便是这初夏绚烂的阳光,也驱不走心中沉沉压来的乌云。这一刻,容娘忽地觉得,自己的那些纠结烦闷,实是不堪一提的小事。   守中清醒过来时,便回内院看了一回两位夫人与张氏,仍旧去外院住了。清醒时看回书,与白甲打斗一回,累了便喝酒,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也是有的。连昌明也丢了工地上的事,三人混作一堆,昏天暗地。   两位夫人十分担心,但没有人去劝诫,只嘱咐厨房里做精致饮食送过去,又叫人去街上兑了温和的酒水。容娘默默的看在眼里,似有所悟。   张氏虽担心却无法可想。她拖着病体,这些日子越发容易疲惫,连坐起来都很是为难。靖哥儿每每趴在**边,娇声喊娘。张氏看着憨态可掬的小儿,心中苦甚,又要人去娘家接了张四娘过来。   大郎过来看望之时,张氏每每要张四娘端茶递水,其意昭然。大郎虽是武人,也知晓张氏的一番苦心,虽心中无意,只不忍拂她的意。   张四娘心中只暗暗叫苦,眼看着自己便要做人小妇,虽说阿姐病重,谁知她能拖多久。便是做了填房,又有甚么意思?更何况,徐大郎如今犹一介白身。   到第三日,赵东楼却又过来。   小环匆匆的回来报与正在算账的容娘:“小娘子,小郡王与大郎打起来了呢?”    第九十一章 选择 更新时间2014-4-26 22:19:27 字数:3236  容娘一怔,继而笑道:“无妨,这几日哪日大哥不与白大哥陈大哥打几架?”   小环急道:“你是不知,打得极凶哩!小郡王……小郡王被大郎逼到墙角,那枪,险些刺到小郡王!若是毁了脸面,可怎生是好?”   容娘一想,确实如此,若是毁了脸面,赵东楼可以不计较,被人瞧见了可是不好,大哥此时再被人抓住把柄,可不得了!   “老夫人与夫人知晓了么?”   小环连连摇头:“张娘子呕了药,两位夫人都去那边了。也不敢去告诉,怕张娘子听见了着急。”   容娘听了,忙起身去外院。   尚未到垂花门口,容娘便听到了外头的呼喝声,棍棒挥舞得呼呼响,时而砸在石头上,或是磕碰着了哪处,发出刺耳的声音。   白甲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:“赵郎,你如此可不行啊,招使得太老,又太守规矩,战场上怕是早被人割了脖颈了。”   赵东楼大约是忙里偷闲回应,声音有些不稳:“闭嘴,死瘸子,有那日,只怕是我来救你!”   “你”字被咬得极重,怕是守中的棍子攻了过来,赵东楼忙于应付,不再说话。容娘只听到棍棒的呼呼声,与赵东楼的喘气声!   容娘与小环隐在垂花门后,朝院子里看去。   徐守中平日使枪,今日却使棒,惯使的那杆枪却在赵东楼手里。容娘瞧见,心就安了下来。大哥知道让枪,心里还是有分寸的。   孰料看得一回,容娘也不由得心惊胆战。   赵东楼武艺看上去是很不错,一招一式娴熟流畅,挪移跳跃极是灵活。可偏偏碰到了守中,他的动作可谓十分简洁,对阵极有耐心,往往闪避得十数下,大约是看准了赵东楼的弱处,一棍狠狠抡了过去。赵东楼忙用枪来挡,谁知守中那是虚招,他手腕急收,反将那棍往上一挑,赵东楼的枪脱了手。守中手腕一沉,棍已朝赵东楼面门压去。   “大哥!”   容娘顾不得避讳,急忙出声。   已然迟了,以赵东楼的身手,他本有机会避开,那一刻他却晃了神,反应迟了一步,被守中一棍击中肩膀,身子一矮,跌坐在地上。   容娘呼了一口气,心中万分庆幸。原来大哥使得那般轻松,不过一滑,本要击中面门的棍便偏了方向,击在肩上。纵使肩膀肿了,总瞧不见,比脸上青肿要好。   她正心里算计,那边守中收了棍,狭长的双眼看了过来,眼中尚残余对阵时的狠厉,只听他喝道:“作甚?”   小环瑟缩着往容娘身后躲了躲,容娘小心肝颤了颤,脑中急转,呐呐答道:“婆婆,要你别伤了人。”   守中面无表情,转身,回书房。   地上赵东楼也不着急起来,他笑盈盈的看向容娘。甚是欢喜的模样。   白甲面无表情道:“赵郎,可要人救?”   赵东楼一个鲤鱼打挺,利索起身,道:“瘸子,别说小爷他日不救你!”   白甲叹了一口气,幽幽道:“哪处黄土不埋人啊,若是埋在河那边,也算归家了。若是白甲剩得一条贱命,定帮兄弟拎罐骨灰回来。”   昌明踢了他一脚,嫌他说得晦气。   “走吧,又有玉壶春喝!”白甲堪堪避过,萧索的跟在赵东楼身后。   这一群人,却是十分奇怪,相处竟然没有尊卑之仪,全然是一帮兄弟模样!   小环捶着胸口,喘气道:“吓煞人了,吓煞人了!”   容娘靠在廊柱上,缓了一会儿神,方才往厨房而去。大哥那模样,别说小环害怕,怕是一般人不敢直视呢!这些日子大哥不修边幅,满脸胡须,合了那等凶狠的眼神,实是……,太吓人了!   厨房里一屋药味,张四娘亲在那边守着药罐,十分尽心的模样。   容娘也不理她,自去捡看了菜篮,想了一回,囫囵做了几盆菜,一盆酱烧猪手,一盆炒田鸡,一盆鲜鱼羹,一盆新鲜菜蔬,一大盆的宽条汤饼,叫人端去。   小环不由咋舌道:“这也太粗糙了些!”   然那帮人看到这样粗糙的几盆菜,却很是欢喜。   只白甲盯着桌上的玉壶春,十分无奈的道:“将军,小娘子做事甚得人心,就是这酒给的太吝,如此寡淡的酒,不如不喝!”   昌明笑道:“这是临安的名酒,你居然嫌弃,真是粗人一个!”   赵东楼瞥了一眼,不着痕迹的问道:“你怎知是小娘子的主意?”   白甲低眉垂眼,声音殊无起伏,道:“我自然知道。”   赵东楼等了一时,不见他有后话,不由剐了他一眼,奈何这人脸皮厚,又不理不睬,自然无甚威慑力。   “他原是斥候出身,耳力眼力较常人敏锐,心肠又比别个弯些。”大郎淡淡道,便要伸手去拿酒壶倒酒。   赵东楼却伸手一挡,眼里甚有得色:“我带了酒来!”   却是烧喉咙的烈酒,不知他从何处搜刮而来,正合愁闷之人喝。这一屋子的人,各有各的不如意,各有各的伤心处,凑在了一块,性情相投,言语畅意,于放浪形骸之中宣泄心中愤懑或不得志,实是人生一大快事!   酒入愁肠愁更愁,守中此人,素来律己甚严,从不放肆。如今一放开,心中各样情绪上来,倒比他人更易伤神。   大醉!   ……   人生总是如此,你伤痛之时,上天会给你加另一重伤痛,便似腌菜一般,盐是要一层层撒上去的,逼干了内里的水分,方能经得起收藏。   张氏已是油尽灯枯,不过是想着娇儿憨女,勉强撑了这么些日子,到这一晚,已是药石无医,她纵是及其不舍,阎王爷来勾人,却是谁也无法拒绝。   半夜被唤醒的大郎红赤着眼,握紧张氏的手,全身紧绷,不能言语。   这天地,呼喇喇变了颜色,勾人的魂魄啊,你也不体谅这人世悲苦,只硬生生将亲人拖离!剩得这娇滴滴的儿女,这苦煞煞的汉子,茕茕孑立,踽踽独行!   ……   守中自张氏离去,越发往外奔走,十天半月回来一趟,呆上两天,重又外出。   容娘问起四喜,大郎成日在外做些什么时。四喜垂首,说就是不停的行走,夜了随便找个宿头,次日再走。   容娘呆了一呆,不再言语。   老夫人守中满身尘土,一脸风霜之相,知他心中苦楚,不由心疼,也由得他去了。   靖哥儿整夜整夜的哭,小小的人儿似乎知道他最亲的人去了,天色一暗,便要寻娘。寻不着便哭得昏天暗地,无人能哄。   徐夫人忍了悲痛,不顾病体带了靖哥儿在身边,日日哄着。不过几日,反把自己身子拖垮,也病倒在**。幸亏玉娘子懂事,细心服侍,徐夫人才得慢慢好些。   张四娘也哄了几回,却是心不在此,做了样子哄得一时,假装无奈,寻了个借口回去了。   容娘无法,只得夜夜抱了靖哥儿晃荡,又寻了新鲜玩意儿与他玩耍,耐着性子与他兜转,每每哄到半夜,靖哥儿方才劳顿不堪,沉沉睡去。自此,靖哥儿只认容娘,别个却是近不了身。   容娘又要担心徐夫人,又要操心外头房子的事情,夜间也没得歇息,心神俱疲。   然而家中却太过寂寥,除了靖哥儿不时的闹腾一阵,大白日的竟无甚声响。   老夫人年岁大了,坐在榻上不免瞌睡。然当她猛然惊醒,看看屋中冰凉,偌大的宅子,竟然如此空寂。如今已是过了端午,外头日光耀眼,院子里的桑树上,郁郁的桑叶婆娑翻动,亮闪闪的。   老夫人心中有些不稳,忙叫稻香取了养心丸吃了,又抚了抚胸口,方才好过些。到得晚间,老夫人却又发病,身子沉重,嘴里苦涩。只得请了郎中开方子,又是一番忙碌。   如此一来,容娘越发辛劳,竟是脚不沾地,席不暇暖。   容娘正与两位管事说外头事情:“便依九郎的,不管他张家如何作价,由得他去。咱先将石阶修好,树木栽妥,缓上一缓再说。若有剩余木料,叫匠人做些桌凳**榻,白大哥要搬过去,也好生活。”   外头稻香来禀,说老夫人请她过去。   容娘诧异,看稻香情形,竟是十分庄重的样子。她心中顿时惊疑,忐忑不安的一路过来。   老夫人神态萎靡,半靠在榻上,那模样,却又显苍老了些。   “容娘,你是个好孩子,有孝心,情义又重。如今你也大了,到今冬便要及笄。原本你娘看中了高家九郎,谁料你嫂子去了,便歇下来了。”   高九郎之事,容娘却是不晓,如今听到耳朵里,许是这些日子忙的狠了,心中竟然平淡的很。   “你也知晓,家中如今状况,六郎夫妻是不能回来的,七郎要下场,若是得中一时也回不来。你娘身子也不好,便是我,这几日一病,倒有些怕了,只恐一口气不来,两眼一闭,便去了。”   容娘一听,心中便自酸了,待要开口安慰,老夫人却摆了摆手。   “我心中放不下的只有你大哥,他十几岁便入了军营,打打杀杀,有甚苦痛,总是一人背了,从不与家中说起。好不容易积了些功劳,又遭了事。如今你嫂嫂也去了,剩的他孤零零的,我瞧着心里难受。”   老夫人重重的叹了口气,道:“容娘,你可愿意,嫁与你大哥?”   容娘一惊,两眼陡然睁大,不可置信的看着老夫人。   “婆婆不强你,容娘。左右你的婚事也该定了,原本该家中长辈做主,你娘也病了,你自己定个主意吧。要嫁高家九郎,到时便风风光光将你嫁出去。若是嫁你大哥,家中你也知晓,怕是有一番劳顿,要靠你撑起家事。” 第九十二章 流言 更新时间2014-4-27 20:15:47 字数:2717  夜半雨声窸窸窣窣,带来丝丝清凉。容娘侧身,瞧了瞧靖哥儿,小人儿呼吸悠长,睡梦正酣。他那两只胖藕似的小手握拳举在耳侧,红润的小嘴嘟起,不时嘬弄几下,似在吸奶的模样。容娘不觉好笑,捏了捏他圆嘟嘟的脸蛋。靖哥儿翻了个身,不满的嘟哝了两声,手脚皆缠住容娘,小脸还在容娘的身上蹭了蹭。   容娘用唇碰了碰他的额头,帮他掖了掖被子,方才闭上眼欲睡。   却又哪里能睡着!   这一日府中依旧清静,可是她的心中却无比的躁烦。   婆婆的话不时在耳边萦绕,嫁给大哥?嫁给九郎?   娘的脸色萎黄,话音虚弱,主意却坚:“容娘,家中尚过得去,你不必过虑。九郎是个有主意的,有他照顾,娘放心。”   “容娘,九郎家中人口少,家底薄些,反好相处。乳娘只盼着你平安过日,少些烦扰。你若舍不得府里,临安离此甚近,勤些回来便是。”乳娘忧心忡忡,唯恐她选错了路,一辈子后悔。   容娘不禁苦笑,她却是谁都不想嫁呢。赵东楼说立女户之事轻而易举,只瞧她何时定下心来。若是能有自己的一户小院,与乳娘相依为命,那般自由恣意的日子,该有多好!   一灯如豆,更漏声长。初夏的夜晚微凉,隐隐可以听到绵密的蛙声,此起彼伏,彻夜不休。   容娘长叹一声,靖哥儿被子里的腿又往她这方探了探,却是十分不安,生恐容娘不在。   容娘将他揽近些,两人呼吸相闻,渐渐睡去。   次日,容娘服侍老夫人用早饭,心中很是尴尬,谁料老夫人面色如常,并未提起此事。容娘悄悄的松了一口气。   靖哥儿用的是蛋羹,他越发黏着容娘,一手扫掉乳娘递过去的汤匙,从椅上挪移下来,迈着两条小短腿趔趔趄趄的往容娘处奔。   “姑,姑!”   小人儿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依赖,一心期盼的往容娘怀里钻。   容娘无奈,只得蹲下去接着靖哥儿。靖哥儿两条胖乎乎的胳膊环了容娘脖子,小脸蛋紧紧的挨着容娘的,蹭了蹭,撒着娇喊:“姑,姑,姑姑,喂喂。”   他尚未断乳,身上一股浓浓的乳香味。被一个小人儿依赖是一桩十分奇妙的事情,心里会不由自主的柔软、融化,恐他冷,怕他饿。他哭起来便如一只小兽般肆意,毫无道理可言。你会无奈,更会心疼。   带的这月余,容娘也摸透了靖哥儿的性子。她搂了他一会儿,方轻轻掰下他小小的胳膊,柔声道:“靖哥儿下来,好生坐着,姑姑喂与你吃。不然,姑姑不理你呢!”   靖哥儿眨巴眨巴大眼睛,清澈的眸子蓦地浮上一层笑意。他重重的点了点头,自己挣扎着下来,重回椅上老老实实的坐等容娘喂饭。   老夫人抬眼,默默的看了看那轻声软语的一大一小,复垂首静静的用她的粥。   才刚用过饭,于氏慌慌张张的进来,她见到容娘在此,却是欲言又止。容娘心知必是有甚她不能听的,便抱起靖哥儿去了外头院子里。   靖哥儿才刚学会走路,趣味极大,四处能行走之地他皆要丈量一番才好。偏偏他瞧见一只嫩黄的蝶儿在草丛中忽闪忽闪的,小小的身子便不顾一切,直往前仆。容娘与小环并靖哥儿的乳娘三人忙着追赶接应,也累得一头汗水,气喘连连。   一时稻香出来请容娘进去。容娘试了试额际,交代小环与乳娘好生照看着。   入得屋来,于氏眼含怜悯看了看她,不自在的朝她笑了一笑。   容娘心中有所警惕,去瞧老夫人时,老夫人深邃的目光里透着些暖意,示意容娘坐下,她缓缓道:“容娘,我思想再三,此事殊不能瞒你。”   容娘的眼皮跳了跳,虽不知到底何事,直觉十分不好。   “城中如今有流言,说你与张家畜生私奔。”   此话便如晴天霹雳,直将容娘炸的头昏脑涨!过往的不堪与屈辱如春天的惊雷一般滚滚而来,毫不留情的在她的心上轧过,直将她那颗愈合不久的心碾得支离破碎,剧痛无声。   “容娘,你须得稳住。我今日告诉你,皆因你生性稳重刚强,婆婆信你挺得过去。如今既然城中传开,高九郎必然已然知晓。你心中须得有数。我瞧高九郎行事不是那等浅薄之人,若他能信你,必会重来提亲。若如此,他实是你的良人,婆婆再不拦你。若他不信,你也莫伤心。姻缘天定,那便不是你的缘分,咱们也别强求。”   于氏担心的看着脸色苍白的容娘,她双眼微垂,长长的睫毛微颤。唉,如此不幸的小娘子,怎禁受得起此等流言蜚语?   “容娘,你莫伤心。都是那些市井小民无知之语,咱左右听不见,不理便是。”   长者的关怀稍许抚平了容娘心中的痛意,然心中另有一种情绪叫嚣着升了上来。容娘感知得清楚,那是仇恨。来势汹汹的仇恨,自当初于小巷之中呼救而无人理睬便已发生,在张家被那强蛮的卞氏所欺时即已埋下,被张炳才那畜生强行掳走险些被辱时,已是仇根深种!   还有谁知道自己被掳之事?又歪曲成如此不堪的丑闻?   容娘咬了咬牙,恨到极处反渐渐平静下来。她抬眼,直视老夫人,道:“婆婆,无论有无流言,容娘已下了决心,嫁与大哥。若是大哥嫌弃容娘污秽,容娘自无话可说。至于高家九郎,若来提亲,婆婆大可拒绝。流言一事,我心中有数,容娘断不会因别人龌龊的心思而折磨自己。”   此番话铿锵有声,干净利落。越发显得其人朗如日月,清如水镜,由不得人些许玷污。   老夫人听到后头,饱经风霜的眼睛放出异样的光芒。她连连点头,心中实是激动异常。   “好孩子,好孩子,你说得极好!婆婆没有看错人!”   背着容娘,老夫人对愁眉苦脸的徐夫人道:“你放宽心。如今我看明白了,容娘是个靠得住的,她心里自有杀伐决断,再大些,比你都强。当日我错待了她,幸得老天眷顾,她还在咱家里。咱家一直不顺,须得有这么一个人,经得起风雨。你只叮嘱家里这些人,把嘴闭紧,熬过了这阵,自然便好了。”   徐夫人不免又叮嘱于氏,要那边众人守紧口风,不得胡乱言说。   这日,城北房屋收拾妥当,高九郎看准时机,请人择了好日子,将那炮仗放得满城轰响,又请得一帮子杂耍艺人助兴,顿时全城皆知,高徐两家卖房了!   张家原抢了先机,卖了几处房子。高九郎好心思,将徐高两府的房子握在手中,尽心收拾,只看他张家买卖。待张家势头一弱,他便将那声响弄得极大,一时来往人群不绝。   这两家的房子造得结实实用,摒弃了一切华而不实的装饰。整齐的石阶路,干净的小院,屋中甚至有家具若干,院落之间以树木间隔。实是居家的好去处!   一拨一拨的人群来了又去了,一只只粗糙的大手抚摸过门窗,一双双艳羡的眼睛流连忘返……。这日城中的经纪忙个不停,衙门大门敞开,公人严阵以待,专为这桩城中最大的买卖写文书定契约。   这一日,徐高两家,共四十户宅院,共卖了一十六户,进钱一千二百八十余贯,去除上缴的契税与成本,赚的的纯利约计八百贯!   八百贯!   进之长大了嘴巴,两眼发直,俗不可耐的表示了他的惊讶。这笔钱,在徐府鼎盛之时不过是九牛一毛,而如今,在手头尴尬的进之眼中,无疑是一笔巨大的款项!当晚徐府众人兴奋不已,言语之间皆离不开此事。容娘也暂且放下心事,将那算盘拨了又拨,嘴角却是翘得越来越高。   月上中天,城中灯火尽熄,一片安谧。   容娘揽着靖哥儿睡得正沉,却被小环猛的摇醒。容娘睁开朦胧的眼睛,含糊问道:“何事如此惊慌?”   小环神色惶惶,急急答道:“小娘子,城北起火了!” ☆、第九十三章 翻车     很多很多的感谢,不能言传!娘子在你们的鼓励下一路写来,也会在亲们的关注下继续写下去,总之,谢谢啦!鞠躬……   容娘赶紧爬起来,一旁的靖哥儿感觉到身边一空,手脚马上跟了过来。容娘拉了小环陪靖哥儿躺下,自己胡乱穿了衣裳去到院中,往城北方向一瞧,只见那处火光大盛,红彤彤的惊煞人!容娘心中狂跳,只恐城北的房子出事。她按捺不住,抬脚就要往外奔。   院中观望的婢女们看见,纷纷劝慰。老夫人与徐夫人也被惊醒,见此情景,老夫人忙喝住容娘:“容娘,你莫慌神。半夜三更的,一个小娘子家,去了无济于事,又不安全。先派人去打探消息,再做打算。”   容娘看了看徐夫人孱弱的模样,心中焦急如焚,却也没有办法。只得打发了人去探听消息,自己却勉强坐回堂屋中。   玉娘睡眼惺忪,在徐夫人身边打着哈欠。徐夫人一脸憔悴,越发显得脆弱不堪。她便似一张薄薄的纸,手指一戳就会破裂。容娘坐立不安之际看到,不由开口道:“玉娘,陪娘回去歇息。有了消息,我便过来告诉。”   徐夫人还要说话,容娘一口打断,道:“娘,你回房吧。你如此模样,我反担心哩!若睡不着,在床上躺一躺也是好的。”   老夫人听了,连连称是。   等了许久,去打探消息的婆子气喘吁吁的跑回来,道:“是……是咱们……咱们府上的屋子哩!”   容娘霍地起身,便要外出。那婆子连连摆手,出的几口粗气,终于顺畅说道:“小娘子不必去了,陈使臣与白使臣已然去了。火势虽大,只烧着了一间屋子,并没有连累周围。且高家九郎动作甚快。火势已经小了。”   容娘仍不放心,又往院中觑得一回,果然那彤彤火光已然暗了下去,只有些许黯淡余光。   容娘瞧了一会,心中虽恨不得飞过去一探究竟,却到底不得不忍了焦虑,服侍着老夫人睡了,自己也怀着一腔心事回房躺下。   次日清晨,容娘喂了靖哥儿的饭,便禀了两位夫人。要去城北一探究竟。外院昌明与八斤。已候在驴车旁。一路上。昌明与容娘说些昨夜事宜,又说白甲怀疑有人故意纵火。   容娘一惊,心中念头急转,已有了疑心对象。“他从何而知。可有证据?”   昌明却说白甲正在查看,待去了高九郎处,再问个详细。   街上行人皆在热议此次大火,同情者有之,幸灾乐祸者有之。驴车一路迤逦而行,路上行人不时打量,窃窃私语。   昌明警惕心强,他听了一时,不动声色的问八斤:“八斤。你可觉得有些不对劲?”   八斤机灵,早已听见,嘴里却仍在大声与路旁熟人招呼。   “白大哥,似乎有些不对,有几个闲汉总是瞅着咱们。”   八斤脸上表情不变。似在与昌明随意言语,却将那几个闲汉的方位告与昌明,昌明默默记下几人特征。   驴车径往半闲居而去,九郎安排了婢女在门口相迎。容娘戴好幄帽,尾随进屋。那婢女径将容娘带到最后一进,上了二楼,高九郎正在等候。   容娘心急,微微福了一福便问道:“到底如何?既是空屋,为何会有此大火?九郎有何想法?我可否下去一观?”   面对容娘吐出的一连串问题,饶是九郎淡定,也不由得语塞。他哑然失笑,道:“容娘要我先回答哪一个问题?”   容娘赧然,却依然不依不饶的看着九郎。   九郎示意容娘往窗边靠。容娘忙靠往窗边,原来那处被烧的宅院正在侧面,黑乎乎的,被烧了一半,露出烧焦了的椽梁。屋顶也去了一半多,黑洞洞的,似一张饕餮的巨嘴。屋子四周围了好些看热闹的市民,另几个穿皂衣的公人在废墟中穿来穿去,似在查探。   容娘怔怔的看了一阵,心中十分难受。她双手紧紧抓住窗棂,咬牙,道:“九郎如何看待此事?”   九郎打量了她一眼,反问道:“若是有人故意纵火,容娘认为当如何处置?”   容娘冷笑一声,眸子里闪过一丝恨意,道:“若是如此,自当将他揪出来,送往官府。”   “容娘疑心何人?”   容娘侧脸,面对九郎,诧异道:“难道九郎不疑心他张家么?”   高九郎朝窗外看了看,质疑道:“若是如此,岂非太过明显?他张家难道如此愚蠢么?”   一旁探出窗户的八斤回过头来,狠狠道:“他张家便是如此愚蠢,便是做桩蠢事也弄得人尽皆知!一个蠢货,如今又加了一个悍妇,不定便是这一对做下的事。”   高九郎瞧了瞧他,又瞧了瞧容娘,若有所思。   容娘与八斤却是全副心神皆在外头的废墟之上,浑然不觉。   一时屋中寂静,外头更显喧哗。   木楼梯上有人一脚高一脚低的上来,那自然是白甲。   白甲衣裳脏污,竟似哪里打了几个滚出来似的。他神色有些疲顿,然平日懒散无神的双眼此时却炯炯有神。   白甲说起话来时面无表情,声音冷淡,但言语清晰简洁,条理十分清楚。   容娘听过,闭了眼睛,心中怒火与恨意交织烧腾,直欲现找个地方发泄方好。   八斤却是个半大小子,顾不得那许多,他破口大骂道:“不得好死的张炳才,断你一条腿还嫌不够,尚不知好歹,兴风作浪,爷爷叫你断两条腿!”   前仇旧恨,一拥而上。失去爹爹的刻骨之痛,被掳之后的毒打虐待之苦,流浪归家的彷徨无助,齐齐袭上心头!八斤涨红了眼,反身便往外头跑去。   容娘清醒过来,忙制止道:“八斤,回来!”   八斤小小的身子如离弦之箭,经过昌明时。被他一手捞住,动弹不得。八斤若泥鳅般左右翻腾,奈何昌明的手便如铁臂般,箍得甚紧,全然无法动弹。   昌明笑道:“你待如何?去烧他家的屋子,砍他的人?也不瞧瞧自己几分能耐,莫白白的折了自己在里头!”   八斤兀自嚷嚷,容娘却忽地问道:“张炳才如何断了一条腿?”   八斤嗖地打住,小眼睛眨了眨,阔嘴闭得死紧。   昌明见他安静了。便将他放下。方对容娘道:“并不知晓。只是听闻而已。”   容娘如何肯信,还待要问,一旁的白甲忽然开口道:“此事尚有些不明之处,小娘子莫急。待我去查探清楚,等大郎回来再做定论。”   言罢,白甲自行离去了。他这人一向如此,来去不受羁绊,想做便做。   九郎看了许久,此时方道:“既是如此,不如等白兄查个究竟,再做打算。”   他这话才刚说毕,外头婢女慌慌张张来禀道:“九郎。来了许多人,说是要退房子哩!他们将茶楼围住得水泄不通,直叫郎君出去应答。”   众人一惊,便欲出去看个究竟。高九郎行得几步,转身对容娘道:“小娘子不宜露面。候在此处,待我去瞧瞧,再回来告与小娘子。”   容娘心中便似在火上炙烤一般,焦急难耐,却无可作为。她在房中急急踱步,心中又慌又急又气又恨,种种事情,理不出头绪,无能为力之感甚是令人挫败!   茶楼前院喧哗之声愈盛,小环欲往窗户处观望,此处却是最后一进,甚么也瞧不着。小环惶惶道:“小娘子,可怎生是好?”   容娘失了一回神,苦笑道:“我也不知。”   两人正张皇无措间,九郎的小厮慌慌张张奔来,道:“小娘子,大事不好,外头不知怎的来了恁多人,也不听劝告,也不讲理,只往屋里冲。九郎叫我带小娘子往后门走,八斤已挤了出去,说去小巷处接小娘子。”   容娘与小环大惊,忙跟着那小厮匆匆离去。   出了后门,拐进一条小巷,走得数十步,果然见到八斤驾着驴车候在那里。他见了容娘二人,忙忙招呼道:“阿姐,快些!”   八斤驾着驴车往城南赶,路上陆续遇着许多闻讯而来的人,三三两两,脚步匆匆。容娘看得心惊胆战,忙问八斤道:“到底出了何事,我们不过卖的十八户屋子罢了,如何有这许多人,他们意欲如何?陈大哥呢?”   八斤不及回头,急促答道:“那群人来势汹汹,有些熟人,确是买了屋子的。大半却是些闲汉,估摸着是来闹事的。来的人太多,陈大哥将我推了出来,自己倒被挤进去了,他叫我带阿姐回去。”   街上,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一处,如洪水般往城北涌去。容娘看得触目惊心,心中十分牵挂高九郎几人。八斤赶着驴车,不时挥鞭,急急回府。   再过一个拐角,便是下坡之路,一路急行,便可拐进徐府的小巷。八斤对此路甚是熟悉,他只怕拐弯处有人出来,早令驴子放缓脚步,免得冲撞对面来人。   果然越是小心处,越是容易出事!拐角后一个污秽的矮小汉子忽地冒出,只见他冲八斤咧嘴一笑,举起双手,却是一手一支香,一手一挂短短炮仗!八斤心中一惊,喝道:“傻子,你作甚么?”手下却是一抖缰绳,催促驴子快行。   那傻子痴痴笑道:“八斤,炮仗,炮仗,给你玩!”   言罢,傻子便颤微微的去点炮仗。   “啪啪啪……!”那傻子将炮仗一抛,恰恰的落在驴子脚下。驴子受惊,长嘶一声,前腿跃起急蹬,身子往旁急拧,生生掉了个方向。驴车逢此变故,一侧的车轱辘擦着地面艰难的转了个弯,另一侧的轱辘却完全放空,险险的在空中转了半圈。“嘭”的一声,驴车车厢侧翻在地!   八斤早已跃下,他急急的去翻车厢内的容娘二人。   “阿姐,阿姐!”   在车厢内被撞的晕晕乎乎的容娘二人好不容易才爬了出来,容娘腿软,将将靠在倾翻的驴车上歇息。   “这可不是八斤?那是徐府的小娘子么,与张家郎君私奔的那位?模样甚俊么,嘻嘻!”   “可不是,怎的又回来了?听说跑的甚远哩,徐府追了甚久方才追回来。”   “莫胡说,人家是大户人家之人,最是讲究,怎会行此不轨之事?再瞎嚼舌头,小心……!”   “咦,有甚打紧的,大户人家的小娘子,春心萌动,比小户人家的还急切哩!” ☆、第九十四章 匕首   街上多的是瞧热闹的闲汉与婆子,此处一堵,霎时附近摆摊的、耍百戏的、卖花的、乞讨的、闲逛的,个个利落的手脚,喜滋滋的围拢来观望。平常人世,难得有热闹可看,何况是徐府这样有名人家,何况是徐府娇滴滴的小娘子,何况,……这个小娘子还如此的俊俏!她螓首微垂,五官瞧不甚清楚,单单看那鸦黑的发,那白腻腻的肌肤,那圆润的耳珠子,那包裹在浅紫衣裙中堪堪一握的腰肢……。有那饥荒甚久的汉子便不由得连吞几口唾沫,家有糟糠的也寻思着买二两粉回去给浑家抹抹,卖花的小娘子悄悄的摸了摸自己的腰身,半老徐娘暗自悲叹韶华易逝。   周遭的话语声越发喧嚣,有汉子猥琐言道:“如此娇嫩的小娘子,若搂得一时,家中那邋遢婆娘也可弃了!怪道张家郎君为了小娘子远走他乡呢!”   八斤闻言大怒,破口骂道:“哪个贼汉子,乱嚼舌头,小心烂了你的肚肠!”八斤骂骂咧咧,却寻不着人,那汉子也只敢隐在人后发腔,到底有些怕得罪徐府。   然他的话一出,便如洪水冲破了堤坝,势不可挡。俚巷之人,终年蜗居在昏暗肮脏的城西,耳边响起的唯有粗声秽语,目所能及的是不加修饰的俗气婆娘,哪里能见到如此仙女般的人物!何况这仙女遭了难,那般窘迫,羞答答的,俏脸绯红,越发鲜艳。虽遥不可及,用言语戏一戏,过过嘴瘾也是好的。   “八斤,你急甚么?主家的小娘子你天天见着,咱可是头一回呐。如此娇艳的小娘子,看了你回去也睡得着?叫你老娘给你讨一个呗!”   “哎,高门出好女,咱低门矮户的,尽出些糙娘们。若能有个细皮嫩肉的。夜夜闹*,只恨那日头升得早啊!”   “就是。都与人家奔了,怕是……,嘿嘿嘿!”   言语越发不堪,八斤急欲带了容娘二人离去,不想这群人今日仗着人多,鼓噪着封死了去路。一个个狎笑着,色迷迷的眼睛将容娘上上下下窥探,恨不得将容娘的一身衣裳剐下来才好。   有看不过意的,稍稍劝得几句。倒被这一群失了心智的闲汉恶狠狠的训斥一顿。甚至挨了几下重重的拳脚。也只得忍气吞声去了。   有那胆大的汉子,甚至开始伸手往小环身上招呼,小环惊叫着躲藏。狭小之地,又能躲到哪里去?八斤手忙脚乱。嘴里叫骂不停,却是毫无用处。   一只大手忽地扯了小环头上的发饰,却是个粗糙的汉子,面相凶恶,带了狎昵的笑意,将发饰凑到鼻子底下狠狠的嗅了嗅。   众人哄堂大笑,有人怂恿道:“李大,你若敢摸一回小娘子,我与你一贯钱?”   这人心眼忒坏。明知大户人家小娘子,极是规矩,轻易不能露脸。若是容颜被人看去了,十分讲究的家庭,便当这是失了贞洁哩!这小娘子逢此一事。日后名声已然不好,他还要更进一步,岂非要人家的小命?   今日却是碰着了人物,寻常人也不会入这套,只这李大是一人吃饱,全家不饿的角色,坐监也坐过几回了。如今即有美人可摸,又有钱财可拿,他横了心,臊着脸便伸手去摸容娘。   八斤与小环大惊,忙挡在前头。李大双手一耙,便将他二人耙到一旁,早有那居心叵测之人拉往,胡乱用物事堵了二人的嘴。哄笑声中,李大那短粗的手指眼看便要碰着小娘子那弹指欲破的肌肤了,那小巧可人的下巴,天生便是来勾人的呵!李大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得意,浑浊的眼珠子只盯着小娘子的俏脸。   此处尚属城北,拐过弯下了坡方是城南热闹之地。过往人虽多,怕事的人早已绕开。只余下这一群胆大包天的闲汉,将八斤三人挤到角落处,个个喉咙中吞咽着口水,心中被那欲心撑得满满的,只等着看调戏小娘子的戏码,寻思着浑水摸鱼。   那小娘子一步步的后退,后退,背后却是一堵墙,不可再退了。众人大笑,小环与八斤呜呜大叫。李大得意地将手一伸,身后突然安静,静得可怕。   小娘子缓缓抬起了头,闲汉们纷纷抽气,眼中满是不可置信!   那样的脸庞,五官精致,无一不美,倒也罢了。偏生的那双眼睛,便如深潭之水,清幽冷冽,目光所及,众人心中一寒,不由纷纷避开。   李大怔了一怔,手僵在了小娘子下巴下一寸处。那小娘子却眼含嘲意,将手中之物往前送了一松。李大只觉腹部有物相抵,低头瞧时,却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。匕首的一端,是小娘子的芊芊玉手,因为用力,青筋突出。   “嗤,李大你个怂头,说甚有几个姘头,怕是个银样蜡枪头吧,也不知开过荤没有!不过是个小娘子,也吓得你屁滚尿流!”   闲汉中有人嗤笑,声音不大,却足以让众人听见。   众闲汉跟着嘲笑李大,甚至有人潜至李大的后头,意行不轨。小娘子早已瞥见,身侧亦有人移动。她冷冷一笑,匕首轻送,已是划破了李大的衣裳,血迹染出,顿时将众人镇住。   “莫再起歹念,不然,我便刺进去!他一死,你等别想妄活。”   有人脚步轻迈。   “也莫肖想制服我,若是今日谁敢碰我,我便马上割了自己脖子。你等,也别想活!”   一汉子讥讽道:“小娘子,左右我等没有活路,怕你作甚?”   被小娘子凛然气势镇住的一干人蓦地醒悟,浑身一松,便纷纷起哄戏谑:“是啊,小娘子给我等指一条活路来呗!”   容娘心中一冷,正待发话。   “啊……!”一身惨呼从后头传来。   众人一惊,纷纷转身去瞧。闲汉之一抱着自己的一条胳膊颓然倒地,他的神情极是痛苦,嘴里兀自惨叫着。   他的脚边,是一个风尘仆仆的高大郎君,服饰平常,然那人身上莫名的散发出一股煞气,那种气息,十分陌生!   众人心知不妙,胆小的已开始盘算逃走,但,迟了!   那位郎君扫了一眼小娘子,狭长的眼睛里寒光一闪,也不见他如何动作,挨近他身边的汉子便一个个惨叫着倒地。这些素日在街巷中称王称霸的混人,今日便似那秋天枯黄的草茎,疾风一扫,纷纷折断。   隔得远的汉子转身欲逃,谁知后头也有两人挡住,那个年长些的,殊无表情的脸,动起手来心狠手辣,但凡被他碰着的,无不哭爹喊娘。   李大吓得两腿发抖,嘴里求饶道:“小娘子,小人再也不敢了,再不敢了,求小娘子绕了小人。”   小娘子也不理他,径自将匕首退了,朝那位高大郎君道:“大哥,这匕首脏了,我不要了。”   那郎君接过匕首,在兀自发抖的李大身上一擦,试了血迹,沉声道:“如何不要,今日开了血光,方算得上是好刀,收着。”   小娘子不太情愿的接过,仍放回刀鞘,塞回衣袖中。   李大如何蠢笨,也明白过来此人是何等人物。他吓得两腿一软,跪地磕头不止:“将军,将军饶命,小人该死,望将军放过小人,小人日后再也不敢……。”   那人正是徐守中,他也不看李大,径与后头那煞神将车子抬正,只瞧了容娘一眼,容娘意会,拉着哭哭啼啼的小环上了车子。   “白甲,此处交与你了。”守中朝白甲一颔首,坐上车辕,任八斤驾着驴车归去。   小环被吓得狠了,惊魂未定,过了一时,仍自伤心的抽抽噎噎。容娘抱膝,也不去安慰,默默的想自己的心事。   小环哭了一时,倒有些不好意思了,呐呐问道:“小娘子便不怕么?”   容娘侧脸,两只漆黑的眼珠子神色莫辩,须臾,方道:“自是怕的。可是小环,恶狗秉性如此,你越是怕,他越凶恶。你若不怕了,他倒有几分忌惮。故此,下回你记着,你心里便是害怕,也不要显露出来。”   小环愣了愣,想起小娘子以前流浪的经历,不由得伸手去摸了摸容娘的手。   快进府时,守中交代几人守口如瓶,不可将此事提起。容娘心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,她正怕长辈斥责呢!大哥如此,竟是不予追究之意。   容娘几人那副狼狈模样,老夫人与夫人自然会问起。守中在前,只说驴子受惊,容娘主仆三人受了些惊吓罢了。两位夫人忙着安慰,又要容娘回房好些歇息。   容娘回房,只觉身上脏污不堪,沐浴过后,又觉困顿,索性上床睡了一觉。今日劳碌奔波,又有此大惊,回到家中,热水解了乏,神思松懈,这一觉睡得无比悠长,醒转时,已是下午。   容娘问了时辰,心中不由一紧,责怪小环道:“你也不叫醒我,哪有如此骄纵的时候。连午饭都未去伺候,况今日大郎在家呢,你存心叫我挨大郎的训!”   小环却笑道:“我禀了两位夫人,两位夫人都要我莫唤醒你,大郎在一旁,也未说甚么。”   容娘稍许心安,起身穿衣梳头,小环端了热好的饭菜过来,摆上桌,道:“大郎要小娘子醒来后去书房一趟。”   正待坐下的容娘一呆,哀叹道:“还是有这一遭!” ☆、第九十五章 训诫   五月绚烂的阳光如一位活泼的少年郎,翠绿的新叶上闪烁的是他银白的袍角。   容娘惴惴不安的走进书房。这屋子是她往日经常进来的。可如今里面的人换成了大哥,那满室的书香顿时消散,余剩的只有大哥那强烈的气息,刚强的,冷静的,深不可测的气息,令人心中深怀怯意。   其时守中正在书案前凝神查看甚么物事,头微垂,鼻梁挺拔,唇紧抿。便是容娘进屋,他也未有一丝松动。   容娘轻轻立定,眼睛飞快的瞥了那案上一眼,似是些图纸之类。她也不敢多看,瞄了一眼,仍垂首候立一旁。   须臾,守中大手利落收拾起案上纸张,捡一本厚厚的书压了,方抬眼看容娘。   “如何会有今日之事?”   容娘心中抖了一抖。所幸大哥的声音是平静的,不似问罪的语气。她想了一想,反问道:“不知大哥所问何事?”   在守中面前,容娘仍是胆小的,话语轻飘飘的出了口,脸却未抬起来。   守中定定的看了看那个小小的脑袋,垂得低低的,似是十分惧怕他的模样。   “今日此两桩事难道不是同一桩?连同你去岁被掳之事?”   守中说的不急不缓,人已好整以暇的坐了下来。   容娘心中一怵,方才知晓守中平平语气中隐含深意。那般不堪的际遇,想起来自然是十分不快的,午夜梦回,记忆当中的某些事情,是一念起,便要痛上几天的。如今数月过去,容娘只当往事已然结痂,不想守中今日还要掀开来瞧一瞧,那痛,便带了丝血色。   “嗯?”   守中的中指关节叩了叩书案,单调的鼻音更显威仪。容娘心头一颤。心念急转,不知守中何意,只好道:“容娘愚昧,还请大哥教诲。”   那头一时寂静,容娘心中上上下下,各色各样的念头呼啸而过,她却甚么也抓不住。大哥如此不言不语,究竟是何样心思呢?不如训她一通,倒干净利落。   正如此想着,守中忽然开口道:“我观你的言行。其他倒也罢了。只有行为一处。不知避讳。轻易抛头露面,不够端庄。若非如此,那张家郎君如何能识得你?小郡王如何识得你?若当初行为规矩,断不至有日后之难!”   此话甚重!   守中的话便如山顶轰隆隆滚落的巨石。来势汹汹,气势逼人。   须知女子妇行,极为讲究。认真论起来,容娘也知自己理亏。要做到那般规行矩步,容娘暗自思忖,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。然容娘素来便有事到临头,反要奋力挣扎一番的勇气与习惯。她不假思索,抬头直视守中,争辩道:   “大哥如何冤枉于我。年头岁尾。元旦立春、花朝清明、浴佛端午、七夕中元等,恁多节日,恁多的小娘子在外游玩观赏,不经意被人看了去也是有的。为何独独容娘如此,便是言行有失?大哥此话未免有失偏颇!”   容娘眸子清亮。神情较真,已全然没有了惧意。她只知若不反击,便又要被推搡到深不可测的谷。,便如张府之事,懵懂间,自己已被判了罪。那种孤寂的滋味,她不愿再尝,哪怕对面是那般威严的大哥!   守中不由一怔,不想容娘说出此番话来。须知在军中,他只需开口,自有人承担各人责任,一五一十,利索得很。不料这个妹子,今日如此一回,倒有些让他不好接口。守中的眸子一凝,容娘顿觉寒意袭来,她悻悻垂首,心中颇为不平。   “休得狡辩。若依得你,世间女子皆可任性妄为,自由恣意了?凡事自有因果,若无往日之因,何来今日之果?你不好生悔改,倒强词夺理,如何能避来日之祸?依你之言,为何城中恁多小娘子,独独你有此遭遇?”   守中这番雷霆之语,镇的容娘不好出声。追忆当初,张炳才使如何识得自己的呢?是自己纠缠七哥去看烂泥塘的房子,碰上赵东楼,继而在河上,遇到张炳才!如此说来,倒真的是自己之错!但,若非赵东楼与张炳才曾有纠结,如何会有那日的遭逢?若非家中被禁,自己又如何会抛头露面,被张炳才捉住?家中被禁,却是因为……!   “大哥,那不过是各人的劫数罢了。便如大哥,你力抗金人,反被罢黜,因是甚么,果是甚么?大哥可悔?”   左右今日有此一训,容娘决计说个痛快。她不躲不避,黑幽幽的眸子直直的看向守中。   守中脸上一紧,缓缓道:“我,不悔!”   容娘舒了一口气,道:“我也不悔。”   守中严厉的眼神便扫了过来,容娘忙道:“日后容娘定当严加约束自己,谨言慎行,规规矩矩。”   守中听了,倒也不再理会。他只强调,日后外头事情,都由守惟去跑,容娘不得擅自外出。否则,永不准再管外头之事。   容娘不想此关过得如此顺利,竟有些不可置信。她神识微张,只恐守中中途有变,再度袭来,她须得随时做好接招的准备。至于大哥的强调,唉,大哥果然歹毒,不能管外头之事,管着些家中琐事,又有甚么意趣?   容娘这厢暗自腹诽,那边守中瞥了她一眼,尚未及笄的小娘子,虽容颜殊丽,身形却甚纤细,未及圆润,仍显得稚嫩。当初,月娘便是这般模样吧!   “容娘,婆婆说你愿意嫁与我?”   屋中寂静一时,忽地响起守中的话语,且说的又是如此,——敏感的终身大事。容娘头中一轰,心中狂跳,刹那间面红耳赤,浑身滚烫,便是连脚趾头似乎也烧了起来。她侧了头,避开守中的视线,两只手只紧紧揪着帕子,将那帕子绞成一团。   “你须得知道,我今被罢黜,只是良民一个,无任何功名在身。你若嫁我,也只是平民妇人,无任何荣光可依。且,来日若有际遇,我仍会回到军中。家中境况,你自清楚。二郎与七郎,于俗务上头甚为笨拙,日后诸事,将要由你一人承担。——你可细细想来,若不愿意,勿需勉强,家中自会替你定门亲事。若是愿意,我也可安心将家中诸事托付与你。如何?”   容娘心中如鼓击雷锤,咚咚咚的响个不停。她又是尴尬,又是羞涩,又是,——难过!她不知为何大哥当面说起此事,然大哥的话,风光霁月,虽不合礼法,却是无可指摘。   容娘咬了咬唇,勉强压了心中响动,道:“是。”那声音,却是细细的,羞涩的。她今日着水红色绣桃花瓣右衽短襦,下面系了一条白绫裙子,衬托得乌发如云,桃腮杏脸,十分妩媚。   便是于女事上不甚热衷的守中,见了容娘那眼饧耳热的娇羞之态,也不由得眼睛顿了一顿。然他是何等人也,不过一瞬,便收心敛神,道:“城北之事,你待如何?”   正自羞答答的容娘忽地听到守中之语,满腔羞意顿时如沸锅中浇了一瓢冷水,消散得无影无踪。她有些恼意,奈何守中一本正经,也不得不好生想了一回,道:“正想着呢。若有证据,可断定是谁纵的火,揪往官府,判得明白,当可解民众几分恐慌。然火灾既起,想来还是有人甚为忌讳,仍需另想他法,消散他人的惧意方好。此事须得尽快了结,不然民众恐慌愈盛,于我们愈不利。”   民众对火灾十分恐惧,当日旧都火灾一起,连绵数里,烧得精光。普通老百姓度日,居处最是要紧,火灾一起,便为不祥。此次火事,虽来得太过蹊跷,然民众看到那熊熊大火,已生退意,如何还有心情来计较你的火灾因何而起?   守中轻轻点了点头,道:“其余事你且莫管,你只管如何善后,想好了便告与二郎,由他去与九郎商议。”   言罢,守中那狭长的眼睛静静的瞧了瞧容娘,那漆黑的眸子,深不可测。容娘呆呆的看了一时,忽地明白,沮丧道:“容娘知晓了,外事由二哥去跑。”   容娘冥思苦想了一个晚上,次日醒来,精神便有些不济。偏偏靖哥儿今日甚是闹心,紧紧揪住容娘不妨,凡穿衣梳洗,皆要容娘亲自动手收拾,不得假手他人。   容娘哄着他收拾妥当,正要去老夫人处用饭之际,小环急急进来,喜滋滋的道:“小娘子,八斤说,昨日那群闲汉,被绑起来浸在清江河里过了一晚,今儿早上被人瞧见,方才得释。一个个,站都站不起来,去了半条命呢!响午,他们家人便一户户的登门致歉,刮了人家钱财的便还钱财,欺辱过的便磕头认错。如今城中传遍,人人拍手称快哩!”   容娘轻轻笑出声来,知道定是白甲等人所为。原来,拳脚功夫,比起嘴上功夫来,却是直快得多呢!   吃饭之际,容娘心情甚好,靖哥儿也瞧着她笑嘻嘻的。   婆子来禀:“张家小妇李二娘来寻小娘子,小娘子可见?” ☆、第九十六章 求情   且说婆子来禀,李娇儿求见容娘,屋中用饭诸人神色各异。老夫人微微皱了皱眉,道:“虽她救过你,到底是那张家的人,叫婆子打发了吧!”老夫人尚不知城北之事与张家关系甚大,不然早叫婆子轰人了。   容娘正将一匙汤饭递与靖哥儿,听得老夫人此话,汤匙不由得停了一停。靖哥儿“啊啊”的叫唤,容娘方将饭送进他的嘴里。偏生靖哥儿嫌饭烫了些,舌头一伸,便将饭吐了出来,弄得下巴、衣襟上浆饭淋漓,好不邋遢。容娘忙扯了帕子去擦,靖哥儿却又调皮,一口咬了帕子,顺势便倒进容娘的怀里。   “姑,抱抱,抱抱!”   “哐啷”一声,却是容娘手里的碗被靖哥儿碰倒在地。靖哥儿反拍手嬉笑,十分欢喜。   守中停了箸,喝道:“坐回椅上,自去用饭!”他是那种不怒自威的人,虽眉眼如常,也叫人心惊肉跳。   靖哥儿吃了一吓,清澈的大眼睛瞬时雨雾笼罩,“哇哇哇”的嚎啕大哭起来。容娘待去抱他,守中那边发话道:“任他哭,日后不许惯着,没得像个小娘子般娇气。你去外头见那李二娘一面。”   容娘正有此意,如今有了守中的话,忙将靖哥儿安置在椅上,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。靖哥儿哭声顿减,抽抽噎噎的点了点头,容娘方自去了。   老夫人笑眯眯的问道:“靖哥儿,你姑姑与你说甚么了?”   靖哥儿抬起湿漉漉的眼睛,小嘴嘟起,道:“秋秋,秋秋!”   他的所谓秋秋是荡秋千的意思,容娘叫人在内院桃树上扎了一个小小秋千,靖哥儿傍晚心慌时便时时在秋千上摇晃着度过,摇来摇去,小小的身子渐渐柔软,双眼闭合。坠入梦乡。   乳娘又添了一碗饭在靖哥儿面前,有守中在,无人敢造次,只轻声劝靖哥儿自吃。靖哥儿怨忿的瞥了他爹一眼,忽地大声道:“爹爹,坏!”   稚嫩的声音在只有碗筷碰撞声的屋中显得十分清脆,老人素疼小辈,何况是失了娘亲的重孙。老夫人弯了眉眼,打趣道:“你爹爹坏,你爹爹啊。小时也与你一般调皮哩!如今做了爹了。知道讲规矩了。”   守中起身。一把挟了靖哥儿,便往外去。   “婆婆,我带他出去兜转一圈。”   靖哥儿大惊,慌忙喊道:“姑。姑……!”   容娘自然听不见,她与李娇儿自富阳一别,已是半载,如今她渐渐恢复,李娇儿却似过了花期的花朵,当日圆润的脸颊扁了下去,脸色萎黄,一副病体未愈的模样。唯有一双眼睛,平和、明亮。似乎这世上的苦痛皆可忍耐,未来皆可期许。   容娘见状,心中疼惜,便细细询问娇儿近况,只恐她被张家欺负。谁料娇儿径直道:“小娘子。那场大火是宅中刁仆擅自做主,行的恶事。张郎正自后悔约束不严,他心中愧疚,因腿脚不便,不好来得。我本无脸来求情,但看在张郎待我一场情分,好歹来递个话。张郎说,若府上愿意,他愿赔付双倍的费用。”   娇儿神情自若,竟似真个来递话,而非求情。   容娘瞧着她,心里越发不安。娇儿恁的心软,怎会不为张炳才求情?   “娇儿姐,不如你自张家出来吧,那张家终究不是什么好去处,你……。”   “容娘,你不必担心。我已跟了张郎,自然是一辈子都要跟着他的。此事我不好求情,凡事皆有因果报应,既已犯下过错,受些惩戒也是应当的。”   娇儿轻轻的抚了抚容娘的手,以示安慰。容娘反手抓住娇儿的手,正欲劝告,不料手中触感粗糙之极,她不由低头查看。原来娇儿双手斑驳张裂,竟如久旱未雨的岔田!   “是那卞氏?她虐待你,可有打骂?”容娘咬牙,心中既痛又恨。   娇儿笑容温煦,丝毫不以为苦。她柔声道:“容娘,这是我的孽障,定是我上辈子做了错事,这辈子来偿还。你放心,我日日念经,心中不苦,反而高兴呢。况这些事,我在娘家也常做,很是平常哩!”   容娘定定的看着娇儿消瘦蜡黄的脸,心中苦涩难当。如此善良的人,偏生掉入那泥淖,不得脱身!她急欲做点甚么帮帮娇儿,但心中闪过无数念头,竟未有良策。若娇儿不欲脱离张家,她又如何帮她?   娇儿说完,不欲久待,起身告辞。容娘万般不舍,也只得送她出去。   娇儿出了徐府,便径往城西娘家而去。五月的天,渐渐炎热,她爹竟然仍穿着夹衣,只脸色好些,在院中闲坐。她娘去街上卖些零碎,并未在家。娇儿喊了声爹,又将家中收拾了一遍,悄悄将些铜钱搁置在娘的枕头底下,方告辞回去。   张宅里头,正是鸡犬不宁。张炳才与卞氏再战,张炳才吃亏在口角不利,不能行动,竟被那卞氏死死吃住,反被骂得气急败坏,面上涨的通红。   “你……,你这个贱人,我今日不与你说,你自己做下的蠢事,自己去了结。了结完了,滚回你卞家去!”   张炳才坐在椅上呼喝,神色狠厉。   那卞氏倒不急不忙,笑吟吟道:“要我回卞家也可。只你张家将占用我的嫁妆赔与我,写张和离书,明儿我便回去。”   她那细长的眉眼一笑,得意十分,又道:“你当我稀罕你这个独腿儿么?半年了,你不敢出门,不就是怕被人耻笑?你也知羞!我羞甚哩,便是回趟娘家,姐妹们也要笑我是独腿娘子。离了你,我另找个去,过我的快活日子!”   此时刚好娇儿进来,张炳才搁下心中气愤,问道:“徐家可答应?”   娇儿福了一福,只说并未进得徐府的门,已托婆子将话带进去了。   张炳才绝望的跌进椅中,须臾,他双手狠狠的捶打自己的大腿,十分痛苦的模样。若非他断了一条腿,心中颓废,又怎会听任卞氏掌了家事,做下此等惊人之事来?若放在往日,他自然不当一回事,但如今他晓得那废他腿之人的身份,他又怎敢去老虎身上拔须!莫非,此回自己竟要再去一条腿?   卞氏见他自残,只在一旁冷笑,并不相劝。娇儿见了,终究心软,忙上前抱住张炳才双手,柔声安抚。   卞氏虽嫌弃张炳才残疾,却见不得他二人如此亲密模样。她眼睛一眯,凶相毕露,衣袖捋起,上前一把抓住娇儿青丝,反手扇了几个耳光,口中兀自骂道:“你这个假惺惺的贱人,若非你当日放走那徐家的贱货,如何会有郎君今日?你日日念的甚经,装的甚菩萨?莫非我便是那恶人,吃了你的肉啃了你的骨头,做的那可怜兮兮的模样!”   卞氏愈说,心中恶气愈盛。她蓄的好长指甲,尖端如钩,恁的吓人。如今她用那尖长的指甲狠狠的往娇儿脸上身上柔软处招呼,直将娇儿抓挠得遍体伤痕。娇儿也不回避,用手护了头脸,任由卞氏施威。   张炳才挣扎站起,去拉卞氏,反被卞氏反手甩开。他怒喝道:“你疯了,与她何干!你若再不住手,我便将你交出去,让你一人去顶罪!”   卞氏听了,反回头得意笑道:“我顶罪?我伯父乃兵部侍郎,堂堂朝中三品官员,我堂姐更是右仆射府上新妇,谁敢动我?你如此胆小如鼠,也配称郎君!”   张炳才冷笑不已,他趁卞氏说话之际,猛的将她一推,拉了娇儿起来,护在怀中。那卞氏气盛,便欲重来,被张炳才顺手用一旁的拐杖抵住,她怕张炳才下狠手,只得恨恨去了。   看官如今晓得,卞氏为何如此猖狂,皆应她仗着身后有依仗,气势太盛罢了。可她不知晓的是,张炳才的那一条腿,是何人所卸?自张炳才知晓赵东楼身份,他不敢声张,只说时运不济,自己不慎跌断了腿。桂儿两个知情的小厮,已被他卖得远远的。娇儿温顺,自然闭口不言。谁料,卞氏竟做出如此猖狂的事情出来!   张炳才心道,罢了,到时将这恶婆娘推出去,也好泄一泄她的嚣张气势。   他在这头如此盘算,容娘那头却在为娇儿冥思苦想,恨不得立时想个法子来,接了娇儿出来方好。她反复嚼味娇儿的话语,心中越发疑惑。   腿脚不便?八斤说得甚么,断他一条腿仍嫌不够?容娘脑中念头一闪,顿时明白张炳才定是被废了一条腿!此事不是大哥便是赵东楼,但,既如此,张炳才如何敢再来惹事?容娘一线一线的捋下来,心中已然明了,是那卞氏!狠毒的卞氏!   容娘这厢明白,那边靖哥儿端坐在椅上,十分好奇地看他爹安排庶务。   “此事需速速了断,给那几个恶仆吃点苦头,叫他们去衙门自首,将背后指使交代清楚。纵是那卞侍郎有意照顾,也叫他措手不及。衙门里头,卢管事去给知县递句话,若不秉公处理,卧牛岗上那些个匪徒手中的刀枪之事,他最好能说的明白。”   那边高九郎处也已接到信息,高九郎冷笑几声,与刘虞城做了些布置。   刘虞城有些担心,道:“那卞氏的堂伯,乃是兵部侍郎,投靠的右仆射,如今正是当权。只怕……。”   高九郎清眉俊眼,素来温润的脸上闪过一丝嘲意,道:“不必怕他,小郡王今晚不到,明日一早也该到了。” ☆、第九十七章 选择   这两日清平城内如沸腾的滚水,人人热议的是张徐两家的纠葛。那张家也是巨贾之家,那卞氏又出名门,临安好深的背景,放一把火,倒将自己的眉毛给烧个精光。据说还是徐府看那卞氏家族面上,饶她牢狱之灾,只叫她赔了四百贯!   四百贯,可买五六间那般屋子了!一时又有人十分艳羡,那徐府竟然被人放一把火放出了四百贯!   这张家本就行事嚣张,老的又吝啬又势利,少的霸道不讲理。如今娶了这卞氏,一个小娘子家,气焰居然如此嚣张。所谓礼出名门,原来却也有伪的!怪道那张家独腿郎君只肯说是卞氏一意孤行,想是平日被她欺压惯了,不堪忍受。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!   各样言语便似一阵阵的风,从城南刮到城北,又从城北刮往城南,钻进狭小的巷弄中,渐渐的又生出多少有趣的话题来。   比如,那群闲汉如今尚起不了床,脚还是软的。家里人去询问到底出了何事,那些素日甚是精刮的嘴竟然如蚌壳一般闭得死紧。   又比如,在街上摆摊吞火赚些生活的五儿悄悄与他娘说,徐府小娘子在街上被人围堵欺凌,眼看不得脱困,小娘子竟然从衣袖中掏出一把刀子,将李大的肚子掏了个碗大窟窿。   也有人反驳说,小娘子哪有如此大气力,明明那日是徐家大郎出现。爷哩,他只用一根手指头一点,一群恶汉便如死人一般倒地,啧啧啧!   心怀国仇家恨者激动异常,道:“有如此天神,过河有望啊,过河有望啊!”   素喜从妇人身上讨些便宜者心中一寒,瞄惯了妇人的双眼不经意间总要瞥一瞥人家的衣袖,只怕一个不小心便被掏了窟窿。   更有那从临安来探亲的小报从业者,听了之后。两眼一亮,立时买了纸笔,据此编了稀奇故事,抄了几百张,往街上一投,两个铜钱一张,扣了回临安的路费还甚许多!   名门贵户出恶女,城中巨贾讨刁媳。   妒火一出五百贯,颜面丢尽一千年。   落魄将军是天神,从天而降伏妖魔。   弱质女流乃巾帼。匕刃藏身护贞洁。   ……   文笔平平。好在小民易懂。大卖!   故事主角之一卞氏,正在屋中歇斯底里嚎叫,将她那价值不菲的陪嫁“框框当当”摔了许多。屋外听墙角的赵氏一会儿就要拧一下眉头,心里急急把账算。不晓得这个不好惹的媳妇要废掉多少好物事。   “当初要我嫁来此地,便哄我说,张家如何如何好,离临安又近,有甚事派个人回去,立马那边便来给我做主。怎么,就这么点事,便甩手了。说甚我做事歹毒,丢家中脸面。去岁伯父在江南路圈的那样大地盘。赶走那样多人家,怎的就不歹毒了?我不过是放一把火罢了!什么小郡王,什么左仆射,统统是借口,不过是看张家落魄。便把我丢开,再不管了啊……!”   赵氏听得此话,蓦地想起当初儿子出事之时,张家大房的言语,可不与儿媳娘家是同样话语。她心中顿时起了惺惺相惜之心,推门进去劝道:“儿啊,咱也别气了。别人不管,咱自个管自个。五百贯钱咱出得起,往后咱收紧些过日子,日子也很过得。”   她自认推心置腹,孰料卞氏正因张炳才将她推出领罪,心中痛恨。只见她眉毛倒竖,厉声道:“做你的千秋美梦吧。你张家一个铜子儿不剩,若非我拿钱来贴补,怎做的这囫囵生意,你们家怎过的这富贵日子。如今我想明白了,你们自顾快活,想要钱时我是张家人,要受罪时我便是卞家女,咄!”   卞氏一口痰淬在赵氏脸上。赵氏大羞,愤愤去了。卞氏尚在后追骂:“从此你们过你们的,我过我的。若是爽快,快些写和离书来与我,我立马走开。若是拖着不写,你们张家之人便不必过我这院中,我自快活!”   卞氏尚且不痛快,她便似一条元宵夜喷火的草龙,逮着谁便要喷一通,周围丈许地内不能站人。众人皆躲了,唯有照顾张炳才的娇儿,因见郎君不便行动,被卞氏挖烂了脸,只得将自己替了上去,饱受蹂躏,剩得气息奄奄,不知今夕何年。   容娘听到,心中郁郁寡欢,只恨自己本事不够,不能救娇儿出来。想了半日,她长叹一声,叫小环使人送些钱去娇儿家,免得娇儿自顾不暇,还要操心家中爹娘。   小环一时去了,春雨笑嘻嘻自外进来,道:“今儿好生热闹,三爷那边全都过来了,外头赵郎也来了呢。老夫人说要小娘子去厨房安排一下午饭的事宜。有外客在,务必周到才好。”   说罢她将手中一样物事交与容娘。容娘瞧了一眼,不由一惊,那,竟是一封书信。封面笔迹潇洒倜傥,不是赵东楼的却又是谁的!   容娘恼怒春雨不懂事,私递信件,便拧了眉欲训她。春雨瞧见,忙道:“是八斤叫我送与小娘子的,只说无妨,小娘子不会骂我。”   容娘略一思忖,暂且放下恼意,将信展开。信纸薄薄两张,因那字写得不甚规矩,时时跳出框架,故而两张纸也不过寥寥数语。容娘却读的心中慌促,一时冷一时热,一颗心竟不能归在原处。   “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。容娘,自别后,东楼所见之人,眉眼皆化作你;所听之言,皆似由你而出。……本只愿你一生欢愉,便是不能相守亦可心安。孰料女郎遭逢坎坷,每每被人欺凌,无人照拂。东楼心中不忍,决意向徐府求娶。虽东楼已有妻室,但必护你周全,一心相交。”   容娘焦虑的在房中踱来踱去,将那信纸揉搓成团,又觉握在手中滚烫。欲掷,又觉不妥。如此反复,春雨瞧着甚是惊讶,问道:“小娘子如何脸面通红,可是热着了?我把窗户都开了吧。”   屋外冷风一吹,容娘乱跳的心渐渐冷静下来。她苦笑一番,心道:从来命运不在手中,由得它吧!   窗外小雨霏霏,院中花草被打雨水的湿漉漉的,绿肥红瘦。   待小环回来说大郎请她去书房时,容娘不再讶异,只略略整了整发髻,去往书房。   守中在翻书籍,他见容娘进来,便放下手中书册,道:“小郡王过来,说要讨你过府。”平平的语气,未见一丝情绪。   容娘微微垂首,并不言语。   守中瞧了瞧她沉默不语的模样,心底不由有丝犹豫。然事已至此,小郡王尚在外头等着要个答复,拖延迟疑素来不是他的作风。   “虽婚姻自有父母之命,但你到底不同。且……,你我的亲事尚未有媒妁之言,今日可由你再做抉择。小郡王此人,你我皆晓,不必多言。只他已成婚,你若嫁与他,只能委屈做妾室,你须想好。今日你若拒了他,则你我之亲事既定,不能再有丝毫动摇。”   容娘依旧不言。   她身量一般,站在空荡荡的房中,越发显得弱小堪怜。小环立在门旁,隔得远远的,收紧了身子,不敢动弹。她心里着实想去容娘身边安抚,奈何大郎在此,便是借她个熊胆,她也是不敢的。   守中不由有些不耐,道:“你好歹说句话,小郡王尚在外头等着答复。”   容娘陡然抬头,俏脸上极是恼怒,她愤愤道:“若我是玉娘,大哥也如此问话?如此行事?”   守中不由一顿,眉毛一扬,道:“若是玉娘,自然万事有长辈做主。”   “如何容娘的事长辈不做主呢?”容娘杏眼圆睁,步步紧追。   “你……?”守中语塞,却是他人生当中头一回,果然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,给她余地,反来怨人。   “大哥自是胸怀坦荡,若大哥以待玉娘之心待容娘,今日大哥必不会问容娘主意。与人做小,想必家中决不能答应。小郡王于容娘有恩,容娘非嫌小郡王有妻室,而是小郡王待人至诚,容娘不能欺他,我待他只有兄长之情,不能以,——男女之情待之。故容娘绝不能应他。但这是容娘的决定,与大哥之问无关。容娘只生气大哥不能以亲人待之,情义淡薄,让人心凉,此其一。”   “其二,容娘早已表明,愿嫁与大哥。如何大哥今日又来问我,莫非大哥当我是朝三暮四、水性杨花之人?大哥于品行上低看我,容娘生气,此其二。”   “其三……。”容娘气呼呼的说到此处,忽地停住。对面守中静静的看着她,眼中神色莫辩。   “未有其三。总之,容娘十分生气。”言罢,容娘转身,快步离去。   守中瞧着容娘气势汹汹而去,两只手兀自在身侧攥紧握拳,似是气恨难消的模样。他看了一时,嘴角缓缓勾起,心中满是不可思议。   这脾性,也太差了些!   守中回到外院,赵东楼平生第一次如此紧张,他见守中进来,忙起身问道:“如何?”   守中停了一停,径将容娘之语告诉。东楼一怔,满怀期待的眼睛慢慢黯淡下去。   良久,东楼抬眼,自嘲道:“有她这句“不欺我”,我也该心满意足了。”他展颜一笑,朝守中作了一揖,径自去了。 ☆、第九十八章 自醉   第九十八章 自醉   城北,半闲居。   半闲居最里一进乃是最幽深雅静之处,从来只招待贵客,普通商贾之户不得而入。据说里头精雕细琢,所用瓷器皆官窑出品,所挂画作皆出自名人之手。廊中幔帐叠叠,庭内花草袅娜,富奢而不显耀,极有韵味。   刘虞城轻声安排伶俐婢女送些茶水果子点心进去,又细细叮嘱婢女行事谨慎,不得轻浮。那婢女惶恐应者去了,一时返回,道九郎要那坛子“玉髓”。刘虞城皱了皱眉,有些犹疑。那“玉髓”乃成年佳酿,最是醇厚醉人,不知为何九郎今日如此草率?   “账房如何拖延,九郎说快些送去哩!”   婢女不解的看着刘虞城。这刘管事是高家在这清平县的第二把手,既是账房又是管事,平日若九郎不在,大小事情皆是他做主。   刘虞城想了一回,仍叫婢女去前头取了“玉髓”送进去。   九郎行事精干犹在他之上,分寸把握极准。若他说取,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。   此时,精干的九郎正与临安来的小郡王把酒言欢。不,没有欢!小郡王自斟自饮,饮了数杯之后,正怔怔的瞧着院中绽放的茉莉出神。   层层叠叠的绿叶之中,一簇簇洁白馥郁的茉莉或含苞,或绽放,风姿素质,玲珑似雪,清幽如玉。夏日炽热的日头当空,那几株茉莉无遮无挡,反开的妍丽。   “高九郎,你去徐府求过亲,为何?”   九郎正自小酌,不妨小郡王忽地发问,他不由瞧了瞧对方,那人却仍自恍惚的看着院中茉莉,并未回头。九郎手中的酒盅停在唇边,微微一笑,索性啜饮一口。方道: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容娘容颜清丽,品行端庄,与庭中这馨香茉莉相若。九郎虽凡夫俗子,亦十分仰慕。”   小郡王闻听,不由嗤笑:“不说临安,清平城内窈窕淑女何其之多,九郎为何单单看中容娘?”   他端起桌上空杯,不耐烦的在桌上顿了一顿。九郎一笑,起身为他斟满。小郡王一口吃了。又道:“你不必伪饰。商人狡诈。最喜自作聪明。”   此话甚为无礼,九郎也不见怪,闲闲说道:“郡王可知,这茉莉如此娇贵。为何却置于空旷之处,不加遮掩,任那日头暴晒?”   小郡王睨视,正欲呵斥,九郎却又自答道:“莫瞧它玉骨冰肌、素靥盈盈,茉莉却最喜这日头,日头愈烈,所开之花越愈盛,更具傲骨风姿。俗语云。清兰花,浊茉莉。茉莉喜大水大肥,若小心翼翼,呵护过于周密,所开之花反香气淡薄。花瓣干瘪,形容不足。”   一番养花心得,倒听得小郡王收敛了些傲色。他侧脸,斜斜的打量了一番高九郎,还是看不甚顺眼。   “徐府可应了?”   高九郎摇了摇头,微笑道:“并未。适逢大嫂病故,并未得偿心愿。不过九郎相信,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。九郎家业虽薄,也小有资产。若能娶容娘,以容娘的聪颖,不但可为贤内助,还可在生意一途上出谋划策。九郎甚是期待!”   说是期待,高九郎那神情却似已纳容娘为囊中之物,说得甚为自满。   “哼!徐府未必看中你,容娘也未必倾心于你!”小郡王冷哼,又斟了一杯酒。   “无妨。只需容娘一日未许人,我便有一日可期。”   九郎笑容恬淡,看在郡王眼中十分可恶!他霍地起身,道声:“走!”疾步而去,后头陈泰两个赶紧跟上。   九郎起身相送,郡王手一挥,自行告辞。迈过门槛之时,也许是那门槛太高,小郡王竟然趔趄了一下,重稳了身子,大步离去。   九郎自斟了一杯酒,置于鼻前一嗅,浓香扑鼻。他缓缓饮之,任那醇厚的酒浆滑过喉咙,进入肚腹,燃起里头的一把烈火。   刘虞城从屏风后出来,劝诫道:“九郎何必惹恼小郡王,言语上让让罢了。得罪了他,咱们日后不好做事。”   九郎笑了一笑,抚抚额头,道:“不必担心,小郡王不是那样人,我自有分寸。”   刘虞城看了看九郎渐渐涨红的脸,欲言又止。茂儿在外头回禀:“九郎,婉娘子捎信来,可要看?”   高九郎一个呃逆,肚腹内一阵翻江倒海,险险呕将出来。他勉强压了心中浊气,狠狠道:“蠢货,还要问我么,赶紧扔了!”他那才刚露出些许绯色的俊脸霎时变白,两眼一眯,极是厌弃的模样。   “虞城,你瞧,若是一家子不齐心,有两个孬货,便可将全家的名声毁掉。那蠢婆娘干的歹事,当人不知晓呢,尚出来丢人现眼。瞧我哪日送她一件大礼!”   刘虞城忙问:“告诉徐府也不妥,毕竟是咱家的姻亲,没道理去管人家的家事。”   高九郎淡淡一笑,漆黑的眸子里光芒闪动,道:“你瞧瞧徐大郎查火灾的动作,还要咱们去告诉么?你只将你的事做好,看一出好戏吧!”   果然不必人去告诉,有白甲一人足矣。正值一家人聚在一处之际,守中送走了赵东楼,正大步会内院打算处理家事。   进之正在老夫人处说些笑话,讨老夫人的欢心。他盘算着城北的屋子卖了之后,这府里银钱充足,趁机他也要谋算一个屋子才好,总是赁的别人屋子住,虽赁钱不用自己出,到底不安心。   那边于氏笑意殷勤,虽守惟已然成亲,每个屋子当然不像话。况守惟帮这边做事,给置办个屋子也不值甚么。那几个小妇当然心领神会,只将箩筐的奉承话直往外倒,哄得老夫人十二分欢喜。何况又有守安靖哥儿两个软乎乎的身子趴在一侧,憨态可掬,煞是喜人。   老夫人笑道:“好好好,若是家里赚了些钱,必定先与你置办一所宅子,将来守安大了,也好讨新妇。”亏得徐夫人抱病,不然见了这一堆人又要心里郁闷。   进之一家顿时喜笑颜开。只守惟的妇人李元娘蹙了蹙眉,又不好说得,只将眼睛偏了去瞧她郎君,却见守惟眉开眼笑,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。李元娘心中一紧,重重的叹了一回气。   丁二娘见大家高兴,献宝似的从袖中摸出一样物事,双手托着献与老夫人。老夫人瞧她那胁肩谄笑的模样,笑意顿时淡了些,道:“是甚么玩意,也值得拿出来献宝?”   丁二娘满脸笑意顿时凝住,她尴尬笑道:“是新鲜玩意,街上新出的小报。原本临安城里常见,不想此处也有了。”   进之高兴的抽过小报,大声念将起来。念完后,他意犹未尽道:“虽言语鄙俗,倒把大郎与容娘形容的甚好。哈哈,天神一般啊!”   李元娘心道不好,旁边婉娘似有所感知,悄悄的往后退了几步。果然,老夫人勃然变色,她那干枯的手往榻上一拍,屋中顿时安静。   “怎么,你们的眼睛瞎了,瞧不出其中利害么?咱们甚么样人家,怎能给市井小民充当笑料?甚么大神,大郎吃的亏还不够么?若此话传出去,叫别人听见,便是生生的给大郎惹祸哩!”   老夫人急的又拍了数下,心中犹自气得难受,只欲将那张小报撕碎才好。   “咱家虽不能有当日荣光,到底里头不能失了规矩,自己不能先就看轻了自己。不然,后辈只会一代逊过一代,咱们徐家就完了啊!”   老夫人言语切切,说得众人纷纷低头。大郎自外而入,老夫人最后一番话听得清楚,他点头赞道:“婆婆说得极是,家里也须整顿一回了。千里之堤,溃于蚁穴。外头的事情尚好应付,若家里头烂了,却是未有一丝办法可想。”   说着,大郎自坐了一侧主位,进之坐在另一侧,肩膀不由得缩了一缩。   李元娘觉着婉娘又往后退了两步,她诧异的回头去瞧婉娘,却见她脸色煞白,甚是不适的模样。她待要去搀扶婉娘,那头大郎却喝了一声:“婉娘,你出来。”   婉娘吃了一吓,尖尖的脸蛋抬起,却是十分惊惶的模样。李元娘听大郎那口气,前后一想,知道这个小姑子想是做了甚亏心事,被大郎知晓了。元娘想了一想,回头搀了婉娘,带她来到堂屋中央。   大郎将手中一样物事抛到桌上,道:“你做了甚么,自己一一将清楚。”   李元娘轻轻抬了眼皮,往那桌上一瞧,却是一件明晃晃的金钗,分量十足。   婉娘身子抖了一抖,似是不堪承受。   丁二娘大急,忙奔过来同跪,辩驳道:“大郎,婉娘不过是一个小娘子家,能做甚么事情?大郎莫要吓坏了妹妹。”   进之莫名其妙,待要问大郎原委,却见大郎神色冷淡,狭长的眼睛往丁二娘那边一扫,寒光顿现。   “你若不肯说,我便替你说了。”大郎说话简洁明了,何时何地何人,众人闻听,心中一清二楚。一时各样目光,如针刺一样扎向婉娘。   “你为何如此?” ☆、第九十九章 火腿   “田庄麦田共计八十余亩,收麦一百石余二斗。回头沟麦田五十亩,收麦五十八石。两处共计收麦一百五十八石零二斗。遵夫人嘱咐,只收四成租,共计收租六十三石余。如今已有十来位牙人闻风而来,尽等着收麦呢。”   宋管事喜滋滋的禀道,这些日子那十来位牙人尽数缠着他,好话说尽,无非是为了这点稀罕的麦子。自难逃以来,南方少有种麦,吃惯了面食的北人叫苦不迭。虽各地陆续有麦产出,到底南北有异,农户尚未摸透土地的脾性,产出微薄,却不能喂饱那一大群北人的胃口。临安市面上,一石麦曾高达一百二十贯哩,爷爷的,那简直是吃金子。如今价降了些,也要四十贯一石,此番主家可是赚翻了!   容娘眼睛亮了亮,心里算盘打得飞快,已经粗略得出庄上收入。如按四十贯一石出售,可入两千多贯哩!容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,不曾想当日随口敷衍了一句那魏老三,竟带来了如此巨财!   “那些牙人收了去,一石可卖多少?”   宋管事正沾沾自喜间,忽地听到容娘询问。他忙敛神答道:“牙人一石约莫赚四贯钱,估摸着临安一石能卖四十四贯一石。”   容娘与一旁抽气的小环对视一眼,两人同是瞪得滚圆的眼睛,同是嘴唇微张,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!   小环呐呐道:“一亩良田才十贯钱哩!一石麦可值四亩良田?”   容娘眼睛眨了眨,黑眸里现出汩汩清泉那般欢快的神色。她很欢喜,十分的欢喜,比在城北赚了钱更甚!那样的欢喜,浸润了田庄里清香的树木味道,又有春耕时飘来的淡淡的粪臭,院外小儿们在吵嚷打闹,婆娘们说长道短……。   容娘问道:“清平麦价如何?”   宋管事闻听,却笑道:“清平麦价却比临安贱些。”   “不是总说临安价贵?为何清平麦价反比临安贱?”容娘奇道。   宋管事嘿嘿一笑,分解到:“麦价恁贵。清平县有几人吃的起!咱府里也不过偶尔买些,给老夫人做点点心,擀些汤饼,常用也是不能的。街上粮店里不过进的两三斤,搭着卖罢了。只有临安那些炊金馔玉的巨贾和大户人家,方能食得起哩!”   容娘默默的想了一想,道:“既是如此,高家在临安经营甚广,不如管事去问问九郎,看九郎有甚想法。若高家愿收。都是亲戚。便与高家好了。若是那些农户愿意。他们的麦也可一处卖了,免得遭人压价。”   宋管事忙不迭答应,又说到庄上各样鸡鸭牲畜收入,虽不比种麦。倒也收成不菲,田庄并回头沟半载尽入五百余贯!   “邱庄头说,若是主家许可,他意欲将其余牲畜减了,只养鸭子与大猪。算来算去,竟是此两样赚钱些。况如今两处庄子苜蓿长势喜人,猪喂少了反不合算。此次,他竟弄了样新鲜物事来了,已经交与厨房去了。午间便可尝到。”   容娘瞧宋管事那藏藏掩掩的模样,不由十分好奇。可惜此时她尚有事交代,不好去厨房瞧得!   “既然邱庄头计较甚多,拿捏甚好,就依他的好了。养甚么。怎么养,养多少,他拿了主意,与管事说一声便罢了。回头沟那处也不必着急,富贵可多问问管事与邱庄头主意,左右都是一家,无甚避讳。”   宋管事点头,收了账本,作揖离去。   小环兀自呆呆的站在那处,眼神怔怔的,不知作甚。容娘合了手中账册,回头去看时,不由好笑的推了一把小环。小环身子晃了一晃,清醒过来,忙忙道:“小娘子,这许多入账,可得小心着不让三爷知晓。”   容娘不料她想得恁远,不禁失笑:“如今大哥在家哩,叔父已经许久不曾来要钱了!”   由此可看出,小环实是比容娘更为了解徐进之这位神仙啊!   容娘坐了两个时辰,腰背着实有些酸痛。她趁厅内无人,柔臂一展,伸了个懒腰,道:“走吧,去瞧瞧靖哥儿。许久未见,不知可闹着婆婆了!”   靖哥儿倒未吵着老夫人,自有不省事的闹着!容娘来到老夫人屋外时,正听见守中厉声喝道:“容娘每每外出,皆为家中操劳,无一处为私心。而你心思狭隘,莫名嫉恨,竟不顾姐妹之情,行此歹毒之事,还有甚好分辨?留你在家中,没得带坏弟妹,坏了门风。叔父,今日我便与你做这个主,将她送往城外静心庵修行三月,若知悔改,方能接回嫁人。”   屋中寂静,似乎众人皆被守中之话所惊,未能有所反应。须臾,一个尖锐的声音叫唤道:“徐手中,你凭甚来处置我?我有爹有娘,怎容你如此欺负?你不过是被黜的破落户,在家中摆甚威风!温容贱人,她抛头露面惯了,却处处有人护着,反说我没有规矩,这是何家风?当日在张府……!”   “住嘴,快些把她压出去!”   容娘听得火气直冒,一脚迈进屋内,正欲辩驳一番张府之事。不料老夫人厉喝一声,候在门旁的两个婆子便上前,利索的堵了婉娘嘴巴,锁了婉娘双臂,拖着她一路踉跄着往外去。   经过容娘时,婉娘那细长的眼睛看到容娘,蓦地睁大,眼中狠戾之色明显。容娘冷冷的瞧了她一眼,轻声道:“婉娘,若是我与大哥说,张府之事皆是你在其中搅浑,你道大哥会如何?”   婉娘呆了一呆,眼珠子不由自主的往守中方向转动了一下,复“呜呜呜”地朝容娘嚷嚷。那两个婆子手中一紧,拖着她出去了。   丁二娘不免哭得黑天暗地,英娘乖巧,静静的倚在她身边递帕子。进之满脸灰色,双目黯然。  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,道:“好好的一个人,动歪了心思,变得恁的可恶!三郎,盼娘,我不盼着你们孝顺忠养,只盼你们将家中管好,把几个孩儿带出来也就罢了。你瞧瞧,一个个的,成何体统?简直比那市井人家还要糟心啊!”   于氏脸上一红,不好言语。李元娘轻轻挽了她手臂,给些安抚。   那边守中却又好生说了一顿,从家中训诫说到长辈管束,直说得进之夫妻无地自容。且守中说了,若进之家中仍如此管教不严,则一月可只来这边一趟,也好让老夫人与夫人将养些身子。   守中说话时,便是那几个小的也闭了嘴,安安静静的听他说话。   至午饭时,桌上次序井然,小辈们端正坐着,杯箸无声。老夫人虽心伤,倒也觉得如此一来,颇有些旧都府上的况味了。因桌上有一盘豆腐汤中飘着些红艳艳的物事,老夫人问道:“这是甚么,怎的未见过?”   一旁的李元娘听见,忙挟了一片搁在老夫人的碗中,笑道:“这是咱本地人想的法子,家里若有剩余的肉,用盐腌了,挂在厨房柴火灶上头,经烟熏火燎而得。做汤吃是极鲜的,婆婆尝些吧。”言罢,又替老夫人舀了一勺汤。   进之听到,颓废的心情有了一丝起色,他挟了一片咸肉尝了,道:“听说当日宗留守献给官家几条火腿,莫非便是此物?果然咸鲜,香味浓郁,色泽也好。”   说到此处,容娘也有了些好奇,便命婢女去将那物事端出来。一时厨房宋婆子提了那样大家伙过来,徐府众人一看,外头倒是灰不溜秋的,一副脏污的模样。只那切开面着实好看,肌理紧凑,肉面紫红,果然应了火腿之名!   李元娘虽是本地人,如此鲜艳的火腿倒真未见过,也不由称赞两声。   老夫人见进之欢喜,心中又有些心疼小儿的意思了,便命厨房片了一大块火腿,叫于氏带回去料理。   素来于吃食上不甚挑剔的守中,此回倒说:“晚上叫厨房做几样菜,我请人喝酒。”   他朝容娘瞥了一眼,那意思容娘自然晓得:火腿不错,弄几个好菜,我请好友知己聚一聚!   容娘想了一想,顺口道:“大哥不妨请高家九郎一道过来,我正有事要请教哩!”   众人惊愕,不由齐齐看向容娘。须知高家九郎乃外男,怎可随意见面?容娘收了各人眼光,放醒悟道:“自然是请大哥帮我问一问。”   晚上,那几个好友一一到齐,不过是小郡王,白甲与昌明两个,以及高九郎罢了。   桌上摆设干净,去了那些郎君们不喜的果子,只摆了一碗火腿鱼羹,一碗火腿蒸蛋,一碟银芽牛肚,一碟肉瓜齑,一碟荔枝白腰子,一碟炒鳝鱼,一碟灸鹌子脯,另有两样应季的菜蔬。菜品不多,但每样菜分量足,收拾得干净,摆在桌上红红绿绿,十分入眼。   因见了桌上火腿,赵东楼嗤笑道:“自宗留守献了火腿,如今   宫中动则火腿入菜,皆说宗留守献得好,却全然不提留守临终三呼‘过河’之悲怆!”   众人一听,心中黯然。良久,守中沉声道:“只要我辈心系故土,终有一日我大宋收复失地,使我百姓重回家园。”   屋中气氛有些沉闷,九郎浅笑,道:“听说宗留守做这火腿,皆因这火腿耐收能藏,可扛着去行军打仗,供将士裹腹。若如此,此火腿实大义也,我等须心怀恭敬,慎重嚼之!”   他这话说得有趣,又隐隐含了对将士的恭敬之意在里头,一时众人笑。赵东楼瞥了他一眼,并不言语。 ☆、第一百章 土地庙   “你上回那酒不错,可曾带来?”赵东楼朝高九郎抬了抬下颌。   高九郎起身取了桌上的酒壶,给各人斟了一盅酒,道:“今晚喝点别的。这是惠春酒,酒味甘冽,不易醉人。”   赵东楼这几日心情郁闷,酒需劲烈,方能解愁。他听到九郎此语,先已不喜。守中却端起酒盅饮尽,道:“确是好酒!”东楼只得作罢。   酒过三巡,几人吃的微醺,话也说得投机,心境自宽。那惠春酒能助兴,却不醉人,正合今夜众人谈兴。东楼瞄了瞄侃侃而谈的高九郎,心道:“此人精怪!”   精怪的高九郎不但精通商事,便是朝廷事物亦有独特见解。虽他不免有些书生气,然他每每从自己所擅长出发,以小窥大,倒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。   守中想到容娘所托,趁了话隙,说将出来。   白甲却讶道:“府上种了麦?怪道恁贵的物事,我倒常吃到。还当将军如此阔绰,如何不给我涨些月费?”   他素来阴沉,说话时眉目冷峻,便是如此煞有趣味的话语也被他说得冷飕飕的,如北风过境。   守中闻听,狭目扫过来,问道:“你手中窘迫?”   一旁的昌明笑道:“哪里窘迫了!容娘子给他收拾的崭新的屋子,家什齐全,一个铜子儿不花,他老娘高兴着哩,正给他张罗婆娘!”   军中之人,荤素不忌。昌明说得直白,白甲听得也自在,他低眉垂眼,平平道:“我老母初来乍到,不曾识得几人。要有主母,才好替我张罗。”   昌明正对着白甲,一口酒“噗”地喷出,尽数喷在白甲衣裳上。   赵东楼喉咙里一口酒匆促滑下去,一阵呛咳。他看了看徐守中。那人却神色平淡,自顾吃酒挟菜,并未见怪。   “收麦之事,牙侩既已等了许久,不如便交与两个本钱雄厚些的。从此地往临安,他们有相熟的车行,路费便宜些,也能赚几个养家钱。此事非是小弟推脱,行商一事,各人有各人路子。各人做各人活计。互相留些余地。这却是大哥教与我的。若府上有其他我专长之事,我自当效劳。”   高九郎接了守中之话,诚恳说道,却将白甲打诨之语掠过不提。赵东楼略略朝九郎扬了扬眉。眼中嘲意明显。九郎但笑不语,只将酒盅端起,朝东楼方向停了一停。   守中却抬眼道:“如此甚好。九郎心胸宽阔,眼界不凡,难怪城中人人夸赞。那城北被烧的房屋,张家赔了四百贯,九郎帮着合计合计,可够造一所土地庙之用?若是够了,造土地庙之事便拜托九郎吧。”   高九郎听了。不由一愣,着实意外。然他是心思及其灵巧之人,不过一瞬,他已想得明白,不由惊叹道:“大郎好计较!”   土地庙乃神灵之事。老百姓无比尊崇。若是被烧的屋子建成土地庙,民众心中因大火而起的忌惮无形之中又要减弱几分。且若此处有了庙宇,不怕人流不往城北而来。此,实是一举两得的好事!   众人听了九郎说道,自然明白守中之意。白甲那双波澜不起的眼睛看了看守中,道:“将军何时拜起土地庙来了?”   守中却是不拜土地庙的,那是容娘今日下午慎重托与他的。彼时日头正烈,容娘自外进来,额际微湿,浸润的黑发黏黏的贴在头皮上,显得肤色越发粉腻,自有一番珠玉之姿。   然她说起话来却是爽利的很,要托他与高九郎所说之事,一一列清,毫不含糊。他初听到土地庙之事,很是不解,只一抬眼,面前的小娘子似乎已知他的疑惑,道:“婆婆说了,要消除孽障,便要多拜神佛……。”   她说的那般认真,唯恐他不将话转述,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兀自牢牢的盯着他,似在期盼他快些答应。   他怎么说的?他呵斥了她一顿,说她目光灼灼,着实无礼。容娘微微的嘟了嘴,又抿嘴,似乎小小的唠叨甚么。临走之时,她尚且不放心,竖起三根手指头朝他轻轻的晃了晃,似在提醒。   不成样子!   守中挟了箸菜,就了饭吃了。   白甲轻抬眼皮,捕捉到他的将军脸上一丝奇异神色,他心中一笑,却是快活的。   酒足饭饱,众人散了。守中径回内院,婆婆屋中灯火犹亮,他脚步略停,拐了进去。   老夫人正自瞌睡,夏日炎热,歪在榻上倒比床上舒服些。她微饧的眼睛看到守中进来,心中欢喜,忙撑着起来,问道:“可吃好了?”   守中自然答好,他素来无闲话可聊,此时在家人面前更是不加修饰,直问道:“婆婆,今日婉娘说在我岳丈家之事,到底何事?”   老夫人嗔道:“哪有甚么事情,不过是小孩儿家闹着好玩罢了!”她可不敢再将前事说出来。不然,依守中的脾气,不但婉娘,便是出嫁的娥娘也要受到波及。   然守中那乌黑的眼珠子一凝,道:“若婆婆不说,孙儿自可查来。到时,叔父院中的开支……!”   老夫人咬牙,狠狠道:“好哇,大郎,你将营中的手段用来对付你婆婆,哼!”   她却不得不说,为了她的宝贝三郎。自然,老夫人将娥娘之事隐了,只说容娘撞见了他人私会,又叫婉娘与张四娘设计喊破,遭人误会。   “可叫你婆婆为难死了,手心手背,叫我动哪一个都不妥。容娘虽说委屈点,到底行为有失,也不算冤屈她。她自到我家来,你娘把她当亲生的一般对待,受点委屈,也不值什么。”老夫人在自己的大孙面前,便有些小儿态。   守中静静的聆听,片刻,方道:“婆婆,于大事上,你把握甚准,孙儿向来佩服,只是此事婆婆未免有失偏颇!我自幼时婆婆便训导我,徐家子孙,须得方正贤良。叔父家中,屡有事端,归根结底,是家风不振所致。阿爷当初便说,若要废家,只叫家人享乐放肆不加约束,不出一代,便可令这家人再无人才可出,再无根基可觅。况,市恩一途,绝非婆婆所为!婆婆定是为了掩饰婉娘之不轨,方才如此自毁吧。”   守中一通话,说得泼水不进,既表明了态度,也哄了老夫人开心。老夫人感慨,道:“大郎,你是你大爷的好孙。这个家有你,才有中坚骨!我晓得了,日后你叔父那边,也不管那么多了。三郎的新妇不错,行事爽利泼辣,让她管着那个家吧。”   果然老夫人是个说话算话的,自此,李元娘便将进之府上管得滴水不漏,便是进之要开销几个钱出去吃酒,也不好向儿媳讨得。此是后话,暂且不提。   单说容娘这边,一边期盼着守中回信,一边应付着靖哥儿,一边又要对些账目,忙得不可开交。春雨自己都一副不懂事模样,每每把持靖哥儿不住,只知来告状。“靖哥儿尿湿了,靖哥儿拔了院中花草,靖哥儿摔碎了碗……。”   容娘长叹一声,正要教训春雨,却看见小环从外头进来。小环见了春雨那样子,便呵斥道:“做的甚懒样,只管告诉小娘子做甚?你生的双手,不会做事,便叫你娘来领你回去!”一番利落话语,好歹打发春雨带了靖哥儿去了。   小环将从稻香那里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容娘,容娘听了,不知作何感想。怒吧,事情已过去,婉娘被送去了姑子庵!不怒吧,到底有口气在那里,不上不下,着实不舒服。   “小娘子,大郎甚是护着你哩!若如此,日后你也有个依靠了。”小环脸现憧憬。   容娘想了想大哥那个样子,不由有些不寒而栗,若是……成亲,与大哥……!容娘呼了一口气,心道:“远着呢,且不去想。”她挖了一眼小环,道:“若是你日日对着大郎,你不怕?”   小环笑嘻嘻的道:“若他对我好,我便不怕!”   此话说得甚是厚颜,主仆二人笑作一团。   次日,娥娘却来为婉娘求情。容娘敲了瞧她那朴素的妆容,连带着容颜都有些如市井人家的娘子,多了些质朴良善之气,少了些昔日的偏激幼稚。   容娘淡淡地问道:“娥姐,你若是我,被人毁了名节,你能原谅她么?”   娥娘脸上一热,道:“容娘,婉姐一时想不通,方才如此哩!她……,她心里喜着那高九郎,娘却不愿为她去说亲。后来,高九郎又到这边来求娶你,故此……。”   容娘诧异地看着娥娘,久久不能言语。原来,婉娘竟是如此么?为情而嫉恨?容娘不由心中嗤笑,自己,却是丝毫不知,背了一个怨锅呢!   她厌恶婉娘,不愿与娥娘多说此事,便将话题转过,说些家常。因说到家中用度,娥娘却不小心透露了她家里的窘况,待想起时,脸颊烧得通红。   容娘只当瞧不见,待娥娘走时,却叫小环包了几贯钱并些物事,交与娥娘的婢女。   老夫人知晓,心中实实的放下心来。有怜悯之心,有管家之能,这个孙媳,应该是不错的了。 ☆、第一百零一章 霸道与蠢笨   麦子卖了,得了两千五百余贯钱。容娘雀跃,心中便如兜了一只小雀儿在心窝子里一般,扑腾扑腾的跳个不停。她将账册上的那笔数抚了又抚,只觉这实是人生最畅意的一日。父母身边娇憨承欢的日子已不复记忆;幼时与玉娘那般天真烂漫的时辰也已远去;至于后来,甘苦相间,那甘味,因太过深刻,反渗出丝丝苦味来。   容娘兀自陷入沉思,旁边小环推了推她。容娘醒过神来,模模糊糊似乎听到卢管事说的城北之事,又不确切。她不好意思再问,心中一咕噜,便瞎猫撞耗子般胡乱问道:“城北土地庙之事如何了?”   卢管事诧异的瞧了这边一眼,心中嘀咕,却仍重复道:“土地庙指日可成,神像也快好了,只待请人择了吉日,便可安置。另墙上诸般壁画只能徐徐图之,倒也不急。只如今缺一个庙祝,不知小娘子如何打算?”   容娘一怔,她哪里知道什么庙祝之事,便是去寺庙也不过是白拜拜罢了,看一回菩萨那或慈善或狰狞的面貌而已。   卢管事见容娘那边久无动静,知道小娘子不甚通此类事情,便道:“不如去问问老夫人与夫人,看她们二位有何主意?”   容娘自然高高兴兴答应了。因说到城北,卢管事顺便把城北房屋的买卖说与容娘听。原来自建土地庙以来,城北房屋大卖,一日售出近半。若非人多拥挤,高九郎深恐踩踏了人,关了门市,不然还要卖得更多。如今土地庙要落顶,最后一户院子也已售卖一空,共得钱一千余贯。   容娘听了,不由哀叹,此房屋之事,前后耗时近半载,所得之钱竟不如田地收入。   卢管事听了。心中好笑,暗道小娘子究竟年岁有限,眼界不阔,不知世事艰辛。他笑道:“小娘子也该知足了。庄稼之事,靠天靠人靠时机,难得很哩!此回不过是天下种麦者少,故此麦价甚贵。小娘子瞧着吧,这两年咱家的麦子一出来,至多明年,清平县不知要新增多少麦户呢!到时要再卖如此高价。却是不能。”   容娘点头称是。却又道:“既如此。那磨坊之事,九郎可有回话?”   卢管事深感头疼。容娘子小小年纪,便有此才干,不过半载。赚得一千余贯钱财,却是他与宋管事皆不敢思想之事。须知在旧都时,时人皆以商贾为贱,他们乃堂堂节度使府邸管事,如何去碰触那般低贱营生。不想世易时移,如今府里一个小娘子便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。且前头才收了麦,也不知她心思怎的恁般弯曲,如何便想到了磨坊?   “高九郎说此事可行,待他再去探探消息。再给小娘子回话!”   容娘正是跃跃欲试,听得此话,心里头更是大受鼓舞,恨不得高九郎立时便有回话方好。然九郎此人,行事堪稳。素来不行鲁莽之事,想来还要几天才有答复。   卢管事又与容娘说起八斤之事,当初八斤借了一百余贯与小娘子,如今却不知如何算法?容娘却似早有准备,吩咐卢管事自账上走一百贯与八斤。卢管事讶道:“小娘子已给八斤留了一处房子,若再给一百贯,是否过多?那处房子也值七八十贯哩!”   屏风后的容娘答道:“娘说了,当初八斤大仁大义,能倾囊相助,实属难得。情义无价,便是多给些,也不过是个意头罢了。”   卢管事听了便不再言语。不料容娘又道:“两位管事忠心耿耿,日夜操劳。我已禀过婆婆与娘,待廊坊造好,两位管事可各得一处,收些赁钱,老来可作依靠。”   卢管事不防容娘说出如此一番话来,心中震惊,一时老泪纵横,感慨万千。他也不多言语,深深作了一揖,方自离去。   小环盘算着卢管事远去,再也听不见时,方急急道:“小娘子如何自作主张,明明大郎不让提磨坊之事?如今大郎是不在家,若他回来,怕是有的你受的哩!”   容娘白了她一眼,嘟囔道:“如此好事,咱们不做,自然有人抢着做。只差一步,便要叫人抢了好事去哩!你未听王婆说,蔡家那个小磨坊,一岁也要收百来贯钱呢!如今麦价恁贵,日后种麦的人只多不少,自然磨坊营生好做。待大哥知晓时,我已动工,他能奈我何?”   大郎能怎样奈何容娘如今不晓,小环却是实实奈何不了容娘的。她心中忐忑,惶惶不可终日的盼着大郎晚些归家。   天气愈发炎热,便是行走在阴凉之处,瞧着院中那白晃晃的日头,也觉得身上微微的冒着汗,黏糊糊的难受。   偏偏靖哥儿这个小娃,生生要挨着容娘挤坐一处,软乎乎的身子不时在容娘身上打个滚。容娘虽仅着单衫,与靖哥儿闹得一回,也不免暑热难耐。玉娘见了,便将手中玩意晃动着去逗弄靖哥儿。靖哥儿流着诞水,一路嬉笑着爬过去了。   两位夫人瞧见,相视而笑。如今府中诸事安定,几位郎君姻缘已定,新妇又都是好的,两位夫人心中自然畅快。   因见到两位小娘子的衣裳都是些半新的,颜色也不太鲜艳了,徐夫人便要给几人做几身衣裳。容娘因想着磨坊之事,也不晓得要几多钱财,便着意要节省些。不想徐夫人如此一说,她又不好推却。   老夫人笑道: “也该做些新衣裳了,我们这些老婆子倒也罢了,你与玉娘却要穿得鲜艳些。况下月便是你娘的生辰,趁着你大哥在家,你们六哥七哥都要回来,给你娘好好祝寿。”   玉娘听到是娘的生辰,自然十分欢喜,两眼亮晶晶的,很是期盼。容娘想到娘身子好些,心情也畅快些,祝寿倒是个好主意,因此满口应承,叫人便去街上绸缎铺喊人来量尺寸,选料子。   正忙乎着,守门的婆子来禀说大郎回来了,如今已回了房。容娘心中一当啷,一颗心便吊了起来。   果然,过得一时,便有人来请容娘去书房。容娘脖子一硬,扒拉掉缠在身上的靖哥儿,道一声:“阿爹回来了,要姑姑去哩!”   靖哥儿一咕噜溜下来,端坐在榻上,眼巴巴的看着容娘离去。   两位夫人看得他那副畏惧的样子,不由又说笑了一通。   徐夫人大病初愈,脸色初初有些红晕,她瞧了瞧容娘离去时的纤细背影,叹道:“也该忌讳些了。毕竟,等容娘及笄,便要成亲了。”   老夫人却是不以为然:“本是兄妹处了这许久,怎生避讳?顺其自然罢了。你倒是该好生想一想,如何去张家铺垫铺垫,免得亲家犹自想着要把张四娘送过来。”   徐夫人想了想,应了。   那边容娘心中上上下下的站在书房里,大哥还未到,她也不敢坐,便立在一旁。   墙上是大哥临的字,因其刚劲,容娘瞧了,心里又轻飘飘的浮了起来,只愁着待会如何应付。   过得一时,大郎进来。他穿了一身的宝蓝色袍子,衬得他长身玉立,一表人才。就是肤色黑了些,人瘦了些,身上气势霸道了些!   “你叫人给我做两身衣裳,另外也给白甲昌明四喜三个制两身。要里外具全的,都不必奢侈,平常些。”   守中落座,便安排容娘些事体。如此,容娘心里倒还轻松些,只盼着守中快些交代完毕,自己好快些出去。   “你与高九郎说了那磨坊之事?”   容娘正存了侥幸之心,不想守中忽地发问,那声音虽冷静如常,容娘仍心中乱窜,谨慎答道:“不过是与卢管事说起,想是卢管事与九郎说事,说到这个上头。”   她只低着头,仍如往日那般回话。只不去瞧大哥,便可省了好多惧怕。   守中瞧了瞧小心翼翼的容娘,或许她不自知,然每次只要自己问话时,她便低了头,微微缩着身子,极是畏惧的模样。   偏偏又胆大得自行其是!   “适才进城之时遇到九郎,他与我说了。”   容娘听到耳中大哥淡定的声音,不由大喜。若是大哥不反对,自然便可由着自己做了。她不由得抬头望去,却见大哥脸色极是不好,竟有些苍白的模样。容娘心中一咯噔,知道不好,莫非大哥被自己气坏了?   “此次行事,你犯有三重错处。其一,女子在家从父兄,出嫁从夫婿。我早已叫你莫提磨坊之事,你不听人言,是为擅专;其二,自己所行之事,假托他人。敢做不敢为,是为怯懦;其三,你不思想我为何不让你行那磨坊之事,自作聪明,匆促行事,是为蠢笨。”   守中越说话语越重,擅专、怯懦、蠢笨!   容娘一时被打击得蒙了头,心中怒火重重,蓦地抬头问道:“大哥所说前两桩我认,第三桩容娘却不知晓,容娘如何蠢笨?还请大哥赐教!”   她俏脸绯红,圆瞪的眼珠子难掩怒火,直直的看着守中,非要听他说个一二三来不可。   守中反显得镇定自若,平平道:“你若不能想出,自然蠢笨!”   容娘气得侧脸不去瞧他,一时心中火辣辣的滚烫,一口气翻滚来又翻滚去,左右不能平息。她索性回头道:“大哥若不能讲个一二,便非是容娘蠢笨,乃是大哥霸道无理!” ☆、第一百零二章 主母?   容娘又羞又恼,有生以来头一回有人如此贬斥自己,且话语说得明明白白,便是心里头想要糊弄过去也不能够!   她赌气睨着那人,却不料那人大喇喇坐下,那刚劲有力的身板此时忽然松懈,以一种无比闲适的姿态坐在椅上,宽阔的肩背将那弧圆的交椅填满。那双狭目之中,此时既非恼怒,亦非震慑,自然更与那欢喜无关,似乎只是累极,全身之气便如此松懈下来的模样。他平静的看着容娘,良久,闭上眼,道:“出去。”   容娘出得门来,心中怒极,反头脑清醒起来。当下,她要小环去找八斤,八斤成日与昌明混在一起,与四喜也熟,若是问大哥的事情,还是他们知晓得多些。   “问甚么?”小环迷迷糊糊问道,其实她是想说:“怎么问?”   难不成问大郎说小娘子蠢笨,到底是何意思?她呆呆的看着容娘,只盼她出个主意。   容娘不想今日小环也如此呆愣,不由瞪了她一眼,道:“去问大哥对磨坊到底持何想法?”   一时小环匆匆去了。容娘不过去厨房兜转一回,才回到房中,小环的后脚也踏进门来。   “四喜说,大郎不喜下属凡事去问他,须得有自个主意。若是想不清白可数人商议,但切忌不开心窍,只知依赖他人。”   “陈使臣说,容娘子何必去问他人寻主意,自己不是有主意么?”   回完话,小环巴巴的看着容娘,她的心中实不知四喜与陈使臣之话何意?但小娘子是个聪明人,必定想得清楚。   容娘将着两句话掰碎了揉烂了,翻来覆去嚼味,心中忿忿不平道:“我如何蠢笨了,蠢笨在何处?瞎说烂说,你怎的不去赚个盆满罐满,反满嘴胡言乱语。仗势欺人!哼,我的主意赚了这许多钱财,哪有依赖……,依赖……,依赖!”   容娘心中绽开了一道口子,慢慢的那口子越发清晰,有些事情呼之欲出,只是还需要自己有勇气面对才是!   依赖,是的,自己何尝不是依赖!自己依赖的可不就是那高家九郎!头回屋子之事。赖他操劳。将一应琐事揽去。自己只需在家中算账罢了。如今一旦想起磨坊之事,头一个便想到去问他的主意。其实,家中有两位管事,有二哥。有八斤,足够去市面上打听消息的了。那高九郎虽是亲戚,到底隔了一层,如何自己只想着依赖他?是了,他太聪明,太能干,凡事交到他手中,自有圆满的回复过来。自己,却是变得越发懒惰、越发无能了!   想到此。容娘心中有些羞愧难当,须知那高九郎来家里求过亲,自己如此行为,岂非……!怪道婉娘忌恨,原来自个行为却是不妥。容娘想明白了。倒也不再纠结。蠢笨么,我且叫你看看我如何蠢笨法?   小环瞧着容娘脸上一忽儿阴一忽儿晴的,此时却又现出一番得意之色来。她瞧得心惊胆战,忙上前道:“小娘子,听八斤说,大郎怕是受伤了哩,早就进城了,在高九郎那处歇了两天才回来。他跟着陈使臣去瞧过,还叮嘱他不许讲与别个听,一味瞒着家里哩。”   容娘一惊,想着先前大哥做的那副模样,确是从所未见。那脸色,也确是有些苍白呢!怪道忽然要做衣裳,怕是衣裳也毁了吧!   “八斤可说,大郎在外头都做些什么?”   小环摇摇头,八斤也只窥探到这些,其他的怕是不会让他晓得。   容娘想了一想,便叫小环给四喜送去二十贯钱,又叫她传话给四喜,说是衣裳现做要些时日,若是急着穿时,便先去街上成衣铺子里买来用上。过些时日,家中所做衣物也该得了。   她安排了大郎这边,转身便叫守惟与两位管事去打听磨坊之事,存心要做成此事,令大郎刮目相看。   那边四喜接到小财一注,心中诧异,忙回与大郎。旁边昌明听到,不由笑道:“定是八斤那小子告与容娘子,那张大嘴,恁的不可靠!容娘子便没有问其他?”   四喜摇了摇头,这个小娘子忒也古怪,明明知道大郎受了伤,居然不闻不问,好歹两人已是一根绳子上的两个蚂蚱了啊!   大郎只叫四喜收好,重又执起案上书册,沉心翻看。   白甲那个闷葫芦眉眼依旧死板,却道:“甚好,甚好,自在得好。”   昌明吃了一口茶,明亮的大眼看了看白甲,又看了看大郎,道:“将军,容娘子行事甚是大度,我甚喜欢。将军若不嫌,不如将容娘子许与我呗!”   “噗!”白甲一口茶水喷在昌明身上,恰恰报了上回的仇。   昌明瞪着他,正欲说话,却见大郎冷冷扫了过来,道:“她是你日后主母。”   此话甚冷、甚寒、甚冰,昌明呆呆的看着大郎,忽道:“我衣裳未洗呢,先去洗来。”言罢,那么高大开朗的汉子,竟然满脸通红、全身僵硬的出去了。   白甲神色自若的掸了掸衣裳上不见踪影的尘土,垂眉顺眼继续喝茶。屋中寂静,四喜垂首站立一旁,想着适才陈使臣之举动,实是好笑之极。也碰到自家郎君这么个人,不然可没有他好果子吃!他想得入神,不提防白甲忽地道:“将军,你却老了些!”   此话兀头兀脑,却有奇异的效果!   白甲原也是个冰人,他的冰是阴沉的,如日头未曾照到的角落,寒碜阴郁。大郎却是静默的,肃杀的,气势逼人的。他并未抬头,只淡淡问道:“白甲,你多大?”   白甲瞧了瞧自己长年累月摸刀的手,呲牙咧嘴的指甲盖丑陋得狠,虎口处甚是粗糙,他收回视线,道:“三十有五。小人十八那年讨的婆娘,二十那年得的小儿,二十六那年全都丢了。”   此话甚是沉重,白甲起身,跛了的那只脚一垫一垫,往门口移去。只众人皆知晓,若是他动作起来,却是许多人都赶不上他。   “将军,给昌明寻个婆娘吧,他还未尝到婆娘味道,太可惜了。”   白甲开门离去。留下暗自伤神的四喜与沉思的守中。四喜心道:“咱家大郎才二十有六,怎的就老了?”他瞥了瞥那边大郎,却发现大郎与陈使臣比,确是老成许多。陈使臣,今岁二十二吧。   大郎因手受了伤,到底难掩形迹,便日日在外院与昌明白甲一处。赵东楼也赖在清平,只不回临安去,时不时来徐府蹭顿饭吃。因厨房做的好汤水,一日三餐换着上,从不重味。菜肴却比平常清淡了许多,初始几人吃得新鲜,过了两日,白甲与昌明便开始嚷嚷着要吃肉,赵东楼便使人去街上酒楼里买了酒肉来,吃的甚是欢喜畅快。   守中并不言语,只是这些日子他不碰酒,饮食禁忌些,伤口也好得快些。这日,他看了看那敬酒的三人,道:“郡王也该回临安看看家小了。白甲,你去探探那磨坊之事。昌明,你去街上看一处房子,看中了回来告诉四喜,也该成个家了。明日媒婆过来,你自个去说。我有事,失陪。”   话毕,他也不管那三个神色各异的郎君,自行去了。   守中伤好后的头一件事,便是去岳丈府中看望萱姐儿。他对靖哥儿甚是严厉,在萱姐儿面前却是另一番模样,抱着那小小的软软的小身子,娇滴滴的眉眼,香喷喷的味道,他心里十分轻松、高兴。这是他的小娘子,靖哥儿向月娘,圆脸圆眼;萱姐儿却像他,细长的丹凤眼,小小的耳朵往外翘。   张夫人心里有些发酸,忙唤过一旁的骏哥儿,道:“去,跟萱姐儿玩去。”   骏哥儿是许三娘的儿子,比萱姐儿年幼,才刚学会走路。他踉踉跄跄的奔向守中,守中便将萱姐儿放下,两个小儿玩耍到一处。   张夫人张教授与守中说些家常事,正待说到张四娘之事时,那边萱姐儿狠狠的将骏哥儿推倒在地,眉眼做的一般狠戾,又将穿了绣花鞋的脚在骏哥儿身上踏了几脚,道:“叫你不与我玩,叫你不与我玩。”   却是骏哥儿手中一个拨浪鼓,他攥的死紧,不肯让与萱姐儿。   教授与夫人大窘,夫人忙去拉开二人,又叫婢女哄了哭闹的骏哥儿出去。这边萱姐儿却心有不甘的哭将起来,至伤心处,竟然歇斯底里,小小的身子抽搐不止,连夫人也哄不好。夫人无奈,只得叫人将萱姐儿送往张四娘处。   “也就听四娘的话,别个的话都不听哩!亏了四娘的耐心,当初萱姐儿闹病,她整宿整宿的陪着,要哄到天明才能睡会哩!”   张夫人絮絮叨叨,却不妨她女婿变了脸色,欢喜的脸上渐渐的沉了下来,他的眼睛暗了暗,径对教授道:“岳丈,萱姐儿蒙二老照拂,如今我已归家,欲把萱姐儿接回去,还望二老莫怪。”   教授与夫人大惊,两人面面相觑,张夫人忙到:“女婿,双生儿不得成年前不得见面,如何今日忽起心思?莫是怕我照顾不周?” ☆、第一百零三章 回头沟   夏日的傍晚,晚霞如锦,璀璨瑰丽。那金色的夕照将院中各处踱得黄灿灿一片,清风徐徐,将白日的炙热吹散几分。院中的桑树,翠绿的叶片被那热浪烤的蜷缩,如今也懒懒的舒展开来,在微风中轻轻摇摆。   婢女们已经开始铺排碗筷。容娘牵着靖哥儿慢慢往老夫人厅堂中去。靖哥儿顽皮,瞧着条虫子要捻一回,踢着片叶子也要玩弄半天。游廊旁有好些晚香玉,粉白粉白的花瓣,一簇一簇,开得绚烂。靖哥儿趁容娘不注意,揪了一大把,混了叶子,两只手搓揉了,又往容娘裙子上抹,边抹便得意笑道:“姑姑,香,香香!”   小环看见,忙不迭地去捉他的手,已是晚了。淡淡的草绿染在容娘的白绫裙子上,十分打眼。靖哥儿尚且嬉笑着,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儿。   容娘瞥了一眼裙上两个爪印,心中好笑,却不肯露出笑意来。靖哥儿太皮,这些日子不知为何,十分喜欢破损物事。若是砸坏了碗,听到那声脆响,他会高兴得跳跃欢叫;他成日在院中玩耍,手上的脏泥草汁只喜往人身上去蹭,弄坏了容娘几个好几件衣裳。   容娘蹲下身来,两只乌黑的眸子静静的盯着靖哥儿,半响不曾出声。靖哥儿渐渐的有些不安,他局促地拉了拉容娘的手,又摸了摸容娘的脸。那双胖乎乎的小手触碰过来时,温热、软腻,便是再硬的心肠也难免融化。容娘几有些坚持不住,她拉开靖哥儿的手,道:“靖哥儿,你把我的裙子染香了,姑姑欢喜。可是你瞧,姑姑的白裙被你弄脏了,可就难看了,洗也洗不脱。姑姑再也穿不出去了哩!靖哥儿说怎生办才好?”   靖哥儿眼睛忽闪忽闪,想了一时,道:“姑姑,买,买!”   靖哥儿虽调皮,说话却较别的孩子说的慢,总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。此时他圆圆的黑眼珠子中满是诚意,几乎是诚惶诚恐的劝容娘去买新裙。   容娘缓缓的展开一个笑意,柔声道:“靖哥儿,姑姑可以去买新裙。那这条可就废了啊。靖哥儿废了姑姑中意的裙子。姑姑可伤心呢。不如靖哥儿仍如上次那般。与姑姑做了来。”   头回靖哥儿砸了好几次碗,容娘每每教诲不听,便要八斤挖了一大坨泥巴回来,叫靖哥儿自个做碗去。靖哥儿初始高兴异常。只当玩耍。孰料他从早上做到午时,一个碗未做成。期间不知有多少次要扔了那坨扶不起的泥巴,被他爹知道,抽了几棍,才勉强在容娘几个帮忙下,做出了一个歪歪斜斜、略有些碗模样的物事。如今那物事尚且摆在容娘案上呢!   靖哥儿小小的嘴唇嘟起,黑眸一润,便似要溢出泪水来。他眨了眨眼,似懂非懂。那两只短短的胳膊伸出。环绕了容娘的脖颈,那嫩嘟嘟带着*的脸蛋贴着容娘的,蹭了蹭,静默不语。   容娘笑了笑,抱起靖哥儿去老夫人处。   用饭时。靖哥儿甚是规矩,一板一眼,便如一个小大人一般。老夫人见状,不由笑道:“靖哥儿,你爹爹不在,如何也这般拘谨?”   靖哥儿黑漆漆的眼珠子瞅了瞅老夫人,又瞅了瞅容娘,仍自低头用勺子舀饭。   玉娘要去打趣,却被容娘一个眼神制止。   两位夫人见状,心中十分安慰。   一家人用完饭,说些闲事,道些家常,惬意不过。靖哥儿也回过神来,在老夫人的榻上翻滚嬉戏。   不久守中回来,问过两位夫人的安,守中便道:“婆婆,娘,我欲接媗姐儿出来。”   老夫人与夫人诧异,徐夫人忙道:“大郎如何鲁莽,双生姐弟,如何能带养在一处?且你岳丈家待媗姐儿甚厚,岂能轻易接回,伤他二老的心。”   老夫人亦点头称是。   岂料守中十分坚定,又称教授已然同意,张夫人也应了,带媗姐儿的乳娘也叫一并跟过来。   “并非接回家来。月娘的陪嫁院子如今空着在那处,收拾齐整些,安排在那处住着,比岳丈家还近些。日后婆婆与娘要去瞧媗姐儿时,也不必兴师动众。若婆婆与娘心中有甚德行甚好的妇人,请来与媗姐儿作伴更好。”   两位夫人面面相觑,虽心中极度不安,却知大郎主意甚坚,若非事先想好,他是不会草率行事的。   她往回一想,心中已有了个大概,不由暗叹守中为人之纯正,遂道:“既是亲家已然许可,也便罢了。日后你仍需鞠躬事孝,不时带他们姐弟回张家探望。”   徐夫人却很是惶惶,甚觉对不住张家二老:“大郎,教授与夫人待你甚厚,你为何如此忤逆?月娘如知,怕是……。”说到早去的儿媳,徐夫人愁肠百结,两眼已湿。   大郎垂眸,须臾,对容娘道:“你带着玉娘、靖哥儿回房。”   容娘知道他有些事要避讳自己,忙带了那两人回去了。   至次日,徐夫人亲来安排卢管事去修饰月娘的院子,脸上再无昨日的为难。容娘心中好奇,却不好问得。况她这边也有好些事情,几路人马居然齐齐将磨坊的消息传来,忙得她人仰马翻,面对一大堆消息,要想要算,喜坏了她,也愁坏了她。   高九郎送来的消息中,即有清平本地的磨坊经营收益,又有临安的磨坊生意比较,十分详尽;两位管事知晓清平人事,却将清平附近十数间磨坊主人摸了个透;便是二郎守惟,也带来了磨坊的成本及工匠等消息。这,却是让容娘十分惊讶的,不知何时二哥如此上道,摸到了此等扼要处?   不管如何,容娘花了一日的时光将各人消息融会贯通,坚定了一个想法,磨坊之事不但可行,且有大利可图!她心中摩拳擦掌,只欲大干一场。孰料次日守中的一番话,将她的宏图大业绞得粉碎。   彼时容娘正于側厅写写算算,估量着造磨坊的大致费用。守中进来,径自问道:“家中可有余钱?”   容娘虽不解,然她看守中神情,答话之前便有了些提防。她谨慎答道:“有些,不多。”   守中抬眼,眸中神色莫辨,容娘顿觉那眼神中雷霆之势压来,她不堪重负,颓然回道:“大哥要做甚么?”   守中却不答事情,只道:“你那磨坊暂且停下,家中进项与我做桩事。若有剩余,再由你去张罗。”   容娘张大嘴巴,怔怔地看着守中,因磨坊之事费了她大半精力,日前有了确切消息,她心中正如山泉水般欢腾雀跃哩!守中此语,纵使容娘瞒下钱财,也无济于事啊!左右她不能瞒着大哥行事不是?   容娘沸腾的心渐渐冷却,她心有不甘,索性问道:“大哥要行何事,容娘可否知晓?不然,若非非行不可之事,容娘欲先造磨坊。”   守中瞧了瞧容娘,她形容虽仍显稚嫩,言语间主意却强,看样子若是自己不告与,她竟似要抵触到底的模样。守中有丝好笑,这却是多年不曾有过的事情。于他,事情只有可为不可为,若给一个小娘子解释,那实实是一桩不折不扣的笑话!   然而,许是骤雨之后那片清新之气让他心神松懈,又许是院中的晚香玉传来的阵阵淡香让人恍惚,他竟然道:“明日你与我出去一趟,带上靖哥儿。”   容娘身子一抖,便似被猛然吓到一般,她杏眼圆睁,不可置信的模样。守中却轻轻松松的出去了。   次日,便是容娘坐在车子上了,心中还是有些不信:大哥竟然带自己出行,不用乞求?靖哥儿也是兴奋,在马车内蹦跳着不肯停歇。可惜,大哥不许玉娘同行,不然更快活了。   乡间小路坎坷凹凸,路程又长,晃晃荡荡大半日,只途中用了些干粮,歇了片刻,便又前行。两侧虽景致甚美,然车中颠簸,只将容娘与小环二人闪断了腰去。靖哥儿虽无碍,却早已沉沉睡去。   路越发难走,行了半日,两侧山愈高,林木愈深,人烟寂寥,只余鸟鸣虫叫,及其幽深的山沟。容娘心中大概有数,也不去问守中何意,只揉着腰,打着哈欠。   及至午后寅时,酸痛难捱的容娘等人方才下得了车,放眼一瞧,正是位于一片窄窄的峡谷之中。那山并不甚高,却陡。林中树木茂密,不甚高大;藤蔓缠绕,看去幽深无比。谷底小溪一条,甚是清澈,入谷的小路便在溪边,蜿蜒曲折,虽有意境,容娘却不及欣赏。   前方来迎的,正是富贵。   此处,回头沟。   富贵将容娘几人安置在他家中,也只有他家,方有几间像样的屋子。旁的,容娘观测,皆是低矮茅屋。便是富贵家,也是石头垒就,茅草铺盖,好在他婆娘甚是勤劳,收拾得干净。   守中与昌明、白甲却未作停留,略吃了杯茶,便同了富贵外出了,也不知作甚。   靖哥儿来到陌生的地方,十分欢喜,也不认生,便与富贵的小儿玩到了一处。 ☆、第一百零四章 山墙   山间小户,并无院落。富贵家的房子坐落在山坡一处小小的平台上。不独是富贵家,沟里其他几户人家的屋子也是如此,错落铺排在这侧的山坡上。山谷两侧陡峭的山坡,俱是一丘一丘狭长的山田。此时正是田中禾苗开花季节,芬芳的禾花香夹带着林中树木的清新气味,令人心中浊气顿散,心旷神怡。   富贵小儿春儿大约六七岁年纪,只见富贵婆娘交代他两句,他嬉笑着应了,回屋取了一样古怪网子,便往屋前水田中去,靖哥儿扔了手中蚂蚱,兴高采烈的跟在后头。春儿身手灵活,他弯腰握柄,不时将网兜伸向田中。靖哥儿在后头一时欢呼一时叹气,小人儿的脸上哀喜交叠,十分生动。   容娘看得心痒难耐,她打量了一下四周,其余几户人家不见人走动,想是外出干活去了。她起身,走到靖哥儿身边,看春儿动作。田中蓄水足有四五寸深,此时被春儿搅动,水甚浑浊,看不清春儿捞的甚物事。靖哥儿却跺着脚嚷嚷:“诺,诺!”容娘定睛细看,水面上露出鲤鱼肥肥的脊背,游走之间,鱼尾那抹绯红清晰可见。   春儿手脚灵活,一会儿工夫,就捞了几条鱼上来。活蹦乱跳的鱼在桶中游曳,桶小鱼肥,有些拥挤。靖哥儿用手指戏弄着鲤鱼,不时还抓上一抓。鲤鱼吃吓惊跳,水珠四溅。靖哥儿嬉笑着回过头来,道:“姑姑,鱼羹,鱼羹!”   靖哥儿白嫩的脸蛋上挂着水珠,晶莹剔透的模样,实是惹人怜爱。   富贵婆娘刀氏正在操持晚饭,小小的厨房里有条不紊。容娘说要做鱼羹,那婆娘忙将菜案洗了又洗,刀子去外头磨石上荡了荡,铮亮的锋刃直晃人眼。虽不比家中片鱼的薄刃,也可以用了。   鱼剖了,掏出肚腹,挖了腮,片成薄片,撒些盐,混着姜末腌了。   刀氏备得有一片肥腌肉,大约是在灶房里挂得久了,黑乎乎的,瞧不出肉的本相。待她用热水洗过。倒也有浓浓的腌肉香味。容娘要了两片腌肉。在锅中逼出油。捞了肉片出来,倒进鱼头鱼尾和鱼骨,并些刀氏捡的野蕈子,大火熬出乳白的浓汤。再放进鱼片。滚上几滚,鱼肉变色,加几片黄瓜,起锅,装碗。   厨房里满是浓浓的鲜香,刀氏满脸羞赧,两手在围裙上搓了,连声说小娘子好手艺。   日头偏西,余晖映得这半面山坡黄澄澄的。山风吹过,十分凉快。容娘与小环帮着刀氏摆好碗筷,春儿与靖哥儿在坪中追赶,几只鸡犹自在草丛中觅食,憨鸭摇摇摆摆从田野中归来。守中几个从坡下上来。见到这一幕,除了富贵,余者三人皆默默注视,心中滋味复杂。   容娘听到脚步声,知道几人回来,忙退进内室。刀氏替她另端了饭菜进来,容娘一人用饭。不想麻利的刀氏家务甚是勤快,厨艺却不堪一尝。一碗一碗的皆是羹汤,肥肥的腌肉漂浮在汤面,里头透亮的汤水,略有咸味;黄瓜汤倒也罢了,偏生又加了腌肉,黄瓜的鲜味与腌肉的味道交织,极为独特……!   容娘就着鱼汤吃了一碗饭,饭倒是熟了,一颗一颗梆硬,十分耐嚼。容娘担心靖哥儿,用罢饭便偷偷从布帘缝隙里瞧了一眼,却见靖哥儿正襟危坐,一板一眼的用饭,并无挑剔。容娘与小环相视一笑,到底还是大郎镇得主人!   夏日天黑得晚,吃过晚饭天犹大亮。容娘正愁此处狭小,只能待在房中,正枯燥乏味间,外头守中道:“出来吧,带你去外头瞧瞧。”   容娘与小环面面相觑,只不敢相信。靖哥儿蹦跳着掀帘进来,拉了容娘的手边往外牵:“姑姑,去玩,去玩。”那几人已走远,容娘忙牵着靖哥儿跟在后头。   出门便是下坡,坡陡草滑,那几人行得甚快,容娘拉着靖哥儿甚是吃力,裙子又缠脚,路旁的荆棘亦时时拉扯。若是逢到那水漫过的道路,更是寸步难行。   容娘小心翼翼的拉着靖哥儿,担心他一路滚了下去。靖哥儿却很是兴奋,小短腿迈得勤,反走得快些。他得意地咯咯笑着,任容娘在后狼狈跟随。前方一个陡坡,林中渗出的泉水将野草浸得湿漉漉的,容娘的绣花鞋早已湿透,行得一步,便直往下滑。亏得后面的小环机灵,一把将容娘与靖哥儿拉了回来。   这里几人直犯愁,前头那几个汉子却已行远。容娘心中恼怒,便欲退回。靖哥儿却是玩心大起,不肯。他紧紧拉住容娘的手,转头朝守中唤道:“爹,爹!”   清脆的声音在山谷回荡,对面有个同样的声音回了过来。靖哥儿大惊,停住之后,再此大喊:“爹,爹,爹……!”无数声音回响,靖哥儿大喜,只朝对面山坡喊个不停,连守中已到面前都不知晓。   “靖哥儿,过来!”守中朝靖哥儿伸出双手,示意靖哥儿跳下。靖哥儿初始尚有些忐忑,便偷偷的瞄了他爹一眼,却见阿爹嘴含笑意,并无责怪的意思。靖哥儿大喜,两腿一纵,跳入守中宽阔的胸怀。   守中将靖哥儿放下,重伸了手给容娘。容娘又惊又羞又吓,她的脸上烫得厉害,偏生无处可躲,也不好回头,只得就了守中的手,借力下坡。   那只手,粗糙,坚实,有力。   容娘心口狂跳,垂了头跟着前面守中行走。小环急的在坡上轻唤容娘,容娘方才醒悟,复回头去接小环。   几人仍旧来到谷中入口处,昌明几个已在商议些甚么,山风将那几人的话语声刮过来,容娘听了个大概,越听到后头,她心中越惊。她也不好去问得那几人,便往一旁查看山势的守中趋近几步,轻声问道:“大哥,你可是要建,——墙?”   容娘用手势比了比山谷入口。   守中嘴唇一勾,却是笑了。那笑容虽浅,却显得脸上明朗了许多。   容娘惶恐,忙将头垂了。今日大哥笑了两回,实是罕见。她只顾着垂头数地上的石头,身边守中却喊昌明。一时昌明过来,将手中图纸递给守中。守中反手交与容娘,道:“你造过房屋,瞧瞧这个!”   容娘接过一看,正是一道山墙,便如城墙样式,将谷口堵得严严实实。中留大门,可供车马通入。上置过道,有城阙,有雉堞,可御——外敌!   容娘心中渐渐揪紧,那消散的恐惧重又缓缓凝聚,她咬了咬唇,艰难问道:“金人,还会南下么?”   守中瞧了瞧她,道:“不知。”   “若果真来,此墙可挡得住?”   守中自嘲一笑,道:“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?不过是存一时侥幸罢了!况如今匪患祸行,挡几个匪徒却是能够的!”   守中此话,原是心中一时郁闷所发,不想他日这堵山墙,果然挡住了几拨匪徒。   此是后话,暂且不提。守中将图纸上几处指给容娘看了,原来不止这墙,里头的房屋也是要建几处的。   “谷中佃户皆为老人,房屋破损,若有大雨之日,恐它倒塌,索性一并重建。你不必计较谷中出产,只叫维持现状便可。务必,不使此处惹人注目!”   容娘听了,知晓守中意图,忙应了。她心中盘算了一番,便道:“山中林木石头不愁,可省一大笔开支。只是,若不使外人知晓,如何请人来建?”   大郎听了容娘的话语,不由惊讶。不想她一个弱质女子,领悟如此之快,行事如此之爽脆!先头她拖拖拉拉,要她的钱倒似要了她的命一把。如今容娘接受得如此之快,着实令他刮目相看。   她这两个月渐渐恢复,脸色红润,脸颊饱满,如泉水般清澈的眼眸时而凝住,时而流转。确是——,水灵秀美!   守中侧脸去瞧那蜿蜒的溪流,道:“此事我自有计较。”   容娘再不言语,当晚,几人便在富贵家中凑合。次日清晨,容娘起床帮靖哥儿洗脸,自己也草草梳洗了。外头守中却吩咐道:“你去厨房弄些吃的,吃过后便动身回城。”   富贵听了,便骂他婆娘做的饭菜难吃,转身又赔笑道歉。   刀氏在厨房里委屈的甚么似的,案上堆积了昨晚的几样汤羹,除了那碗鱼羹之外,其余,只略略舀了两勺。怕,是自家汉子舀的。   容娘歉意的一笑,刀氏忙取出面粉递过来,她愿打算做汤饼的。容娘也不客气,揉、饧、擀、煮,动作甚是快速。间隙时她切了细细的黄瓜丝,蕈丝,鱼片,刀氏自制的辣脚子姜等,滚汤烫熟,倒入汤饼,十分鲜香。   几人吃过,待动身之际,容娘交代富贵道:“既然谷中不好太过声张,往后有甚出产,便交与邱庄头卖了便是。你在此处辛苦,往后每月添一贯钱的月钱与你。若有其他事情交代与你,再行斟酌。”   富贵夫妻听了,忙不迭的谢恩。   守中深深的看了容娘一眼,将四处乱跑的靖哥儿一手抓住,塞进车中。   回程途中之辛苦不待赘述,只白甲与昌明在前头扯话之时,被容娘听见,倒惹出了日后一桩姻缘。   容娘听得清楚,白甲问昌明道:“你那日救的娘子可死了没?”   此话问得煞气甚重,况白甲本是个阴人,听起来便凉飕飕的,让人在这大热的天直冒冷汗。   昌明许是不高兴,情绪低落:“没死,也差不离了,不吃不喝的,只剩了一口气!真不明白这些大户人家出来的娘子,死要面子作甚,只被人摸了一回手,便要寻死!” ☆、第一百零五章 生死   第一百零五章 生死   白甲阴笑两声,道:“嘿嘿,昌明,如沈夫人此等自视清高的妇人,你是不懂的。罢了,各人自有各人运道,她要寻死你也拦不住!你从河里捞她一回,搂也搂了,抱也抱了,她自然要想不开的。你又何必?”   白甲这话说得粗俗,守中瞥了车中一眼,示意白甲住嘴。熟料车帘忽地拉开,容娘那张惊慌的脸露出来,问道:“沈夫人怎么了?”   原来沈夫人数日前外出,被巷弄中的汉子揩了油,抹了一把手,言语间调戏几句。她一向严守妇德,于妇人操持看得甚重,是兰花那般贞洁淡雅的人物,如何能忍受这些市井之徒的戏弄!一时想不开,沈夫人便欲撞墙寻死。   昌明正帮八斤搬家,恰巧路过,救了她一回。不料他自八斤家出来,便听到有人呼喝,一路喧闹往河边而去。合该沈夫人再次被救,昌明本不欲看这热闹,八斤却将手上家伙一仍,拔腿往河边赶,昌明只得跟去。不料,河中那个妇人甚是眼熟,他到底不忍,便撑船将她救了回来。如今,却是躺在床上,不吃不喝,只欲断了那一口气。   在容娘面前,有些话自然是不能说的。自那之后,昌明去了数回,只恐她再寻死路。许是沈夫人的身世堪怜,许是她的际遇让自己想起了不在人世的姐妹,许是她那紧锁的娥眉太淡太轻,他竟然放不下心来。然而她是那般讲规矩的人,他不能进去,只能隔着窗子,远远的看一眼。那样纤细的身子,躺在床上,只有些许起伏。   他怕她再次寻死,想着河中救她之时,一路将她抱回来,于她。怕又是一桩过不去的坎。他索性要媒婆去求亲,不料她倔强至此,不但将媒婆赶出,反从此不吃不喝,一心要奔赴黄泉。   甚么狗屁贞洁!昌明心火顿起,也不好在此发泄,只得垂首自生闷气。   容娘有些怔楞,想起沈夫人一声遭际,确是悲凉。容娘虽经沈夫人教导,然她年幼失怙 。又逢国难。四散逃亡。在她的心中,那条命却是最重要的。若有歹人来,能躲则躲,躲不过示弱也没甚么。便是被张炳才那厮轻薄了一回。她亦是一口咬断了他的耳根,转身便与八斤逃窜。既是他人起的歹心,为何要自己死?容娘心中隐隐不能赞同。但沈夫人是她的教习,当日又救过她,却是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的。   “大哥,沈夫人是我与玉娘的教习,如今她逢难,我……,我欲接她家来。如何?”   守中回头不满的看她一眼,将车帘拉下,道:“她既如此贞烈,怎会受人恩惠?”   “如此……,请她来与玉娘作伴?当日原是她教导我与玉娘。婆婆与娘皆赞她气质淑静,行至有度,于妇德上堪称楷模。”容娘生恐守中不答应,隔了车帘罗列沈夫人的好处。   “嗯,教人的功夫可不怎样。”守中的语气既非调侃,又非斥责,似乎是平平的陈述一个事实。   容娘又羞又恼,眼睛直瞪着车帘外那个笔挺的身影,只不好答话。怪道市井妇人爱扯着嗓子嚷嚷,想必十分爽快吧!   一旁的小环掩嘴而笑,大郎看似冷清,便是说起玩笑话来也是一本正经!   昌明与白甲相视一眼,识相的闭嘴不言。   “既然如此,我接沈夫人去庄上住……。”容娘赌气道。   外边守中却道:“若她真如你所说,去陪萱姐儿吧!”   容娘与小环相视而笑,心中放下一块大石。自那岁春天见过沈夫人一面,回到府中之后,她心智糊里糊涂,竟一直不曾想起沈夫人来。她一个孤身妇人,亲友无靠,流落在西街那般肮脏地方,还不知有多少烦扰?   回到城中,容娘便要径去沈夫人处,又被守中训斥一番,说她做事全凭兴起,心中未有计量。容娘不服,小环一边耳语,提醒她要回府请示过两位夫人方能行事。容娘咋了咋舌,心知自己过于急迫了。   老夫人却不甚愿意沈夫人去带萱姐儿,她嫌弃沈夫人寡居,不吉利。   “若是做个教习倒也罢了,左右不在一处。接过去一处住,却是不妥。到底她孀居日久,那股子伶仃孤寒之气,怕折人福寿。”   容娘大急,却不知如何从中说项。若是做教习,也可勉强养活她主仆二人。但保不了日后那些地痞闲汉之流再去烦扰,依沈夫人的性子,一气寻了短见那是极有可能的。   容娘着急的瞧向徐夫人,徐夫人也微微摇了摇头,萱姐儿是她孙女,老夫人的忌讳也是有道理的。   容娘无法,急促之间去觑守中,他却在不急不缓的吃茶。容娘恶狠狠的想道:便是你说要接去陪萱姐儿,如何此时一声不吭,真是可恶!平时吃茶从来都是一口饮尽,今日却来假斯文,也不嫌茶烫!   守中吃了茶,冲老夫人榻上玩耍的靖哥儿唤了一声,竟然带着他出去了!容娘无奈,悻悻回了房。   次日一早,用过早饭,容娘便告了两位夫人,要去看沈夫人。老夫人原不乐意,还是徐夫人从中说合,说沈夫人病了,师徒一场,容娘去瞧瞧也是应该的。老夫人放勉强许了,又叮嘱不得久留,左右请她来做教习,相见十分方便。   外面轿子已经备好,守中仍旧安排昌明随同。晨曦之中,浓眉大眼的昌明一笑,便如天上的日头那般耀眼。他与七郎赵东楼不同,他的明朗,是豁达的,直爽的,令人亲近的。七郎未免有些憨气,赵东楼却多了一些傲气。   容娘微微福了一福,冲昌明微微一笑。小环每每说容娘不应当与白甲昌明如此客气,毕竟他们只是大郎的下属,或许连下属都不是,只是领月钱的仆人罢了。容娘却置之不理,她观大哥与昌明白甲二人相处,虽有上下之分,于尊卑之上却有些草草,有时竟如兄弟一般。她喜欢这种相处。   沈夫人又换了住所,阴暗的小巷深处。在一户鄙陋的院中赁了间房子住。昌明也不好进院,他一路犹豫了甚久,到底是军营中打滚之人,念头一决,便在容娘要进屋之际,局促地将一张纸塞给容娘,又嘱咐了一句话。容娘愕然,懵懵懂懂的进去了。   小小的一间屋子,收拾得整齐干净,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字。那字体端庄娟秀。自然是沈夫人自己所写。   沈夫人果然不好。她躺在床上,脸色苍白,气息微弱。那个仆妇默默流泪,也不说话。   容娘坐在床沿。轻轻唤沈夫人,沈夫人却是双眼紧闭,纹丝不动。容娘心中及其不安,便伸手去薄被地下摸沈夫人的手,那手却冰凉。容娘大惊,慌慌张张的去看那仆妇,那妇人微微摇了摇头,哑声道:“已是三天水米未进了,原还能灌些米汤进去。如今竟是一心……。”   她们主仆二人相依为命,便似亲人一般。如今沈夫人如此,她已失了主见,恍如天地崩裂,人生路尽。心中已是做了同走黄泉路的打算。   容娘抚了抚沈夫人同样冰凉的脸颊,若非她胸口还有些许起伏,容娘竟要当她已然走了。当初沈夫人的娴静雅态,让人自惭形秽。不曾想短短三年不到,世事巨变,人生一途,竟然如此狭窄么?   容娘心中暗沉,她怔怔的瞧着沈夫人那张无一丝生机的脸,一头青丝绝望的铺开,带给人阴郁窒息之感。   小环见状,想着如此于事无补,便欲劝容娘离开。不料安静坐了一时的容娘却说起话来,她静静的,平和的,说起自己过去一年被掳之事:阴毒的卞氏,嚣张妄为的张炳才,温柔善良的娇儿,古灵精怪的八斤,途中遇到的好人,不怀好意的老婆子……。   “……有时,我总想,若是老天爷若与我一把刀,我便与人拼了,去了心中这口恶气。可是,每到绝境,总想着要跑,要活。总寻思着,跑了那一段,便会有人来救我,有人来接我。娇儿姐救了我,八斤也救了我,路上施舍的好人不计其数……。果然,熬一熬,便也能过得去的。不然,凭甚么我死了,那歹人却还活着?如果我如此冤屈的去了,岂非入了歹人的意?地下的爹娘有知,也会气急败坏,不得安宁吧。”   “夫人,你的爹娘,你的夫君,想必不愿你如此去见他们吧?”   一旁的小环早已泣不成声,原来小娘子的经历竟然如此惨烈、如此凄苦,她竟然隐忍至此,不与任何人提及?   沈夫人的仆妇听到最后那一句,心中情肠触动,扑到沈夫人身上,嚎啕大哭起来。她一边哭,一边断断续续喊道:“隐娘啊,……你……离我……而去,我……也不独活了啊……!”   她那哭声凄惨绝伦,让人闻之肝肠寸断。   容娘黯然神伤,默默的陪着流泪。小环揽了她的肩膀,用帕子轻轻帮她拭泪。   外头昌明听到里面如此嚎哭,以为不好,忙奔了进来。他在门口一探,见沈夫人如此模样,不由心中一慌,轻轻问道:“不好了么?”   他居然不敢大声询问,只恐一语成谶,丢了她的性命。待看到小环摇头,他才放下心来。那张脸,却太白了些。他是战场上出来的人,心中知道数十种逃生的法子,却无一种能教他救活这个妇人。   昌明恼怒,恨这妇人将一条命看得太轻太轻。他不愿再兜圈子,径自走入,狠狠道:“昌明当日救夫人,只为看重一条性命。若夫人以此为耻,实是愚蠢之极。昌明求娶,只为你我皆是这世上孤零零的人,互相寻个慰藉,将日子过下去罢了。昌明是粗人,亦是残人,也无家世可配夫人。若夫人嫌弃,昌明自无话可说。若夫人不嫌,昌明可在此许诺,日后若有了孩儿,头一个便随沈姓,给夫人留个念想。若此话再次唐突了夫人,夫人不欲活,那便,——罢了!”   ps:   娘子于数字超级迟钝,又弄错了,应该是一百零五章啊……!诸位看官,你们谅解我吧……吧……吧…… ☆、第一百零六章 拷问   “如今猪圈里有母猪五头,种猪一头,大猪二十头,过得一月便可出栏。三四十斤小猪四十头。到下半年可再得两窝小猪,至年底我欲养到一百头。若是顺利,到明年再多养些无妨。左右这城里一日吃得十来头猪,还只嫌少。鸭子如今也养得好,已有五群鸭了,小群五十只左右,大群也有两三百只。每日捡蛋百来枚,市面上卖十文一个,可得贯余,应付工钱足够……。”   “另,魏老三当日所留麦种,如今有好些农户来买。隔壁济王庄上来了人,不单要麦种,眼下之意,怕是想要魏老三过去。府上不妨与小郡王通句话,到底如今庄上的农户种麦不甚在行,若离了他,咱府上的……。”   邱庄头眉飞色舞的脸上现出愁色,种麦的收入可以抵得几季稻子,谁舍得让出这样的关键人物?但济王府上非同寻常,开罪不得,只盼着小郡王能说句话,方好解得这个围。   容娘听得明白,心里有些踌躇。自赵东楼提亲之后,她已久不闻他的消息。但自己,总是有所愧疚的。那种愧疚,是源自当初隐隐知道他的心意,却图藉那一时的温暖,一味的依赖,一厢情愿的将他当做兄长般的信任。那般的掩耳盗铃,出自自己的贪心,他却从不曾揭破。   容娘心中暗了暗,抬眼问道:“魏老三如何说?”   “魏老三不愿。他说在咱们庄上惯了,不欲挪动。要是济王庄上肯出几个工钱与他,他倒是愿意在各个环节把把关,只不知主家是否……?”   容娘想了一想,道:“不是说周边各县都有种麦么?想必种麦者越来越多,不独咱们庄上会种。你告诉魏老三,别的庄上他去收他的工钱,咱们庄上的农户,可不能收。当初大哥原与他说过,他自然省得的。至于麦种。宋管事已然打听过了,外面卖多少,咱们也卖多少罢了。他济王庄上那样大庄子,也不缺这几个钱。只是咱们庄上的,少收一成吧。若没有钱买,待日后卖了粮再付也是一样。”   邱庄头连连点头。   容娘却笑道:“听宋管事说,你妻弟如今过来了,专管养猪,也不种田?”   邱庄头心里打了一个转,知晓小娘子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桩事。想必是听到了些传言。他惶恐道:“是。那边庄子上已经交割清楚。并无挂碍。小人正要禀过小娘子,因我家妻弟喜好侍弄牲畜,原本是想过来养牛的,但庄上各户不肯让出来。都想收些牛粪。恰猪圈里头缺人,其他妇人牵挂着家中,来来去去,没个常人,也不方便。故此,索性他们夫妇便专心在猪圈里头做事。因他两个租了几亩旱田,顺了圈中粪肥种了好菜出来,赚了几个钱,庄上人便有些闲话。说是贪了便利。实是小人思虑不周,原该均分给各户的,却让小人妻弟占了便宜。”   容娘看了看外头,白纱的屏风,外头影影绰绰。邱庄头高大的身子却佝偻着,看去令人心头沉重。   “不过是点粪肥罢了,我还当是什么便宜呢?”   一旁宋管事也笑,却道:“小娘子不知,田里有肥无肥,收成相差甚大。故此农户瞧着这么大的猪圈,出的恁多粪肥,都只盼着出粪那日来挑粪哩!邱庄头早该立个规矩,分割一下,庄户人家可怜,也叫别个沾点主家的便宜去。”   邱庄头忐忑应了。他原是爽朗之人,因了这点私事,却有些脸讪,抬不起头来。   “想不到,这么些粪肥之类的小事,也有如此干系。宋管事说的规矩甚好,凡事有个规矩,别人也无话可说。这些日子,家中的账目理得我头疼,来来去去,好些账目只凭嘴说,说来说去中间漏掉了的,不记得了,重要去理,甚是麻烦。今日趁着宋管事这话,便将各处账目立个规矩。两处庄上的账目交与宋管事,城北的账目交与卢管事,有甚支出,皆找这两位管事讨要。我只管一月看一回帐,如何?”   宋管事自然应了,邱庄头冷汗涔涔,垂首答应。他如今知晓,自己挪移的那点钱必定小娘子是清楚了,不然不会有这一出。只不知小娘子如何打算,若是赶了自己,名声传出去,怕是此地不能落脚了,谁家愿意雇个手脚不干净的庄头?他心中一阵发紧,打算若是小娘子发话,再如何也要跪下死命求一求。   “既然粪肥如此重要,邱庄头不如多养些猪,要支多少钱只管找宋管事便是。你那日送来的火腿甚好,他们说临安卖的火腿甚贵,不如今冬你便试试,多腌一些,到时交与高家临安的铺子便是。”   邱庄头一怔,不想是这么个结果。一家大小的生活算是保住了,他心里一松,两腿跪地,磕头谢过。   待邱庄头走后,容娘与宋管事说道:“再过两月,宋管事看着些,若邱庄头安心做事,咱们也给两个庄头添点利头。庄上出产,庄头们各占一分的利,两位管事共得一分,农户们再得一分。如此,因可安心了。”   回头宋管事便警告富贵,要他行事慎重,莫负了主家厚待。富贵憨厚应了,他心道,又得一分利,小娘子又给我增了一贯钱月钱,傻子才像邱庄头那般,贪了几贯钱,反丢了丑去!   容娘交代了账务,却还有一堆的事情要理。城北的廊房要建、家中娘亲的寿辰要做准备,单此两桩又不晓得生出多少琐碎的事情来,足可忙得让她脚不沾地了。   此回却是不好再麻烦高九郎,头回是与他同建,如今他家的廊房早已造好,没有道理再去烦扰他。好在二郎守惟与卢管事于造房之事也已经甚为熟练了,再者还有个昌明和八斤。容娘有些急躁,想着赶在这几天将屋子的事情定下来,只要他们几个去忙便好。自己却是要忙娘亲寿辰的事了。   孰料越忙越乱,她越是着急,反而理不出头绪来。有几日府里厨房照看不到,未能顾着各人口味来,老夫人便有些埋怨,靖哥儿也挑剔。守中听见了,先呵斥了靖哥儿一顿。又安抚了老夫人,方来侧厅寻容娘。   彼时容娘摊开了纸张在桌上,有几张昌明画的图纸,有各样账目,林林总总,白花花的一堆。容娘便坐在这一堆纸的后面,两眼仔细梭巡,不时在某张纸上勾对着。   守中不想看到这一幕,正是三伏天,枕席炙手。便是静坐也觉得烦热难耐的时候。容娘一头乌云般的黑发。垂髫分肖。贴着头皮的青丝湿漉漉的,黏在柔脂般的皮肤上。   小环看见守中,忙行礼,唤了声大郎。   容娘听见声响。抬头来看时,却懵懵懂懂的,未曾从那一堆事务中抽出心神来。那原本灵动的黑眼珠子,此时带了几分茫然,竟有些傻乎乎的模样。那唇,却是红润润的。   守中瞥了一眼桌上的物事,问道:“用过饭不曾?”   容娘怔楞的瞧了瞧守中,道:“大哥,可怎生办才好?”   守中一愣。不由问道:“何事?”   此事容娘已经想了几天了,与昌明几个合计了几回,总觉不妥。此事搅扰了她几日,日思夜想,恨不得将之嚼烂吞了。不再理起方好。   她拾起一张图纸,将之竖起,要小环执了另一端,好方便自己指与大郎看。   “诺,便是此处。坡下有两亩来地,原本打算造房子,可如今朝廷不许擅自造房,各家各户都有占地的范畴,不得超出。陈大哥说不如与此处的廊房连成一处,造两个大廊房罢了。可如此大的廊房在清平,要得一两千贯钱,怕是无人赁,更无人买哩。——不然便只能造个花园子,送给别人了。”   说到要送花园与别人,容娘现出一番惋惜之色,小嘴便不由自主的撅了一撅。   守中眼神一暗,眼睛移下两寸,去看那图。   “造了花园,价格提高两成便是,如何恁多计较?”   容娘瞪大了眼睛,十分较真的模样:“大哥不知么?城中大户,认真要买廊房着,已买了高家的廊房。如今剩下的,皆是中户与外来者。如何费得起许多钱来买带花园的廊房?”   “那便赁出去?”守中瞧了她一眼,眼中有些警示的意思。   容娘知晓那是嫌自己腔调高了些,便放低姿态回道:“大哥,有本钱买园子给客人赏玩的店家,非酒楼与那……莫属,也已经买了或赁了高家的廊房。”   守中扬了眉头,容娘忙道:“都是八斤告与我的。若事先不知晓些客人意思,造了廊房无人赁或无人买,咱家的钱便砸在那处,动不了了。”她只能如此说,虽叫八斤背了去,左右大哥不会去寻他晦气。   守中看了容娘一眼,她正垂首抿唇,又悄悄的松开,唇瓣轻启,更显红润。十分谨小慎微的动作,然他知道,她的胆子,可不至于此。   守中忽地起身,向容娘处走近。   容娘怔怔的看着守中,不知他意欲何为。守中却将她手中的笔一抽,往那纸上随意点了几笔,自己又端详了一回,道:“既是如此,便往坡下开一条小巷子,与住宅处相连,巷弄两边造小廊房,或赁或卖,你自己看着办。暂且用饭,明日不许如此,三餐须得回婆婆那处吃。”   容娘忙将纸放平去看,虽守中画得潦草,意图却甚清楚。容娘看得明白,心中大喜,抬眼道:“大哥甚是机智,容娘佩服!”   解了心中困惑的容娘双眼便如秋日的山涧,清澈透亮,快活的闪着光芒。   被佩服的守中不由一顿,嗤笑道:“承蒙夸赞,不胜荣幸。可否请你说一说,你为何私借与那高九郎一千贯钱?”   ps:   不是娘子跳了一章啊,是娘子脑子阻塞,发了两章104章,标题改不了,只好这样了。   呜呜呜,谁叫我一时糊涂,犯下大错!!! ☆、第一百零七章 藤蔓   容娘心知大哥的眼睛便如鹰隼一般的锐利,如今他既已知晓,瞒是瞒不过去的,顺着些反倒无事。若是说得在理,呃,大约是无事的。   守中的狭目已经扫了过来,道:“先用饭。”   小环忙唤婆子端饭来。容娘瞧着小环将桌上收拾干净,婆子端了饭菜摆上,就只需她就坐用饭了。可,大哥坐在那处,怎好用?   守中却无走的迹象,他一手抄起一本账本,竟然查看起账目来。容娘叹了口气,心知今日这顿饭是无论如何吃得不安心的了。她认命的坐下,尽量放轻了动作,又不敢太慢。哎,说甚么阎王好见,小鬼难缠。大哥这个阎王如何恁的难缠?   容娘草草用了半碗饭,便欲放下碗筷。孰料那边专心看账的守中竟似长了双眼睛在额头似的,头也不抬,命令道:“将饭用尽。”   容娘嗫嚅答道:“天气太热……。”   守中抬眼,眼中平静无波。   容娘持箸,悲哀的将饭就了菜蔬吞完,心里尚且琢磨,待会怎生交待高九郎的事情。   大哥的面前是不需伪饰的,只不知大哥能否赞成?容娘心里有些不确定。罢了,反正钱已借出,难道还能去讨回来?   “高九郎说,他要造磨坊,缺了些钱,看咱家能不能通融一千贯,他只需用个两月,便可归还。”   容娘说到此处,不由担心的觑了觑大郎。守中已将手中账册放下,神情并无甚不妥之处。容娘试探着加了句:“——此磨坊,是高九郎自己的,并非为高家族中所谋。”   前些日子容娘要宋管事告与高九郎,磨坊之事暂且搁置。不料过几天宋管事回来禀告,说是高九郎欲借钱造磨坊,且话说得明明白白,是自起炉灶,并非为高家一族所谋。若徐府能行此便利。他将不甚感激。   容娘就怕大哥计较此处,身在族中,为已谋利,名声殊不好听。   然守中只脸色沉了沉,问道:“你当初如何思量?”   容娘心中上上下下,不着边际。她摸不透大哥的心思,便索性不去猜,直言不讳,纵是行错了路,也只是考虑不周罢了。大哥那人。最不喜的便是找托词推卸责任。上回被他骂怯懦蠢笨之事她可是记得牢靠。   “我观高九郎为人。并非那等寡情少义之人。非但如此,家中逢难,高九郎毫不避讳,及时相助;家中顺畅时。纵有利益来往,事先也说得清楚。其为人坦荡磊落,容娘心中向来佩服。”   容娘说完这几句,不由去看守中的神色。那人却静静的等着她说下文,并不急于下定论。   “虽身在家族之中,掌管一方家族生意,却行此事,难免有营私之嫌。但容娘以为,——有志者。当自谋出路。若能凭一己之力,出人头地,同样可为家族争得荣光。若家族之中的子弟皆能如此,少些依赖之心,多些自立之举。此家族方能后继有人,日升月恒。”   守中定定的瞧着眼前站立不安的小娘子,她又在抿唇,小兽一般湿漉漉的眼睛里,有不安,有试探,有执拗,有决断!她怕自己,却又信任自己,希望能从自己这里得到支持,和体谅。明明高九郎来提过亲,她却不避不讳,大大方方的借了巨财与他!谁才是那个坦荡磊落之人?   徐守中的心中渐渐的渗透出一种奇妙的感觉,这是他二十六年人生中从未体会过的。这与战场之上与将士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味道截然不同,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变软,柔软的不可思议。   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将领,家中把持方向的长子,重重的负荷,早已让他忘却了与人交心的滋味。而如今,虽无言语,他却觉得,对面这个生机勃勃的小娘子,这个半路来的妹子,与自己的心意是相通的。   端午节时那个头戴蟾蜍、稚嫩羞涩的小娘子,富阳城中那个邋遢的绝望乞儿,初闻六郎婚讯时失魂落魄的失意人,心生怨愤时杏眼圆睁十分生气的小娇娘……!   徐手中的心中向来只有战场。自阿爷辈起,风雨坎坷的国家始终面临外族的虎视眈眈。身为大宋朝的子民,身负国耻家恨,夺回失地、得归故土的信念早已融入他的骨血。他从来都是坚定的、勇往直前的,便是家,他也不及照顾。一切累赘的、繁琐的事情,都不在他的考虑之中。而如今,这么个未至及笄之年的小娘子,让他有了一丝企盼,似乎稍稍停留,感受一回密林之中泄露下来的一道道阳光,便能驱散他的疲劳,让他生出新的力量来!   徐手中的心中,便似长出了一根细细的藤蔓,嫩黄的叶子迅速的伸展,变得浓郁繁密,藤蔓生长,变粗,变长。瞬间,他的心中便被一丛蓬蓬勃勃的藤蔓占据,这种占据,让他心生喜悦。   良久,守中方道:“日后如此大事,不得擅自做主。虽我不在家中,你也可与娘商量。世间之事,有时并非决策错误,而是时机不对。若你足够强大,无人能撼动,你自可行所想之事。不然,便需借助他人之力。若日后有人问起,你便说借钱之事,是我的主意。”   容娘怔怔的看着守中,他的神情有些古怪,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。这种光芒,与大哥平日的冷淡不同,却是,有些炽热!   守中走后,容娘有些心不在焉的瞧着图纸,半天不曾动弹。小环瞧了一阵,欲言又止。她将桌上摊开之物一一归置,容娘仍自怔楞,小环想了想,终道:“小娘子,大郎待你,甚是不同哩!”   容娘正在想守中方才的言行,不提防小环出声,不由诧异道:“如何不同?”   小环扁扁嘴,怪道:“小娘子如何不知?自大郎回来,凡事若有犄角,自有大郎为你挡了去,小娘子少受多少委屈?”   “那是我行事端正,并无做错事情,大哥公正,自然为我说话。”   小环瞪着容娘。道:“小娘子以前也未做错事情,怎的未有人护着你,为你说话?”虽小环心仪六郎,然如今她看得清楚,当初六郎若有大郎的魄力,小娘子当可免受许多冤屈。   容娘面色一暗,晓得小环所指。六郎待她之情从无虚假,但当时两人年少,历事不深。虽六郎有心呵护,却不能违背长者意愿。于此。她从未见怪。或许。真如大哥所说,是当时的两人皆不够强大吧。   容娘摇了摇头,道:“小环,你去沈夫人那边瞧瞧。看她身子可好些,钱可够用?不够,你再送些过去。便说,这是日后的束脩好了。”   小环见容娘放开,她心中也似放下了一块大石,因而笑道:“不必小娘子操心,陈使臣日日过去,哪里还要别个来管?老夫人说了,陈使臣大仁大义。实属难得。待沈夫人好些,老夫人便要亲自过问两人的婚事,不容沈夫人拒绝的。”   容娘听闻,知晓沈夫人既然能容忍昌明日日过去探望,心中必定是有所动心的。陈大哥自幼孤苦一人。若能得沈夫人相伴,多好!   容娘心中欢喜,却将方才大郎的异样忘诸脑后。她嘱咐小环将图纸交与昌明,让他稍作修改,待宋管事请了各样工匠,城北的廊房择期动工,容娘只核对些账目,外头之事皆交与二郎与两位管事等人,总算落得清闲些。   这日,进之家十几口人,过来问安。一家子原本其乐融融,又盼着临安六郎七郎回家,又盼着徐夫人寿辰热闹,一时老夫人的屋中笑声不断。   容娘进得门来,与众人见过礼,便侍立在侧。   进之斜眼瞧了瞧她,心中怨忿顿生,便对老夫人道:“娘,何时咱家还有钱出借?都说那高九郎借了咱家的钱,在清江河上头引水造坝,要弄一个清平数一数二的磨坊哩!况他受了咱女婿的重托,巨款拿在手中,做的这大掌柜,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。还嫌不够,占据这掌柜之位,图谋私利,着实可恨!”   老夫人闻听,很是诧异,惊道:“那高九郎平日行事很是稳重,为人也好,如何行此不仁不义之事?家中是谁借的钱与他?”   进之不露声色,只闷闷喝茶。   那丁二娘因了婉娘之事,十分嫉恨容娘,便假意笑道:“呦,要造大磨坊,怕是得数千数万贯的钱啊。府中若借出这么些钱,恐怕一年利钱都不少呐!”   徐夫人冷冷的瞧了丁二娘一眼,道:“二娘越发一点规矩都不懂了,不如去观中陪陪婉娘吧。左右她一人孤单,你去照顾,想必让人放心。”   丁二娘嬉笑着退了下来,话已说了,得几句气话也不值甚么。   老夫人剐了丁二娘一眼,却问容娘道:“容娘,那钱是怎生回事?”   容娘早将各人神态看在眼中,怪道那日大哥说的那话,原来果真自己不够强大,无法,现成的盾牌在此,不用白不用。   “大哥说,九郎眼光独到,借与他用两个月无妨。左右都是亲戚,若九郎发达了,于高家也有益处。”   那边进之却冷哼道:“甚么亲戚,我家的女婿是高家大郎,可非甚么九郎?不是容娘自认的亲戚吧?”   此话自是指着高九郎求亲之事而来,容娘心中大恼,一个小娘子家却不好就婚姻之事说得。她压住心头怒火,想了一想,反向后退了一步,与玉娘并肩。玉娘不解的瞧了瞧她,隐约知道叔父之言对容娘不好,便握住了容娘的手,对她笑了一笑。   徐夫人大怒,喝道:“小叔,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,如何越发不尊重。我家的钱,大郎要借与谁,便借与谁,与小叔何干?高九郎再如何,他能自强自立!若我有个如此好儿,我日日高兴。” ☆、第一百零八章 寻衅   第一百零八章   进之被徐夫人一顿呵斥,便撇嘴将头扭向老夫人,冷笑道:“嫂嫂,我知晓你看中了那高家九郎,认真要人家做女婿呢?你倒是不必操心……!”   “闭嘴!”   进之心里不是滋味,不妨老夫人忽地满面怒容喝止了他。进之惊得目瞪口呆,他不由得伸出手去拉了拉老夫人的衣袖,道:“娘!”却仍是少时撒娇的那一套。   他的儿媳李元娘看见,心里不由涌上一股浊气,堵得胸口闷闷的。她眉头一皱,便狠狠的挖了二郎一眼。二郎虽憨,经过这么些日子,倒也晓得妇人的性子,她尤其看不得阿爹那副样子,依她的话说,便是惫懒不知世事,不惑之年犹自荒唐。守惟憨憨的笑了笑,往后缩了一缩。   李元娘实是心累,她扭转头,冲玉娘与容娘笑了一笑,使了一个眼色,便要邀二人出去。容娘正耻于听叔父胡言乱语,玉娘年幼,听了恐污了她的耳朵,便挽着玉娘的手臂出去。   孰料丁二娘看见,唯恐天下不乱,索性再添一把火道:“哟,长辈在此,倒不在面前侍候着,忙慌慌的去做甚呢?”   一旁的丁三娘与周四娘忙拉了她,轻声制止。   李元娘回头冷笑道:“二娘好孝顺的心,便好好侍候着吧。长辈有话商议,小辈们避着些,正是家中规矩。若都如二娘般,在婶婶家里,当着婆婆和阿爹的面,乱叫乱嚷,既无做客的自觉,又无尊长次序,才是家中祸乱根源呢!”   丁二娘听得张口结舌,原知道二郎的媳妇管家厉害些,却不料嘴头上也是个厉害的,且句句正对着她。无一句空话。   徐夫人欣慰的看了看李元娘,小叔府中得了这样一个媳妇,实是他家的福气。   老夫人点点头,道:“元娘说的甚是,二娘以后无事,可不过这边来。若以后晓得规矩了,再来不迟。好了,我也乏了,你们今日便回去用饭吧,免得在这里不自在。”   丁二娘落了这么大的面子。只气得倒仰。她铁青着脸。愤愤的站到于氏的身后。于氏因听到老夫人叫他们回去用饭。这却是往日不曾有过的,她惶恐道:“娘,你这是撵我们走了么?嫂嫂……?”   徐夫人看于氏那副模样,倒有些不忍。偏偏进之大喇喇起身。满不在乎地道:“罢了,娘有人侍候,不要我这个不中用的儿了。只是,娘,你原答应了要与我置办一处宅子,如今家中有余钱,我在这边看中了一处四进的宅子,不过一千贯,便与我买了吧。”   屋中一时寂静。   老夫人深叹一口气。便要开口。   本不欲理的容娘心知,若是老夫人有此意向,那么这个问题兜兜转转,到最后仍会回到自己手中。她想了想,道:“婆婆。如今城北的廊房在建,正是要钱的时候。待卖了廊房,将钱收回来,再置办不迟。”   进之乜斜了容娘一眼,冷哼一声,道:“咱家正经的官宦之家,竟变成低贱的商户了,嫂嫂惯的好儿。如今兜的这一颗势利心,有钱借与外人,倒叫我一大家子人赁屋子住!”   于氏听得进之越说越不像,脸皮子上烧的甚么似的。她轻轻的拉拉进之的衣裳,却被他不耐烦的甩掉。   徐夫人大病初愈,正是顺畅些的时候,又被进之这么一闹,心中便有些翻滚,一口气堵在胸口沸腾,无法出去。容娘玉娘瞧着不对,忙上前递茶水,抚胸口,又叫婢女去拿养心丸。   老夫人焦虑,在一旁劝慰道:“真娘啊,你莫往心里去。进之是个无心的,你还不晓得他,说了便忘了。你只当他不晓事理,随他乱嚷嚷。”   于氏与李元娘也忙着安慰,进之那另外两个小妇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,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脸。进之心知自己说过了火,他一甩袖子,便欲离去。谁料他一走到门口,迎面碰上守中,原本的潇洒仪态不由凝滞。他暗道不妙,先就亏了心,脚步一歪,做叔父的倒给侄儿让了路 。   守中看了进之一眼,随意行了个礼,锐利的眼睛早扫过进之,将屋内情景看得清楚。他见到徐夫人面色苍白的模样,想到适才叔父慌张的神色,心中便清楚了几分。   “叔父,请进来稍坐,守中有话与叔父说。”   进之讪讪的回座。   守中给老夫人行了礼,方问容娘道:“娘如何了?”   容娘抬眼看了他一眼,又不好说得,只得回道:“适才娘忽地心闷,已经吃了药。”   “如何又让娘操心,你行事不能思量周全些么?若是家中有甚事,自去侧厅说去,如何摆到娘的面前来说?便是他人说甚忧心的事,你也该想法子挡开才是。成日叫你照顾家里,你便是如此照顾的?”   守中对容娘一长串严厉的问话,将众人惊得心中惶惶不已,垂首不语。容娘默默听着,心里却不甚害怕。她瞧着形式,大哥怕是要借机说叔父几句,她乐得看这个热闹。   果然,守中冲她问道:“适才何事?”   老夫人怕守中责怪进之,忙插话道:“无事,便是人多了些,天气又热,真娘闷着了。你莫着急,反吓着了你娘。”   玉娘却厌弃叔父,嘟着嘴答道:“叔父说咱家把钱借与外人,不与他置办宅子。”   进之的脚嗖地一缩,讪笑道:“大郎,叔父并非此意。我只怪高九郎为己谋私,不仁不义!”   进之狭目看了过来,却不忙说话,只叫容娘与玉娘扶徐夫人回房歇息。   容娘倒很想留下看大哥如何动作,奈何娘的脸色着实不好,她也不想娘听着糟心,便与玉娘搀扶着徐夫人回去了。徐夫人吃了稳心的药,不过一时,便沉沉睡去。   容娘记挂着靖哥儿,便嘱咐玉娘守着,自己去寻人。孰料刚刚过了游廊转角,便看到叔父垂头丧气地往外走,后面跟着叔父宅中一众人等。   容娘瞧得心中快慰,旁边小环捅了捅她的背后。容娘偏脸一看,大哥正大步往这处而来,靖哥儿规规矩矩的迈着小短腿勉力跟在后头。   守中是来要钱的,他要钱却是要的理直气壮、光明磊落。   “你先支百贯钱与我,可备好了?”   容娘忙道:“一直留着呢,只是大哥须得有个明细账目与我。家中规矩,凡用钱处,须得有出处。”   靖哥儿在守中后头伸出脑袋来,做了个鬼脸。容娘冲他瞪眼,暗示他爹老子在此。   “谁定的规矩?”   容娘暗地里吐了吐舌头,也不敢抬头看大哥,垂首答道:“是我。”   靖哥儿伸出他红润的舌头,一摆一摆便似蛇信子一般灵活,口水却顺着他的嘴角直往下流。   容娘拧眉,手在下面摆了摆,要他把舌头收回去。   靖哥儿得意的笑,将舌头一弹,“哒”的一声,响亮的很。一只大手扣住他的嘴,使他动弹不得。靖哥儿慌张,顺了那手的力道抬头,瞧见他爹冷峻的脸。   “男儿当严正神色,如何做得这怪模怪样,轻浮造作,成何体统?”   守中说话素来带了几分冷意,别说小儿,便是大人听了都觉心凉。   “姑姑,姑姑……。”靖哥儿脸上一垮,两眼已蓄满晶莹的泪水,又不敢流出,只在眼圈里打着转儿。   容娘心里一软,求情道:“大哥,靖哥儿小哩,你放开他。”   守中看了她一眼,将手松开。他那拿刀枪的粗手,虽不甚用力,却早在靖哥儿娇嫩的脸颊上留下了印迹。容娘气恼上来,将守中一推,拉了靖哥儿便走。   守中不妨,俊脸一冷,便要喝住那二人。不料容娘气呼呼的,拉着靖哥儿走的飞快。靖哥儿委委屈屈的跟在后头,小短腿使劲儿迈步。   守中看着那一大一小离去,板着的脸渐渐放松,慢慢的唇角勾起,竟然露出一丝笑意来。 ☆、第一百零九章 心伤   “大郎说,夫人身子不适,不能操心。如今三爷手中有两百亩地,也很过得日子,不必时时来这边诉苦。二郎夫妻多费些心,勤心操持,想必生活不难。这府里的事,自有人管,三爷大可放心管着自己那边。若三爷宅中家风正了,上下有序,行止有仪,倒可以与他置办一所宅子。不然,这府里自有开支,恐无暇顾及。”   小环说得眉飞色舞,将大郎那威严的神色与三爷进之那红红白白的脸色描摹的绘声绘色。   容娘正捡点与大郎做的衣裳,她针线差,不敢做与大哥,怕他挑刺。这些衣裳皆是家里的针线婆子做好,玉娘也帮着做了一些。   “元娘子说,家中卖麦的收入尚余得几百贯,街尾有户张姓人家要去投靠女儿养老,一处三进的院子正要处置,不过三百贯钱罢了,正合用。三爷便说那处偏僻,宅子又老,左右邻舍皆是商人或地主,太过俗气。元娘子便说……。”   小环的话尾里带了笑腔,眼里露出快意的神色来。   容娘白了她一眼,道:“休卖关子,快说。   “当着一屋子人的面,元娘子竟然说,那屋子休憩一番,便很好了。若论家世,自家并无出身的男丁,自然也只是一般良民。若是如此,她倒愿意做一回土财主。——你未看到三爷的脸色,呵呵呵……。”   三爷进之,一身的虚幻抱负,却过实了的风流日子,落到如今只剩这一副华丽的躯壳,也因了这捉襟见肘的日子而显局促、苍老。在老夫人的身边,靠着这府里的支撑,他勉强维系着自己从不承认的体面。李元娘的一番话却生生的戳破了他一厢情愿吹就的气泡,霎时人生的凄风苦雨刮过,将他那温柔乡里泡就的白嫩面皮生生的刮出风霜之色来。   徐进之,当日旧都那个鲜衣华服。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。已随时光而逝。如今的他,人到中年,身无长物,靠长嫂的施舍度日。便是勾搭的,也是这城中一般的胭脂俗粉,再无往日青葱一般白嫩香甜的小娘子!   他,老了!   然而这人世,不是进之老了,日子便停滞不过了。   六月二十五是徐夫人的寿辰,虽不是整寿。但徐府这两年十分不顺。便有借着徐夫人的寿辰。一扫往日晦气的祈盼。   六郎七郎早一日便回了府。府中早已将两人往日房间收拾干净,许久未曾归家的两人与家中众人相见,自有一番亲热。   邓氏微笑着与长辈见了礼,她心思细密。特特的选了各色轻柔花罗,巧手剪裁,制成各样衣裙,这府里各人都有。老夫人的褙子是罗鸟衔菊花团花纹样,端庄福瑞;夫人的裙子是平纹起花的穿枝牡丹,那样富贵的花样,偏生那丝罗那般绵软,牡丹的颜色也淡些,显得优雅从容;给玉娘与容娘的皆是素色短襦。配各样生色花罗裙。   玉娘喜不自禁,将那罗裙在身上比了又比,长短大小十分合意,尤其是那花色,大朵大朵的芍药花。中间填以绿叶碎花,十分的鲜艳动人。玉娘轻轻一转,那裙摆上千万朵花飞舞,直如百花仙子一般。   容娘也甚是喜欢邓氏送予她的花罗衣裙,如此的轻巧柔软,绚烂夺目,几个小娘子能抗拒?她微笑着拉了玉娘,一起谢过邓氏。   老夫人心喜,面上却嗔道:“月华,你恁地淘气,我一个老婆子了,偏将我打扮得小娘子一般花里胡俏,怎生穿得出去?”   徐夫人抿嘴笑道:“你给婆婆选的花色倒是恰当,就是给我的也太过鲜艳了,我如何能穿牡丹?白白的废了一身好料子。”   邓氏岂有不知两位长辈的意思,她顺着两位夫人的口气道:“婆婆,娘,你们不知,临安城里,皱纹一大把的老夫人穿的更鲜艳哩!我选的这料子,不过是看婆婆与娘不喜浮华,方才素净些。若依得我,婆婆与娘这般雍容尊贵气质,还需得华丽些才好呢!”   一番话说得两位夫人展颜一笑,这般贤淑的新妇,又会做人,又会做事,那般的家世,横无一丝骄矜气息,真真十分难得。   邓氏礼数周全,便连进之那边,也各各选了合用的绸缎送去。老夫人频频点头,称赞月华贤淑懂事。   晚饭过后,容娘回到自己的小跨院。靖哥儿今日兴奋疲劳,早就睡熟了。容娘叫小环替他脱了衣裳,轻轻的搁到床上。小人儿摊手摊脚,将床占了大半去。   小环笑道:“小娘子,你瞧靖哥儿!”   容娘也不由得笑了,又替他将薄被掀开一些,免得热着了他,出一身的汗,黏黏糊糊的睡不踏实。   桌上搁着邓氏给守中备的两匹绸缎。她一个弟妹不好替大哥做得衣物,便送了整缎。   小环瞧见容娘看着那绸缎发怔,不由埋怨道:“老夫人也真是,邓娘子不好给大郎做针线,难道小娘子又好做了?还未嫁给他呢!家里有针线婆子,偏生要小娘子来做,小娘子哪里有一点闲工夫。”   容娘垂了眼眸,心中苦涩,却只能独品。良久,她轻轻说道:“妹子给哥哥做些针线也没什么,你胡乱想甚么呢,还不去把大哥的衣裳拿过来,趁着靖哥儿睡着了,好做裁剪。”   容娘的裁剪还是张氏所教,不想今日便要为大哥穿针纳线,缝制衣裳。小环点了两只蜡烛,一只在烛台上,一只擎在手中,随着容娘的动作不停移动。   邓氏所送绸缎自然是极好的,剪刀又够锋利,将那缎子绷紧了,剪刀叉开,稍稍用力,绸缎迎刃而开,截面光滑,未有一丝疙瘩。容娘虽然手生,但好在她做事沉着,又极专心,片刻便已裁好。   小环见夜已深,便要劝容娘睡去。不料容娘稍稍归置衣料,又从针线框中取出针线,竟似要连夜做好的模样。小环吃了一吓,忙劝道:“小娘子。明日还需早起,不如待夫人寿辰过后再做,左右大郎已有新衣。”   容娘却是不理,径自穿好针,就了烛光,一针一针开始缝制。   小环此时方觉着有些不对,她细细的打量了容娘神色,虽面上瞧不出甚么,但她与容娘相处日久,便是情绪上的细微变化。也瞒不过她。显然。容娘不开心!也只有在不开心的时候。她才能静下心来做事。她那般的专注,那般的入神,便似要将所有悲伤哀愁,都重重的缝进密密叠叠的经纬之中。   屋内靖哥儿的呼吸均匀平稳。烛火闪烁,将容娘的身形拉成巨大的影子。   小环端着烛台,熬到一半时,两眼艰涩,不能张开。容娘便让她放下烛台,回房睡觉。小环哪里肯,只将烛台搁下,自己却趴在桌上,昏昏入睡。   容娘静静的做了一会儿。屋内太过寂静,她的心中又太过烦躁,渐渐的便无法沉下心来。她怔怔的瞧了一回两只烛火,那烛火明亮,焰心赤红炙热。便如两只滚烫的眼睛,那眼中深藏的痛苦在燃烧,烧得她的心也跟着痛起来了。   六郎!   原以为远离了,便可以慢慢割断一切;原以为答应嫁人了,便可以约束住自己的心。可是,为何屋中恁多的人,她总能见到六郎幽深的眼睛,深不见底,深得让她心悸,害怕。   不,不能!   若如此,反不如离开;既然已决定,便不能叫自己的软弱反复害了别人。命运已定,六郎,何苦!   容娘手上的针深深的扎进了食指,她缓缓的抽了出来,洁白的食指指腹上,冒出了一滴硕大的血滴。容娘吮了,又剪了烛台,连夜将大郎的袍子缝好。   次日,徐府热闹非凡。   虽无甚亲戚在这清平,但姻亲张教授一家早早的就来了,寿面寿桃几色绸缎,礼非厚但情意深。进之一家连晨饭都是在这府里,又有周老夫人并孙儿周淮安来到,庄上人听闻主家寿辰,也拖两位庄头带来了寿礼,都是些庄上所产,十分朴素。老夫人与夫人却喜,忙叫厨房里收拾了,午饭便请亲友尝鲜。   一屋子人,正是欢笑满堂的时刻,守门的婆子来说,临安的孙女婿一家来了。众人不由大喜,知道是高明达带瑾娘回来,连老夫人都情不自禁的迎出门来。   来者却是高大郎与高九郎,后面跟着的是瑾娘,和他们的长子,一脸稚气的鼎哥儿。   瑾娘自出嫁,鲜少归家,如今回来,脸色极好,光彩夺目,比在娘家时气质更显落落大方。老夫人见了十分欢喜,知道她在高家过的不错。   这边厢妇人厮见,那边郎君们自在一处说话,往日安静的徐府此刻充满着团聚的喜悦,其乐融融。   容娘去厨房交代出来,六月的天,又当正午,骄阳似火,赫赫炎炎。容娘觉着背心湿透,便欲回房换过衣裳。   今日因有外男,故此郎君们都是在外厅,女眷们都在老夫人的堂屋之中。容娘沿着游廊,过穿堂,因看见靖哥儿与瑾娘的鼎哥儿在桑树下淘气,也无婢女在一旁看着,容娘便要小环去带他们回房。日头太过耀眼,容娘专挑了游廊的阴处行走。不料刚过穿堂,那雕花的门叶后便拐出一个人来,容长脸,鱼泡眼,狎笑,周淮南是也。   各位看官定要质疑,如何这个死人吃了那样大亏,腿脚险些残疾,还敢再来惹祸?   嘿嘿,你错了,看官。周淮南倒并非特特的来寻容娘,不过是府中有个婢女,素与他有些瓜葛,趁此机会,再叙前缘罢了。他们也思想着后院安静,今日阖府皆在老夫人院子里,不过午想来是不会回院子的。不想才刚有了些意思,身子烫起来了,呼吸短促了,偏偏听到脚步声。那婢女吓得提了裙子往后罩房跑去了,周淮南从雕花窗格子里瞧见是容娘,稍稍收拾,便迎了出来。   “表妹有礼了。”周淮南作了一揖,眉眼照旧轻浮的瞄了瞄容娘。这是他的习性,绝非一顿板子可改。这一瞄之下,他的魂魄又丧了一回。   据上回他见到容娘,约有一年多的时光了。一年多的时光,足够一个青涩的小娘子长成妩媚鲜艳的青年女郎。何况容娘际遇坎坷,成就了她一番非比寻常的别样气质,于那眉眼之间,却越发显得桃羞李让,娇艳动人,尤其那腰肢袅袅,柔软如云。   容娘厌弃的扭转脸,便欲转身离去。不料周淮南身子才刚热起来,*未解,又碰见心仪甚久的佳人,此时便是连容娘那嫌弃的一眼,他也觉得流光溢彩,惹人心动。他将那棍棒之痛早已忘诸脑后,左右附近无人,便双手拖拽了容娘往后院而去。口中尚且不干不净戏弄道:“表妹何必羞涩,你连张家那个独腿尚且可跟,表哥好歹全须全尾,如何不可从?”   他言语荡漾,手下柔腻,心中早已痒痒不可耐。容娘大惊,连踢带搡,却不及一个成年郎君的力气。周淮南得意的将双手围拢,他的鼻翼底下是容娘沁人的体香,诱得他魂飞魄散,只欲快些得偿心愿,死而无憾。   容娘大怒,却被那厮圈在怀中,不好动弹。若是呼唤,定要惹来许多观望之人,难道又要重蹈覆辙?容娘闻到周淮南那粗喘的气息,心中作呕,不及细想,手已握拳,朝周淮南软鼻揍去。   一揍之下,周淮南那两孔鼻洞之中流出两道甚粗的血流,周淮南大痛,捂鼻欲呼,却不敢出声。他将头一仰,抹了一把鼻血,狞笑道:“表妹甚烈,我喜欢。”   言罢,色心不死,竟然欲卷土重来!   容娘本已跑出数步,此时却停住脚步,两眼微眯,冷笑一声。周淮南心觉怪异,脚步一顿,后颈被人一个手刀砍中,顿时天昏地暗,委顿在地。   “他可曾伤你?”   守中问道,他眼神冰冷,浑身煞气。   容娘摇了摇头,手砸过去,倒是有些钝痛,她摸了摸手。守中看见,过来抬起她的手一抹,将那丝血迹抹去,并无伤口,想来是周淮南的。   容娘不自在的将手缩回,心中跳得厉害,脸便似这正午的地面一般滚烫。   守中看了她一眼,吩咐道:“你回房,我来处理。”   穿堂那头,靖哥儿不解的仰头看他的六叔,不解他为何如此不高兴,手也在颤,冰凉冰凉的。 ☆、第一百一十章 纷乱   容娘回到房中,小环急急的赶了回来。她双目噙泪,将容娘左左右右查了个遍,一颗悬吊的心方才放了下来。   容娘任由她施为,这种关切使她的心里暖洋洋的,无比的舒适。   “你如何知晓了?”容娘软软的靠在小环的肩上,闭了眼睛,身上因紧张而生的痛楚正在慢慢散去,她的神思渐渐清晰。   小环抱紧她,身子兀自颤抖。   “我原不知道,六郎叫我快快回来,才刚又碰到大郎提了那畜生。小娘子,你恁地命苦!”小环悲悲切切的抽泣起来。   容娘心中一沉,搂了小环的腰,越发将脸埋进小环的脖颈里,幽幽道:“傻子,我回回都有人救,怎是命苦?”   此话不说还好,一说小环越发不能自已,肩膀耸动,伤心大恸。   容娘反打起精神劝慰小环,到底今日是徐夫人寿辰,小环知道不好让人知晓,自己抹了一把脸,又替容娘梳妆,换了衣裳,方才出来见客。   瑾娘寻了机会将容娘拉至一边,要与她说话。容娘也很欢喜,在这家里,姐妹中只有玉娘和瑾娘是她亲近的,玉娘又不懂事,倒是瑾娘还能说些闺中私话。   瑾娘挽了容娘手臂,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回容娘,方抿嘴笑道:“容娘越发出色了,眼看要及笄了,家里可相中了哪位郎君?”   容娘不羞不恼,只轻轻的锤了瑾娘胳膊,笑道:“果然阿姐做了娘,便大大不同了。上回归家时,说到姐夫,可还有些害臊呢。”   瑾娘捂嘴一笑,杏核似的眼睛澄亮清澈,高明达将她护得很好,无需操心甚么,她的神色竟仍如小娘子般天真。   “听说九郎来求过亲了。你可知晓?他那人心机深重,你须得小心些。”   容娘诧异的看了看瑾娘,瑾娘却十分认真的模样。   “你不信?郎君也不怎的与我说,都是族中那些妇人们每每说起,说是九郎好些事情不与旁人交待,每每利用关系,另辟了自己的生意路子。族中人不高兴,要他自谋出路呢。”   容娘想了想,索性直言道:“九郎行事精细,又善筹划。决策时果断能干。如此人才自然想有一番成就。姐夫是个大度的人。若能扶持九郎,他日九郎有所成就,于高家有利无弊。”   容娘也不隐瞒,将自己借与高九郎钱财之事说与瑾娘听了。瑾娘便有些不高兴。说容娘自家姐妹,反帮着别人。然瑾娘是一等没有心机的人,埋怨了一句,便又来取笑容娘:“你是否看中那高九郎了?也难怪,九郎俊俏,你又夸得他这样好,自然是有些心思了。”   两人嘻嘻哈哈的揉弄一番,姐妹之间毫无嫌隙,玩闹得甚是畅快。   夜间独处时。瑾娘将容娘的话学给高大郎听,高大郎听了默默不语。次日,他便寻了九郎,两人关在屋子里一番长谈,至晚方归。不过月余。九郎将高家之事一一交代清楚,竟然真个独立从商,不与高家一族的生意有任何牵扯。   高九郎心愿达成,自然无比畅意。刘虞城忠心耿耿,跟随左右。   “九郎,此时可去徐府提亲了,虞城眼拙,不曾看出容娘子实是九郎的知心人。如今得知,九郎不可错过,待徐家大郎回来,九郎便去提亲,早些将容娘子娶过门方好。”   九郎却收了笑意,往事历历,容娘那张脸在眼前浮现,脆弱的,生气的,坚强的,执拗的……,样样生动,便如站在眼前一般。   哪家的小娘子有如此心思?当日徐府遭难之时,那个苍白的小娘子,一脸决绝,要进府去。自己只当此人矫情,无甚头脑,一味冲动。然而不想这么个人,竟然被她混进了府去。   隐约知晓她遭际坎坷,然而她却如那腊月的梅花,于皑皑白雪中开出鲜艳的花朵来。生意场上的心思原不稀奇,然她那旺盛的生命力,那绝不屈服的性子,那苦难之中绽放的光芒,是那般耀眼!   那回去借钱时,原没有几分把握。故此将话说得通透,不料她也不问,便叫人送了钱来。   那一刻,自己的心是动了的。   高九郎苦笑,轻轻的摇了摇头。   ……   此是后话,暂且不提。   话说这日晚饭过后,客人尽数散去,独留徐府一家人聚在老夫人处,说些家常,道些琐事。   靖哥儿今日太过兴奋,堪堪用了晚饭,便有些昏昏欲睡。徐夫人心疼孙儿,便欲抱他。   守中体谅娘亲身子弱,便对容娘道:“你带靖哥儿回去歇息。”   容娘忙抱了靖哥儿,与两位夫人行礼告退。   此话说的平常,容娘也早已习惯大哥的命令,独独一旁的六郎听在耳里,痛在心中。这样的言语行为,心领神会间,便如,——夫妻一般,怎不叫他肝肠寸断!   老夫人瞧着容娘走远,便笑着与徐夫人道:“你今日可曾与张夫人提起?靖哥儿倒有人照顾,只是苦了大郎,无人打理,早些将事情定了也好。”   六郎的眼睛一跳,心中如刀割一般钝痛。一旁的邓氏用眼尾瞥了瞥他,暗自伤神。   大郎却道:“不必劳烦娘,再过些日子,我亲与岳父去说。”   此话一出,两位夫人不由笑了。   徐夫人取笑他道:“大郎,你如何去说得?我今日便与张夫人略提了提,她听到是容娘,倒也未说什么,只是难免伤感是了。”   老夫人隐了笑意,暗暗叹了一口气,嘱咐大郎道:“你须得好生孝敬岳父岳母,左右容娘无父无母,便是替月娘去那边尽尽孝也没甚么。”   大郎自然答应。   一席话之后,众人散去。大郎交代六郎,明日与他同去庄上一趟。六郎眼神黯淡,也不得不答应。六郎与邓氏一前一后,往自己的屋子走去。   邓氏心中郁郁,然前头那个失了心魄的人更加可怜,那瘦高的身形孤孤单单,神思恍惚间便连走惯了的门槛都未看见,一个趔趄,六郎的身子撞在了门框上。邓氏不忍,将平日的隐忍抛诸脑后,上前紧紧攥住六郎的手。六郎讶异的看过来,脸上缓缓浮现一个浅浅的笑,似在安慰邓氏,也在安慰自己。   这晚,六郎格外用力,消瘦的身子里隐藏巨大的力量,他在邓氏柔软的身子里放肆、冲撞,那般的疯狂,是邓氏从未经受过的。她感受到了六郎的绝望,自己的心里也满是心酸。然她默默的承受着,那处渐渐撕裂般的痛,她也不管,反伸手去紧紧抱住那个大汗淋漓的身子,用自己的柔软去包裹、安抚那个伤心的人。   次日,六郎稍稍平静的心再次裂开,此回,他也只能仍由心中的鲜血淋漓,也好,流过了,慢慢的总会恢复。   “待容娘及笄,我会娶她。”大郎静静的看着六郎,六郎眼里的挣扎伤痛十分明显,然他知道得清楚,身体内的腐肉若不割除,便无活路可言。故此,他只站在那里,看着六郎伤心,失神,又慢慢的回神,苦涩的接受这个事实。   “哥,我知道了。”   ……   周淮南就这么消失了,周老夫人在徐府用过晚饭方才回去,虽不见她孙子,周老夫人倒也不甚着急,便是三五天未见人,原也是常有的事。周淮南伙呼朋唤友,寻花觅柳,有时跑去临安也是有的。然到了第八日上头,周老夫人心里觉着不对头了,她在此地无依无靠,唯有哭哭啼啼寻到徐府来。   老夫人此时对这个妹子的看法十分矛盾,原只道她可怜,身边也只余得这么个亲人,便时时照看着。谁想徐府出事的时候,周老夫人并周淮南十分的冷清,不说关禁期间,便是解了禁,自己这个嫡亲的妹子唯恐祸延已身,竟然许久不曾上门。   老夫人原本对她心灰意冷,但到底人心是软的,眼看她哭得伤心欲绝,便也叫人帮着寻找。   清平城中四处寻遍,毫无踪影。他的那群狐朋狗友也纷纷说并无见到其人。周老夫人越发着急,想着自己唯一的瓜秧子从此不见踪影,只怕凶多吉少,留着自己一个孤老婆子有甚意思?于是周老夫人开始不吃不喝,一心觅死。   两位夫人见了怜惜,忙派人去回头沟告知守中,指望着他想法子寻人。守中那边回话来说,有人见到周淮南往北边去了,想来无恙。   容娘暗地里揣测,不知大哥如何处置那周淮南。她见周老夫人那副万念俱灰、气息奄奄的模样,心里动了恻隐之心,便趁守中自外归家之际问起。   “你不必管,他不致死。”守中的脸晒得黝黑,颧骨突起之处甚至起了红斑,想是晒得太狠了的缘故。唯有剑眉之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,浑身的精神气魄由此而出。   容娘顿了顿,只说周老夫人可怜,若言无音讯,只恐周老夫人难熬。   守中看了看脸色平静的容娘,这些日子她似乎有了些许变化,往日灵动的眼睛里如今水波不兴,越发显得黝黑新 鲜 熊 猫 没 眼 圈 。静谧。   “衣裳破了,你瞧瞧吧,在包裹里。中衣多做几套,换洗方便。”   守中不动神色的命令,容娘茫然抬头,似乎才回过神来:“啊……。”   她白嫩的脸上渐渐泛起红晕,渐渐的连耳根都红了。此类事情,自然是——家室所为之事,大哥,真是可恶!   然而她的娇羞之态却大大的取悦了可恶的大郎,他静静的看了会儿,心中慢慢氤氲出一种奇妙的感觉。 ☆、第一百一十一章 贞节   这日晚间,容娘给靖哥儿收拾干净,靖哥儿打着哈欠,自己爬上床躺下,睡眼惺忪间,他兀自交待容娘道:“姑姑,明日,汤饼。”   容娘不由笑道:“听见了,睡吧。”   靖哥儿素喜面食,每日里嚷嚷着要吃,若不是忌惮他爹严肃,恐一个不慎便要被他爹训一顿,他巴不得日日以饼为食。老夫人每每笑话,说他是南人的芯,北人的胃口。   小儿无心,脑袋沾了枕席,片刻便传出了轻轻的鼾声。   容娘替他摇了会儿扇子,看他睡安稳方才自去沐浴。虽白日的暑热退了一些,然自浴桶中出来,才刚试过的身子便又出了薄薄的一身热汗,容娘那一头又黑又密的青丝极难打理,须得细细的擦干,如此炎热的日子也须得晾半个时辰方有些干意。   容娘任由小环在身后擦拭,眼睛不时瞥过桌上的包裹,心中不知是何滋味。   “小娘子,真个要帮大郎缝补衣裳?有一便有二,小娘子可须得想好了。如今可非什么小妹,明明白白亲事上了台面的,大郎真是,也不为小娘子想想。”   小环嘟嘟囔囔,十分不满。   容娘原本有些不自在,小环这一嘟囔,她倒想开了。   “左右是要嫁与大哥,也不必计较了,不过是缝衣裳而已。大哥坦荡,若以小人之心揣测,反而不美。”   小环一听此话,手下便重了两分,狠狠的将容娘的青丝从头捋到尾,收了帕子,便赌气离去。   容娘笑嘻嘻的看着她,并不说话。果然,到得门口时,小环便按捺不住,转过身来辩驳道:“自然我便是小人,大郎便是天神。小娘子要嫁与大郎。还需今冬及笄之后呢,如今便护着了?反道我是小人,小娘子待我忒无情分!”   容娘不妨她说出如此一番话来,不由的又羞又恼,拾起桌上包裹便砸了过去。小环出了气,咯咯笑着出去了。容娘不得不自己拾起包裹,索性打开,里头果然是守中的几件寻常衣裳,有两件却是被树枝之类挂破了,若是缝补却不好看。穿不出去。只有一件似是用力过猛。线缝处被挣破了。只需缝合便无碍。   容娘起身瞧了靖哥儿一回,他的脑门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子,容娘用娟帕擦了一回,又摸了摸靖哥儿的颈后。果然湿漉漉的。容娘扶靖哥儿起来,哄着换了衣裳,方拾起针线,密密合合将衣裳补了。   次日大早,容娘便叫小环将衣裳送与守中,里头另有上回她做的两件新衣。那两件中衣,却是昨晚针线婆子赶出来的,提防守中要穿。他每日早起,是要练功的。如此大热的天。一日几身衣裳乃是平常事。   果然晨饭时,守中便穿了新衣,鸦青色素面刻丝袍子,十分精致的衣料,虽容娘女工一般。穿在守中的身上倒也相宜。守中原本是气宇轩昂的人物,这一身袍子非但未能减却一分守中的气势,那样精致的物事反成了他的依附,叫人看了他便忘却了衣裳。   老夫人很是满意,直夸容娘的手艺有长进;徐夫人微微一笑,神情颇为放松。   守中安静用食,并不言语。   靖哥儿吃汤饼,细细的饼条用小嘴吸进去,他原本小心翼翼的,不敢发出些许声响。不料吃得忘神,快了些,发出“哧溜溜”一长串声响,倒将他自己吓了一跳。   靖哥儿僵住,圆圆的眼珠子缓缓看向守中,那边他爹正看过来,也是静静的。靖哥儿身子不敢动弹,大大的黑眼睛与他爹的眼睛相对,须臾,他伸出粉色的舌头,将弹在人中上的汤饼刮进嘴里。   守中皱了眉头,容娘忙用帕子抹了靖哥儿的嘴,用手臂挡了守中视线。   饭后因守中问到月娘陪嫁院子的事情,容娘便说,再过几日,带油漆味道散尽,便可搬进去了。   徐夫人十分担心,道:“要媗姐儿一个人住那屋子里头,如何使得?偌大的院子,冷冷清清的,恐她不自在呢。”   倒非媗姐儿一个人住,自然是有婆子婢女的,但到底无一家子一起热闹。   老夫人听了,倒想起一桩事来,她笑吟吟道:“原是要成就一桩好事的,不料你过寿辰,倒将这事给忘了。今日便去街上喊了媒婆过来,大郎去将陈使臣的生辰八字问来,便叫媒婆过沈夫人处提亲。”   老人家孤单,最喜凑成姻缘。老夫人喜滋滋的,对徐夫人说道:“真娘,你莫急。待沈夫人与陈使臣成亲,便叫他们住到那院去。媗姐儿也有伴了,沈夫人也有了落脚,陈使臣得人照料,岂非三全其美?”   这个三全其美却不太容易,容娘心想。按着沈夫人想法,虽陈使臣是光明磊落的人物,但于她而言,从一而终是不可更改的信念,岂能因了所谓寻个落脚处便放弃?当下虽世风日下,寡妇改嫁竟有人称为义举!但沈夫人却永远活在那旧日时光之中,不论世人如何,她的贞节,虽死不能玷污。   虽沈夫人此时已无再次寻死的念头;虽昌明的诚心感动得那仆妇热泪盈眶;便是邻舍,见到昌明日复一日的过来看望,将院子收拾的干净利落,也说陈使臣实是良婿。可惜,沈夫人一寡居娘子,竟然如此执拗?   昌明静静的站在院子里头,院中已无可以收拾之处,杂草被他俢得一根不余,藤蔓已上架,屋檐上的树枝已砍,无需担心大雨天,树枝折断,伤了屋瓦。那扇窗户有些松动,许是木锲松了,哪日卸下来重钉一钉便好。如今,窗户却虚虚的掩了,恁热的天,也不嫌闷!   该死的女人,守的甚节?   昌明诅咒一声,回头离去。   窗户里头,沈夫人素手执书,眼睑低垂,半天未见动静。仆妇长叹一声,将沈夫人手上的书抽走,道:“娘子,歇息一回吧,陈郎已走。”   沈夫人茫然抬头,双目涣散,似不知仆妇说些甚么。然而她的脑子里却十分清明,外头那位年轻郎君的脚步声早已熟悉。他行走时,总是大步流星,每每落地时,却较常人轻灵,不甚钝重。若是离此屋更近些,那脚步便有些迟疑,越发轻巧。那人是何等的小心翼翼?   沈夫人苦笑,他是那般的年轻,明朗如日,朝气磅礴。而自己,虽年纪相若,一颗心却垂垂老矣。   我,便如一盏残灯,如何能配的上他!   故此,媒婆来说,自然是被婉拒。沈夫人只说自己欲守节,并无再嫁的意图。   两位夫人听闻,既是敬佩又是可惜,却也无可奈何,只得作罢。   昌明听到时,正与守中白甲用饭,他丢了碗筷,抽身去了。   守中与白甲看他背影消失,并不说话。   到第三日上头,守中告与容娘,他要出门一趟,叫容娘好生顾着家中,不得擅自出门。回头沟之事,若需用钱,昌明自会来领取。   “大哥,你要去何处?”   容娘犹豫了一回,终究问道。   守中不欲多语,眉目间便有些不耐烦。容娘忙道:“大哥每每出门,家中婆婆与娘亲十分挂念,却不肯让大哥操心,从不告与大哥。若大哥事事顾着些,有……些些……交待,婆婆她们也……安心些。”   容娘越说越慢,皆因守中牢牢的看着她,那双幽深的眸子里神色莫辩,却瞧得她心惊胆战。容娘勉强将话说完,脑袋却低低的垂了下去。   “我自然无事,勿需挂念。”守中的回复依旧简洁。   容娘头垂得更低,此话,便似她在挂念似的?   “抬头。”   容娘心中一惊,眼珠子轱辘转了一圈,并不知大哥何意。   “抬起头来。”守中的声音醇厚,却带了惯性的威严。   容娘讨厌这种威严,若在军中也就罢了,如何在家中,也总是摆甚架子?她慢慢抬头,脸却侧向一边,尴尬之下,容娘索性直言道:“大哥若是无事,上回如何受了伤?” ☆、第一百一十二章 技巧?   小娘子的姿态无比的僵硬。她扭转脸,眼睑低垂,微翘的睫毛长而浓密,便如受惊的蝴蝶一般轻轻颤动。她的额前光洁,侧脸的弧线不可思议的柔软。小巧的鼻翼下,嘴唇微抿。那唇色,便如春日的桃花那般粉红娇嫩。   饶是守中这般硬石心肠的人,也不由得心中一动。然他岂是那等贪图美色之人,不过一瞬,守中收回视线,道:“不过是路上碰着两个匪人,一时不慎,小伤而已。此事你莫告诉婆婆与娘,免得她们白担心。”   容娘心道,便是街上那般五大三粗的闲汉,遇到大哥也如秋风落叶般,毫不经打。不晓得是哪里的匪人,恁般厉害,伤的大哥一只膀子不好动弹?   她兀自揣测,那边守中却道:“往后说话,莫做那小里小气样子!动则羞答答的作甚,毫无大家闺秀的模样。”   明明是他贼眼灼灼,反来教训自己!   容娘蓦地回头,杏眼圆睁,眼中似气似恼,道:“大哥若无事,我去了。”   话毕,容娘气呼呼的往外走。   守中却不急不缓吩咐道:“我明日动身,行囊今日须得备好,多带几件换洗衣裳,备五十贯钱。”   容娘顿住,片刻,只听她赌气答道:“我去寻个大家闺秀来与大哥打点行囊。”   说罢,竟然疾步去了。   守中哑然,半响,方才轻笑一声,径自出门。待晚饭过后,回到房中,桌上包裹赫然在目,守中打开一看,里头样样物事齐全,正是照他吩咐置办。   婢女瑟儿过来禀道:“大郎,水好了。”   守中应了一声,亲将包裹重又打好,方去沐浴。   守中走后。府中安静。城北之事进展十分顺利,因对了那些中户的心思,廊房多是前店后院。那屋子,又是造的两层,更显阔绰。如今虽未十分齐备,已经有人来问询价钱。此事容娘与两位管事事先已然有了预计,便将话风放了出去:若是提前预定者,价钱尚可少个十来贯。一时又有人来做买卖,买者中竟然有乡下地主之流,有的是置产。有的是买来给小娘子做嫁妆。形形色色。几天功夫也卖了几进廊房。   这日,容娘算了算账,账面上又进了八百余贯钱,与回头沟支出之数相等。她不由心中暗叹。真是花钱如流水啊,也不知大哥欲将那回头沟做甚花样出来?   一念至此,容娘不由生出些期盼来,花了恁多钱,若说我要去瞧一瞧,不知大哥可会准许?   她正遐想间,李元娘却来了。   虽容娘与李元娘交往无多,但两人彼此敬慕。交谈之下,竟发现彼此皆不喜那虚伪俗套。于掌家一事,皆以实用为要。一时两人话语投机,心意相通,大有巧逢知己之感。   李元娘执意要购买那处宅院,进之不喜。无奈元娘性子执拗。钱又掌在她的手中;兼于氏虽掌事差些,却深信自家媳妇;故此事竟然叫她办成了!   容娘心底由衷钦佩,叔父为人,只凭一时享乐。二郎娶了元娘,实是幸事。   因那处宅子年月已久,需费些时日修葺。李元娘听说卢管事的女婿是个木工匠人,却是来打探行情的。   容娘听她口气,竟是要货比三家,看谁家要的工钱少些,谁做的活计精工,再行决定请谁来做。容娘心知,元娘如此,一来是性格使然,二来怕也是叔父家里钱财短缺,不得不精打细算的缘故。   “二嫂,城北正在造房子,自有一班匠人。各处房屋进展不一,总有几个匠人闲着。若二嫂不嫌,我便叫卢管事瞧着。若有闲的,便叫他去那处宅子里做活。想来他另赚几个工钱,也是肯的。”   李元娘大喜,她早就听说城北造房廊的匠人,皆是城里的好把式,她正愁找不到呢!   “二嫂也不必担心工钱,我一并付了,另送一套家什。他日叔父一家搬进去,二嫂莫要这边的贺礼便是了。”   容娘一副打趣的口吻,知晓李元娘乃一等要强之人,只望莫伤了她的面子。谁料李元娘却大大方方的受了,还叫容娘莫要告诉他人。   “若是如此,我倒省得二三十贯钱。若是阿爹知晓,只恐又来搜刮。便是二郎,我也只告与他,家中未有余钱,他须得好生赚钱养家才是。”   李元娘掩嘴轻笑,她虽容貌平淡,却因了这一份心机而显得生动活泼。   容娘有感与元娘的聪慧,她不但善于持家,且又会鞭策郎君勤勉,这样的娘子真是少见!   “二嫂好计较,二哥娶了二嫂有福了!”   李元娘撇撇嘴,不屑地道:“郎君自当养家,如何能糊涂度日?若是郎君不能自立,凡事只靠别个,要遭人瞧不起哩!”   容娘倒是一愣,想到这些日子二哥做事很有进益,每每一桩事情也很能摸清条理了,原来却是二嫂督促!   她的心中却又泛散开来,想到上回六郎拒绝家中帮他在临安置办宅子的事情。六郎是那般坚决,纵是婆婆与娘好话说尽,也不答应。那是,为了自立么?   如何大哥用自己赚的钱用的那般天经地义?   罢了,大哥便不是常人,不能以常理论之。   自此,元娘时常过这边府里来寻容娘说话,有些外头事情,她反倒比容娘知晓详细些,比如工匠的工钱,时鲜的菜蔬价钱,街上铺子里哪样绸缎的贵贱,哪家金银店手艺好坏等等,堪堪一个清平街上的万事通!   又到一年乞巧节,徐夫人原打算好好办一办。谁料许三娘亲自上门,好歹求了两位夫人,要接容娘与玉娘去她家过节。许三娘未嫁时,便是一等的脸皮厚。喜欢七郎,便送礼物与他。便是被拒,也是笑呵呵的。如今她做了娘,更是死皮赖脸,不达目的不罢休,缠得两位夫人无奈,只得答应。   容娘只在一旁看热闹。许三娘达成心愿,得意地朝容娘一挑眉毛。容娘自然高兴,平常鲜少能有名目与三娘相聚,更别提出门了,大哥临出行还下了禁令呢!   乞巧节那晚,街上张灯结彩,喜气洋溢。李家虽门庭不大,好在收拾整齐,仆妇婢女有条不紊,倒很舒适。恰李元娘与许三娘的夫婿李晋乃是堂兄妹。娥娘的夫婿与李晋又是同窗。一时几人相聚。十分热闹。   玉娘好玩耍,自与许三娘的小姑子在院中嬉戏。   这几位娘子,除容娘外,其余皆已成亲。说了一时,便转到各人家中琐事。有许三娘在,便是各人夫妻之间的私事,也被她挖出来不少。   李元娘警示容娘在此,许三娘竟道:“罢了,无甚好羞的。左右容娘今冬及笄,便要许人。早知道些事情,日后也好应对。”   容娘无奈的笑了。   许三娘却讽刺娥娘:“瞧,这便是一个贤惠过了的。自己还未生育,便替郎君讨小妇。如今好了吧,竟然让小妇先怀上了,还为奴做婢的,日日端汤送药。唯恐那小妇爬不到头顶上去。”   娥娘嗫嚅辩驳道:“家中长辈问过菩萨,说我子嗣未动,若是家中有人怀上了,许就能成。故此……。”   许三娘“呸”的啐了娥娘一口,一副痛恨的模样:“你便听了?便是你未上身,讨个小妇来也不打紧,为何你做的那奴颜婢膝的样子,叫人瞧不起?连个小妇都敢在你面前呼三喝四,你怎的不自请下堂罢了!”   婉娘心中本藏了无数委屈,今日又听得这般尖锐话语,不由心伤,偷偷的侧过脸去,试了一回泪。   容娘瞪了许三娘一眼,怪她太过尖酸。李元娘却揽了娥娘肩膀,劝道:“三娘子好意,不必介怀。你也是,自己的嫁妆尽数贴与他家,又为他讨小妇,又去服侍那贱人!你如此行事,岂非看低了自己,遭人瞧不起?你想想,他家倒有几人待你十分尊重的?”   容娘听了一会儿,方才晓得娥娘竟然在李家如此窝囊。想当初他二人情投意合,做下那等不堪之事,反害了自己一回。不想如今,她仍得了这么个下场?真是可怜又可恨!   容娘忽地想起自己屡次赠予娥娘钱物,忙问道:“娥姐,莫非我与你的钱物,你……”   娥娘抽抽搭搭回到:“留着呢,郎君下半年要去下场,只剩这些做盘缠了,并不敢动。”   几人面面相觑,不好说得。   因说到小妇事上,李元娘与许三娘倒是说得投契。许三娘是一等直爽、也是一等暴烈的脾气。她与李晋讨了一房小妇,每日里头那小妇须得毕恭毕敬服侍她。便是一大早的便壶,许三娘也不叫婢女去倒,专等小妇来倒。   容娘听得又是稀奇又是惊叹,在一旁咋舌不已。   许三娘看见,又是一番教训:“你别咋舌,有那一日来的时候。今日我告与你,咱们这样人家,讨小妇难免。只是千万不能叫那贱人借了机会爬上来,你只管压着她,叫她不能得意。若郎君偏宠,便回娘家去,叫他落个宠妾灭妻的名声!若他不思悔改,那便守紧嫁妆和离罢了,左右无情无义之人,不如弃了。”   此话石破天惊,便是李元娘这等干练之人,也听得目瞪口呆,不能相信。   容娘听了,却不由想到守中,心道:“大哥却不是那等沉迷女色之人,便是纳了小妇,也必不至此。”   想到此处,自己却是羞得面红耳赤,深为自己未嫁之身,却思想成亲之事而臊。那几人只当她听了许三娘的话语不好意思,倒无人追究。   热热闹闹的在许三娘家说了许久,临走时,许三娘尚自叮嘱不休,要娥娘回去好生摆布那小妇,务必将局面扳回来。娥娘诺诺应了,看那样子怕是无甚胜算。   好好的乞巧之日,变成大斗小妇的技巧交流。容娘回到家中兀自好笑。小环见了,打趣道:“若大郎讨小妇,小娘子可介怀?”   容娘羞恼,狠狠的捏了一把她手臂上的软肉。   小环哧牙咧嘴喊痛,待容娘松手,却又重问了一回。这回小环一本正经,毫无一丝打趣的意思。   容娘认真想了想,道:“大哥那般凶,若有小妇,反好些。”   一时两人窃窃笑了。于心中,主仆二人却同时想到,若是六郎,怕是自己(小娘子)不会高兴的。   眼看着中元节将至,守中原本说好赶在节前回来,准备祭祖。不料此时竟是音信全无,也不知他行到何处,到底为的何事,可曾安否?   一时两位夫人担心不已。容娘想到临走之时大哥所说之话,心中恨恨:话说得如此满,到底未能赶回,却不知家人牵挂!   不料这日傍晚,八斤偷偷来禀:“小娘子,大郎出事了!” ☆、第一百一十三章 探望   原来自守中外出,昌明一直待在回头沟。因那处事务繁多,不便走动,守中便要八斤兼跑腿之职,有甚需求,八斤便回城中支取。   这日八斤原在回头沟,正与昌明在那初具规模的山墙面前观看。不料昌明收了一封飞鸽来信,便匆匆收拾行李,要回城中。八斤费了一番心思打探,孰料昌明平日甚是和善,此时却是脸色铁青,闭嘴不言,一点口风不漏。他只说要出远门一趟,要八斤照看着此处。八斤机灵,便借口城中有事,跟着回了城里。   “陈大哥回城,径去了沈夫人处。我也不敢跟得太紧,只等陈大哥离了,方去沈夫人那里打听。沈夫人正呵斥恕娘不该要陈大哥的钱物,直要她还给陈大哥哩!”   恕娘正是沈夫人仆妇。若如此说来,那陈大哥在做甚么?交代?远行?难道他不来府里说一声么?   容娘正自思忖,小环却奇道:“甚么飞鸽,可以送信的么?”   容娘瞪她一眼,这种时候,她偏生关注的是无关紧要的琐事!   八斤却答道:“正是,小郡王与大郎书信来往,皆是飞鸽传递。”   此番话一出,容娘心中越发不安,她隐约觉出些不祥的气息来。   “陈大哥现在何处?”   八斤答道:“正在外院收拾,我趁他不注意时溜进来的。”   容娘起身,将一旁玩闹的靖哥儿交与小环,径往外院而去。   徐府外院,昌明平日便歇在此处的一间屋子内。此时他粗粗收拾了几件衣裳,正欲出门,不料却被容娘堵在门口。昌明讶然,眼睛已瞥到眼神闪烁的八斤。   昌明不及计较,只欲敷衍过去,好快些赶路。   容娘却道:“陈大哥,你不必拿别话来糊弄我。大哥与小郡王一处,所谋何事?”   容娘黑眸澄清。极是认真。“若陈大哥不告与我,我便告诉婆婆与娘,陈大哥便去内宅说明白吧。”   昌明皱了眉头,想了一想,道:“小娘子不得告与两位夫人。”   此事说来有些冗长。昌明长话短说,大意便是小郡王奉了旨意在两淮路合肥府剿匪。原只当那处匪徒是些过不下日子的农户,占山为王,抢些财物罢了。不料剿到半途,发现那群匪徒竟然异常强悍,不但不理招安。且抵抗顽劣。行兵布阵颇有章法。又占了山势之险,朝廷官兵竟然久攻不下。大郎原在合肥驻军,对当地甚为熟稔。小郡王这才飞鸽传书,请了大郎前去相助。   昌明止了话头。只当此一番话定可应付过去。不料容娘眼睛定定的看过来,问道:“大哥受困,抑或受了重伤?”   昌明震惊,满眼不可思议的看着容娘。   “大哥既只带白大哥前去,要陈大哥留在清平,自是有几分把握方才如此安排。如今匆忙间要陈大哥赶去,若非紧急,定不如此。陈大哥,可否将书信借我一观?”   昌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。素来他们外头行事,并不告与内室家人。但……!昌明垂眸,转瞬抬眼道:“书信已毁,此是规矩。但我可告与小娘子,将军。——确是受了伤,正在合肥养伤。小娘子可放心,合肥平静,将军定然无恙。”   容娘暗自揣测昌明的话,也不知大哥伤重与否?   “姑姑!”   靖哥儿清脆的声音响起,容娘心头一惊,回头去看时,只见两位夫人带着靖哥儿正站在二门处,脸上一片焦虑之色。却是靖哥儿无意间寻容娘,将两位夫人引来。   ……   昌明做坐在马车车辕上,心中犹自感慨,今日竟是败在了一个半大小子和一个小娘子手中,真是丢人!   偏生老夫人是那么个厉害角色,平时看似和蔼无比,一听到大郎伤重,立时显出杀伐决断的魄力来,所说之话叫人无法拒绝。当时,车里的小娘子也是吓了一跳吧!   昌明回想起容娘的反应,震惊之后,迅即沉静下来。不过片刻,她便换了一身粗糙衣裳,珠衩卸尽,朴素无比的出现在众人面前。   昌明苦笑,这一家子,皆非常人啊!   马车套的是清平城中最好的矮脚马,驾车的把式也是最好的,自然价钱也是极为可观的。纵是如此,几人也在路上行了近二十天,方才到达草庙镇,大郎便在此处一所宅子里养伤。   是的,昌明说了谎,为安徐府众人的心,他只说大郎在合肥。而事实是,大郎所受之伤,不能移动,只能躺在榻上静养。   草庙镇便是此次剿匪的扎营之地。   镇上一片破败。   许是匪徒之祸,镇上人并不多,行人匆匆,眼中均带有几分警惕。尤其见到这一行人,罕见的马车过市,马上的郎君神色坚毅,便是只余一条胳膊,也可看出,定是军营中人。   昌明问了路,指挥着车夫拐进一条巷弄,里头进去两户,至一处户首,昌明敲了门。里头似是有所感应,吱呀一声,老旧的大门打开,正是四喜。   他欣喜的看着昌明,正欲行礼,却见昌明身后的车子里钻出一个小娘子,个头中等,容颜俏丽,却一脸疲色。四喜嘴巴张大,不能合拢。昌明捶了一下他的肩膀,问道:“郎君如何,可好些了?”不待他回答,又道:“快去禀告郎君,说老夫人派小娘子前来探望。”   四喜合拢了嘴,收了心神,方道:“大郎已然无恙。我便去。”却是简短回了昌明两问,匆忙引了几人进去了。   守中坐在堂屋,脸色有些蜡黄,瘦了,颧骨突起,髭须丛生。他身上的衣裳显得宽松,唯有一双眼睛仍如往日精神。他看见容娘进来,眉头先就轻轻拧了一下,不耐道:“你来作甚,胡闹!”   容娘见了守中,却是心中一酸,知晓大郎受伤不轻,不然怎得如此消瘦。她微微福了一福,答道:“婆婆与娘知晓大哥受伤,心中急切,叫我来瞧瞧大哥。”   守中瞧了瞧她,小娘子却不卑不亢,也不掩藏眼中的担心。守中一怔,心中滑过丝丝暖意,口中却冷冷道:“你歇息两日,仍叫昌明送你回去。   容娘却展颜一笑,道:“若大哥果然好了,我自然回去。”   明眸皓齿的小娘子,虽粗衣布裙,那衣裙的颜色也不怎地鲜艳,笑起来却是无比灿烂。瞬间,这间老旧阴暗的堂屋,便似被佳人璀璨的容光照亮,生发出无尽的生机!   守中狭目微闪,道:“若不累,便去厨下做些饭食。味重些,不要粥汤。”   小环心道:“怎的不累,二十天的行程,骨头都散架了。”   容娘却眼睛一亮,道:“是,大哥稍候。”   临行之前,徐夫人早已备好各样物事,打包置于车上。容娘打开来看时,小袋白面,一大块火腿,干菜若干,药材若干,甚至还有果脯,给大郎预备的衣物等等。   容娘将衣物交与四喜,自己却在简陋的厨房里做起晚饭。和面,饧面;发干菇、冬笋,片火腿;厨房里食料丰足,冬瓜、梢瓜、葫芦、茄子,皆堆在菜筐中;水桶里有几尾鲤鱼,鲜蹦乱跳的;灶火挂钩上吊着一块咸肉。   容娘这边收拾,四喜跑来问是否要帮忙。他脸上腼腆,在府中并不常见,很有些害羞。   小环诧道:“莫非这里的饮食原是你侍弄?”   四喜羞涩的挠头,点头称是。   小环若有所悟,怪道小娘子一来,大郎便要小娘子下厨,想来四喜的饭菜十分难吃。   小环眼里的了悟让四喜越发不自在,容娘瞧见,心中好笑,借机问道:“这里倒不需帮忙。但若你无事,不妨与我讲讲,大郎如何受伤,伤在何处,可重?”   四喜叹气,暗道:原不该凑来的,怪道陈使臣说小娘子不能糊弄。但此时小娘子已至此处,再瞒也无意义,于是四喜将大郎受伤之事一一告与容娘。   原来,守中初到此处,找了本地猎户探了地形,了解匪人意图,又找了匪人亲戚来日日呼喊招安。那帮匪人冥顽不化,并不心动,却不料此招原是迷惑他们。大郎亲领了数百好汉,自悬崖上爬至山顶,绕至匪人的身后,攻其不备,将那数百匪人灭的灭了,擒的擒了,倒是顺利。   “大郎在打斗之中受了伤?”容娘听到“顺利”二字,十分不解。   四喜摇头,道:“并未。回到镇上,当时小郡王来迎,许多百姓围观。不料有歹人混在百姓之中,一箭射来,却是要取小郡王性命。大郎当时与小郡王相对,怕是瞧见了小郡王身后之箭,便……”   四喜低头,声音有些哽咽。   容娘缓缓停了手中动作,轻轻问道:“伤了何处?”   “左胸。郎中说,若是那箭再下移些许,大郎的命怕是没了。”   容娘眼中一酸,泪水夺眶而发。她低了头,用衣袖抹了眼泪,道:“你去吧。”   小环朝四喜抬了抬下巴,四喜会意,忐忑去了。   容娘怔愣了一时,也不知小环在旁唠叨甚么,清醒过后,刷锅煮饭。   不久,小院中充溢了各样鲜香味道,原本清冷的院中霎时有了家的芬芳。这种芬芳,只有女子方能带来。   白甲归来,他的鼻子原本较常人灵敏,他的眼睛也早已瞥见了廊下的昌明,却慢吞吞道:“小娘子来了,甚好!” ☆、第一百一十四章 模样   雪白喧软的蒸饼,油光透亮的三鲜烩,紫红软烂的烧茄子,鲜而不腥的清蒸鲤鱼,咸香下饭的坛子糟菜,碧绿清爽的冬瓜羹汤,另有一碗嫩黄滑腻的鸡蛋羹。   白甲眉头跳动,手一伸,便欲下箸。   昌明眼明手快,忙用手一挡,眼风朝刚从内室出来的大郎扫了一扫。   白甲叹道:“诶,再不快些,可有人来蹭食罗!”   昌明一愣,不知何意。   守中却道:“稍等片刻,小郡王会来。”守中朝厨房方向扬了扬下颌,对四喜道:“你去叫小娘子回房用饭。”   四喜将话传与容娘,容娘与小环正待收拾厨房,闻听此话,便端了预留的饭菜,回房自用。   果然,片刻过后,小郡王来到。他一身戎装,于俊美之中平添威严肃杀之气,英气逼人。小环自窗口喟叹,容娘好笑的淬她一口,也近窗前看了。那个风流倜傥的郎君如今变了,变得内敛沉稳。不知是否她多心,竟觉得赵东楼眉间微皱,隐含愁绪,并不快活。   许是剿匪之事太过操心,容娘心道。她默默坐下,手中的蒸饼微温,正好撕着吃。   那边赵东楼坐下,俊目往桌上一扫,不由有些疑惑。白甲垂眸道:“昌明,你的手艺又有进展呵!”   守中瞥了他一眼,并不说话。几位郎君用饭,守中本非多话之人,又极重用餐仪态,只从容进食。赵东楼皇家贵胄,自有一番气度,用饭之时优雅无声。   白甲原是粗人,十分不愿如此静默压抑,每每吃饭,大口嚼咽,喝汤时吸溜作响。他不喜鱼,却喜那三鲜烩,笋子耐嚼。蕈子清香,火腿鲜美,三者合一,极为下饭。不过几筷子,三鲜烩便叫他挟得所剩无几。   东楼却挟那清蒸鲤鱼,粗尝之下,手下不由一顿。这种滋味,来自遥远的记忆中那个冬日的田庄,魏小三兄弟捉了鱼,用草绳提了。笑嘻嘻的走进院子。他喜鲜鱼烩。小娘子却撇嘴。回厨房收拾了,端出来,却是清蒸。   许久了么?记忆中的那个小娘子仍是那般鲜明,便是那一刻的微嗔。蛾眉一拧,秋水般的眸子横过来,仍让他心中荡漾,揪紧。   东楼再挟鲤鱼,任那鱼如何鲜美,到了嘴中却奇异的变成苦涩的滋味。   饭毕,四喜收拾桌子,撤走碗筷。片刻回来,却托了数杯热气腾腾的茶与众人。那茶汤金黄。泡沫细致,茶香扑鼻!   东楼惊疑,看向守中,心中隐隐有丝企盼,问道:“可是请了厨娘?”   守中吃了一口茶。回到:“不曾,是容娘过来了。”   东楼心中一紧,那丝企盼瞬间变成滚烫的*,他要见她,哪怕是一面。   山中小镇闷热的傍晚,远方滚雷隆隆,空气中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。前路晦暗,但心中牵挂的那个小娘子竟然来到身边,东楼的心里蓦地腾起几许欢欣。——便是见一眼,也好!   小院极为简陋,不过一进的院子,从堂屋大门看出去,便可将小院一览无余。厨房便在角落,矮小的一间坯房,墙角屋檐下靠着两捆粗柴,石缝中窜出几丛肥嫩的野草。   便是如此破落的屋舍,有了她,变得如此的温馨、舒适、诱人!   “那几个匪首查的如何?”   耳边响起守中冷静的声音。赵东楼回头,守中眼睛深邃,正看着他。   “斥候来报,说是方圆五十里之内并不见踪迹,几人的亲族家中皆无动静。若是如此,恐这几人已然逃亡外地,一时不会露面。”   说到军事,赵东楼神思瞬间清明。他初涉战场,虽是剿匪,到底无甚经验。若非如此,也不会连累徐守中受此重伤。   赵东楼心中愧疚,然守中却全未放在心上。何止东楼的愧疚,便是他立的奇功,救人的巨恩,于他,也似过眼烟云。   东楼遣了营中最好的军医来看,送了最好的药材过来,守中皆是坦然受之,并不虚意应酬道谢。世间竟有如此磊落的人物!赵东楼虽早有认识,也不由心中暗叹、佩服。   “白甲,你将你探得的消息与小郡王说说。”   白甲应诺,他说话较慢,却丝丝缕缕描绘得十分详细。往往一处毫不打眼的细节处,便被他放在心中,一路追踪寻觅,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获。当然,十条线路之中,许只有一两条是有用的。   赵东楼听了,不由大惊。他心知这瘸子有几分本事,却不想竟然勤勉至此,一丝一缕线索,皆是心血铸就。   “若如此说来,袁大头等人仍逗留在本县,且分散隐藏各地?”   “是。县中各隐蔽处郡王的斥候应已查看清楚,小人却怀疑那几人分散而遁,极有可能隐于本县东边几个城镇之中,且应在市井之处。”   白甲垂眉敛目,语调平缓,只说有迹可循之事,让人无端信服。   守中瞧了一眼白甲,对东楼道:“这一干人胆子极大,又有城府,如此逃脱,定然有所图谋。我料他们定然再起事端,郡王须得乘胜追击,将之剿尽。不然后患无穷。”   赵东楼点头,他索性向守中讨要白甲,欲借用一回。白甲却有些不愿:“郎君伤重,气力甚虚,须得有人看护。何况此次败了这群悍匪,若有漏网之鱼摸来报复,岂不被人活捉?”   昌明欲言,守中却道:“不必担心,昌明在此,寻常几个人来也不怕。何况,——你去这一回,三五日便归。到时,咱们也该走了。”   东楼有些失望,若非守中受伤,自己实想多留他些时日。守中于他,似师似友,又好像两者皆非。相处一日,他便增一分敬仰。此人,便是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吧!   东楼起身离去,经过厨房时,他脚步顿了一顿。容娘从熏黑的柴门后出来,盈盈一福,清丽的脸上笑意粲然,道:“可好?”   东楼深深的看了她一眼,往昔时光,如箭矢般飞过,心中的那个人与面前的小娘子重合。他心中长叹:恰恰便是这个模样,不多不少,弗浓弗淡,非妖非艳,恰恰便是心中日日描摹的模样!他的心底一刀一刀,为她刻就的模样。丝丝缝缝,未有偏差!   千山万水,遇见时,不是罗敷有夫,却是使君有妇!   东楼微蹙的剑眉展开,冁然而笑,道:“甚好!”   ……   回到房中,小环唠唠叨叨,甚怕大郎见怪。   容娘一边解了头上的包帕,散了青丝,一边笑道:“你不是念叨小郡王的好么,我去见他,你才有机会见到嘛!况且大哥又不是那般小气人,明知他于我有恩,行个礼有甚么好计较的。”   小环叹气,心中矛盾重重,觉得容娘避而不见不好,如此这般相见,也不见得便好。瞧瞧小郡王的眼睛,都移不开呢!   她自矛盾,有人却不矛盾,径自道:“院子狭小,小郡王时常过来,你无事不必出房。此外,镇上不甚安稳,你二人须得警惕,包裹不必散开。待白甲归来,咱们便走。”   容娘听得前半句,晓得大哥的意思了。此次相见便罢了,日后不必再见。容娘心中有淡淡的惆怅,但后半句的警示,让她心中一冷,她抬眼看向守中,惊惶道:“大哥……。”   守中瞧了过来,看见小娘子惊疑未定的神色,心道,到底还小,有些事便稳不住了。口头却道:“不必害怕,匪徒已灭。剩下的几个不成气候,昌明与四喜足够应付。”   七喜一旁讶异,适才大郎与小郡王所说,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!   虽守中言语上轻松,到底将容娘移至堂屋另一侧住了,将西厢腾给昌明住。容娘与小环战战兢兢,心中害怕,晚上睡觉时也不敢睡的太死。   然次日,再次日,再再次日,安然无事。外头巷子里,走动的声音渐多,人们说话时也变得轻松,小儿的嬉笑声可闻,甚或有人高声叫卖小糖人儿。容娘与小环两个将心慢慢放下,日日做了好饮食,专替大郎调养。   赵东楼仍旧日日过来,容娘果然不再出来。但饭桌上,总有一样,是他喜欢的菜色。东楼自然知道,他心中似喜似愁,吞下一腔的涩重滋味。   军中的郎中隔两日便奉命来看大郎。大郎的伤势愈合得甚好,只是不能用力,小心挣破伤口。容娘将郎中所说忌口之物一一记下,只防万一不慎,犯了忌讳,拖延大郎身体的恢复。   然过了第五日,白甲仍未回来。赵东楼派人来报,说是在三十里外镇上发现了匪人行迹,虽匪人甚为狡诈,但白甲引着先遣一路追踪,已然将匪人围困在一处水泊之中。赵东楼遂领兵五百,前往围剿。   守中浓眉微蹙,默默的想了一回,问昌明道:“镇上还有多少兵力?”   昌明答道:“上月已遣了一千回合肥,如今应余五百。”   守中颔首,吩咐昌明道:“你这两日警醒些,恐那匪徒有变。营中部将勇猛有余,谋略不足,恐……。”   门外,容娘小心翼翼的端了药汤进来。守中停了口风,昌明领会,退了出去。   “大哥,喝药了。” ☆、第一百一十五章 夜袭   夜晚,一片浓黑,令人窒息般的潮热。蛙声一片,争相呱噪,似是不堪这般闷烦,在田间地头彻夜长聊。   容娘觉得身上黏糊糊的,睡意朦胧间不停翻转,只图那片刻的凉意。   院子里有些响动,似是昌明起来了。容娘只当他半夜出恭,迷迷糊糊的也没在意。但片刻,堂屋那边的大哥屋里也有了动静,四喜似乎到了外头,与昌明轻声说话。   “……东边……火势……民宅……。”   容娘蓦地睁开眼睛,自城北大火,她一听到“火”心中便要咯噔一下。   大哥也起来了,他的脚步要沉重些,到底没有完全恢复。   容娘慢慢的坐起来,专心听外头动静。   大门打开的声响,有人出去。外头渐渐喧哗,有说话声,有咚咚咚的脚步声,有小儿哭闹……。   容娘心中不安,起床穿好衣裳,坐在黑暗中,听着外面的动静。   又过一时,外头乍起惊呼,有人高声叫嚷:“又有一处,又有一处!”   “西边,西边也有房子着火了!”   “老天爷发怒了,老天爷啊……!”   “快些回去,叫醒二丫三丫,别让睡着了!”   “怕是匪人吧,怕是匪人呢,怎的这许多地方着火?快,快,回去打水,把家伙盛满。”   ……   容娘早已将小环叫醒,两个惊惶的挨挤在一处,瑟瑟发抖。   大门口有人奔进来,对守中道:“郎君,镇中四处起火,乱成一团。我瞧着街上有些不对,定是有人故意放火。营中军士已倾囊而出,正四处搜寻放火歹人。”   那是昌明,一会儿工夫他已自外打探归来。   “不是叫你去警示过蔡指挥么,如何轻率出动?兵力如此分散。最易遭人暗算。”   守中有些微动怒。   “那蔡指挥说,——不过是宵小之辈,不足为患。我赶到之时,兵力已然出动。郎君,莫非是那匪人的诡计?”   似是为了印证此话,人声鼎沸之中有一道惨呼声传来。那样尖锐的惨叫,似是用尽了他全身之力,凄厉之声到至高处却戛然而止,生生的被截断在夜空中。   容娘与小环吓得骨寒毛竖,两人互相抓住对方的手。小环甚至颤抖着问道:“小娘子。不是匪人。定不是匪人,是么?”   容娘心中虚浮,一忽儿想到此处,一忽儿想到彼处。心跳直如鼓击。她怎知道外头的是否匪人,她只知道事情不妙。赵东楼远在三十里外,镇里的军队已然散落,若是有这许多匪人,怕是他们几人都无法自保!   不是说匪人去了别处么?难道连白甲的消息也有误?   那一声嚎叫便似一个引子,黑暗中似乎隐藏着无数的巨魔,趁着慌乱之际,巨手无情的扼断人们脆弱的脖颈。   惨嚎声接二连三,街上张望的人们吓得魂飞魄散。哭爹喊娘,便似到了修罗场那般恐惧、绝望。   容娘与小环冷汗如雨,紧紧依偎着的两具身子皆剧烈颤抖着。夜色中火光飘忽,照得屋中光影闪烁,如同鬼魅。   小环牙关急叩。惶惶问道:“小……小娘子,咱……们不会……在外头丧……丧命吧?”   这个外头当然指的是草庙镇!   容娘睁大眼睛,不敢有一丝松懈。她知晓如此并无一丝用处,但她又能如何?娘,乳娘,婆婆,靖哥儿……,那么温暖的清平,为何那么的遥远?容娘似乎又回到了记忆深处的某地,不停的奔逃,不停的躲藏,永无止境的饥饿,与恐惧!   “我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。昌明,你去寻那蔡指挥,令他召集兵士,不得分散。再呼喝百姓归家,闭紧院门。之后,再一一盘查。”   守中的声音便似黑夜中的灯塔,容娘狂跳的心顿时有了方向。是了,大哥在此,不必害怕,不必害怕!   昌明有些犹豫,他担心此处安危,恐四喜一人照顾不到。守中喝了一声:“你今日如何不知权衡,是此处几人安危重要,还是全镇百姓重要?”   昌明顿时应诺,速速去了。   果然,不过一时,号角响起,脚步声纷杂。男子呼喝,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,那呼喝声雄浑阳刚,颇能安定人心。   “匪人来袭,百姓归家,闭紧院门。匪人来袭,百姓归家,闭紧院门。……”   无头苍蝇般的人们有了方向,小巷里往回撤的脚步声咚咚咚响。片刻,各归各家,闭门,静默,唯恐厄运来临。   小镇瞬时沉静。   只余街上的兵士踏踏的脚步声,呼喝声。   太过干净的声响,便是青蛙也不再呱噪。   容娘的心随着兵士的脚步声一跳一跳,凝神静听,却越听越怕。这边,也太寂静了些。   大哥在做什么?   为何陈大哥还不回来?   小环呼了一口气,之前抖得太过厉害,如今身子软塌塌的,吊在容娘身上。   “小……”   似乎是为了应和小环的出声,小镇另一头又起惨呼。此时镇上没了繁杂的声响,那声惨呼似乎在空中飘荡了甚久,震得整个小镇为之一颤!   兵士们再度喧哗,脚步声起,却是朝那头涌过去了。   有人呼喝:“快,回营,贼子烧营了。”   “百人一队。一队回营,其余各队,分别搜寻贼子,不得分散。”   容娘与小环心中一振,这是陈昌明的声音!知晓外头有自己人,两人有些许心安。   有人轻轻扣房门。   小环身子一抖,缩到容娘身后。   容娘楞了一下,挣脱小环的攀附,踅至门前,轻声道:“大哥。”   “出来。”   容娘听到守中压低的声音,便轻轻的呼了一口气。与其在屋中与小环胡乱揣测,她倒宁愿出门与大哥在一处,好歹知晓外头之事。   容娘轻轻的拔了门闩,那门太过老旧,往常有些嘎吱嘎吱响。容娘也不敢全开,只抵着门扇开了一小半。黑夜中有一只手握住了容娘的手,那手干燥、有力,容娘顿时放下心来,她顾不得害羞,手指紧紧抓住。守中手上稍稍使劲示意方向,容娘忙回头轻唤小环跟上。   小环在后急的甚么似的,也顾不得许多,她急急的小跑出来,黑暗中看不见路,一头磕在门框上。   “哎……。”   小环的话语被人一手捂住,除了大郎,这屋中便只有,——四喜!   小院并无甚好去处躲避,容娘惊诧,不知大哥为何带她们躲在围墙底下。但大哥如此坚定,便是周围未有遮挡,只有身后这一堵墙,也比屋内瞎猜瞎想好上许多。   容娘的心渐渐冷静下来,四人的呼吸相闻,令人十分安心。唯有小环的呼吸格外粗些,在这寂静的小院中有些明显。容娘伸出手去,寻到小环的臂膀,狠狠拧了一把。小环倒抽一口气,再缓缓舒放出来,也知道收敛些了。   此处却越发冷寂。   兵士呢?不是要搜寻?   陈大哥呢?   容娘的心再度吊起。   出了甚么事?为何这般安静?那群兵士为何还不过来?为何声音越发远去?……   容娘竖起耳朵,沉心聆听。   一种奇异的感觉缓缓从心头升起,十分不妙!容娘不安的伸手,揪住旁边守中的衣袖。守中反手,抓住容娘的手,似安抚般握了一握。   似乎是猫匍匐而过的声音,轻微的瑟瑟声,若非屏气凝神,是决然听不到的。容娘几要疑心是自己的错觉,但大哥的手轻轻的紧了一紧,容娘心知那并非错觉。   空气几乎凝滞不动。   忽地,尖啸声起!   与此同时,一道道火箭呼啸而来,从半空划过一道弧线,扎进小院中各处窗户、门廊、柴垛,火光顿起!   厄运降临!   小环尖叫,被四喜一把捂住嘴巴。   容娘剧烈的抖索着,她紧紧抓住大哥的手,身子颤颤的挨了过去。守中便如一座山,巍峨的山,那铁板一般的身子给了容娘些许力量。那还不够,火箭仍自飞进,甚至有手臂那般大小的火把飞了进来!   屋外的人不再隐匿,有人叫嚣,有人狂笑:“徐守中,纳命来!你灭了我五百兄弟,今日我替阎王爷来索命!哈哈哈……。”   原来,原来,这么大动静,从头便是,冲着这个小院来的!   容娘吓得胆裂魂飞,僵直片刻之后,她双手紧紧抱住守中的胳膊,如小环每每吊在自己身上那般,她也吊在了的守中的身上。唯有如此!不然,她真不知自己能否站稳!   守中抽出手臂,将容娘紧紧裹进怀里。他的怀抱结实、稳靠,浓郁的男子气息充盈了容娘的鼻息。更让人安心的是,守中的心,跳的有力、沉稳!   守中微微低头,他的下颌抵着容娘头顶,醇厚的声音压低了,道:“别怕!”   容娘两列牙齿急叩,浑身颤抖,却仍自打起精神回了一声:“嗯!”   她反身将头埋进守中怀里,牙齿狠狠的咬了守中的衣裳前襟,手却摸索着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事,塞给守中。   守中讶异,用手量了一量,却是一把匕首!   他不由低笑,仍旧塞回容娘的守中,赞道:“甚好!” ☆、第一百一十六章 僵持   院中火光大起。   厨房便在一侧,因有柴火,火势更猛。渐渐的有些烫,但让人更难受的是那渐渐弥漫的烟雾,十分呛人!   容娘不敢张口,连呼吸也放得缓慢,唯恐一口气吸大了,进了烟雾,忍不住咳嗽。   屋外的火箭似是用尽,最后一支歪歪斜斜的落在了西厢昌明的屋前,空荡荡的地面上无甚可烧,唯有它自己孤零零的烧了一时,灭了。   容娘有丝欣喜,悄悄的离了守中怀抱回头张望。院中红通通的,房屋皆着了火,烧得最旺的是厨房。庭院之中倒是有一片空地,但那足可让人成为活靶子,自然不能去。唯一藏身之地竟然只有背后的这一堵墙,但这墙……。   容娘抬头,从守中的肩膀上看过去,院墙不过比守中高一个头而已!上方是黑黝黝不见底的夜空,谁晓得那匪人藏在何处?   容娘打了一个寒战,不由得去看守中神色。守中却正凝神,火光闪烁,映得他的脸上忽明忽暗。那是一张坚毅沉着的脸,他剑眉微蹙,狭目深邃,脸上肃杀之气明显。   守中突然拢了拢容娘,朝旁边的四喜一偏,下颌朝另一侧摆了一摆。容娘诧异,却见四喜轻轻的点了点头。容娘不知何意,守中低头看她,另一手抬起,朝大门另一侧指了指。   守中的右手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剑,怪道不要自己的匕首!   容娘心中一冷,忙提裙蹑手蹑脚往那侧挪去。守中跟在她的身后,窸窣的声响被燃烧的哔哔啵啵声盖过。   小环忽地尖叫!   容娘回头一瞧,外头居然沿着墙根抛了一个火把进来,烧着了小环的裙裾。小环吓得上跳下窜,口里兀自惊呼。   门外有冷笑,那笑声,凉飕飕的,直如毒蛇一般钻入心中,惊起一阵恐慌。   容娘脚步一滞。身后的守中大手揽住容纳的腰,将她顺势一带,两人便到了大门另一侧。   “哼,无处可躲了吧,徐守中,躲在墙根下面,可算不得英雄。兄弟们,撞门,为死去的兄弟报仇!”   容娘大惊,那边小环火势越发大起来。四喜手忙脚乱。脱了衣裳扑打。也无甚作用。如果匪人此时撞进来……!   水,水,水在井里!井在院中!离自己十来步远。容娘的心砰砰直跳,双手握拳。重重的吸了一口气,身子一倾,便欲奔去。   守中将她一带,拖了回来。容娘不解的回头,却见守中朝院子角落抬了抬下颌。容娘一看,不由大喜!那是一口大缸子,日常盛了雨水,防备火灾的!怎的将它忘记了。   “嘭……!”   身侧的大门被狠狠的撞了一记,陈旧的大门那堪重击。晃了一晃,虽未曾被撞开,但决计抵挡不了匪人。   四喜因守中提醒,看见了那口大缸,不再犹豫。一手提了小环,将她拖过院子,径直扔进了水缸里。   “噗”的一声,小环身上的火瞬间熄灭。守中眼中一亮,揽了容娘,疾步跨过庭院,将不知所措的容娘也塞进水缸中,又顺手抄起一旁墙角的木盖,将两人盖住。   容娘与小环躲在水缸里,水缸久未清洗,里头滑腻腻的,有些腥臭。但此时两人无心计较,彼此紧紧握了对方的手,凝神听外面动静。   大门终于被撞开,同时有人惨呼,想是有人被击中。那声音,绝非守中与四喜二人的。   容娘心中稍安。然而打斗之声乍起,刀剑磕碰在一处,发出清脆的铮鸣声,寒彻心扉。不知今日能否逃得了这一劫?容娘与小环屏住呼吸,火光从木盖缝隙里透进来,时有刀剑的寒光闪过。   呼喝之声不绝于耳,唯独听不到大哥的,容娘想起他的伤势,不由心急如焚。她仗着那群人正在恶斗,想来不曾注意此处,便轻轻的将盖子顶起些许,去觑院中形势。   果然,大哥的身边围了三四人,具是身手敏捷,不惧不怕的亡命之徒。四喜那边同样如此,比起大哥,四喜应付得稍显狼狈,有些难以为继的样子。   容娘心中冰凉,她握了握手中的匕首,牙关紧咬,心中暗暗的下了决心。   容娘不过去瞧了四喜一下,守中的剑忽而一挑一刺,将一个匪人刺倒在地。那匪人闷哼了两声,就地咽气。其他那三个匪人手中动作滞了一滞,守中剑势不停,身子急转,绕到最边上的汉子一侧,躲过另两人的夹击,长腿伸出,脚尖一踢,将那人踢倒,继而手中长剑挥过,却是割了那人脖子,鲜血四溅!   容娘心中翻腾,忙用手捂了嘴,不准自己出声。旁边的小环瞪大眼珠子,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。   守中的身手越发快速,围攻四喜的匪人见状,又分了两个来对付守中。   四喜压力顿减,动作瞬间流畅。   守中仍然维持攻势,手下又结果了一人。   小环大喜,用手拉了拉容娘。容娘却心中一沉,她已瞧见,大哥的左肩有些僵硬,左手不敢太过用力,竟是凭着一手之力,在对付数个匪人!   为何援军还不到来?陈大哥呢,他难道没有看见这边的火光,没有听见这边的声响?   容娘的心便似要跳了出来似的,眼睛不敢稍离,唯恐一个闪失,大哥便……!不会的,大哥那般神勇,决计不会!   她在这边祈愿,那边守中又收拾了一个,脚步更是向四喜靠拢。   守中的神勇让匪人心有余悸,四喜那边的两个匪人有些胆怯,被四喜瞧见破绽,大刀一砍,卸了一人胳膊。那人痛号倒地,翻滚之间,却勾的四喜一个趔趄,旁边的匪人趁机递上一剑,刺中了四喜的肩膀。   容娘与小环一惊,齐齐喘气。   然而,守中那边更是险象环生,那剩余的两个匪人自知没了退路,只能抵死力争,下手更显狠戾,简直是拼命的打法。守中原本打算速战速决,但到底身负重伤,力气渐渐衰退,数招之间,已被匪人砍中两刀。守中后退了两步,稳住身形,重又去寻那二人的破绽。   容娘咬紧下唇,手中的匕首握了又握,她恨不得此时手里的是一把大刀,好上去与那匪人拼命!   如果要死,那便死个痛快吧!   容娘瞧了瞧地上散落的刀剑,心中拿定了主意。她抬眼,继续盯紧守中那边。   似乎有些不对,容娘慢慢的转过视线,黑黝黝的大门门洞外,不知何时,站了一个身形高大魁梧的黑衣人,黑巾蒙面,只余一双鹰枭一般的眼睛,阴鸷、狠厉。   容娘倒吸一口凉气,眼看守中与那二人缠斗,脚步移动之间,竟然被逼往大门!   容娘霍地顶了木盖,立起身来,大喊:“大哥,身后!”   这一声大喊,让打斗的双方措手不及。众人手下皆是一滞,瞬间又纠缠在了一处。然而,围攻守中的其中一人,悄悄退了攻势,转身,朝容娘处奔来!   小环吓得抱住容娘双腿,不停轻喊:“小娘子,蹲下来,蹲下啊!”她苦苦哀求,语尾甚至带了哭音。   容娘,不知所措!   她眼睁睁的看着那匪人奔来,五步,三步,二步,一……步!   那匪人似被定住,手中的大刀尚且扬在半空,火光之中,他的脸色恁的狰狞,大嘴豁开,那丝得意的笑尚且停留在嘴角,却又痛苦的扭曲。身子,重重的倒下。他的背上,插了一柄长剑!   那是大哥的剑!   容娘怔怔的瞧向守中,却见他弯下身子,拾起一柄大刀,回头,面对那个黑衣人。   围攻他的匪人已然被灭,院中只有四喜,与剩余的一个匪人相斗。   “徐守中,可还有力气与我斗上一回?”   那黑衣人好整以暇的踏进院中,那神色,似乎院中之人,已然是他囊中之物。   “袁大头,不如你现在投降,好歹给你个全尸!”容娘不知守中面对对头竟然是如此模样,他那昂藏的身姿似乎永不气竭,便是如此险境,也挺拔如山!   袁大头冷哼一声,将手中武器一亮!容娘大惊,那居然是一把长枪!   一长一短,优劣顿时立显。何况守中斗了许久,气力不继。那人却是大战才刚开始,手中长枪使得十分自如顺畅。   容娘慢慢的爬出缸来,小环抖索着跟着爬了出来。两人无处可藏,只好立在一旁观望。唯有大哥胜,自己方有生存的机会。   那边守中连连后退,黑衣人的枪便似一条蛇一般,直追不舍。守中退到墙根,一个闪身,避开那条枪,冲容娘喊道:“快走!”   容娘一愣,朝门口一看,原来大哥竟然是存心将那黑衣人引开,让自己离开。   小环一个激灵,拉了容娘便跑。   两人似被追魂锁追击,一阵狂奔。容娘却渐渐的停了下来。街上空无一人,军营那头却人影绰绰,打杀声激烈。   小环着急,催促容娘快跑。   容娘直直的看着小环,眼中神色复杂。只见她闭了闭眼,睁开,道:“小环,我已丢过一次曼娘,我不能再把大哥丢了。你去寻陈大哥,速来救人。”   言毕,容娘毫不犹豫的转身,往来路奔去。   身侧房屋的黑色轮廓一一闪过,容娘不及细想,一脚踏进院中。   院内僵持的两人同时侧头,大惊! ☆、第一百一十七章 吃粥   院中尸体横七竖八,连四喜,也倒在了一个匪人的身上。大火仍然在烧,院中形势,一目了然。   那黑衣人,一个箭步,将全身力气灌注枪上,枪头直指守中的胸口。守中背抵院墙,双手握住长枪,青筋爆出!那枪头颤颤巍巍的,离守中的胸口不足两寸远。两人皆绷紧身子,脸上神色骇人,俱是全力以赴,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模样!   容娘被此情景吓得倒退一步。   那两人皆往这边瞧了一眼,又收回视线,狠狠盯紧对方。守中咬牙,沉声喝道:“走!”   容娘一震,踉跄着再退两步,一腔沸腾的热血见到此种生死之战,瞬时冷却。   那黑衣人却借着守中说话,气力片刻岔开之际,枪往后一收,再狠命往前重压。   一压之势,如千斤坠地!   枪头,又近了寸许。枪尖锋芒之处,已然触及守中的衣裳!   守中收胸,一只脚抵在墙上,两手死死攥紧那枪,不让靠近。他全身湿透,额际青筋暴起,脸上豆大的汗珠滴落,却不敢再有稍许分心。   容娘全身湿软,两腿兀自颤抖,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相叩的声音。她瞥了瞥脚边的大刀,心中微微一动,身子缓缓下蹲。   然而那黑衣人早已用眼角扫见,他心中一急,暴吼一声,两脚急蹬,狠命往守中压去,欲赶在容娘之前将守中结果。   容娘魂魄俱裂!   不及思索,她陡然直身,朝那黑衣人冲了过去,手中握得滚烫的匕首竭尽全力往黑衣人背上一扎。   那黑衣人吃痛大吼,一脚往后将容娘踢倒在地。   守中趁此机会用力一推,枪柄击中黑衣人的胸口,将他击倒在地。再一拉,夺过长枪,双手手腕一转,枪头倒转。已然指着那黑衣人。   那黑衣人心知今日此命休矣,也不惧怕,手一抓,却将近旁的容娘抓在手中,欲将她拿来做了盾牌。   守中岂容他得逞,长枪急刺,端的是狠准无比,堪堪挨着容娘的鼻梁将枪刺进那人的胸口。   鲜血迸溅,腥热的液体蒙住了容娘的脸,让她无法呼吸。   容娘心跳几乎停滞。她一动不动。任由那滚烫的液体流下。   一双大手将她脸上的鲜血抹去。容娘呆呆的看着那人,浓眉,狭目,挺鼻。薄唇!   他的唇角甚至含着一丝笑意,那笑意恁地可恶!   “你差点死了,差点死了啊……!”容娘大嚎,她不知大哥笑甚么,但自己被吓得要死的时候,却看见他的笑脸,她心中十分的愤怒。容娘双手握拳,往这个可恨的人身上不停的擂打。   那人闷哼一声,将容娘紧紧的搂在怀中。安慰道:“无事了,不怕。”   容娘哭得惊天动地,口中尚且不忘控告:“我……我……,你……你差些戳中我,一些些。就差一些些……啊……!”   “不会,不会,我有分寸。”低沉的声音犹自安抚,有力的臂膀将容娘包裹,一只大手按住她的脑袋,将她的脸埋进那个宽阔的胸膛。   小环气喘吁吁的跟在昌明之后,尚未进院子,便听到了容娘撕心裂肺的大哭。她心中一凉,容娘何曾如此哭过,便是流泪的时候都少,莫非……!   两人奔进院子,院中景象令他们目瞪口呆。   一片横尸之中,高大的徐守中坐在地上,怀中抱着哭号不止的容娘。那小娘子从来都是老成不过,如今却如一个小儿一般骄纵,脸上血泪混合,嘴巴大张,嗷嗷嚎哭。她的两只手尚且不解恨,犹自在守中身上捏、掐、捶打……!   守中却神色,呃,温柔地,安抚着她。   昌明呐呐道:“小娘子。”   容娘蓦地止哭,看见昌明,不由大怒,尖叫道:“你才来,你才来……!”   ……   四喜领了郎中来到前厅,厅中小郡王与大郎等人正在说些事务,见郎中进来,小郡王率先住了口,问道:“如何?可能用药?”   郎中小心翼翼垂首答道:“回小郡王,小娘子乃是惊吓过度,又见了血,乃至呕吐不止,不欲进食。原不需用药,过些日子,自然便好了。”   赵东楼怒极,大手一拍,交椅上的扶手应声而裂。   “过些日子,哼,过些日子人便饿死了!”   那郎中吓得身子直抖,瑟瑟道:“若用药……也可,待小……小人开些安神的药。”   赵东楼手一挥,不耐烦的道:“罢了,你去吧。陈泰,去合肥另请郎中来!”   陈泰欲应,大郎却道:“不必。既然几个郎中皆说身体无恙,那便是心病,药石恐无甚用处。”   赵东楼闻言,心中内疚非常。“若非我骄矜自负,行事草率,本不应有此事发生。”   他始终无法释怀,那么如花似玉的小娘子,本应捏针穿线的手,却不得不握了匕首去刺人。   她吓坏了吧?他犹记得自己飞马回来,在临时住所见到容娘的那一刻。她已经收拾干净,但灵秀的眼珠子却茫然无神,见到他,眼珠子便蒙上一层水雾,泫然若泣。他的心中揪紧,心里空了一块,恰是她的形状。他多想拉她进自己的怀里,深深的镶进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。如此,他方得完满。   陈昌明惭愧,他被匪人拖住,纠缠甚久,救助来迟。一场醉酒,他瘫在桌上,脸上笑得难看:“我又迟了,又迟了……呵呵,小娘子怪我,为何才来?哼,我真无用,总是迟到一步,让她受尽苦楚,连死都不能干干净净。”   赵东楼心知陈昌明的苦楚,他糊里糊涂,把容娘与自己的妹子混起来了。可是,他不糊涂。迟来的那个,是他啊!   与她青梅竹马的,是六郎。   流落异乡,找到她的,是大郎!   与她志同道合的,是高九郎!   如今,与她共度生死的。又不是他!   天晓得,他多么愿意将娇弱的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,任她哭、任她闹,任她胡作非为,为她遮风挡雨,愿她安好无恙。   步步迟,步步错!   若不能得她一个心甘情愿,他愿看她一切顺畅。   东楼苦笑一声,命陈泰搜罗些新鲜食物,并些上好的补药送去徐守中处。   ……   容娘总是呕。除了清水。一应食物。只需凑近,便呕的天翻地覆。   嘴里总有一股血腥味道,那血,似能翻涌。总在肚腹内作怪。是那黑衣人的血,难怪如此强蛮!   小环端了汤药进来,那微烫的触感,像极了溅到脸上的热血。喉咙痉挛,似是有甚物事堵住了,将那汤药反搡了出来。   意识慢慢的模糊,身子很软,无力,又不想睡。睡了。许许多多的妖怪便要冒出来,突眼吐舌,七窍流血,十分恐怖。   可是有甚么法子,昏昏沉沉的。极度渴睡啊。   耳边传来遥远的呼唤,是谁在喊?   “容娘,容娘……”   那般醇厚的声音,是阿爹么?容娘欢喜起来,阿爹的模样她已然忘记,但那声音,大抵是忘不了的。   阿爹!   容娘用力的睁开眼睛,欲看清他的模样。那宽阔的胸膛,那般厚实、可靠;他身上的味道,很熟悉。   熟悉?   容娘蓦地睁开眼,与她相对的,是熟悉的大郎!   “来,喝粥。”   大郎舀了一匙白粥,递到容娘的唇边,这一回,是凉的。   容娘惊疑未定,她不晓得大哥为何要亲自喂给她吃,这也太——吓人了!   容娘迟迟疑疑的张嘴,她不知道自己可否吃得下,但大哥亲喂,总要试一试的。   糜烂的粥,应该是香甜可口的。心中才刚闪过这一念头,“糜烂”两字入了心,院中的那十来具尸体忽地出现,她“哇”的一声,心底一阵翻滚,便欲吐出。   大郎早有准备,他的虎口紧紧卡住容娘的嘴,不让她呕。容娘的嘴不能动弹,心底却犹自涌动,十分难受。   “吞了。”大郎命令道。   容娘也想吞下去,但心里却不停使唤。里外受制,让她于无可奈何的情绪中生出一种恨意来。容娘左右摇摆,欲挣脱大郎的控制。可惜守中是何等人也,她力小气弱,如何能撼动分毫?容娘鼻子一酸,泪水扑簌簌的落了下来。   小环看见,心疼不已。   “郎君,放了小娘子吧,她难受呢!”   守中却喝道:“出去。”   小环心里酸涩的出去了。   容娘气极,虽身子虚弱,也聚了一分力气,伸出双手去掰大郎的铁手。   大郎放了手中粥碗,轻抚容娘的背,道:“你不进些吃食,如何有力气?没有力气,如何回家?”   他的手甚大,又使了些力气,抚过去时,十分舒服。容娘虽然羞涩,但心底却松了一些,似乎嘴里的粥也勉强能够接受了。容娘试着咽了咽,大郎瞧见,缓缓将卡住她嘴的手松开。   容娘噙着泪,一点一点地往下吞咽,让空虚的胃肠慢慢的试着容纳食物。   “哇……!”   身体里居然仍是不能容纳,一股浊气急急的往上涌来,容娘嘴巴不由自主的张大,身子便欲前倾去呕。   大郎看到,眉头一皱,抬了容娘下颌,俯身,用嘴牢牢的将容娘的嘴堵住!   容娘大惊,她瞪大了眼珠子,不可思议的看着大郎。她的双手撑在大郎的胸口,急欲将他撑开。   大郎却用双臂将她裹了,大手兀自在身后不停安抚。   容娘呜呜的叫着,所有吸进来的气息,俱是大郎浓郁的男子味道。这种味道,让她惊骇。   怎么可以如此?怎么可以如此亲密?   容娘绝望,那人却将她的唇含在嘴里,用力吸吮。   容娘哭泣,那人却趁隙而入,将她口中的津液搜刮干净。   容娘恨极,使了全力去咬他,他却退开,轻笑道:“吃粥。” ☆、第一百一十八章 嫌疑   小环见大郎出去,方才轻轻进来。床头的方凳上,蓝花粗碗是空的。小环欣喜道:“小娘子,你能进食了?”   床上侧身向里的容娘却一动不动,小环不以为忤。容娘这些日子睡眠很浅,些许声响便会被惊醒,她谅此时容娘并未睡着,大郎才刚出门呢!   “还是大郎有办法!小娘子,大郎如何让你进食的?”小环倾身去瞧容娘。   容娘却将被子一蒙,整个脑袋掩进薄被里头,只留一枕如云般的青丝。   却叫她如何说?从不知他竟然有如此手段,满腔满嘴都是他的味道,叫她如何开口?唇上兀自肿痛,连舌头都被他……。   他怎可如此,怎可如此轻薄于她!   纵是六郎,也从未如此,——亲密无间到如此地步!   容娘心中隐隐作痛,为不得不切断的过去,为滚滚而来不可抗拒的来日!   小环有些担心,伸出手去摸容娘的额头,不由一惊,小娘子的额头竟然有些发烫,汗津津的。   “小娘子,你怎的烫起来了?我去叫四喜请郎中来给你瞧瞧。”小环急急忙忙的便要起身,容娘将被子一掀,闷闷道:“灌的。”   小环愕然:“甚么?”   容娘狠狠道:“灌的。”   小环愣怔了一时,方才领悟到容娘的意思,原来大郎却是将一碗白粥灌了进去!呵,还道大郎有甚好法子,原来不过是用蛮力!怎的小娘子却不呕了呢?小环捂嘴而笑,她正待询问,外头煮饭婆子却来喊她,说是药煎好了。   小环将药端进来,稍稍晾了一会儿,便唤容娘起来吃药。容娘懒懒的不想起身,小环打趣道:“不如仍叫大郎来灌?”   容娘又气又羞,只得勉强起来。将药一口一口抿了。过了一时,小环见容娘并未吐出来,心中才舒了一口气。如此看来,小娘子当可慢慢好起来了。再不好,这一院子的人都不得好日子过啊!   原来容娘被吓着了,不敢入睡。一不小心睡着,定会被噩梦惊醒,那般厉声叫嚷,若是半夜,直吓得人寒毛倒竖。   “如此大郎该能好生睡上一觉了。他这些日子每晚都要来瞧几回。也太操劳了些。他旧伤复发。又添新伤,郎中嘱咐不得操劳呢!”   容娘一惊:“你说甚么,大哥晚上过来?你,你怎地如此糊涂!男女授受不亲。你也不知避讳些!”   原来那个梦中的声音竟然是大哥的么?她早该想到,早该想到……!   梦中总是手脚被缚,无法动弹。无数死尸笔挺僵直,张牙舞爪的朝她逼来,脸上带着那般狰狞的笑!她心急如焚,却无法动弹之际,总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轻语,背上有一只大手抚过,粗粝。却温暖。   “小娘子每每梦魇,如何都唤不醒。定要大郎来,方能镇住那些恶鬼。不然,大家都别睡了,一屋子的伤患呢!再者。有甚么好避讳的。老夫人打发小娘子千里迢迢从清平过来,不就是为了让你照顾大郎么,如今不过是倒过来罢了。”   一屋子的伤患倒也未必,她自己与白甲两个便是全须全尾,并无损及丝毫。小娘子也只是被那匪人踹了一脚,胸前痛了几日自然无事。陈使臣背上却是实实的被砍了一刀,四喜说皮肉绽开,郎中用牛鬃缝合了,将养些日子便会长出新肉来。偏偏他心存愧疚,每每小娘子一叫,他便面色苍白,垂头丧气,看了让人怜惜。   “四喜说大郎伤的最重呢!旧伤裂开了,新伤也不轻。小娘子那日怎地就变了一个人似的,大郎便是无伤,也被小娘子打出伤来了。小娘子下手那般狠,也不瞧……!”   “小环,我想爹娘了。”   小环正自喋喋不休,忽地听到小娘子轻轻道。小环鼻子一酸,抱了容娘泣道:“我也想……。”   两个无父无母之人伤在了一处,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。然而日子便如那天上的浮云一般,不紧不慢,总是要过去的。容娘一日好似一日,虽不喜荤腥,素菜淡饭,饮食倒与平时无异了。便是晚上梦魇,她似乎便有了意识一般,手脚抽搐一阵,也能醒来。不再如往日那般惊天动地。   赵东楼本应拔营离开,但这里的几个人,尤其是守中,不宜移动。他担心这一行人的安危,索性上奏说余匪未除,地方尚需安定,便留在此处。   日日新鲜菜蔬果肉,从不间歇的送了过来。但凡他看到的新奇吃食,自己不吃,也是要叫送往这边来的。他只盼着哪样物事能入了她的眼,吃上一口便好。听闻容娘能进些食了,他心中轻快,脸上也带了些许笑意,旁边的副将也敢说几句笑话了。   陈泰进来,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纸筒,说有左相来信,那是信鸽所送。赵东楼有些诧异,信手接过展开,一读之下,他的两道剑眉便蹙在了一处。他想了想,提脚便往外走。   蔡指挥正往这边而来,他一眼瞧见小郡王匆匆走来,不由笑道:“小郡王可是要去徐将军处,小人正想去探望一回,不如一起?”   蔡指挥自上回指挥失误,被昌明一力挽了败势,将城中重新聚集的两百来匪人全歼,便十分佩服徐守中。何况守中神威,以重伤之躯杀了八人,其中还包括那个神龙不见首尾的匪首袁大头。于是,他每每呼守中为将军,不肯再以郎君称之。   赵东楼笑道:“今日却是不行。我欲与徐将军好生下一盘棋。若你在,定然做不到观棋不语,改日得了好酒,再一处吃酒去。”   小郡王如此平易近人,蔡指挥大感得遇伯乐,自然应允。   守中正在换药,腰背两处刀伤并不甚厉害,要紧的仍然是那处旧伤,如今迸裂,竟是比过往更难医治。军中的郎中算是见多识广,见了这处箭伤也是连连摇头,勉强缝了,又嘱咐万万不得再次拉扯,否则恐伤口难愈,以致有性命之忧。   赵东楼听见,想着适才收到的消息,心里不由一沉。然他们图谋已久,自然不能因为心中有些许波动便停滞不前。待郎中收拾干净,东楼便将消息告与守中。   守中听了便沉默不语,须臾,问道:“我家人可好?”   东楼答道:“如今他们只捉了三爷与守惟,并不曾动府上。”   守中脸色一缓,便与东楼细细商议了半日。及至午时,东楼竟连午饭都未用,匆匆去了。   容娘正百无聊赖,小环匆匆赶来,说是大郎要她去一趟。容娘讶异,心中有百个不愿,却不得不去。这些日子大郎只偶尔来看一回,那日之举,竟似梦中一般虚幻。容娘倒乐意如此,只不知大哥今日唤她何事。   大郎脸色比容娘初来草庙镇时更差,他坐在堂前的交椅上,坐姿挺拔,仍如往日一般。他见到容娘出来,倒是仔仔细细看了看。虽脸上未笑,但眼中神色,却异于往日,——以兄妹之礼相待的日子。   容娘心中砰砰直跳,勉强福了一福,便静静的立在一旁。   “可好了?”   “是。”   静默。   容娘忐忑的站在那里,不知大郎何意。   大郎却有些踌躇,继而他不由嘲笑自己的游移,都说自己是个阎王,如何今日犹犹豫豫?   大郎瞧了那个纤细的身影一眼,开口将东楼带来的消息告与容娘。容娘大惊失色,问道:“家中可好?”   大郎点点头,道:“不过被他们查了一回,抓了叔父与守惟。”   容娘心急,她左思右想,只想快快回清平。然而此事,既然是冲大哥而来,自然并非如此简单。一念至此,容娘抬头对大郎道:“大哥要我做甚么,只管交待便是。”   大郎定定的瞧着容娘,心中忽而欢喜起来。原来有人可以分担,竟是如此轻松么?他缓缓的绽开一个笑容,道:“不必担心,你只需……。”   容娘楞了一愣,半响方道:“哦。”   那一日很快到来。容娘正与房内用早饭,忽地听到外头闹闹哄哄,便知来了。   她颤抖着将碗放下,轻轻的踅至门后,听堂屋当中动静。   “各位官爷,可是小人犯了甚事,须得如此劳师动众?”   “徐守中,废话少说。你本清平县人,鬼鬼祟祟来到此处,又与匪人有勾搭。如今知县大人领你去县衙问话,快些跟我等走,免得我等动手。”   容娘一把将房门推开,道:“官爷,我与大哥同行。若有嫌疑,自然我也有。今日我便与大哥同往,去回知县大人的话。” ☆、第一百一十九章 相伴   绍兴十二年九月初二,芦州府合肥县知县上报:“徐守中已被黜之身,不唯唯自省,反出入边境之地,参与剿匪机要。其人独断擅专,竟夺权以使将士五百,草率攻敌,以致匪众逃窜,后烧毁民居十余户,弑民数十,弑兵数十。此等为一己之私,篡权祸民之人,实应处以重刑,收之监牢,方能正世间风气,压蠢蠢欲动之反心。”   绍兴府知府亦上奏道:“平民徐守中,自被黜之日起,不甘安居,四处流窜,徒交匪类。绍兴十一年,辖内清平县之秋税,押解入府途中被劫。久查未果,忽一日见徐守中叔父徐进之以官银市之,遂查其宅,获官银一千余两。徐叔父供认不讳,遂查徐守中宅,虽官银未见,但见绍兴府手绘舆图数张,河川径要,皆历历在目。徐守中乃一介草民,私制舆图,其用心实为可疑。”   一桩桩事务,平乱、税赋、军务,皆涉及朝廷敏感机要,兼之徐守中前事太过轰动,又与左仆射乃姻亲,朝中顿时哗然。   御史台朴中丞上前一步,借原左武大夫合肥防御使徐守中之事,以刚正之词弹劾邓仆射,称其私心窝藏,不顾朝廷法度与决议,包庇徐守中擅自出兵之举。如今徐守中诸罪并行,左仆射难免有失察之职。   官家听奏,两道卧蚕眉一皱,十分不悦。   “邓爱卿,徐守中是你的姻亲,当日你一力为他承担,如今可有何话可说?”   左仆射出列回奏道:“其余事体臣无话可说,然舆图之事,不独臣知晓,便是兵部亦有存档。徐守中一片赤胆忠心,虽为庶民,日日不忘报国之心。因朝廷南渡之后,南方诸路,舆图欠精。徐守中以脚量之,每每制得,便传与臣,臣着兵部勘校存档,以资他日考校。舆图之事,如此而已。”   兵部侍郎出列,以佐事实。   左仆射之话,避开一应纠结未定之事,只将舆图一事加以说明。于此硝烟渐起之际,他偏赞守中赤心忠诚。此举更显仆射磊落坦荡之心。一时众臣默然。   因左仆射全然不提他事。御史中丞也不好说得。   官家思忖一时。便问右仆射之见。   右仆射奏道:“既然罪行未定,不如押解回京,让刑部细细审之,再行决议。”   官家深以为然。遂命各司其职。   孰料九月初十,前往合肥剿匪的小郡王赵东楼飞马回京。他一身戎装,煞气凛然,于朝堂之上奉上匪人之首数枚,许是用了甚药材,匪首狰狞可怖,有双眼圆瞪者,其狠厉之色可见。   众臣纷纷掩面,官家皱眉。道:“三郎,你辛苦了,收起来吧。”   东楼却道:“袁大头等匪人,祸害一方。此次若非恰逢徐守中为其义妹寻亲至此,助我一臂之力。将匪众铲除,合肥各镇,恐受其祸害之日久矣。”   言罢,东楼将两年以来,袁大头此拨匪人对地方的烧杀劫掠一一道来。众臣停之,方晓匪人竟将朝廷治所,变为他的附庸之处。商农之户,竟仿效朝廷向他纳税,实胆大妄为!   官家气得短髭直抖,怒道:“如此贼子,何敢猖狂至此!”   九月十六,刑部上奏,官银被劫一事,并无其事,倒牵出另一桩事情来。徐守中与去岁十月与卧龙岗匪人相遇,将一众匪人劝诫解散,不服之徒捆绑交绍兴府收押,刀枪器械亦收缴库中。然此回刑部查案之时,竟然发现卧龙岗匪人之刀枪,乃清平县器械库内所出!至于其叔父之官银之事,还有待查证。   刀枪器械,乃军中利器,如何被匪人所用?清平县因与临安甚近,所设器械库,乃为临安之防御所做准备。   官家大怒!   各涉事人等,闻听之后,大汗淋漓,惶惶不可终日。   朴中丞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,窥了窥右仆射,却见右仆射眼观鼻,鼻观心,正收心养性。他心中暗骂一声奸猾,上前奏道:“徐守中其人,狡诈无比,贪婪成性。其家奴,不顾朝廷律令,在清平县划地造房,图谋巨利,此事实也。”   他身后御史刘监察却出列奏道:“徐守中家中仅有良田三百亩,并非大富大贵之户。其廊房之事,亦是在朝廷律令颁布之前所为,故并非罔顾朝廷律令。下官与翰林院徐编修相熟,徐编修尚在临安赁房而居,想来巨利之说,并不可靠。”   朴中丞欲待辩驳,刘监察却道:“下官今日却欲参中丞一回。中丞于~月~日~时流连于妓馆绘春楼,狎妓取乐,罔顾”谒禁”之令,有辱朝廷官员声名。再者,中丞大人前岁失怙,竟瞒而不报,直至吏部考绩,升职过后,方且回乡丁忧。请问中丞大人,孝悌何在?又置朝廷法度于何地?”   朴中丞双腿一软,竟然倒地。他自诩此番行事,安全无虞。不料己方准备如此隐秘,对方竟然胸有成竹,步步为营,己方的几个重要人物竟然一一反口,却让自己深陷其中!   九月十八,各样人等,纷纷处责。小郡王剿匪有功,部下亦论功行赏。徐守中一介平民,剿匪有功,赏银一百两,赏田二百亩,赐官翊麾校尉。   翊麾校尉,从七品,阶官也。未有实缺,既是虚职。   新任的从七品翊麾校尉在哪里呢?   从合肥往南,坎坷的官道上,一辆驴车慢慢悠悠,似是闲庭信步般,走一步,歇一步,吃两口路边的青草,喝一口渠中的清水。赶路的车夫也不挥鞭,懒懒洋洋的随着驴车的晃荡打着瞌睡。   驴车的前后各有马两匹,马上是百无聊赖的合肥县衙吏,他四人奉了上头之令,将车上的人解往临安。王观察打了个哈欠,揉了揉眼睛,看看前方隐隐有市镇,心道,终于可以歇息一会儿了。这一路,却是比任何一次押解都要闲,都要无聊。皆因车中之人。是小郡王千叮万嘱要好好侍候的人,不得有些许怠慢。   哪有如此押解犯人的?   王观察郁郁,催马前行。   前方有皂衣衙吏来迎,王观察一振,以为事情有变。不料来人与他耳语几声,王观察张大嘴巴,却忘了闭上。半响,他回头朝那几个兄弟挥手道:“回吧!”   王观察来到驴车前面,哈腰道:“徐大人,小人差使已了。这便回去了。”  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。车夫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看。十分不解。里头却道:“王观察好走,到合肥县时还请将我那两个仆人放出来。”   王观察一激灵,马鞭一挥,踏踏去了。   车中有一个清冽的女声响起:“大哥。可是无事了?”   “嗯,你可放心了。”醇厚的男声隐藏笑意,正是徐守中。   容娘轻轻的揭起车帘,外头郁郁葱葱,微风吹拂,正是凉爽宜人。她回头瞧了徐守中一眼,后者正靠在厚厚的褥子上,神态闲适,狭长的双目眯着。却是在看她。   容娘脸上一烫,便侧脸去瞧车外。   天色渐晚,守中决定在镇上落脚。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十分落魄,房舍矮小,被褥粗糙。也不提供伙食。好在店家甚是热情,一应要求,尽皆答应。   容娘稍稍收拾了一下,便来到厨房。店家应她的要求买了一条鱼,两样菜蔬,几颗鸡蛋是店家给的。容娘先将药煎好,方才洗菜做饭。   旅途劳顿,容娘做了菜羹鱼汤,蒸了蛋,凉拌茭白。她留了一大碗饭菜与车夫,便借了店家托盘,将余剩的饭食端往守中处。守中大约是沐浴一番,长发尚且垂在身后,一身靛蓝直缀,竟然也有一番风姿!   容娘放下托盘,取了帕子,替守中抹发。这些日子皆是如此,他伤势未愈,自己勉强沐浴,擦干头发这类事情,皆是交与容娘。   守中身上的男子气息太过浓郁,容娘有些许的分心,手头动作渐渐缓了下来。   守中的脊背僵了一僵,须臾,他沉声道:“过来。”   容娘诧异,不知何事,只得将发丝放下,绕了过去。谁料她不过绕到守中身侧,一只大手便将她捞了过去。   她的腰细,不过盈盈一握,他心里头长叹,两只握惯刀枪的手却将那条小蛮腰紧紧握了,那双小兽般清澈的眼睛却垂了下去,只看得见她耳畔的一抹潮红。   他心中一漾,伸手轻轻将她的小脸抬起。小娘子羞涩,欲转过脸去,然他的手那般有力,自然逆转不过。   “大哥!”虽是嗔怪,却如呢喃。娇艳的粉唇那般润泽,竟似勾人心魄!   婢女们依次端上菜肴来,满满当当便摆满了一桌子。有凉菜四品:酸甜黄瓜,川汁鸭掌,酱汁鸭肫,凉拌豆生。黄瓜翠绿,豆生嫩黄,酱菜透亮,四样凉菜便生生让人口舌生津。   娥娘眼睛闪过得色,道:“玉娘不知。那丰乐楼的橙酿蟹必取黄熟带顶大橙子,截顶去瓤,留少许汁液,再将蟹肉、蟹黄、蟹油酿入橙盅,装入小甑,以酒、水、醋蒸熟,拌些许盐,气味…,诶,鲜香使人醉呢!”   玉娘闻听,十分向往,便追问洗手蟹的由来。   “洗手蟹,便是将生蟹剁碎,以麻油先熬熟,待冷却,并草果、茴香、砂仁、花椒末、水姜、胡椒俱为末,再加葱、盐、醋共十味,入蟹内拌匀,即可食用。”   婉娘叹了口气,拨了拨面前的油炸螃蟹:“容娘手艺甚好,只是可惜了这螃蟹哩!”   玉娘听了半日临安美食,再看看容娘做的菜肴,还是觉得眼前的美食亲切些,遂夹了筷蹄膀,吃过方道:“阿姐做的菜甚美味哩。五姐说的好临安菜,哪日做了来给玉娘尝尝可好?我馋着呢。”   一句话堵住了娥娘,她哪会做甚临安菜,向来便嫌弃那厨房油污之地,连进都不进去的哩。   “却是作料难寻,有机会便做与玉娘尝尝。”娥娘的脸上便有些僵。 ☆、第一百二十章 雨夜   异乡的夜无比宁静,天已入秋,月朗星稀,凉风习习,正好入睡。   容娘眼睛睁得大大的,窗前泻下一片清辉,越发显得屋内角落之处幽深莫名。她不敢睡,噩梦没有以前发的那样频繁,但心里仍是怕的。若有小环在身边,倒可以睡个好觉了。   长夜寂寥,正好胡思乱想。她的心中闪过许多场面,有六郎的,没有六郎的;有大哥的,没有大哥的。她的心中缓缓渗出些许苦意,六郎痛苦的眸子恍若浮在夜空中,那眸中,有自己决绝的背影!   六郎,缘已至此,只好放下!   过往甜蜜的、心酸的种种自容娘心中漫过,一时五味杂陈,似打翻了调味碟子一般,不辨酸甜苦辣。   容娘轻轻的拭去眼角泪水,久躺无聊,她蹑手蹑脚起床倒茶水喝。那茶水涩重,瞬时让她头脑清醒无比。容娘叹了一口气,摸索着坐下。谁料那竹椅咯吱咯吱的,在黑夜之中十分突兀。一时,容娘的身子僵硬。   果然,隔壁的灯亮了。须臾,门外便传来了大哥的声音:“容娘,出来。”   守中于声响十分敏觉,每每容娘半夜辗转,他那边听得十分清楚。   容娘有些无奈的起身,随意系了裙子,披上衣裳,躲在门后将门开了小许,伸出脑袋道:“大哥,无事。我口渴了,才刚吃茶呢。”   月色无边,淡淡光辉照在守中的背上,描绘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形。   容娘瞧不见他的神色,却见他手一伸,递过来一样物事:“压在枕边,可以安神。”   静夜中守中的声音带了一丝沙哑,似是睡梦中醒过来的模样。   容娘不明所以。迟疑的接过,双手一摸,又是一柄匕首!   “我不要!”   容娘便似触及炭火一般。慌忙要将匕首塞回给守中。守中却顺势抓住她的手,用大手包裹了她的手。不容她回绝。   “这是我初入营时,阿爷与我的。”   容娘听了,心中更加惧怕。跟随他那么多年,不知上面沾了多少鲜血,多少魂魄曾经缠绕过这匕首的锋刃呢!容娘想起先前那把匕首,扎入那黑衣人的那一刻,刃尖刺入皮肉的感觉无法描摹。却带来深入骨髓的惧怕。   “我不要!”容娘再此拒绝,因为恐惧,因为守中的强硬,她的语气中甚至带了一丝哭腔。   守中轻笑。道:“你怕什么,原不曾用过。——初次杀敌,我用来放在枕边,很管用。”   容娘顿住,一丝奇异的感觉浮上。她不由问道:“大哥也怕么?”   月色如银,照在她的脸上,使得她的小脸如玉般莹彻,两只眼睛便似黑宝石般亮晶晶的,闪烁着动人的光辉。   守中将匕首塞给容娘。抚了抚她的发,推她回去,道:“去睡。”他轻轻将门带上,嘱咐容娘闩门。   容娘无奈地回房,想起大哥方才的话,她不由在黑暗中抿嘴笑了。大哥,竟然也会害怕么?   她当真将匕首搁在枕边,静静的躺了下来。匕首便在她的脸颊边,幽幽的散发着一股味道。容娘怀疑的嗅了嗅,却不是血腥味,而是……!   黑夜中,容娘的身子瞬时滚烫,她退至床的里侧,离那匕首远远的。然而那股气味竟然如影相随,不论多远,仍浓郁得像多年的醇酒一般,将她牢牢包裹!   那是,守中的体味!这柄匕首想必是他珍爱之物,随身携带久了,自然与他的体味相融。   容娘捂了双眼,却忘了黑夜之中并无人能看见自己的窘迫。然而这些日子相处的点滴太过鲜明,捂了眼睛,却在心中一一展开。她身上一阵冷一阵热,浑然忘了害怕。   及至半夜,她果然入睡了,一夜无梦!   次日清晨,容娘睁眼,却发现天色大亮,竟然误了起床的时辰!她匆匆穿了衣裳,草草挽了髻,洗漱一番,便要去厨下做饭。门一开,隔壁守中的声音传来:“进来。”   容娘有些忐忑地走进,却发现守中端坐在桌前,桌上摆了一些粥点。容娘呐呐喊了声大哥,颇为自己的晚起羞愧。   守中朝桌上抬了抬下颌,道:“我叫店家去街上买来的,随意用些好赶路。”   容娘轻声应了一声,坐下用饭。守中却已用过,静静的坐在一旁。容娘不敢抬头,匆匆吃了,便欲起身。   “再吃一碗粥。”   耳边传来守中的吩咐,容娘无奈,只得坐下,重又吃粥。吃了半碗,早起的肠胃饱满,不欲多吃。她悄悄的抬眼看了一眼守中,那人似有感知,侧脸看了过来。容娘欲言,那人却道:“多吃些,你太瘦了。”   容娘顿时被呛得面红耳赤,她扯了帕子掩住口鼻,再不敢抬头。守中却倒了一杯茶递与她,她勉强按捺住呛咳,吃了一口茶。   一番动静下来,容娘脸上白里透红,嘴唇粉红。茶水的润泽更让两片唇泛着光彩,一声轻咳,嘴角亮光闪动。   一只手指抹过容娘的唇瓣,那手指甚为粗粝,又用了些力,似要抹去那唇上的茶水一般。容娘觉得又痛又烫,身子却全然惊住,不得动弹。于这心跳都可听见的寂静时刻,她却胡乱想道:“老天,叫我晕过去吧,晕过去吧……。”   她这边吓得魂飞魄散,那边大手一撤,长腿跨着大步,径自去了。   ……   一路无话。   容娘尽量避着守中,守中再也没有这般亲昵,他神色如常,倒让容娘轻松许多。   容娘算计着,小环与四喜应该快赶上来了,到时,便可以与大哥,避开些了。如此亲近,太让人难堪了。她甚至惊惶的发现,与此相比,与六郎的一切便似远处的风景,虽然美好,却渐渐淡去。容娘心中不安,及其盼望小环的到来。   赶路的车夫极富经验,守中受伤,他的车便赶得不疾不徐,却从不会误了宿头。然而万事总有例外之处,例如,大雨!   一场瓢泼的大雨将一行人阻隔在了一处野外的庙宇中,庙宇破落,惟大殿之中可以避雨。好在这处应是路人常常落脚之处,柴草不缺。   殿外雨声淅沥,地上浮起一阵水雾,带来阵阵凉意。这雨,似乎一时半会停不下来。容娘看看天色,暮色渐浓,身上湿哒哒的裙裾沉重,很不舒服。   守中生了火,又请那车夫去外头打些井水,方吩咐容娘换了衣裙,他自己却起身出了殿,将破落的殿门虚掩了,站在门外守着。   容娘心中陡然轻松,她瞧了瞧四周,只有佛龛后隐蔽些,便提了包裹,在后头将*的裙子换了。   雨势不见丝毫减弱,守中看了看外面,又去车里将褥子取来,摊开在火旁。容娘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,好似并无甚可做。守中却看了她一眼,她会意,轻轻的坐了下来。   三人随意吃了些干粮,守中与那车夫说些各地风俗,那车夫带了劣酒,递给守中,守中也接过来喝两口。待再喝时,容娘拉了拉他的衣裳。守中回头,容娘嗫嚅道:“伤口……不宜吃酒。”   守中眼中光芒闪过,喝了一口,便将酒囊还给车夫,果然不再喝。   老车夫嘿嘿笑了两声,谐趣道:“小娘子管得忒紧!”   容娘大窘,直往守中身后躲去。火势熊熊,照亮了守中的脸,微黑的脸上,嘴角轻勾,却是欢喜的。   雨声渐至嗒嗒作响,竟是越下越大,寒意更甚。容娘正迷迷糊糊间,外头却一阵响动,牲畜打着响鼻的声音传来。容娘瞬时清醒,此处无遮无掩,若再进来人,却有些尴尬。容娘再朝守中身后躲了躲。   果然奔进来一群人,容娘眼角瞧见,心道不好,却是一群男子。   那群男子商人打扮,怀中吃力的抱着一包一包的货物,自是怕货物被淋湿了。他们见到火堆,不由大喜。领头的那个朝守中作了一揖,道是去临安的商人,错过宿头,又逢大雨,少不得叨扰一番。   守中是个干脆人,身在江湖,自然守江湖规矩。于是众人围坐火堆,烘烤衣裳。有眼尖的,却看见守中身后露出一截裙裾,心知有家眷在此,忙垂首避开。   行商在外,自然话语便多。守中也肯听些商人事务,有趣时,也勾起嘴角笑上一笑。   老车夫却与商人交谈颇热,他见商人甚为看重那货物,竟将那大包置于脚前,倒比人还珍贵,不由笑道:“郎君所贩何物,如此贵重?”   那领头的商人甚为年轻,不过高大郎年纪,却极爽快,并不掩藏,只听他笑道:“是淮南新收的稻种,若是淋了雨,怕今岁元旦便有新米吃罗。”   这自然是玩笑话,怕稻米淋雨发芽罢了。   车夫不屑道:“哪处没有稻种,种田的农户自然留了种,谁会花钱来买呢?”   那郎君眉头一扬,道:“老丈不知,我的稻种,却是南边没有的,极为稀罕呢。”   容娘听到此处,很是好奇,便细细听那郎君说话。   原来他的稻种,却有个好名,一为白交,一为冷水香。说到此处,那郎君似是要卖关子似的,竟然住口不言。   容娘听到名字,便有些急不可耐,她恼恨那人卖甚关子,便轻轻拉了拉守中衣裳,示意守中开口相问。   守中背脊顿时直了些。须臾,容娘方听他问道:“可是有甚独特之处?” ☆、第一百二十一章 稻种   “今之占城稻,世人皆喜产出丰、耐干旱之种。然稻米粗糙,无本地粳米之芳香,入口难噎,故此价钱较之粳米要低三四成。”   这倒是事实,自仁宗年间,朝廷推广占城稻,因其易种产丰,极耐干旱,于是一夜之间,南北各地尽种占城稻。若逢灾害之年,虽收入不比丰年,也好过粳米,糊口之粮尽有,因此救活了许多可怜之人。但占城稻口感硬实,毫无黏性,每每要蒸许久方能成熟,不然便有米芯。故富有之家,不甚喜食。   这几年家中也种些粳米,因其产低,只留自用。若家中只有百来亩田地,便是欲贪口腹之欲,也不能够。那粳米产出甚少,十亩地的粳米产量不足五亩占城稻的收成呢。   容娘听到他做的如此铺垫,心中更是起了好奇心,急欲知晓那新稻种的优势在何处。守中的背甚宽,她安心的躲在后面,听那郎君说话。   “淮南所产白交、冷水香,味极甘美,兼有粳米的软糯,较之其余占城稻种,虽产出少些,但卖价亦高。上缴税赋之时,一石冷水香、白交之粮,可抵近两石的寻常占城稻。”   那车夫听到此处,叹道:“再好的粮食,便是种出来,也得有钱吃啊。我等卑贱小民,只得一把米熬粥即可果腹,哪管他香甜与否。”   那郎君笑着辩驳:“老丈,你却错了。若是老丈收得几石冷水香,自然可将冷水香贩出,换回寻常占城稻自吃罢了。即可得钱,亦可果腹,如何不为?”   容娘暗暗点头,心中有许多计较,却苦于不好发问。   老车夫听了遂道:“既如此。若天下皆种了郎君的冷水香、白交,到时米价自然便降了,却又要苦了我等只待糊口的穷汉。”   容娘心道。既有如此好稻,为何清平从未听说?定是这稻有甚挑剔之处。这商人狡诈,不曾提及罢了。   她心中如蚂蚁爬过,欲言而不可言,十分难受。心急之下,她又拉了拉守中的衣裳。   果然,守中浑厚的声音在殿中响起:“天下万物,自有阴阳利弊。不知此两种稻种。可有甚不如意处?”   容娘欣喜,不由侧了侧耳。   那商人倒也坦诚,直言道:“兄台爽快。实不相瞒,此两种稻种。虽入口与价钱甚优,但对田地极为挑剔,不若其他占城稻耐旱,独喜肥沃膏腴之地。故此若家无良田,也是种不成的。”   容娘心中速速盘算家中田亩。心道,若真那般好的话,家中的水田尽可种上甚么冷水香、白交了。不知稻种价钱如何,播种有何要领……?   容娘这边已经盘算着播种之事了,守中却对庄稼事务一窍不通。早就闭了口。那车夫唠唠叨叨与那几个商人说些别事,全然离了容娘的心属。   容娘无奈,心道,最后一次,今晚最后一次。心意至此,她的手便伸出去,再次去扯守中的衣裳。守中却似背后长了眼睛,右手一反,将容娘的手牢牢抓住。   容娘吓得心中乱跳,欲抽回,却被制的死死的,整条臂膀都无法动弹。容娘极为讨厌这种被制的感觉,她咬了牙,另一手一只只的去扳守中的手指。然而她低估了郎君的力气,那手指便似铁钳似的,丝毫不为所动。   她正羞恼中,却听到守中道:“你自己问来。”   容娘惊愕,半响方才明白大哥的意思。果然,那五指铁钳松开,容娘忙收回,借着些许光线一看,手被他握得红红白白的,皱褶犹自缓缓舒张。   容娘怨念,守中却接着对那商人道:“家中有几亩水田,我家妹子在家管事,对郎君的麦种甚为好奇,有些许疑问欲讨教郎君。”   那商人许是惊愕,过了一时方道:“小娘子但问。”   容娘眼中闪烁,也不客气,遂以收成、播种季节、稻种价格等等问之。   那商人听到小娘子声音清脆、措辞尔雅,先就愣了愣神。他心里寻思着这绝非农户人家小娘子,这郎君气度,也绝非常人。只是若此二人出自官宦或富贵之家,让人纳闷的是,他们竟然没有仆从。   然而小娘子虽不十分懂农事,问题却一一切中买卖要害,他只得打点精神,小心翼翼回了。   容娘听到此人甚为坦诚,每每涉及数目,便举详细事例说明,言语之间并不浮夸,心中便信了他七成。   她心中想了想,道:“若果如此,便买些试试无妨。但价钱上……?”   “价钱却没得商量!小娘子,此稻种乃淮南独出,若占得先机,将来收成,所卖价钱不知高出寻常稻多少哩!况我等花了好些力气,方收的这些,小娘子若有心,想必不会在意些许让价。左右我等兄弟也需赚个回程的路费不是?”   那商人急急拒了容娘的议价。容娘抿嘴一笑,心道,原来是个稚嫩的,若是高九郎,必不动声色,只等人钻套子呢!   她猜中了一半,却不知另一半。这一行人,却是初次远行。便是这领头的,原做过几年小买卖,偶尔得知稻种之事,便动了远行赚大钱的心思。便是出行的本钱,也是几家凑来的呢。商人逢着首桩生意,总是格外在乎,故此有些急躁。   容娘却不紧不慢,道:“庄稼之事,不比寻常。若是在铺子里买样物事,一眼便可瞧出优劣。便是当时不能瞧出的,过个十天半月,自可知晓。独独庄稼之事,下了种,秧苗出得可齐,谷粒可会饱满,皆是不可预测之事。故此,我若买了你的种子,若收成未有你所说之数,又当如何?”   那商人却笑了笑,此问他们早有准备,自然不怕。当下,他便提出,所买的谷种,只需付八成的费用,余下之钱,待来年收成之后再付。自然,其中若因天灾*,又有另一番说法。   “便如此吧,你算算家中需多少,便买多少是了,不必斤斤计较。”   守中忽地插口,容娘不由皱了眉头,暗道大哥实是扫兴。她正说得高兴呢!   那商人煞有兴致的瞧了瞧守中,心道,小娘子恁地精明,做主的却仍是大哥。可见无论大哥有多宠着小妹,到头来,总不能让一个小娘子胡来。他如此想,嘴上却道:“郎君大气。只是我们生意人,需得一一交待清楚。小娘子所说,乃是买卖正道。”   容娘听了,便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,道:“既如此,先付七成?”   那商人怔住,容娘又道:“若非大哥打岔,我原待说六成的呢!”   婉转莺啼的声音,说起价来却是当仁不让,商人不觉头疼,眼睛便去觑那大哥,指望他来压住小娘子。火光之下,那个神色冷冽的大哥却抬眼道:“妹子淘气,请郎君勿怪。”   狭长的眼睛乌黑幽深,火光在眸子深处闪烁,那冷冽的神色也带了两分暖意,不似初初见到时那般瘆人。   商人颓然,与众同行交换了一个眼色,无奈道:“既如此,不知小娘子欲买多少亩田地的稻种?”   “五十亩。”   商人听了,倒有些意外之喜。原那大哥说有几亩水田,谁料竟然开口便要五十亩,听小娘子口气,怕是家中良田不只五十亩之数。商人如此想,便欲随着棍子往上爬一爬。不料小娘子说,五十亩之数,尽够明年留种的了,不必多买。商人再次丧气,本怀着一腔热血,欲南下寻几个大钱来使,不想一个小娘子便如此费力气。   当下几个商人趁着火光,将稻种称好。容娘从包裹中取了交子,付与那为首的商人。又说了家中所在,方便商人来年收钱。那商人听说是清平县,倒是十分欢喜,原来他们正欲往临安附近寻生意,想着临安富贵,周围所产之粮,自然不愁销路。   “如此。不如我等到了清平,还请小娘子为我等说道说道,若稻种在清平卖了,倒免得我等四处奔波。何况,我等欲往临安再寻些生意,清平甚近,十分便宜。”   这个事容娘却做不来主意,她抿嘴想了想,悄悄的戳了戳守中后背。   “几位若往清平,倒可以为各位在亲朋之间说几句话。生意之事,还需各位自己谋划。”   守中说得清淡,那群人却十分欢喜。人生地不熟,有个人说话,岂不好过自己磨破嘴皮?   当下那商人便与守中加倍亲近,他自称姓成,名忠,家中排行老大,是为成大郎。   因问到守中所做何事,守中淡淡说道:“不过四处游荡,并无甚正经活计。”   那成大郎却借机奉承道:“原来郎君四处游历,却是潇洒倜傥之人。不比我等,汲汲而营,不过谋些生活。”   守中垂眸,陡峭的侧面无端的带来些许寒意。商人无措,不知何处说错。半响,守中方道:“若能汲汲而营,便是好事。”   容娘听见,心中便沉了一沉。甚么“游荡”,甚么“潇洒倜傥”!她不由想到那夜大哥与那黑衣人之战,那般杀气腾腾的大哥,与如今这个声音暗沉的郎君,竟是判若两人。   大哥,心中也是悲哀的吧!   容娘怔怔的瞧着那边的墙壁,火光将大哥的影子映在墙上,高大,孤单。容娘有些许心酸,不由得伸手,顺着守中的背脊轻轻抚了抚。   守中的身子僵了僵,稍稍回头,道:“歇着吧。”   这一夜,雨始终未停。   郎君们围坐火旁,闲聊至半夜。守中静坐,后面的容娘呼吸均匀,靠着守中的背,沉沉睡去。 ☆、第一百二十二章 换药   容娘睡得酣沉,正梦见沉甸甸的稻穗迎风摇摆,自己便似躺在那稻穗底下,禾尖轻拂,清香扑鼻。   “容娘!”   容娘恍惚间听到有人唤她,可是脑子里混沌不过,十分渴睡。她翻了个身,嘟囔一声,又睡了过去。   突然,豆大的雨滴降了下来,凉凉的,惊得容娘弹起。   “小环,下雨了!”   容娘呆呆的坐起,正看见守中收起大手,还若无其事的在袍襟上擦了一擦。   “该走了。”   容娘摸一摸脸上,确是水珠。她抬头看了看屋顶,还是昨晚的屋顶;又望了望四周,干燥无疑。她十分纳闷,水珠从何而来?   莫非……?   真讨厌,不会喊醒么,竟然浇水!   雨已停,路面泥泞,驴车走得疙疙瘩瘩,十分缓慢。今日有些凉,上了马车却刚好,不比往日闷热。容娘动了动脖颈,仍有些酸痛。昨晚怎生睡的?似乎是靠着大哥……睡的!只是后来睡得舒坦些,可惜,被大哥喊……浇起来了。   容娘心中纠结,又是羞又是恼,不敢抬头看人。   一只大手递过来些吃食。容娘默默地接过,低头细嚼。为了路上方便,吃食做的干燥,极为难咽。容娘嘴里干巴巴的,身边是自己的包裹。她往里摸了摸,找到自己的水壶,有些沉,竟然是满的。容娘头再低一些,将手缩了回来。   好不容易将吃食混合着唾沫咽了下去,容娘忽地抬眼,急急道:“大哥,昨日忘记熬药了?”   正闭目养神的守中睁眼,眼中有些红丝,比往常少些精神。他看了容娘一眼。道:“昨日不便,待到下一个镇子再熬便是。”   容娘有些担心,小环说大哥的伤势很重。胸前一个大窟窿,手上也有刀伤。都是郎中用牛鬃缝起来的。待到下个镇子,须得寻一个郎中给大哥换药才是。   若是四喜与小环在便好了!偏生那合肥知县说甚么大哥大罪,生生将二人扣了。   容娘此时才想到那群商人,欲开口相问,却见守中动了动胳膊,似是有些僵硬的模样。她咋了咋舌,轻声道:“大哥。你歇会吧。”   说罢,她将身子缩了缩,让出些地方来。   因守中伤重,车里铺了厚厚的褥子。以期减少些路途颠簸,免得不慎牵动伤口,耽误伤口愈合。谁料这一场秋雨,将路面淋的泥泞不堪,驴车勉强前行。磕碰是免不了的。   守中个头高大,只能屈腿,略略躺一躺。许是晚上未睡,他竟然真的沉沉睡了过去。   睡着了的徐守中,竟似在梦中也不甚欢喜。眉头微蹙,嘴唇紧抿。他是那样的一个人,便是在这小小的车厢里,屈起腿,侧着身,也不损其气势。   容娘瞧见,心里头竟然被轻轻地扯动了一下。就似风平浪静的湖面,忽然的一条小鱼跃起,极小极小的鱼,荡起极弱极弱的涟漪。那涟漪,却又连着心,一扯一扯的微酸,微痛。   容娘有些不知所措,她有些瞧不起自己,与六郎的过往,便似在昨日。自己怎能那般轻易的便忘记呢,怎能轻易的,便……!   容娘咬了咬唇,撇过头去。   慢慢悠悠的驴车,没能把他们载到另一个镇子。天黑的时候,他们只能在小村里寻了户人家落脚。   容娘不敢耽误,赶在晚饭之前借了家伙煎汤熬药,又煮了一大锅沸水,预备待会儿守中换药。她不晓得大哥是如何换药的,但四喜交代,擦试时必得用沸水,不然伤口容易化脓。   她将沸水端进守中房子,又去厨房倒了药,待凉些,才小心翼翼的端往守中处。守中的房门仍然闭着,容娘不敢贸然进去,轻轻的唤了声“大哥”。   白甲与她交代的,路上须得小心,勿将伤势被人知晓。人心,却是要提防的。   “进来。”   容娘用脚轻轻的踢开门,果然是虚掩的。进去后,她脸上顿时滚烫,一时不知将眼珠子放在何处。原来守中身着白色的中衣,虽神态如常,却将容娘羞的面红耳赤。   “将药放下,取一口针,火上烧了,帮我看看伤口。”   守中口气平淡得很,便似在说“下雨了,打伞吧。”那般平常。   容娘一听,知晓伤口有些不好。也顾不得羞涩,只好回房取针,点了火,烧了烧。守中却已躺在床上,背部露出腰线,一道细长的疤痕露出来,颜色有些泛红,且,有黄色的脓液!   容娘吃了一吓,心中愧疚顿生。她不知晓,原来伤在此处,不知大哥如何换药。昨夜,她还戳了此处吧,再后来,靠着大哥的背睡了,也不知伤着大哥没有?   她抛了羞怯,绞了帕子,先将伤口处残药试去。她的手直发抖,平常所见过的最大伤口,不过是厨房里被刀子切一下罢了,哪里见过如此狰狞的伤口!   守中要容娘将脓液挑出,再上药。容娘咬着牙,一针一针的刺破脓疮,或挑或挤,费了大半个时辰,方收拾干净。俯卧着的守中始终无声无息,容娘长舒一口气,上药,包扎。   “去吧。”   守中坐起,吩咐容娘收拾了家什便出去。   容娘端起水盆,欲踏出门去,却又停下。她心中挣扎得厉害,数个念头转过,却仍然闭了闭眼,转身道:“大哥,——其余伤口可无恙?”   守中一愣,正穿长袍的手顿住:“嗯?”   “我……我要瞧瞧大哥的伤口!”   小娘子努力抑制住自己的羞涩,脸上绯红,清亮的眼睛却直视过来。   “胡闹,出去!”   守中喝她,眼中甚为不满。   容娘抿嘴,心中砰砰直跳,却不敢有些微示弱:“大哥,若为了世俗之见,致大哥伤势严重,容娘……容娘心中愧疚难当。难道,难道……,大哥怕容娘么?”   守中愕然,一向镇定的脸上现出从所未有的表情。他扬眉,道:“是么?”   另一处刀伤是在右臂,比后背的伤口短些,浅些。现下倒是无虞,只是守中一手动作,包扎得有些马虎,里头的药膏些些移了位。容娘细细的拆了,重又涂药,按着守中的吩咐包扎好。   守中盯着认真的小娘子,近在咫尺,她脸上细细的绒毛都瞧得清楚,卷翘的睫毛因为专注,好一会儿才扇动一下。她的鼻息轻柔,扫过手臂,如春风拂过。   守中侧脸,抽回手,套上一边衣袖,便吩咐容娘出去。容娘静静地立在他的胸前,小小的脑袋垂下,并不动弹。   守中移步,容娘却跟着移了一步,她抬眼,神色极为坚定,道:“大哥,让我瞧一下。”   守中冷冷的眼风扫了过来,并不说话。   “任凭大哥如何想,我要瞧一瞧。”   容娘说完,手已伸了至守中的胁下。守中一把抓住容娘的手,狭长的眼睛微眯,神色极冷。   “出去。”   容娘瞧着那只筋骨突出的手,心中便如一百面鼓在击响,但她决心已定,不愿退步。   “大哥,我不后悔。”   兀头兀脑的一句话,容娘自己心里尚有些迷糊,那只大手却慢慢松开。容娘的手颤颤的,解开守中的衣襟。   那是一具十分有力的身躯,容娘无从比较,她只知道,女子的身躯柔软,而大哥的,坚硬。   她缓缓抬眼,左胸口,是那处箭伤,后来又迸裂,再次受伤。长长的白布从胸口绕过腋下,从后背反过肩头,比手上的包扎更乱、更松垮。   容娘颤微微的解开包扎的白布,伤口慢慢的露出来。原应是一个洞,因缝过的原因,肌肉纠结,十分丑陋。那药,果然涂得松散,以前的膏药并未清理干净,有些干涸的,与伤口的新肉混合在一处,黑黑红红,十分可怕。   容娘的眼睛一酸,泪水便瑟瑟的落了下来。记忆中那夜的惨烈仍然历历在目,眼前的这个伤口,让她的心中无比的柔软与疼痛。   容娘用袖子抹了一回眼睛,小心翼翼的捏了针,挑掉干涸的药块,重清理了一回。上药,用手抚平布条,穿过腋下,绕过肩头,打结,平整。   手底下的身躯绷紧,后背的伤痕多些,有深有浅,许是日子久了,疤痕并不十分明显。但一道道,都是面前的这个郎君过往惨烈的见证。   容娘的眼睛又酸了,她忘了见到这具躯体的羞涩,耳边似乎听到了战马的嘶鸣,军士的哀嚎,刀枪的铿锵……!一切的伤痛,却都要这*来承受!   她转过身,只想快些离去。   身后的长臂虚虚的拢了过来,那具身体,很热,耳边的鼻息更甚。   “哭甚么,快好了。”   冷硬的话语变得温柔,却让小娘子的心里更酸更涩。她捂了脸,泪水自手指间的缝隙里滚滚而下。   用力的手将她转过,紧紧的把柔软的身子镶了进去。珍珠般的耳垂便在唇边,他长叹一声,含住。   路途,变得舒适。放下其他各种心思的容娘,一心一意抛了过往,重新开始。   前方,古卢镇,小郡王与六郎焦急的等待,见到驴车,两人一时酸甜苦辣,各样滋味俱全。 ☆、第一百二十三章 古卢镇   古卢镇入镇的官道处,骏马几匹,油光发亮的毛发,高大健壮的躯干,精致的皮马鞍,无不彰显主人的尊贵地位。   站在前头的两位郎君,一位玉质金相,气度不凡;一位长身玉立,儒雅内敛。两人并不说话,一身贵气的那位有些不耐,不停踱步,不时看一回前方;内敛些的那位则一动不动,盯着官路那头。   两人身后的仆从,穿着亦十分讲究,远非本地富贵人家可比。   小镇上人从未见过如此出众人物,一时路过的、闻言赶来的,纷纷驻足打量。有那好奇的,从未见过如此骏马,便前前后后的瞧了个遍。不料那两位贵人的从人却不是好相与的,他们高大的身子并立,挡了各人视线不算,脸上神情淡漠,冷冷瞥过众人,警示不得靠近。众人咂舌,远远的退了,在犄角拐弯处悄悄窥视。   官路那方有铃铛“叮铃”作响,大抵是驴车或马车的牲畜脖子上所吊。两位郎君眸子一亮,同时向前迎了两步。   拐弯处,百年的桂花树下,碎金般的花瓣铺了一地,桂子香味清冽幽芬,浓香远逸。   一亮黑漆平头驴车,带了风尘之色,款款而来。   牲畜不知怜花惜玉,踩了金屑,又被香气熏得打了一个响鼻。车夫吆喝了一声,驴车在两位贵人前一丈开外停下。   内敛郎君大步向前,神色颇为紧张,朝车内道:“大哥!”   车帘掀开,一个玄衣男子长腿一伸,下得车来。街角窥探的闲人不由心中一凛,却是戏文中所唱的那般岳峙渊渟、磊磊不群的人物。那人身上自带了一股威严之势,便是隔了恁远,也叫人不敢大声出气。   几人相见,略微寒暄,又各自做了坐骑。回了车子,往镇东而去。   镇东悦来客栈,乃是古卢镇上唯一可以落脚的去处。今日客栈的后院打扫干净,闲杂人等一律屏退,只等贵客来到。   赵东楼干净利落下马,将缰绳抛给陈泰,回身等候驴车。须臾,驴车来到,守礼却约束了骏马,只慢慢跟着驴车一路行来。   守中下车。东楼一笑。道:“一路辛苦。且在此处歇息半日,明日再赶路不迟。”   守中谢过,回头对车内道:“下来吧。”   车内窸窣作响,却半响不见人出来。东楼微微收了嘴角。心中有些期盼。他眼角一扫,却见到守礼垂了眼睛,手中缰绳紧握。东楼缓缓笑了,凝神看那小娘子下来。   “容娘?”   守中打开帘子,见到容娘正用手捶腿,秋水般的眸子抬起,有些羞赧,嗫嚅道:“腿……麻了。”   守中蹙眉,大手伸出。容娘犹豫了片刻。握住守中的手,借势下车。   东楼心中有些异样,只觉此种情形,十分不妥。但小娘子下来,他已无暇思想其他。只顾打量心心念念的人儿是否安好。   粗衣布裙的小娘子,身上十分朴素,一头青丝巧挽鬟,柔软的一缕贴颊垂下,脸变尖了,却更精神了。清澈的眸子恰如秋日的山涧,澄澈透亮。她盈盈福了一福,轻轻唤了声:“小郡王,六哥!”   赵东楼冁然一笑,道:“一路可累坏了?”   容娘眼睛一弯,回道:“不曾!”   赵东楼是一个意外,她只不怕他,放心面对着他,晓得他是坦荡的,可信赖的。这是十分奇怪的感觉,似乎赵东楼便似自己的哥哥一般。这种感觉,便是七郎,也不曾与她。   赵东楼想得很细致,给容娘带了一个婢女,当下容娘自去房内休息。赵东楼与六郎却随守中进了正房。临安带来的郎中要为守中查看伤口,去线上药。   都是郎君,六郎自不必说,赵东楼也是厮混熟了的,守中便也不忌讳,将衣裳褪了,露出上身。精壮的身子,阔肩蜂腰,肌肉偾张,极有力度。然而旁观的两人却心中一紧,酸涩的情绪缓缓渗出,脸上笑意消失,眼中很是不忍。   “大哥!”   六郎心中震动,不敢置信的瞧着大郎。   郎中也抽了一口气,有些下不了手去。   守中淡淡道:“无事,快好了,托郎中拆了线,上些药。”   郎中醒过神来,手颤颤的去解绑药的布条。为了掩饰心中的紧张,郎中颤抖着打趣道:“这个结却打得好,堪比闺中娘子们做女工的手艺了。”   此话一出,屋中三人,各有别样情绪。   六郎抿紧了嘴,东楼惊疑未定,守中垂眸瞧了瞧,道:“是么?”脸上却是平和的。   绑带拆开,试了药膏,伤口处依然没有那般狰狞了。六郎仍自心疼,他站在郎中旁边,默默的打着下手。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,血肉至亲,他崇拜的大哥,战场上的猛将,家中的骄傲……!可是,这一切,却是靠大哥的血肉之躯得来。一道,背后便是一场战事!瞬间,六郎只觉自己无比渺小,渺小得不敢抬头看那具满是伤痕的身子!   而东楼,心中震撼之余,却暗暗道:“终有一日,我也要如眼前这个人一般,投身战场,戎马一生!”   顿时,东楼心中豪气干云,嘴角慢慢勾起,显出向往之色来!   郎中拆了线,上了药,方处理后背的伤口。他瞧了一回,不解道:“不是同时受的伤么,如何此处恢复得慢些?”   “灌过脓,挑了两回,便慢些!”守中趴在榻上,答道。   郎中点头,道:“挑的干净,也快好了。”   东楼眼睛一闪,心里的疑问渐渐落实,一股愤懑之气升起,他心中冷哼,两眼几乎是怒瞪着守中看。   郎中收拾妥当,便自离去。   守中穿上衣服,仍然端坐了。他看向东楼,问道:“京中如何?”   东楼按捺住心中翻腾的不满,冷哼一声,道:“翊麾副尉,银一百两,田两百亩!”   守中端了桌上茶盅。守礼忙斟茶,守中饮尽,方道:“不急,再谋便是。”   “哼,再谋?六郎,你丈人此回在军中插了多少人?新任的游骑将军林永雄可是你丈人的人,或是宁远将军,定远将军?”   东楼一脸不屑。   守礼略一思忖,答道:“我只知游骑将军。”   东楼懒懒靠了靠背,两腿伸直。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。道:“你瞧。徐兄,荫恩上来的人,屁大点功劳,居然可以做到游骑将军!而你。战功赫赫,却只给了一个从七品的阶官!——朝中,还是不愿你出来呢。”   守中不以为意,道:“如今北边暂时平稳,自然不急。若金人有了动静,便不愁没有机会。小郡王一片赤诚之心,守中谢过。”   东楼嗤地一笑,道:“你别谢我,我不过是为的自己罢了。”   守中正颜。道:“小郡王太过自谦了。俗语道,近水知鱼性,近山知鸟音。与小郡王相识,守中颇感荣幸。你我同有归乡之志,报国之心。虽世事艰难,但若倾尽心力,必然无憾。”   东楼一怔,叹道:“徐兄,为何每回与你说话,总让我心生惭意呢!”   守中一笑,神色渐渐的放松下来。   东楼却侧脸对守礼道:“六郎,你也劝着你那老丈人一些,做些正经事。插那许多人进军中做甚,若是能打仗便也罢了,若是不能,哪一日将他拖下马来也不一定!再者,右相可是虎视眈眈呐!”   守礼一笑置之,并不答话。   几人说了一回朝中事务,外面陈泰来禀,说是晚饭已然备好,只等各位郎君移位。   东楼答应,身子却不动,星辰一般的眼睛光华闪烁,只瞧着守中。   守中讶异,问道:“何事?”   “容娘当日真的回绝了我?”   东楼脸色严肃,并未有些许玩笑之意。   守中看了看他,眼神一沉,道:“确实。”   “她如今心仪于你?——或是,你心仪于她?或者,有媒妁之言?”东楼定定的瞧过来,他的心中藏了一把火,便似心中珍爱之物被人夺去,偏偏那爱物还有了离心!这让他,心中愤愤,颇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意思。   守中正色,道:“家中长辈做主。我亦欢喜。但郡王提亲之时,守中并无此意。”   守中神色坦荡,言语光明磊落。   “她亦欢喜你么?”东楼有些颓然,若是六郎,便也罢了,到底青梅竹马,时日太久。然而,守中才回来这么些日子,居然赢得佳人归?他心中苦涩,不能释怀。   守中微微皱了眉头,道:“儿女情事,顺其自然。小郡王乃皇家贵胄,昂藏七尺的男儿,自然不缺仰慕之辈,何必执着于此?”   东楼静静的瞧了守中一时,忽地咧嘴一笑,道:“你不知……!罢了,是你,我无话可说,好好待她。”   两人一番言辞来往,全然未注意到一旁黯然失色的六郎。他没有大哥的适时,没有东楼的洒脱,只好由得心中一腔深情慢慢的发酵,内里鼓着气泡,一窜一窜的,日日让他不得安宁。   若是大哥,又如何?便是大哥,又如何?   他心中惨淡,失魂落魄的跟在二人身后。   容娘这边,却遇着了些麻烦。   她想了些心事,不甚烦扰,辗转反侧之间,竟然沉沉睡去,醒来时,赵东楼带来的婢女讶道:“小娘子,你这是怎么了?” ☆、第一百二十四章 血崩   那是一滩暗红色的血渍!   容娘撑起困乏的身子,眼皮沉重,勉强瞥了一眼,又瘫了下去:“哦,月事来了。”   怪道身子沉沉的,小腹处直往下坠,闷闷的痛。全身关节酸涩,整个人都软软的,神思不明,晕晕沉沉的只欲睡觉。   那婢女也是吓了一跳,她到底懂了人事,忙帮容娘换了衣裳,扶她在椅上坐着,自己便去收拾床铺。回过头来时,却见容娘软绵绵的坐着,脑袋一啄一啄,竟然闭着眼睛在睡觉!   婢女好笑的将容娘扶到床上躺下,果然见她在枕上蹭了蹭,眼睛紧闭,居然又睡了过去。   婢女哑然,她仔细打量了容娘,清丽脱俗的一张脸,在临安倒也常见,却不知小郡王为何如此痴心于她?   容娘这一睡,不单晚饭不曾用,便是隔天的早饭,也不欲起来。那婢女有些着慌,去探容娘的额头,并不见异常。脸色苍白些,月事时倒也平常。只是不知为何如此贪睡?她试着轻轻的唤小娘子,却不见床上的小娘子有丝毫动静。   那婢女素来是个细心的,她见容娘如此,也不敢耽误,忙去正屋里告了几位郎君。   那几位郎君用过早饭,正待送别守礼与郎中,谁料婢女禀了如此消息,不由顿住。   守中问了几句话,颇觉奇怪。一路行来,并不曾见容娘有甚不妥。如何一到此地,便有如此症状?   “我去瞧瞧。”   守礼急道:“大哥,——不如趁着郎中在此,让郎中瞧瞧。”   “不急。”守中一边回答,长腿却已跨过门槛,往容娘屋里去了。   守礼跟在后头走了几步,快出房门时却又勉强停下。心中百转千回,一颗心早已扑了过去。   “坐下吧,左右你已不能过去。不如安心等着吧。不然,你大可以走。此处。倒是不缺你一人。”   赵东楼脸上挂了虚浮的浅笑,漆黑的眼睛也是虚虚的,望着窗外某处。嘴角,却是带了一丝嘲意。   守礼心里头便如那烧融了的铁浆淬了火,“噗”的一声,滚烫柔软的心瞬时冷却,变成铁板一块。硬邦邦的一大坨。   “别做出你那情痴的模样来。你已错过,莫再存妄想,徒增烦扰。”   “莫非小郡王没有妄想?”守礼蓦地回头,狠狠的盯着赵东楼。他无比的讨厌此人。从来便没有看顺眼过。   东楼却轻轻一笑,抬眼时,眼中光芒乍现,灿若星辰。   “想的,六郎。我从不知情之一事。竟可以如此深入肺腑,绞入心肠。看到她欢喜,我亦欢喜;看到她愁,我亦烦忧。我原是那般浪荡的人,来到清平。不过是被逼成了亲,心不甘情不愿,四处寻乐子。可动了情,方知自己的绝情……”   他顿了一下,脸上现出向往的神色,便似在回忆绮丽的往事一般。眼睛一瞥,却瞥见守礼紧握成拳的手,青筋暴起,骨突处发白。   他突然没了说的*,有些怜悯,又有些不耐烦。   “哼,不服么?你太过守着礼法,连当初那么点事都不能护着她,合该你得不到她!若非你大哥,她从张家那畜生手里逃出来之后,不晓得又会被你们徐家发落到哪里去!六郎,你根本就不懂容娘!——她便如地上的野草,看着娇嫩,却柔韧无比。你大哥虽为人正统,却知权宜变通,不一味墨守成规。唯有他,我才放心。你晓得么,她扎了那匪首袁大头一刀!”   东楼眼睛晶亮,看着守礼挣扎痛苦,他的心底无端的快慰。   守礼身子一僵,继而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如潮水般涌来,一波一波,挟带了千钧之力,拍打在他的身上,直拍得他肝肠寸断!   “世事无定,竟然叫你大哥救她一次,又被她救!呵,我宁愿被刺的人是我!同生共死的缘分,是求不来的。六郎,你回临安吧。”   一切的艰险,自己都不在她身旁!与她相守的,却是自己敬爱的大哥!   赵东楼的话在他耳边萦绕, 这些事未必他想不明白,但一经挑明,一颗心便似要炸开,火辣辣的烫,阴森森的凉,却是冰火两重天!   “小郡王,徐将军请郎中过去。”陈泰在外头请示。   赵东楼起身,不再看守礼,径直去了。   厢房内,郎中定神把脉。守中端坐在桌旁的凳上,静等郎中诊断。须臾,郎中收回手,又问那婢女些事情。那婢女偷偷的瞥了一眼守中,见他毫无避讳之意,只得羞红着脸答了。有些事情她也不明白,旁边的守中仔细想了想,将话头接过。   郎中略一思忖,道:“那便是了。小娘子之病,有血崩之兆。幸亏停在此处,若再劳顿,恐疾病深矣。本病病因颇多,但小娘子之症,因是劳伤过度,气虚下陷,统摄无权所致。”   守中拧了眉头,问道:“如何医治?”   “ 将军放心。此病倒也寻常,待我施几日针,再辅以艾灸,吃几帖药,想来定然无恙。”   郎中是小郡王相熟的,便是要多逗留几天,也毫无怨言。   容娘睡得糊里糊涂,有时明明知晓动静,眼睛却似被甚么物事压住了似的,只睁不开。   熟悉的味道便在身旁,那是大哥,他低沉的声音让人安心:“容娘,郎中要为你施针,须得坐起来。”   容娘心中惧怕,她是图有一时之勇的人,便是绣花时被针扎到,也要“哎呦”半天的。   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扶起,青丝被散开。一只大手拨开头顶的发丝,那手极暖,十分舒服。   针扎入头顶之时,容娘身子轻轻颤动,肩上的手稍稍使劲,将她揽进怀里。   针刺之痛,腿上尤甚。那痛。便如闪电一般,从脚上可以通到心里,似用针将筋挑起一般。身子无法抑制的抽搐。她轻哼着,将头埋入身后的胸膛里。又一阵痛波袭来。她牙关急叩,一口咬住嘴边的衣裳。   艾灸却要好许多。微烫,暖融融的,下腹的坠涨感顿时减缓。仍是那双大手,握着她的腿,一个个穴位灸过去。   容娘闷哼一声,心中舒适。却也羞愧,脚悄悄的往后缩了缩。   “大哥……。”   “嗯,莫动。”大手仍将腿拖回,温温的炙烤让微凉的手脚渐渐放松。神思越发模糊。   她似乎闻到了林中树木的清香,那香味,瞬时驱走混沌的烟雾。头中不再晕胀,手脚放松,身子放软。坠入田园般的梦乡。   这一觉,便睡到了傍晚。期间郎中又施了一回针,守中喂了药,守着容娘发了汗,方才叫那婢女替容娘换衣裳。   院中有马嘶叫。却是东楼纵马归来。他见守中出来,便问容娘可好些。守中点了点头,道:“怕还得留郎中两天。”   东楼笑道:“无妨,左右他回去无事。”   郎中听见,不由翻了一个白眼:甚么话,我好歹也是营中小有名气的郎中!多少将军看过,如今被你拐来给小娘子看妇人病!   好在这郎中真不错,这日晚间,容娘醒来,便思饮食。婢女高兴,忙出来告了守中。守中正与东楼说些时务,闻听,便起身去瞧容娘。东楼怔怔的瞧着守中的背影,心中一时万千滋味。   容娘正躺着看那门口,盼那婢女早些端粥进来。不提防守中一腿迈进,她不由羞涩,虚闭了眼睛。   “可好些了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躺得酸痛,可要坐会?”   一边问了,大手却已伸至容娘的脖子后,将她扶了起来。身后被塞了枕头,容娘轻轻靠了,却不敢抬眼去看守中。   那般,虽是艾灸,——也太亲密了。   “你是累着了。再施两天针,修养几天,便可好了。”   “还要施针?”   容娘吓得抬头,那样的痛,居然还要再承受两天?   守中见了她那惊吓的神情,不由轻笑。   她又瘦了些,下巴变尖了。是他的疏忽,一路行来,竟然都是她在照顾他。却不想,她那般小,须得冬天才及笄呢!   这般难以开口的事情,不知她如何料理。但凡有地方,有家伙,烧水煎药弄吃食,从不中断。这么小的身子,哪里来那样大的气力?   守中心中一软,手已伸了出去,将那下垂的一缕发丝捺至她的耳后,道:“嗯,两天。”   婢女端了粥进来,守中嘱咐了两声,便即离去。婢女偷偷的打量守中的背影,满是艳羡的对容娘道:“小娘子好福气,有个这样的哥哥!除了施针,其余都是大郎亲力亲为呢。”   容娘脸上一烫,却喜烛光闪烁,那婢女不曾留意。   这晚,睡得较前踏实。身上不再冰凉,似有暖暖的血气充盈,只下身的血水多些。   次日,再施得一回针,做了一回艾灸,容娘已然有了血色。稍稍吃了小半碗饭,力气也有些了。她有意沐浴,却与这婢女不甚熟悉,有些踌躇。谁料才刚用过饭,院中有牲畜的响动,容娘正猜测着,却有人咚咚咚的奔这处来了。   “容娘子!”   出现在门口的,是两月未见的小环!   容娘大喜,两手张开,抱住冲过来的人。   主仆相见,无限欢喜与激动。两人叽叽呱呱的说了一时,小环忽道:“小娘子,大郎叫四喜接了人过来。”   容娘愕然,不知小环兀头兀脑说的甚么。   门口处,一个娉婷的娘子走入,贤淑婉约,清素若菊。 ☆、第一百二十五章 靖哥儿   柳惠娘的兄长是守中手下副将,那一回出兵攻打金人之役中亡故,临终前托守中照顾家中寡母幼妹。小环与四喜狱中出来,便直去惠娘家中,接了他们母女过来。   惠娘芳龄十七,生得柔桡轻曼,妩媚柔弱。眉宇却颇洁净,虽素淡却不隐其坚贞。   她每日上午下午过来坐一会儿,说些闲话,手里针线却不停,总不闲着。   容娘羡她轻声细语,举止娴静,从不出错。   因小环不辨穴位,守中仍旧日日过来为容娘艾灸。若惠娘不及退让,必定以扇遮面,微晕一线红潮,垂首离去。   小环每每瞧不惯她,却又说不出甚么道理,只是成日唠唠叨叨,待惠娘走后,便将她坐过的凳子擦了又擦。容娘训过几次,她才有所收敛。   惠娘的寡母却甚少出来,容娘好奇,遂问小环。小环撇撇嘴道:“自是做针线呗!她家日子过得艰难,只靠着些针线度日。”   原来惠娘家中原有些田地,奈何靠北,时有金人侵扰。日复一日,农户弃地而去,田庄竟然荒废。若是靠着她哥哥的军饷,倒也可安稳度日。岂料老天无眼,将好端端的人收了去,落得他们母女无依无靠,勉强做些针线糊口。   容娘听了,十分怜惜,与惠娘说话时,便着意存了几分体贴。惠娘乃灵心慧智之人,如何不晓。她那清净的眸子打量容娘片刻,淡然一笑,并不在意。   容娘有些惧惠娘,她便是一个活生生的沈夫人第二,言谈举止规矩不过,从不跨越雷池半步。守中来为她艾灸,虽为无奈之举,到底不甚妥当。   惠娘只轻轻一句:“若容娘子不弃,我可学着些,大致不错。定可无虞。”便将守中的事务接手过去。她又聪颖,又专注,果然不差什么。   容娘感激,便抛了心底那丝顾忌,与她相处甚欢。   小环看见,甚是不喜,却不好说得。   如此过了数日,容娘月事终停,身子轻快了,不好再耽搁。便催守中回家。守中看了看她的神色。又问了些话。次日便套车离开。   一路自有些颠簸,好在有赵东楼备的马车,比驴车平稳许多。且清平渐近,几可忽略那路途之辛劳。   抵达清平那日。天色晴好,万里无云,清平街上熟悉的景致从车窗旁一一滑过,便是那小贩叫卖的声音,也无比亲切。   惠娘嗔了容娘一眼,将车帘拉下。容娘也不甚在意,心知过了小巷,便可见到熟悉的门庭,熟悉的面孔。她的心中有些发紧。极为盼望,又有些胆怯。小环深知,握紧容娘的手,圆圆的眼睛里带着安抚的笑意,让容娘为之心安。   二门处。挤挤挨挨的一堆人。   徐府上下,另有进之一家,娥娘并她的夫婿,一家子人,十分齐全。   老夫人与夫人自不必说,热泪盈眶,将守中瞧了又瞧,问了又问,恨不得将他在外的细枝末节问个清清楚楚。   李元娘与娥娘笑着上来拥了容娘,寒暄问好。   容娘稍稍回了几句,眼睛却在人群中梭巡。好容易在徐夫人的裙子后面发现一双悄悄窥探的眼睛,小小的身子却整个藏在徐夫人身后,只露出半个脑袋。   “靖哥儿,你日日念叨,如今姑姑回来了,还不过来。”李元娘顺了容娘眼睛看过去,笑着唤道。   靖哥儿乌黑的眼珠子瞬时起了雾,一副委屈的模样,转身飞快的往内院奔去了。   容娘心里一酸,朝两位夫人笑了笑,提裙便欲追过去。偏偏守中看见,喝道:“由得他,成日哄着作甚,惯成甚么样子。”   容娘只好按捺着性子,听众人叙话。又趁了空隙,给两位夫人引见了惠娘母女方才去寻靖哥儿。   靖哥儿却在自己的房里,躲在门后撕心裂肺的痛哭。容娘还未进院子,便听见了那震天的声响。都说小儿不懂苦痛,但靖哥儿这么一哭,竟惹得容娘鼻子酸涩,几欲滴下泪来。   容娘敲门,靖哥儿并不应门,反哭得更响。乳娘也被关在门外,她自觉羞愧,嗫嚅道:“自小娘子去了,靖哥儿每每哭泣,担心小娘子不回来了哩!晚上睡觉,硬要睡到小娘子的屋子里,不曾过这边来过。不晓得今日怎的,竟然……。”   容娘心知靖哥儿是闹别扭了,失了娘亲,与自己相熟的姑姑又突然离去,莫说小儿,便是大人也会伤心。   “靖哥儿,姑姑回来了,开门让姑姑进来可好?姑姑要陪着靖哥儿的呢。我也很想你,想抱抱靖哥儿多重了,可长了些没有?开门,让姑姑瞧瞧?”   里头的哭声小了些,但门却纹丝未动。   “姑姑去看靖哥儿的阿爹去了。阿爹受伤了啊,要姑姑去煮饭给靖哥儿的阿爹吃,姑姑才去了那许久的。”   哭声渐渐停了,偶尔可听见抽泣声。容娘贴耳在门上,听里头响动。一个细细的声音传了出来,带着哭腔喘着气问道:“阿爹呢?”   容娘心中稍安,忙答道:“阿爹在外头啊,我带你去瞧可好?阿爹是个大英雄呢,厉害的紧,把大恶人给杀了哩。靖哥儿不想去问问阿爹?”   身后的小环拉了拉她的衣袖,容娘回头,却看到守中便立在身后,神情有些古怪。容娘只担心他斥责靖哥儿,忙对里头道:“靖哥儿,阿爹瞧你来了,出来吧。”   不知为何,一向惧怕守中的靖哥儿居然轻轻的开了门,脸上泪花斑斓,抬了头朝守中道:“阿爹!”   波光粼粼的眸子带了一丝怯意,一丝委屈,一丝孺慕。小人儿便如此楚楚可怜的仰头瞧着,瞧得人心都化了,化成一滩水,温温的。   守中蹲下去,伸出手,将他抱在怀里。   父子如此亲密的相拥,这却是首次。靖哥儿十分欢喜,紧紧的搂了守中的脖子,温顺的匍匐在守中的肩头。   容娘长舒一口气,冲靖哥儿使了个赞许的眼色。靖哥儿圆圆的眼睛一弯,对她笑了。   “阿爹,刀。”   靖哥儿忽地离了守中肩头,无比认真的冲守中问道。   守中瞧了瞧他,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事,递与靖哥儿。容娘在旁瞧见,心中一紧,继而灼热,却正是她的那把匕首,当日刺了那袁大头的。   她只当丢了,原来……。容娘别了脸,便欲离去。   “只可瞧一瞧,明日阿爹与你做一把小弓,你便可练箭了。”   靖哥儿大喜,一时忘了记恨,冲容娘张开双手,大喊:“姑姑,姑姑。”   容娘无奈,只得回头接住他,眼角瞥见守中将那匕首仍塞回袖中。容娘心中急跳,抱了靖哥儿便朝外去。守中却在后道:“你去把惠娘母女安顿了,好生照顾着,莫让人在家中受了委屈。”   容娘应了,方自离去。   惠娘母女却极得两位夫人欢喜。那母亲因孀居,又去了儿子,成日里不常出门,只安安静静在房中做针线。惠娘倒每日来给两位夫人请安,言语不多,又极温柔,规矩亦严丝密缝,十分端庄。两位夫人皆赞她贤淑,针线活亦好,便要玉娘与她作伴,好生学着。   容娘回来却是马不停蹄,许多事情等着她回来料理。两位管事苦哈哈的递上几本账册,皆是这几月城北廊房的收入与支出。他们年岁渐高,对数字越发迟钝。偏生守惟是个松散的,记账也是有一笔没一笔,导致账目错综混乱,便是管事也不知府中到底从城北赚了多少。   容娘扶额,无奈只得接手。偏偏守中知晓,便命二郎接了一半去,两位管事也接了两本,只准容娘查看一本。于是几人日日在側厅对账,眼花缭乱之际,李元娘过来,却是个十分精明能干的。她不帮守惟,倒帮容娘对了一半的账目。   容娘谢了元娘,轻轻的捶了肩膀,却见门口八斤朝她使了眼色。容娘不动声色的起身,避了众人,在游廊拐角处与八斤说话。   “小娘子,九郎问你愿不愿意接手磨坊?”八斤眼中带了期盼的神色,对容娘道。   容娘愕然,十分不解的看着八斤。   八斤蜇了蜇头,故事甚长,此时却不方便说。他只捡了要紧的,草草说与容娘听了。大意便是,九郎造了磨坊,到一半时,因另有生意,便放出风去要卖。最终卖给张家,实际上是卖给卞氏。卞氏接着造了两月,如今快要完工,钱财不凑手,却又要转出来。   容娘听到那卞氏,心中极为厌恶,便待拒绝。八斤却急急道:“小娘子,娇儿姐被那卞氏打得半死哩!九郎说,他已打听到,那卞氏欲卖了磨坊,离了张家哩。小娘子,若咱们买了,娇儿姐也好过些呀。”   容娘听到娇儿如此遭际,心中恨极那卞氏,却实不愿与卞氏打交道。   “九郎说了,若徐府不欲出面,他自去请人出面,到后头咱们再与那人交割罢了。”   容娘略一思忖,问道:“城中未有人买么?”   八斤得意地回道:“城中有钱的人都买了城北的廊房,如何还有人有这许多钱来买磨坊?再者,九郎造的磨坊甚大,旁人都怕吃不下哩!”   他神神秘秘的凑近容娘,悄声道:“那卞氏开价一万贯,九郎说了,他有把握说到五千贯,但看小娘子的意思了。”   “娇儿姐人呢?”   “被那卞氏关在张家的牲畜棚里,饿了几天了。” ☆、第一百二十六章 欢喜   沉沉夜色,是遮掩世间一切丑陋的遮羞布。但凡那偷鸡摸狗的、谋财害命的、男盗女娼的、钻穴逾墙的,莫不趁了夜色行事。墨汁一般的黑,鼓噪着一颗颗不安分的心,蠢蠢欲动,自以为瞒天过海。   卞氏懒懒的歪在榻上,眼睛似闭非闭。她最近过的说不上好,也说不上不好,只是于无望的日子里头自寻快活罢了。   婢女恭恭敬敬的立在榻前回话:“徐郎在临安确有两家铺子,一家绸缎铺,一家生药铺。左右邻舍皆说他家生意极好,也是个精明的,寻常占不了他的便宜去。徐郎待朋友却好,又大方,是个讨人喜欢的。就是……。”   “说。”卞氏蓦地张开眼,喝道。   那婢女咬了嘴唇,心中万般羞涩,却不得不道:“说徐郎好……好良家妇女。徐郎……徐郎之前的妇人,便是寻的人家妇人,抛家弃业,从川蜀之地千里迢迢来到临安。也过了几年安稳日子,徐郎待那妇人甚好。不想前几月那妇人郎君寻到,因怕吃官司,便打发了那人好一笔钱回去,那妇人也被带走了。”   卞氏冷清的眼睛里渐渐有了暖意,她轻轻一笑,柔声吩咐道:“去暖些酒来,拾掇几个好菜,要一碟蜜汁酸梅,多沾点蜜,徐郎爱吃。”   那婢女应了,便去厨房收拾。   卞氏抿了嘴,一抹微笑浮现,眼角含情,也有了几分妩媚。院门轻轻的嗑响,熟悉的脚步声传入耳中,心便莫名的融化了。那步子一脚一脚,皆似踩在心上,不轻不重,恰恰将一颗心暖得酸酸的,甜甜的。   卞氏急急地趿了鞋,揣了一颗融的一塌糊涂的心,笑着迎接外头那人的到来。   那人一脚踏进。见到门后的妇人,眉目含情,眼珠子里水漾漾的,头上却卸了钗环,只用一只寻常的金簪挽了一个颤巍巍的堕马髻。身上衣裳有些皱了,衣衽松垮垮的,露出里头红艳艳的肚兜来。   他眉眼一笑,长臂一伸,便将妇人紧紧的搂了,头却埋进妇人的脖颈里头。深吸了一口气。道:“好乖乖儿。做出这么副娇滴滴的模样儿来,却是要爷的命哩!”   卞氏咯咯的笑了,心中十分受用。她将身子往那人身子里挤了挤,软声软气的撒娇:“徐郎。你又许久不来,我以为郎君嫌弃了呢。”   徐郎闻言,扳正卞氏的脑袋,一口咬了她的唇,搅了她的舌,好一阵吸吮。卞氏被咬的娇喘连连,心中却是十分欢喜。她两手攀上徐郎的脖子,身子却是软绵绵的挂在徐郎身上,仍他予取予求。   过得一时。徐郎喘着气松了口,手却箍得更紧,两人便似黏在一起一般往榻上坐了。徐郎将卞氏抱在腿上,紧紧搂了,脸颊却贴在一处。滚烫的鼻息呼在卞氏的脸上,惹得她心中一阵酥麻。   “乖儿,爷得打点好,方能许你一世无忧哩!瞧你娇滴滴的,我怎舍得让你吃苦,嗯……。”   卞氏被这一声悠长的叹气烧的浑身滚烫,她刻意往里挪了挪,得意地听到徐郎一身抽气声,手却一点一点的探进徐郎的衣襟,用她那长长的指甲轻轻的划过去……。   “乖儿,慢着些。”徐郎隐忍地将卞氏的手拉了出来,眉头却皱着,显得极为难受。   “郎君……。”   徐郎亲了亲卞氏的嘴角,手紧了紧,道:“你那磨坊卖的如何了?”   说到磨坊,卞氏便有些意兴阑珊。她轻叹一声,道:“我将那价钱压至一万贯,这清平县竟无人来买,怕是要耽搁些日子呢。”   徐郎安抚道:“不急,急坏了我的心肝人儿可不好。左右我的那两个铺子尚未说妥,我再替你寻摸着,许在临安寻到买主也未可知。”   卞氏伸手,在徐郎清淡的眉眼间滑过。她爱极了这副面目,往常那些粗俗龌龊的汉子,又怎能与徐郎这般俊雅人物相比?   “那小妇你可放了吧,没得为难人家,左右咱们也待不了许久了,算为咱们今后的孩儿积福,可好?”   徐郎的话语轻柔,又从不逼迫她行事,总是以商议的口吻,轻言细语,十分的暖人。   卞氏虽不欲放,却喜徐郎仁义,与那闲汉不同。如此郎君,想来自是良人!她不愿扫徐郎的兴,便对窗外道:“放了那贱人归家去吧。”   她这话说的十分好听,娇儿是张家的小妇,却叫娇儿如何归家?门外的婢女自然晓得,这是要做给徐郎看的了。她出了门,自寻了地方呆上一时方回。在门口却遇上去厨房暖酒的婢女,两人笑嘻嘻的,同时跨进了院子。   “啊……啊哼……呃……”   薄纱糊的窗上,两个交缠的人影,一上一下的,娇喘着,闷哼着,糜烂的声响,直将两个婢女羞得往暗地里躲了,不敢做声。   事毕,卞氏软声唤道:“打水来。”   婢女忙去小灶上温着的水打了一盆,低头端进房去。所喜卞氏不愿婢女侍候徐郎,竟亲自下床,沾了帕子,替徐郎收拾。徐郎舒适的叹道:“还是琴娘会疼人。”   卞氏闻言一笑,十分满足。   那徐郎却从不在此留宿,曾笑道:“我偷了人家的人,总不好太欺负人家,还是回去吧。待哪日琴娘跟了我,再日日夜夜不离,好么?”   卞氏心道,原来老天竟然有眼,赐我一个如此郎君,我后半辈子有靠了。   ……   容娘将这几日盘点的账目看了一时,心中大概得知城北的进项几何。她长舒一口气,心里得意是有的,但……!   五千贯!   此时虽拿得出,到底有些欺瞒的意思。她心里有些不愿,却恨那卞氏歹毒,若因此害的娇儿姐去了……!八斤来说,那卞氏竟叫下人用牲畜的粪便塞了娇儿的嘴,只因娇儿呻吟两句!而娇儿呻吟,却是因为那卞氏着意要饿死她!   想到此处,容娘心火顿起。她将手头的账本抛了,起身去厨房看今日午饭准备得如何。   卫大娘正在择菜,见容娘进来,她心中欢喜,忙搬了矮凳叫容娘坐下。她见容娘闷闷不乐的,便关切问道:“又为的何事不乐?”   容娘将头抵在卫大娘肩上,道:“乳娘,为何这世上恶人反过好日子,好人却不得好报?”   卫大娘笑着拍了拍她的背,道:“傻子,世上自然是好人有好报,恶人有恶报,只是时候未到罢了。不是此时,便是他日,总有人替天行道的。不然,世道怎得轮回呢!”   容娘一怔,将手中一根菜茎掐断,心里放松了些许。   小环过来禀道:“小娘子,管事说,外头有个卖稻种的,说要见大郎哩!”   容娘一听,知晓是那几个合肥商人来了,便道:“你叫管事到側厅来,我交代几句。”   守中回来之后便去了回头沟,容娘不好去见,只得吩咐了管事,叫管事带着那几个商人去几个亲戚家里走一回,引见一下。此事却不好勉强,也不晓得粮种好孬,待到明年方才知晓呢!   谁料用饭之际,守中却又回来,听说那几个商人之事,便说自己要去张教授家,顺便带了他们几个去一回也罢。   容娘自然随他,有桩事情却不得不问:“大哥,如今那处院子已收拾妥当,油漆味也已散尽,不知媗姐儿之事大哥待如何安排?”   两位夫人也甚关心,毕竟是守中提出要接媗姐儿出来,此时便都想听听守中的想法。   守中却道:“不急,待昌明成了亲,交与沈夫人带便可。”   屋中众人愕然,皆停了筷箸,看着守中。   守中却不是个多嘴的人,他自顾用饭,也不管一众妇人皆眼巴巴的欲听其详。   容娘心里直如被猫抓了一般,好不容易待守中用了饭,便叫小环去外头找了八斤,将事情摸清楚。   不过一时,小环回来,喜滋滋地道:“八斤那臭家伙,明明知晓,却不告与我。还是我逼他,方才说与我听。说是陈使臣嘱咐了,沈夫人脸薄,不欲张扬,故此不教八斤说哩!”   此话说来倒也简单。昌明自合肥归来,马不停蹄的为了守中之事做些布置,背上之伤也未怎么理睬。待忙完了事,背上伤口恶化,竟然发起烧来。他烧的晕晕沉沉,白甲请了郎中看了,却又派了八斤去沈夫人宅里传话,说昌明受了重伤,如今昏迷不醒,若沈夫人愿意,可来会个生面。   沈夫人一听,无论是恩情也好,或是私情也罢,左右是慌了神,遮遮掩掩的来看了一回。她见到昌明那样子,竟然信以为真,当时便在床前哭开了。   白甲甚至将昌明的积蓄打了包裹,交与沈夫人,说是昌明已然交代了,他孤苦一人,只有这么个牵挂,托白甲将他一生积蓄交与沈夫人,若得她一生无虞,也了了他一桩心事。   沈夫人吓得心胆俱裂,只当这便是遗言,当下哭晕在昌明身上。昌明却糊里糊涂的睁了眼睛,道:“你是答应了么?”   小环说的活灵活现,容娘心知其中必有些修饰,虽白甲行事不妥,但容娘心中全然不在意,只觉得沈夫人与昌明要成亲了,这是极好的一桩事情。她欢喜异常,便要去问守中如何操办。 ☆、第一百二十七章 转折   “小娘子,你去吧。去了保准大郎训你一顿,小娘子自个还是待字闺中呢!”小环嬉笑着看着容娘。   容娘转念一思,确实如此,迈出房门的脚顿时又缩了回来。小环得意地冲她扬起了脸,却见容娘蛾眉轻蹙,复又转身出去。小环讶异,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计,跟了上去。   “咻!”   箭矢破空的声音将主仆俩吓了一跳,小环更是惊得连跌几步。   容娘吸了一口气,定睛去看时,却见大哥重又搭弓引箭,两眼微眯,寒光初绽,箭已离弦。一道白光闪过,“噗”的一声闷响,箭入草垛,正中草人的左胸,只留白色的箭羽在外轻轻颤动。   容娘心中一寒,想起大哥那狰狞丑陋的伤口,细碎的皮肉绽放,十分吓人。   靖哥儿却很是欢喜,他两眼亮闪闪的,抬头瞧着他爹,十分仰慕的样子。   “阿爹,阿爹!”   他的短胖小手比划着,急欲学他爹试上一试。守中下蹲,帮他架起小弓,两手把了靖哥儿的小手,缓缓拉弓。   “射箭贵型端志正,切勿轻浮。肩要平,两腿稍宽!”   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凑在一起,虽一张冷峻,一张稚气,眉眼间还是有些神似的。容娘暗道。   靖哥儿正得意地冲容娘嘻笑,他一个两岁小儿如何懂那许多,他只晓得射箭威风。他的眼睛又圆又大,眼角忽地瞥见旁边他爹的眼睛,警示明显。靖哥儿机灵,忙收了笑脸,两手作势张了一张。   容娘瞧着不好,正欲提醒,却见守中将手一松。撤了羽箭,喝道:“举止轻佻,装模作样。何来正气?拉弓,五十次!”   靖哥儿嘴一歪便要哭。容娘忙朝他摇头使眼色。   “若哭,便拉一百次。你,来计数。”   守中朝小环一点头,小环吃了一吓,只得抖抖索索地走了过去,帮扁了嘴的靖哥儿计数。   守中瞧了容娘一眼,便自进屋。容娘朝靖哥儿同情的看了一眼。无可奈何的跟了进去。   “身子可大好了?”   容娘甫一进门,守中便问。容娘愕然,才想起归途中差些血崩的事情来。容娘脸上一烫,几不欲答。   边吃茶便瞧着窗外的守中不见回答。转头来看时,却见到容娘腮边一抹嫣红,妩媚无比。他瞧了一时,握茶盏的手紧了一紧,仍回头去看靖哥儿。   “账目可算清了?”   “嗯。算清了。二哥这些日子管的不错,进项十分可观。”说到进账,容娘便高兴起来,顺带把守惟也夸了一番。   守中瞧着容娘亮晶晶的眼睛,心底竟然有丝期待。不知她待会听见自己的要求,可有何表情?   “多少?”   容娘愕然,有些不知所措。兀头兀脑的两个字,谁知道他什么意思!   “赚了多少?”守中不耐烦的瞥了她一眼。   容娘却反瞪过来,道:“大哥不说清楚,我如何知晓你的意思?——进了两千七百余贯。”   守中顿了顿,道:“不是上回还有住宅的进项么?”他的眼睛不瞧人时尚好,若是偶然与他对上,便觉得那眼神无比的锋利,似乎一应事情,无可藏匿。   容娘心中腹诽,垂眼,从容答道:“上回住宅进了八百余贯,统共是三千七百贯。”   “把一千贯与我。”   容娘蓦地抬眼,道:“作甚?”   守中的眼睛一眯,她忙道:“先前与大哥说过的,凡用钱处,需得有详尽说明,这是家中的规矩。”   守中一晒,不想自己也在这规矩之列。然前头既然并没有提出异议,这回却不好违反这个凭空出现的规矩!   “回头沟耗费甚多,工钱也该给了。”   容娘自城北之事,对房屋造价十分熟稔。她心头急转,便有了大概的账目,道:“城里一处三进的宅子,不算地价,造出来约需两百余贯。便是回头沟的山墙结实些,那入口甚窄,便是翻番,也不过五处宅子的花费,一千余贯罢了。再者,沟里石头,也是不需费钱的。前回我给了大哥八百贯,此次朝廷赏了大哥一百两银子,算来应该——足够。”   此时的银子比之旧都时,又贵重了些。一两银子足可兑堪堪两贯,一百两便是两百贯,加上头里那八百贯,岂非恰恰是一千贯!   然而容娘说得轻快,守中的眼睛却越发深幽,到后头竟然流露出十分不耐的神色来。容娘心里没底,却硬撑着说完,只将脑袋垂了,不去瞧守中神色。   “恁的啰嗦!我自有用途,到时再带你去沟里看一回,你便知晓。”   听到此处,容娘晓得自己需当适可而止,不然惹恼了大哥可不妙。可喜的是,大哥竟然说要带自己去回头沟!   说到此处,容娘方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。她趁机提起要去看一看沈夫人。   “作甚?”此回却轮到守中问容娘了。   “沈夫人是我师傅,我自然要去瞧瞧她,我……。”容娘却不好回答,她想给沈夫人贴补些钱,置办些嫁妆,不然,也太不像话了。可是,这些话她一个闺中的小娘子却不好讲。   “呃,大哥,是否要给陈大哥预备宅子,不知陈大哥瞧中哪处了没有?”   容娘有些忐忑不安,深恐大哥再挑刺,不让她出门。   守中却道:“不必,昌明欲在沟里安家。如今沟里没有宅子,暂时在咱家的田庄上住一阵,媗姐儿也跟过去。”   容娘有些讶异,待想到沈夫人的性子,又有些了然。罢了,住庄子上,亦或住回头沟,都比这城里清静许多。   果然,沈夫人便是如此打算。她如今想开了,虽有些羞涩,到底是官宦之家出身。倒也不做那矫揉造作的模样。此时的沈夫人,褪了那一层迟暮之色,终于显出一番青年女郎的娇柔神态来。   容娘看得出神。心里不禁想道,怪道陈大哥如此痴心。原来他的眼睛却恁地厉害,早看出沈夫人的美貌来了。   然缘分一事,却并非如此。昌明外表开朗,此乃本性无疑。究其内心,却仍是孤寂无依的。恰恰在他渐渐安稳之时,碰上了沈夫人。沈夫人那般落魄到极致,只凭一死方能守住清白之身的惨烈。陡然激起了他的怜悯之心。他只是要个陪伴,夜里那些不为人述说的事务,倒可去花楼里找姐儿。唯独身边的伴,无人可以替代。   便是她吧!   彼时。昌明如此想道。   之后的点滴,虽离了初衷,许是动了情。然初始,却便是如此简单。   沈夫人淡淡笑着,容娘带来的布帛。她也大方受了。经此一事,她终于明白,死,实是最轻易的一桩事。活着,却要许多勇气。有时是比死更难的事情。但,此回,她却下了决心,要试上一试!   容娘从沈夫人家出来,心情大好。她恍恍惚惚的笑着,便似看到了两人成亲的那一日。是了,还要小环送一匹大红的绢来,好做嫁衣哩!   轿外的八斤却忽然喝道:“你做什么?鬼鬼祟祟的,偷了甚么物事?”   容娘醒过神来,轻轻的拉了车帘一角往外看,却是一个半大的小子,穿的也干净,不像个窃贼的模样。   那小子直了身子,撅嘴道:“你瞎嚷嚷甚,我又不是贼子。你那只眼睛瞧见我偷了物事了?”言毕,他大摇大摆的便往小巷外去。   容娘轻声问八斤缘由。八斤扁了扁嘴,道:“那小子是张家的小厮,偷偷摸摸的出入娇儿姐家,不知做了甚么歹事。小娘子,我去瞧一瞧?”   容娘听到是娇儿家,忙点头应允。   不过一时,八斤回来,脸上神色甚是复杂,闷闷答道:“是张炳才,要他送钱过来。”   容娘听了,闷声不语。   ……   那张家的小厮出了小巷,飞也似的便往张家奔了,入了院子,却放轻了脚步,悄悄的回了张炳才处,回禀事务。   “那李老爹暂时无恙,瞧着还能挺些日子。家中粮米也足,不知谁家施舍。小的将钱硬塞给了李大娘,便回来了。小的做得小心,并未被人撞见。”   张炳才歪在榻上,因不常外出,脸色白了许多,却无甚生机。往日娇儿陪伴在侧,总想法子开解,陪着去院子里逛逛。如今娇儿被那恶毒妇人禁了,他也无甚心思外出,成日不是歪着便是躺着,心里渐渐的有些绝望。   如此憋屈的日子,还有甚活头!   爹娘胆小,又贪那妇人嫁妆,唯恐她带了嫁妆离去,既增世人笑柄,又失了财物。   哼,便是那毒妇留在此处,莫非便能贪着她甚好处不成!家中总有些田地,不致饿肚子便成。他,却只有娇儿这么一个人了。   “那奸夫这些日子可来过?”   小厮垂首,心中战战兢兢,嘴里却不敢拖延,答道:“来过的。孜儿说,若不出意外,明晚,那人还来。”   孜儿便是卞氏的婢女,被张炳才用一根金钗买通了,通报些消息。   “淫妇!”   张炳才恨恨的在桌上一锤,心中怒火肆虐。   然他又有甚么法子,她有的是钱,家里又有高官的伯父,谁人敢去动她!偷人,也非一日两日了。当初还掩掩藏藏的,如今却是浪声淫笑,这边院子里也听得清楚。这个王八,自己竟然是当定了!这也不打紧,左右自己不出门,但娇儿不过是去厨房熬药,动了一回她的补品,竟然被她……!   张炳才只觉心中滚烫,便似要烧起来的模样。   哼,毒妇,终有一日,你也要尝一尝被人塞驴粪的滋味!   “去,去半闲居一趟。便说我应了,看他如何行事!” ☆、第一百二十八章 重阳   九月九日重阳节,茱萸辟邪,菊花延寿。本地人喜做狮蛮糕,以糖、肉、秫面杂揉为之,上缕肉丝、鸭饼,缀以石榴,标以彩旗。又作蛮王、狮子于上,及糜栗为屑,合以蜂蜜,印花脱饼以为果饵。   徐府自北而来,仍然不喜狮蛮糕又甜又咸的口味,荤腥之味又全然冲蚀了菊花的清香。故此府内历来依了旧都做法做出清香恬淡的菊花糕。   重阳这一日却又恰恰的重了于氏的寿辰。今岁李元娘当家,又搬了新房,便借着守中在家,盛情邀请了这府里上下齐往那边宅子里过节。   老夫人喜元娘管家利索,原本进之宅中混无次序,于氏心软,几个小妇各凭手段过日。如今元娘管家,别说三个小妇,便是进之想要趁几个钱出去耍子也甚困难。总不能几个花酒钱也去问媳妇要不是?   老夫人见二郎夫妇来请,十分欢喜,立马便应了。因想到那边的厨子是清平本地的,便叫带上卫大娘做的菊花糕前往。   此时,惠娘恰来请安,闻听此事,便有意避开。老夫人喜欢热闹,力主惠娘母子一同过进之那边过节。惠娘自然不依,却奉上秋菊折枝图纹的抹额并鞋履给两位夫人,以做重阳节礼。   老夫人见那针脚细密,心思灵巧,更加欢喜。她索性携了惠娘便走,还道:“你娘是个规矩重的,也就罢了。你年纪轻轻的,不用学你娘那般。如今到了咱家,便不必拘礼,一同去乐呵乐呵吧!”   一旁徐夫人与元娘亦点头称是。惠娘无奈,只得搀扶住老夫人,一路亦步亦趋,谨言慎行。   进之的新宅子也有三进。元娘精打细算,虽容娘说一切修缮的费用那边给付。元娘出于习惯,费用仍扣的紧。一应器具家什。只瞧如何实用。但凡中看不中用的花哨装饰,尽皆抛弃。   当日进之初次跨进院中。四下打量了一番,闷声不语便往外走。于氏晓得他的性情,忙拉住他好生劝慰。   进之道:“这哪里是个家,简直又是一个监牢!你瞧瞧,你瞧瞧,粗制滥造的家什,除了桌椅和床。别无他物。这……,这简直比西街那些下户人家尚不如啊!”   他才从监牢里被捞出来,心中黯淡。如今见了这样毫不讲究的宅子,更是烦躁。但他除了这个新的监牢。却无他处可去。便是去青楼住一宿的花费,他也没有从于氏那里抠出来。是了,他抠过,但钱却不会生籽儿。   老夫人一行迤逦进来,一路打量。却是十分高兴。   徐夫人叹道:“这才是过日子的样子。盼儿,你呀,这个媳妇算是讨对了。”   老夫人亦满意的点头。   容娘不声不响,四下里瞧瞧,果然家什做得十分简朴。一应旧的物事,能用的也尽着在用。便是院中摆放菊花的花架子,也是废弃的桌椅凳子依次摆了,密密层层的花瓣绿叶遮掩,倒完全不显寒酸。反多了几分家的温馨况味。一个精打细算的主妇,给这个家带来了几分生机。   容娘挽着玉娘的手,跟在众人身后,便是东张西望,也无人管束。   “阿姐,那是木香菊,还是万龄菊?”玉娘指着一盆花瓣纯白、花朵巨大的菊花问容娘。   容娘掐了她一把,心知玉娘故意为难自己。谁人不知,自己于各样鲜花的讲究一窍不通呢!   “许是,木香菊?”   容娘胡乱猜了一个。   玉娘溜圆的眼珠子里满是得意,正待取笑,前头老夫人不知怎的听见,停下脚步回头笑道:“乱说!玉娘你也忒坏,晓得打趣容娘了。过来,容娘,婆婆教你认一认。”   众目睽睽之下,容娘有些羞赧,敛眉垂眸,走到老夫人身边。   “瞧着,这一株,白黄色,花蕊像莲房一般的叫万龄菊;那一株,粉色花的是桃花菊;白色花瓣,心为檀色的是木香菊;纯白色花,花朵硕大的叫喜容菊……!”   容娘细细听了,方才悟到适才玉娘所指,是为喜容菊,而非她所说的木香或万龄之属!容娘悄悄瞄了一眼玉娘,玉娘挤眼,十分俏皮的模样。   “当年咱们在旧都,怕得有几十种菊花!如今,……罢了。元娘甚好,既会持家,又会讲究。咱们妇人,便该像这秋菊,经的风霜,耐得清寒,虽不艳丽,却越瞧越好看。”   众人静静听了,知道老夫人有教导之意,便都认真存在心头。   一时,又有周老夫人来到。周老夫人越发消瘦,到处空荡荡的,酷似一个瘦瘦的稻草人,身上披了一件宽大的袍子。   她与老夫人坐在廊上,秋天的日头不辣,廊上背阳,微风吹过,十分惬意。   靖哥儿四处乱跑,他瞧那菊花新鲜,便要伸手去摘。容娘看见,一手打了过去,靖哥儿收手,反咧嘴嬉笑。   嫩的掐得出水的小儿,双手箍了容娘脖子,在她耳边说些什么。容娘微微笑弯了眼,她的眉愈翠,眸子漆黑,唇愈红,肤色白腻,恰似一朵鲜艳至极的花儿。   周老夫人朝对面的廊上努努嘴,冷哼了一声,道:“阿姐好福气。月娘去了,又定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孙媳。连大郎的眼睛都被迷住了,指日便可郎情妾意,双宿双栖了。”   老夫人皱眉,道:“你又做甚么?不是说淮南年底便归么,安心等着吧。”   想到自己那根独苗,周老夫人心中酸苦,她使帕子印了印眼角,道:“阿姐,瞧着吧,那狐媚子迷了七郎又来迷大郎。早晚有一日,阿姐得后悔去。”   周老夫人心中恨极,只碍着大郎,不好发威。她的孙儿自己知晓,定是又犯了那毛病,被徐家兄弟逮住,抛入了营中。虽淮南信中从不提起,然他莫名其妙的失踪。莫名其妙的入营,早就让她起了疑心。   哼,大郎便似天神。也过不了美人关。瞧那神色,她是过来人。如何不晓!当日老节度使,她姐夫,铁骨铮铮的人物,见到那美娇娘,便是这般神色,藏着掩着,不经意间眼珠子便被那贱人吸了去!   老夫人叹了一声。不再理会自己的妹子,却唤容娘:“过来坐下,不要理会靖哥儿。让乳母瞧着吧,不然便叫他去他阿爹那边。”   元娘朝容娘招手。容娘嘱咐了靖哥儿一句,便回廊上与几位小娘子一席坐下。   玉娘与惠娘轻声细语的在说甚么,元娘却挤了过来,与容娘一处。   “适才姨婆又在背后说你呐,婆婆没理会。”元娘悄悄说道。   容娘无可奈何的笑了笑。想起那周淮南,真是恨不得将他一辈子扔在外头,不许他回来才好。罢了,再干净的处所都有苍蝇!   “你如何修缮得这般素净,听说叔父很不开心?”   元娘抿嘴笑了。道:“我与二郎说,咱家就这么点钱,只能住这般屋子。不然,你便去外头赚钱回来,我自然弄所大宅子来住。二郎便不说话。阿爹么,他花掉的那些银子,可是把家里头一年的租子全填了进去,他还有甚好说的!”   容娘想着叔父那个晦气的模样,无缘无故得了一笔巨财,想必惊喜交加,花得十分尽兴。谁料这笔银子是别人下的套,反将自己套了进去,又连累家中耗费钱财将他捞出来。真是,天下哪有白掉馅饼的好事!   容娘瞥了一眼那边,叔父、大哥、二郎三人一桌,叔父别了脸,二郎与大哥在说话,二郎,却是十分紧张的模样!   容娘捅捅元娘,叫她去瞧自家郎君。元娘瞧了一眼,撇撇嘴,很是习以为常的模样。   “他便是如此,怕大哥怕的要命。娘说阿爹在牢里,你好歹去求求大郎,叫他帮忙弄出来,他硬是不去!——容娘,你真个要嫁给大哥,不怕么?”   容娘正想着事情,不想元娘忽然如此一说,倒不知羞涩,只愣愣的看着她,不晓得如何回应了。   元娘笑嘻嘻的端了一杯菊花酒,就了容娘嘴唇,道:“来,吃口酒,压压惊!”   玉娘在那边道:“二嫂,阿姐不能吃酒,会长疹子哩!”   元娘笑道:“偏你会疼容娘,我也不逼她,应景碰一碰罢了。”   容娘嘴唇碰了碰,渐渐的红晕泛起,却道:“我与你处廊房,你要也不要?”   元娘扬起眉毛,道:“大哥可允了?”   容娘点头。   元娘喜道:“那自然是要的。”   正是手中紧呢,若有处廊房,赁出去,每月的嚼用不愁了。如此,也不枉自己一味不许这边去揩那边府里的油水。二郎,终有一日能撑起这边门户。   且不说元娘高兴,因菊花糕端上来,众人品尝。老夫人见惠娘安静,便道:“惠娘,你家中做的菊花糕可是如此?还是像那狮蛮糕一般?”   惠娘抬眼,笑答:“我们那处却不做糕,只吃茱萸酒,做菊花茶。我瞧着这两种糕都甚稀奇,菊花糕清香,狮蛮糕也好。”   这话是中意菊花糕了。老夫人十分欢喜,笑道:“嗯,口味跟我的一般呢。我便不喜那狮蛮糕,又是肉又是糖,腻味得紧。”   于氏笑道:“婆婆品味,素来雅致。咱们呀,只要跟着便不会错。”   老夫人笑道:“盼儿越发嘴甜了。今日是你的寿辰,你们几个小的,快些敬酒。”   于是几个小娘子纷纷端起酒盅,给于氏祝寿。   惠娘却娉婷而立,接过身旁婢女手中之物,呈与于氏,道:“今日是夫人寿辰。惠娘无以为贺,只有一幅女工,请夫人不要见怪。”   于氏见她言语诚挚,也不好抹了她的脸,便道了一声谢收下了。她笑着将绢面展开,却有一张四方桌那般大小,玫瑰紫的缎面,绣了富贵牡丹。大朵大朵或粉或白的牡丹,雍容华贵,在缎面上从容绽放。   众人静了一静,须臾,老夫人赞道:“如此手艺,惠娘,可见你的性子,是个沉得住气的。”   一时赞叹之语纷纷,惠娘粉脸低垂,有些不好意思。   便是周老夫人,也仔仔细细的瞧了一回。   这一日很是辛苦,晚上容娘安顿好靖哥儿,自己也陪在一旁,早早歇了。   次日理事之际,八斤神秘兮兮的来禀:“小娘子,娇儿姐出来了。” ☆、第一百二十九章 私奔   另有两则消息是,磨坊买成了,卞氏私奔了。   此事需得从卞氏寿辰说起。   前几天是卞氏的寿辰,卞氏的娘家终于想起了这么一个远嫁清平的女儿,而且这个女儿似乎也有些许可怜。加之张家来临安办事,特特的送了丰厚的清平特产,不回礼似乎不像话。于是卞氏寿辰那日,她的小弟,张家庶出的五郎,受家人嘱托,来清平为卞氏贺寿。   张家自然极尽热情款待。所上的菜肴,皆仿临安丰乐楼而做,譬如大骨蒸软羊,荔枝焅腰子,五味灸鸡,鱼虾丸子,洗手蟹,甚至还有烩鲈鱼这般少见的菜肴。在临安,便是去丰乐楼,也需碰运气方能吃到如此美味呢!至于酒水,亦是自临安购来的玉髓。醇香浓郁,入口如滑,简直可称玉液琼浆!   卞五郎在张家素无出头之日,手中又无几个钱使用,不过是跟在长兄之后,说些好话做些小,方能赚得一家子生活。如今这一桌子丰盛的饭菜,加上张炳才殷勤备至,恰到好处的将他往上抬了一抬。虽旁边的老姐一副嗤笑的模样,也不损张五郎如钱塘江潮水般涨起来的好心情。   酒过一巡,卞氏便借口身子不适,不耐烦的起身离去。卞五郎与张炳才皆松了一口气,你来我往喝的尽兴。张炳才瞧瞧酒意刚好,便盛情邀五郎去见识见识清江河上的花船。   “五郎不必客气。我若不是瘫了,必陪同五郎去花船上游玩一番。那姐儿可是良家女子哩,我叫他们给你备的干净货色,五郎放心。”   张炳才眉毛一挑,卞五郎心领神会,笑脸荡漾着去了。   张炳才送至门口,缓缓的敛了笑意,寒如冰霜的眼睛里露出浓烈的恨意来。   卞氏穿过花园,回到自己的院中。看着那两人她心里烦,但回到冷冷清清的院子里。又觉孤单。她让婢女弄了几个小菜,自斟自饮。喝了几杯,身子渐渐热起来,她掷了杯,自己执着镜子看脸上的红霞。   烛光里,却是酒微醺,妆半卸,醉颜微酡,腮晕潮红。卞氏对镜媚笑,自诩羡煞牡丹。羞死桃花。可惜如此佳人。却只能独守空房!   卞氏抚了抚脸上。觉得有些发烫。她的手沿着那抹潮红往下,拂过脖子,来到跳得厉害的胸口处。她揉了揉自己的胸口,不经意间碰到那软绵绵的物事。心中不由一荡。她闭了眼睛,自己端着那处托了托,轻柔的呻吟逸出,心中却越发空空荡荡没有着落。卞氏微睁了眼睛,问道:“五郎可歇下了?”   孜儿回道:“郎君请五郎去河上的花船耍子去了,想来今夜不会回来了。”   卞氏停了一停,道:“去请赵郎来。”   卞五郎却又回来了。河上虽妙,然而晚上风大,呼呼的河风吹得船舱里的窗页子啪啪作响。张家陪同的小厮遂出了主意。将那姐儿包下,带回家来。   夜黑好办事。虽客居张家,但此时张家人似乎都已歇下,只有两个婢女留在外间服侍。卞五郎灯下看美女,越看越美。遂脱衣就寝。贴了芙蓉脸,揽了小蛮腰,雄赳赳行山踏水,气咻咻翻云覆雨。   谁料这屋子另有个妙处,隔壁不晓得是谁家,夫妇俩床上折腾得厉害。那妇人浪荡,尖锐的笑声尤为刺耳,若至高处,抖两抖,又颤巍巍的跌了下来。   卞五郎心中寒了一寒,心道不晓得那汉子上辈子做的甚孽,讨了如此妇人,简直折寿!反观自己怀中软软的身子,便是情不能禁时也羞答答的咬了唇,似有似无的呻吟,直叫人神魂俱失。   隔壁的声响甚大,搅得卞五郎兴头又起。他邪邪一笑,翻身覆在那温热的身子上头,重起风雨。   墙那头,卞氏早已听见这边响动,奈何心火正旺,难以浇灭,也就由得去了。左右是家中不打眼的庶子,左右家中……!她冷笑一声,越发抱紧那个滚烫的身子。   两边的折腾直至半夜方休。   秋日的夜晚,星空密布。微风拂过,将一城人带入梦乡。   筋疲力尽的卞五郎,酣睡之中,突然被人唤醒。他的身子尚未苏醒,口角缠绵问道:“何事?”   “五郎,快些起来!隔壁娘子的院子着火了!”   那婢女惊慌不已。   卞五郎听到起火,忙不迭起身。须知城中起火乃是大事,一个不慎,火势蔓延,便会祸及邻舍。临安火起,烧了半片街的事情屡屡皆是呢!   他草草披了衣裳,趿了鞋子,便往外走。果然隔壁院里火光熊熊,甚是吓人。许是邻舍都起来帮忙灭火,叫叫嚷嚷的,乱的很。   婢女将卞五郎引至花园里,这里空旷,又有个大池子,自然安全。张家大约是门户大开,张炳才与他爹嘶吼着,许诺邻舍些钱财,只求快些汲水灭火。   “将门撞开,让娘子出来!谁来与我撞开门,我许他十贯钱。”   卞五郎忽地听到张炳才嘶叫,他心中咯噔一下,想到昨晚那妇人的尖叫,不由心中一寒。原来,那妇人竟然是阿姐!怪道听着熟悉,早听说阿姐与姐夫不合,不想竟然荒唐至此!   此时泼水的人竟然缓慢停下,通往小院的月华门处渐渐让出一条道路来,卞五郎眼睛一闪,看见一个仅着中衣的男子,神情狼狈的抱着一个妇人出来。那妇人,披头散发,叫人看不见头脸。卞五郎却清楚,那自然是他的阿姐,曾经卞家嫁不出去的“老”娘子!   院中充斥着可疑的窃窃私语,火光映得那些人的眼睛鬼鬼祟祟,一副想看又极力遮掩的模样。   “快灭火,愣着作甚!灭了火,账房这里支钱!”   张炳才咆哮着。   卞五郎摇了摇头,记起他带来的姐儿,便回头去寻。   那火势不大不小,忙乎了大半夜,火已尽灭。邻舍们笑嘻嘻的讨了钱,嘀嘀咕咕地回去了。次日,清平城中俱晓,张家的媳妇。卞大娘子偷人了!   偷人一事,张家人知晓倒无事,卞氏只当他们家欠自己的,气气张家人也好。但全城人知晓,那又是另一回事。非但那几个婢女脸上不自在,那薄薄的围墙,似乎也遮挡不了外头的流言蜚语。更有小娃编了甚龌蹉曲子,在外头嬉戏游唱。   卞氏便似做了一个梦,未嫁时的自己,虽霸道些。循规蹈矩那是不差的。谁料好不容易嫁了人。居然落到如此地步!   她浑身发冷。抖索了一阵,对那婢女道:“去,叫上回那个牙侩来,便说我要卖磨坊。五千贯,今日便卖。”   重阳节次日,晕晕沉沉的卞五郎醒来,原待无论如何,也要辞了张炳才的盛情回临安去了。虽说此处吃好玩好,但日日听张炳才诉苦可不是那么好受的。自己那个阿姐,却是不好相与的。自己去劝,反被她骂了个狗血淋头。哼!   卞五郎有一口每一口的舀着清粥喝,一早上不见人的张炳才踉踉跄跄进来。失魂落魄道:“五郎,你阿姐走了!”   卞氏走了,带走了所有细软,便是搬不动的重物,也已去了大半。想来是卖了。所有田契屋契,一律不见。屋中只余了几件半旧衣裳,那两个婢女也不见踪影。只有随嫁过来的几个婆子,哭哭啼啼的守在房中。   ……   容娘心中有些不安,她不知晓高九郎在从中做了何事,做到何种地步,如此行事,她隐隐觉着有些不妥,却又说不出为什么。若是那卞氏自寻其苦,便也罢了。   “娇儿姐如何?”   八斤沉了脸道:“被那毒妇饿的奄奄一息,晕死过去。张府人说是身上没得一块好肉。郎中说,看喂几贴药如何?若醒来,自然有望,不然,只怕不好……。”   容娘的心猛然坠了下去,为苦命的娇儿心疼不已。可是此时,她却又帮不上忙,只能等着她快快醒来。   容娘心中存了事,便有些精神不济。早上服侍徐夫人时,恍惚间直将篦子往那鬟上插,徐夫人看见,便笑她:“你如今便粗心吧,待你成了亲,莫出我的丑,说我没有教好你。”   容娘听见,嗔怪地唤了一声娘。玉娘在一旁挤眉弄眼,打趣道:“倒是不用改口了,娘倒好,省了改口费。”   容娘待要计较,徐夫人拉了她与玉娘的手,道:“莫贫嘴,去婆婆那屋吧,也该用早饭了。”   几人踏进老夫人的屋子,不由一愣。屋中人甚多,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。   老夫人脸色阴郁地坐在榻上,她见徐夫人几个进来,脸上更是一沉,喝道:“容娘,你做了甚么好事?”   容娘心中一震,心道,莫非九郎有些不妥?然她并不知晓九郎如何行事,也不知晓老夫人为何如此。旁边进之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,难道叔父又告了甚状?   徐夫人握着容娘的手一紧,陪笑道:“娘,有甚事你与媳妇说。媳妇做得不好,娘尽管骂。”   老夫人生气之时,眼神却是阴鸷的,让人心中寒津津的。   “玉娘退下。”   老夫人冲玉娘喝道。玉娘有些不安,徐夫人轻声要她回去了。   容娘想了一想,先福了一福,才道:“婆婆息怒。不知婆婆可是为的磨坊一事?张家虽可恶,然磨坊原是容娘的主意,不过是钱财不凑手,方才由高家九郎得了先机。不想转来转去,张家得了手,又要卖掉。容娘斗胆,自作主张,将磨坊买下。如此大事,未及告知长辈,是容娘托大了。”   徐夫人听见,不由叹道:“你呀,胆子也忒大了些!如此大的买卖……!”   “嘭!”   老夫人大手拍在榻上的矮几上,显然怒及,胸口也起伏得厉害。她的脸色铁青,一时方喘过气来,道:“真娘,你可知,与卞氏有私的那人是谁?” ☆、第一百三十章 徐家四爷?   徐夫人一愣,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一个人来。   老夫人恨恨道:“是那贱人生的种,徐显之。”   刹那间,老夫人脸上现出既痛苦又狠厉的神色来,她闭了闭眼睛,嘲笑道:“她也有今日!当年……,当年,哼!你阿爹宠得他们母子俩翻了天,但凡好的,稀罕的,都往那院中送!如今,她也有今日!瞧瞧,哈,养的好儿!”   老夫人笑的惨淡,睛里却渐渐的润出泪水来,漫过保养得宜的脸颊,弥漫出一种近乎悲恸欲绝的氛围。   “娘!”徐夫人忙近了塌,帮老夫人试了泪,用手搂了老夫人,不断安抚。于氏也跟了上来,端茶倒水,好言安慰。   容娘听到此处,心中也是大惊。若果如此,岂非……?   进之却嘲弄道:“果然不是一家人,不进一家门!四弟许久未见,如今出现,就帮了咱家,得了一个大磨坊!娘,你何必哭,这是好事啊!”   容娘待言,老夫人一口浓痰啐出来,骂道:“甚么好事?勾搭良家妇女,骗取钱财,将徐家的脸面丢尽的下流胚子!跟那贱人一般下作!容娘,你瞧着吧,你自认聪明,贪了好大的磨坊,不知叫世人如何看低咱家哩!你……,你叫家中几个郎君如何出去见人啊!”   老夫人气得胸口起伏急促,说到后头,却又伤心不已,嚎啕大哭起来。   进之那几个小妇均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,不敢声张。   徐夫人有心叫容娘回避,她使了个眼色过来。谁料容娘反进了几步,跪在地上,道:“婆婆,是容娘做错,请婆婆保重身子,慢慢责备容娘不迟。”   老夫人与进之同时冷哼一声,进之一副瞧热闹的模样,老夫人却偏过头去不理。   “但容娘恳请婆婆告知此人身份。若与咱家有干系,须得早做准备。不然任由他人宰割,可对六哥朝中不利。”   老夫人顿了顿,转过头看了容娘一眼,瞧着她恭恭敬敬的模样,神色及其复杂。   “得,叔父告与你!那徐显之可是咱家的宝,你阿爷的小四郎,你们的四叔!呵,四郎可是玉树临风、倜傥风流之人啊。那卞氏如此丑陋。他也下得了……!”   “小叔!”   “三郎!”   “官人!”   老夫人与徐夫人、于氏同时喝道。徐进之悻悻的住了口。懒懒道:“娘,我可是送了信哈。若卞家或张家告上衙门,说咱家合伙构陷那丑妇,谋财谋色。可不关我的事。那卞氏的伯父,可是朝中的正奉大夫啊!三郎无能,帮不上甚么忙,先走了。”   说罢,进之扬长而去。那三个小妇思忖此事事关老夫人脸面,不好立在跟前,便远远的告退离去。   容娘听了徐进之之语,便急欲出去了解详细,壮了胆子道:“婆婆。事已至此,容娘无话可说。只是须得派人查探一番,已做弥补。请婆婆谅解,容娘暂且告退。”   老夫人以手扶额,并不打理。徐夫人悄悄的罢了罢手。示意容娘出去。   容娘出得门来,命小环速去寻二郎及两位管事,又叫人去传八斤。她自己则直奔理事的側厅,等候几人到来。   二郎便在外院与卢管事记账,很快到来。   容娘也不迂回,直问道:“卢管事,四叔是何许人也,如今又在何方?”   卢管事并不惊讶,想来已听到传言。但到底是主家私事,他有些犹豫。   二郎却道:“四叔人很好,温文尔雅,书读得极好,小时也带我们玩过。当年南下,却不知小婆婆与四叔逃往何处了?”   容娘听到守惟之语,与老夫人迥异,不由奇怪。她知晓守惟为人,最是诚挚,言语实诚,又不比卢管事有诸多顾忌,便详详细细的问明了那未见面的四叔情况。   然一听之下,容娘越发不解,她皱了眉头问道:“既如此,四叔怎会行此……龌龊之事?”   守惟不满容娘一个闺中女子谈及此等肮脏事体,但他也知晓此事非同小可,只得闷闷答道:“此事可疑,四叔绝不至行此等秽事。且那卞氏何等人也,怎能配得上四叔!”   卢管事亦点头称是。   然徐显之未在眼前,不好问得。容娘心中纳闷,外头八斤一路跑来。容娘忙问道:“磨坊的交易,九郎到底如何施为,可有甚不妥?”   八斤长大了嘴巴,呆愣了一时,结结巴巴道:“小娘子,九郎……九郎的心思,如何猜的透?”   “那传闻中的“徐显之”,你可曾见过?”卢管事问道。他也是存了万一之想,八斤便如一只城中的小老鼠一般,每个角落都钻进去过。   八斤试了试额际的汗水,回道:“不曾。这些日子来往的人甚多,街上随便扔块石头,十之四五是新进之人。小的认不齐全。”   几人深为遗憾,八斤眼睛骨碌转动了一回,呐呐道:“那卞氏留了几个婆子在张家,不如……。”   容娘忙道:“你有法子,便去想,只莫惊动人。不过,你先跑一趟高九郎处……。”   “九郎去了临安。”   容娘颓然,道:“你先去吧。”   卢管事见容娘着急,便安慰她,说城中之人无人知晓府中另有个四爷,料来无妨。   容娘苦笑道:“清平无人知晓,莫非临安便无人知晓了么?”   卢管事哑然。当日的老节度使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,大郎之事朝野尽知,若有心打听,自然不难。何况,那卞氏伯父位居正四品,人脉广阔,比起如今的徐府,却是权大气粗啊!   守惟一直坚持,此等丑事,卞家定不愿张扬,故此不必担心。再者,那人绝非他的小叔,他可担保。   容娘笑了一笑,便请守惟跑一趟回头沟,将大郎接回来。守惟答应。忙忙去了。   容娘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,在房中不停兜转。此事若拒不承认,也容易,但徐府的名声却废了。人家可不管你到底有没有什么徐显之!若想保得名声在,那人便不能是徐显之?   容娘深吸了一口气,匆匆写了一封信,叫小环送去外面驿站,此去临安,半日即可抵达。若顺利的话,高九郎明日便可回信。也只有如此了。   容娘小心翼翼的去侍奉老夫人用午饭。老夫人却躺在榻上。一脸不愉。所喜惠娘在侧。老夫人不好怎么在外人面前做脸色,只得勉强起来用了半碗粥。惠娘使了个眼色,容娘会意,悄悄出来。   小环劝容娘随便用些饭。容娘心事重重,怎用的下?她闷闷来到书房,想着待会大哥回来,必定先来诘问。不如在此等了,免得来回耽搁。   容娘胡乱想了些事体,似乎没有多久,门外却想起了大郎沉稳的脚步声,并未急促。容娘心中稍安,站起相迎。   大郎进来。瞥了容娘一眼,自去坐下,方道:“你有何想法?”   容娘瞧大郎神色,二郎定然已告知。她也不隐瞒,直言道:“此事关键。在那人是否为四叔?若不是,咱们也需将那人找出来,已防备张家或卞家来找麻烦。若如二哥所说,那人……”   “二郎为人公正。”   容娘的话被大郎打断,她却没有一丝不快,反十分高兴:“果真?如此,便请白甲大哥去找到那二人……”   “为何要去寻?”大郎放松了肩背,懒懒的靠到椅背上。   容娘讶异,不知大哥何意,她猜测道:“难道,要等那两家告了,再去寻么?”   “蠢!”大郎瞥她一眼,继而将眼睛闭上假寐。   容娘大怒,咬牙恨恨道:“容娘听大哥高见!”   “我饿了,叫人送吃食过来。白甲与二郎在外院,另叫人送过去。”大郎身子一动不动,不再说话。   容娘无奈,只得吩咐小环去预备。小环却趁势将容娘的那一份也端了来,使了眼色叫容娘趁便吃些。   大郎持箸,吃了几筷方道:“坐下吃饭。”   容娘闷闷坐了,陪着扒了半碗饭。她心中急欲听大郎说个明白,眼巴巴的瞅着大郎用毕,忙斟上茶,搁在大郎面前。   大郎抬眼,终于开口:“只需寻到四叔便可。”   容娘大悟,继而疑道:“这么多年不曾有任何消息,一时之间如何去寻?”   大郎却问:“此事不必你管。我只问你,为何那般鲁莽买下磨坊,你为何肯与那卞氏交易?”   大郎的眼睛静静的看过来,那里面便似无穷无尽的漩涡。容娘瞧见了一个小小的自己,呐呐言道:“我要救娇儿姐。”   大郎皱了皱眉,仍等着容娘的后话。   容娘有些忐忑,将前后事宜交代清楚。   大郎淡淡道:“她是你救命恩人,你救她一回也未为不可。只是,人得有自救之心。她若无心脱离张家,早晚再有它祸,你待如何?”   容娘欲言,大郎却不许她说话,又道:“再者,你可知此回,你犯的最大错处是甚么?”   容娘慢慢的低下头去,轻声道:“未能思想周全,全然听别人所说。”这个别人,自然是指高九郎了。不知临安的高九郎作何感想?   “嗯,也不算太傻。”大郎有些漫不经心。   容娘想起一桩事,也无暇计较大郎骂她,不安道:“大哥,此事可会影响你的谋划?”   大郎侧目,眼中有些光华闪过,嘴角微弯,问道:“甚么谋划?”   容娘抿了抿嘴,道:“大哥,不是……想回军中么?”   大郎定定的瞧了她一时,忐忑不安的小娘子,原来是担心他!他心中渐软,伸手抚了抚容娘的发,道:“嗯,自然是想的。” ☆、第一百三十一章 交心   对于大郎偶尔的碰触,容娘还是不甚习惯。所幸没有更亲密的……!容娘的脸烫的更厉害,简直无地可容。她偏了头,反手将大郎的手拨掉。   “去磨墨!”   大郎收回手,吩咐道。那声音,比往常有些不同,带了一丝暗哑。   容娘也不敢抬头,近了书案,换了养砚的清水,再以小壶滴了几滴在砚面,素手捏墨,蘸水,轻轻研磨。手里有样物事,容娘飘忽的心渐渐沉静下来。   大郎从身后绕过,浓烈的男子气息让容娘身子一僵,手上下力不匀,墨碇差些滑出砚台。她顿了一顿,稳了心,方重新研磨。   大郎铺好宣纸,执了笔,想了一时,方蘸墨书写。容娘悄悄的抬眼去看,但见大郎下笔沉着,虽不快,但毫无停顿,显然思绪并无阻滞。   容娘觑了一眼,手下不停,忍不住再觑一眼。她的眼珠子只跟着大郎的笔锋走,写些甚么,竟然全未往心里去。她的心思,全在大郎的书法上头。   容娘见过两回大郎的笔迹,所书之字皆铁画银钩,大气磅礴,锋芒处不加掩饰。如今,虽笔力依旧遒劲,却稍稍敛了那份张扬的气势,字体变得更加雄浑,竟显出几分朴拙之气来!   何种变故,方能将一个人的字变得如此迥异?这岁月,这时局,是如何残酷,将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军,困进有志不能酬、丹心不得偿的境地?   容娘的眼前浮现各种各样的大郎,端午归来的大哥,英姿勃发;富阳街头的大哥,岳峙渊渟;被黜在家的大哥,杜大将军离去,又逢嫂嫂病故,邋遢暴戾;草庙镇遇敌,却是差些命归黄泉!   容娘心中一伤,眼里酸意顿起。忙垂下头去。   大郎是何等警觉之人,早就觉着身边容娘不对,直至此时容娘手下动作停下,他方偏头来瞧。那小娘子却垂了脑袋,十分伤心的模样。   大郎诧异,问道:“怎了?”   小娘子的脑袋摇摇头,却并不抬起来。   大郎瞧瞧案上未完的书信,竟有了一丝丝犹疑。他向来不喜拖沓,更不喜中途停顿。此时,他却不由自主的将笔放下。握了容娘肩头。道:“做此模样作甚。有话便说。”   明明是安抚的话语,到了他的嘴里头便带了一丝压制。容娘已然习惯,肩头的手厚实、温暖。容娘心里头模模糊糊的,两只手却已伸出去。抱住那个伟岸的身子,将头埋在他的怀里。   大郎顿时僵住,须臾,他拢了手臂,将柔软的身子环住。他的心里温温软软,不用去猜,他似乎能感知到怀里的小娘子,定是因了他而伤怀!为了什么,他并不清楚。但汲汲忙碌的世间。有这样的一个人关心、牵挂,甚或体察他的心意,是如此美好,美好得他不愿放开!   这是一种极易让人沉溺的感觉!   “大哥,若是回不了军中呢?”   怀里的小娘子闷闷问道。   大郎低头。闻了闻青丝上淡淡的香味,笑道:“但凭心耳!”   容娘再度酸涩,虽大哥如此强大,但她的心里竟然有了心疼之意。心疼他的苦楚,心疼他的劳顿,心疼他的失意……!容娘往他怀里蹭了蹭,满鼻满腔他的味道。   大郎心底长叹,大手扣了容娘的脑袋,将她贴近自己的胸膛。满怀的感触,不待说,也不消说。他知道,容娘能懂他,虽然奇妙,他却未曾有过一丝怀疑。所幸,她仍然是他的!   他轻吻了吻小娘子的青丝,道:“你既知我意,从此行事便稳妥些,莫出变故。”   容娘知晓他的意思,挠了挠大郎的背心,表示知晓。   大郎闷笑,将她放开,道:“我须将信写完。”   他的眼睛里满是笑意,脸上是轻松的、明朗的、欢喜的!容娘低了头,红了脸,转身去磨墨。   此时,她方将那字看入心去。一看之下,她倒大吃一惊,也不好在此打扰大郎下笔,只捺着性子看下去。   大郎不停不歇,一气写了三封信,分别给六郎、东楼、另有容娘不识的陌生人。   容娘诧异,待大郎停了笔,方不解地问道:“如此可行?”   谋划于事之未出,如此,太出乎她的意料了。若事情不按预料而行,又待如何?   守中一笑,将先前字迹已干的信纸装入信封,道:“不如何。左右四叔是要寻的。如今既然有了踪迹可觅,旁事不过顺带罢了。”   容娘不可思议地看向守中,若说以往她自认有七八分了解大哥,如今却只有五六分了。那五六分里头,尚有些犹疑。委实是,此人突然出现的城府,让她深深质疑自己前头对他的认识。   大郎干净利落将信封好,不经意见了容娘的神色,不由怒道:“甚么眼神,疑心甚么?”   容娘咋舌,不满地扬眉,转身离去。   大郎愣怔,继而缓缓展开一个微笑。如此感觉,委实好,甚好!   大郎将信交与四喜,嘱他立即送出去,自己却往老夫人处而来。   老夫人屋子里头,却甚热闹。周老夫人那尖锐的声音,便是不用细听,也能听得清楚。   “我便说那是个狐媚子,早晚给徐家兜来大祸。阿姐只是不信,如今可不是落在我的话头上。幸亏淮南没娶他,阿姐家大业大,倒是不愁。我家小门小户,却是招不起!”   刺耳的话语,带了几分怨愤,几分幸灾乐祸,十分难听。   守中皱了皱眉,踏进屋去。   “姨婆,此事容娘虽不该擅自主张,实无大错。便是姻缘,老天爷自有主张。日后淮南自有好的,不用愁哩!”   徐夫人听不下去,软语劝慰。   周老夫人扁扁嘴,两眼斜乜,却瞥见守中进来,她忙收了口风,安稳坐下。   老夫人正待说徐夫人,见大郎进来,便转了方向,对守中道:“大郎,你赶回来了。正好,容娘惹得大祸,你瞧如何才好?”   守中冲几位夫人行了礼,方回道:“此事事出突然,纵是容娘不买磨坊,亦无法避免。但有了四叔的些许踪迹,反倒是好事。孙儿意欲寻了四叔回来,以告阿爷。”   守中此言一出,老夫人听了,顿时忘了容娘,只记得那母子了。   “好哇,大郎,当日我为了那贱人母子吃的苦处,你都不记得了。你若寻那贱人母子归来,我便离去,死也不与他们一处!”   老夫人气呼呼地转过脸去,不瞧守中。   周老夫人亦在旁帮腔,数落那未曾露面的“贱人母子”。徐夫人朝守中无可奈何的看了一眼,双手一摊,无能为力。   守中也不着急,寻了椅子坐下,方道:“婆婆,你如何便如小儿一般任性。当日之事,孙儿不好说。但如今,婆婆有一大家子人孝敬,谁人能比?守中欲寻四叔,一为解了如今的难处;二来,阿爷那里,也好有个交代。至于四叔与小婆婆,想来不欲归来,婆婆放心便是。”   一番话说得老夫人心中稍安,她撇嘴道:“我如何任性了,当日可是任性也无人理睬!”   周老夫人啧舌,徐夫人掩嘴一笑,守中心知此关过了,也笑了一笑。   “你去寻便寻,不许接了家来。接了家来,也只许在你阿爷牌位前磕几个头,旁的一概不准。那贱人,不许进家门。”   “另外,容娘竟然如此轻浮,此等污秽之财,岂能贪得?可见,她的性子也不是个好的。虽说与你为妻,到底为定下来……。”   老夫人喋喋不休,不妨守中插嘴道:“婆婆,我会娶她!”   老夫人倒抽一口气,眼珠子瞪了过来,便欲发火。   周老夫人努嘴道:“阿姐好福气,等着享福罢了。我倒是瞧着那惠娘老实,不如给我家淮南定下也不错。”   老夫人怒道:“那惠娘是她哥哥交与大郎的,怎能给淮南?我瞧着她入眼,年纪又大些,正好给大郎为妇。大郎,你若坚娶容娘也无妨,但惠娘你需纳了。”   徐夫人大惊,忙道:“如何使得,容娘未娶,便提纳妇……,这……?”   守中沉了脸色,先朝周老夫人道:“姨婆,淮南年底,想来可以归家。”   他眼中警示意味明显,周老夫人一怔,晓得大郎的意思,忙住了嘴,不敢再塞话。   守中又朝老夫人道:“婆婆,你素懂孙儿,何必勉强于我?还劳婆婆与娘多多教导容娘,家中无需我操心,便是两位长辈疼惜我。”   老夫人与徐夫人瞧着守中,晓得他的言下之意,心中俱是一酸。大郎于报国之心上,与他阿爷、阿爹确是同出一辙。然那二人,却已远去。老夫人湿了眼睛,几欲劝阻。大郎为人,她心中清楚,故此她从来不劝。   徐夫人勉强笑道:“你但放心,容娘还小。待她大些,自然便稳重了。再说,婆婆厉害着呢,自然帮你把媳妇调教出来。”   老夫人冷哼一声,算是答应了。   容娘这边听见,心里头又酸又甜,竟然怔住了。靖哥儿喊了她几声,也没有听见。   小环听了,倒是喜滋滋的。她长舒了一口气,道:“如今好了,我就怕生甚么岔子。如今大郎靠得住,小娘子,你等着做新妇吧!” ☆、第一百三十二章 交易   卞氏的三个婆子被关在张家的牲畜棚子里,正是关押娇儿的所在。张炳才恨她们往日目中无人、为虎作伥,折腾的娇儿半生不死,便依样押了她三人,喂她们吃了一回驴粪,直将那几个吃香喝辣的婆子灌得翻江倒海,呕吐不止。只卞家尚未来人,不好将各种手段回敬。   这日晚间,臭哄哄的牲畜棚子里忽地飘进一股异香。本就饿得饥肠辘辘的婆子们糊里糊涂的吸了几口,便昏睡过去。一道黑影掠进,他停了一停,借着微弱的天光扫了扫几个身形,提了最瘦的婆子,悄无声息地离去。门口张家的守卫留着涎水打着呼噜,便是后院的角门也已洞开等待。那人一路无阻,提了婆子穿街过巷而去。   次日清晨,张家人发现少了一个婆子,吵吵嚷嚷间,他们找到了地上断裂的绳索,认定那婆子是畏罪逃跑。毕竟,主人偷人,若卞家知晓,对她们亦无半分好处。   果然,卞家的人即刻便到。此次来的却是卞家的二郎,卞氏嫡亲的胞弟!张炳才哭丧着脸接待了小舅子,只说卞氏之事须得问她几个婆子,自己却是一直未得卞氏的青眼的。那卞二郎也不计较,更不曾问他任何话语,直往几个婆子处来。剩余的两个婆子见了二郎倒也罢了,偏偏后头的几个汉子,却是让人见而生畏。两个婆子相互看了一眼,面露恐色……。   两浙东路往南,距清平百里之遥的一个小镇,因临海边,盛产食盐,有闻名的双穗盐场。虽朝廷禁私盐,但哪个百姓家里眼瞅着金子不知去捞?盐场邻近的百姓家家户户善制私盐,虽是脑袋挂在裤裆上的营生。做得惯了,却也户户积了余钱,甚是富足。   一户小院里。传来骂责之声,大意是只知吃饭。手脚却不勤快之类。那婆子大约是在骂媳妇,甚么污秽的话语只凭骂得出口。那媳妇也不示弱,尖锐的嗓子,回起嘴来又快又麻利,胜出婆子许多。须臾,那婆子便声嘶力竭。   村里妇人们默契地相视一笑,耳朵便竖起来。准备听热闹。果然,那院子里传来挨打的尖叫声,顶撞的痛骂声,甚至梗了脖子嚷打:“老不死的。你今日要打,便将我打死了,免得在你家吃糠咽菜,吊着一口气!不然,若留我一条命在。我兄弟寻来,端了你家的破屋子,砍了你儿子的脑袋!你这个老虔婆,却要割七七四十九刀,叫你求生不得。求死不能!连那个杀千刀的,也叫他不得好死!哈哈哈……哈……呜……呜呜……!”   眼尖的妇人见进村的路上来了生人,俱惊疑的打量了一眼,各自回屋。唯独那挨打的妇人处,婆子噼里啪啦的抽打声,妇人呜呜咽咽的哭闹声,格外打眼。   小院的门不过虚掩,轻轻一推,门便开了。   院内,一个吊眉吊眼的婆子,怒气冲冲,正执了拇指粗细的棍子抽打着面前的妇人。那妇人,身子被绑在树上,不能动弹。只能将脸扭来扭去,避开那婆子呼呼作响的棍子。她的身上衣裳丝丝缕缕,几不能遮羞;嘴里、脸上却黑乎乎的,不知被那婆子塞了甚么脏物,兀自淌着污水。   两人见了院外来人,神色各异地看了过来。   那妇人,尖脸猴腮,正是卞氏。   ……   距双穗盐场两日路程的永嘉县,城中艳名最响的红杏楼,二楼上,最红的姐儿丽娘的屋子里,新晋豪贵“徐显之”抱着又香又软的丽娘,啃着咬着,捏着揉着,恨不得化了一滩水儿,融做一处。   新贵“徐显之”偷了空喘着气儿道:“我的乖乖,可憋死大爷了!那臭娘们儿,骨头硌死人,丑的……呃……爷险些……抖不起来,啊……!”   正如鱼得水间,门外头妈妈扣了几下,赔笑唤道:“官人,有人找哩!”   ……   这几日,老夫人对容娘不理不睬,却与惠娘相处甚欢。任凭甚么,只需惠娘说一声,甚么簪子适宜,哪日便带上那支簪子;惠娘说秋日干燥,须得吃些梨子甜汤润润肺,老夫人便嘱咐厨房另煮甜汤,要婢女将容娘奉上的香薷饮倾倒至外头的水沟里;老夫人喜惠娘的手艺,连连夸赞她做的抹额。又说家中只有玉娘会些女工,却不甚精,连守中过寿辰的新衣也无人打理。   惠娘听了不免一羞,只垂首不语。   老夫人拉了她的手笑道:“惠娘,我这孙儿太孤苦,我老了,他娘身子又不好。今日我便厚颜,求你替我缝一身衣裳。若你不得闲,那也便罢了。“   此话却是留了个尾头,只等惠娘来接。   惠娘接也不是,不接也不是。她心底直如热锅中的滚水一般滚来滚去,连手脚都是烫的,终于她轻声道:“惠娘钦佩将军大义,一片丹心报国。——便当为哥哥做衣裳一般便是了。”   老夫人大喜,握了惠娘的手连连拍了几下,甚是满意。   容娘却是忙得很,昌明要成亲,庄上的房子要休憩布置一番;城北的房廊虽多数卖出,另余有几户,却是留了要赁出去的。不想这日那卖粮种的成忠又寻了回来,说是托徐府的福,稻种卖尽。如今却是看中了清平县这块地方,欲在此赁了房廊做些买卖。   容娘亦觉得此人甚为勤快,做事有些心机,却不失诚恳。于是她便告了二郎,叫他赁了一处好当街廊房与他。   然账目滚滚而来,实是难以清算。况磨坊之事,她亦不甚清楚,索性全副托与二郎。她晓得元娘为人,定会从中指点,必不会有甚不妥。   但眼前之事,却只能亲力亲为。   容娘瞧了瞧铺在桌上的布料,石青色团花纹暗纹,不甚花哨,也不素淡,与大郎十分相合。可是,明日便是大哥的寿辰!   她叹了口气,道:“当真不能去外头买一件替代么?做工比我的要精致不知多少,便当是我做的不就成了么?”   容娘腰酸背痛,手上还有一本帐要对,下午庄子上的邱庄头例行是来说些事的。要做这衣裳,却要晚上待靖哥儿睡着了!   小环将针线篮重重的顿在桌上,咬牙恨恨道:“不成!那惠娘的衣裳眼看就可得了,难不成小娘子叫大郎明日穿她做的衣裳么?若是她日后真个做了大郎的小妇,岂非小娘子一开始便被她压制了去,岂有此理!老夫人也忒……!”   容娘白了她一眼,心中虽然膈应,却实不愿堵这一口气。   “小娘子,世事无常,你不争口气,小心他日惠娘抢了你的正头娘子去!”   小环冷笑着道。   容娘眼睛一瞪,怒道:“岂有此理!”   开工,做衣裳!   一应账本事务,尽皆放下,两人头碰头,裁剪缝衣,忙得废寝忘食。   偏偏下午大郎使人唤容娘过去。容娘十分欢喜,放了针线,欢快地对小环道:“你接着坐会儿,待会我回来,再接着做。”   小环楞眼,眼睁睁地看着容娘施施然去了。   大郎却有何事?   “当日,你告与我家中尚余三千七百贯,给了我一千贯,应余两千七百贯。何处搜来的五千贯买那磨坊?”   说此话时,大郎做在书案后,品着香茗,无所事事。   容娘心中一紧,心道:原来大哥等在此时,还道他忘了呢,恁地狡诈!   她偷偷地窥了一眼大郎,却见他垂眼,正瞧着案上甚么物事。容娘轻轻地吐了一口气,道:“先有卖粮的收入忘记算进去了。再有,高九郎借的一千贯还回来,也忘记……。”   大郎抬眼,眼中深幽,不可见底。   容娘垂头,道:“便是如此。”   “你早就做好了买磨坊的主意?故此便瞒了收入?”   大郎的话语声十分平常,似乎并非来追究的。容娘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回,道:“是。”   她心中总有些忐忑,觉着再瞒下去,恐被大哥揭穿,不如索性承认。   “可还有隐瞒?”   容娘心头急算,不由抬头问道:“大哥又缺钱了?家中只余两三百贯钱,却是要留做家用的。”   大郎瞧了瞧她,忽道:“与你做桩买卖,可行?”   容娘讶然,她想了想,问道:“大哥先说。”她的心里尚且留了一分警惕,总提防大郎要从手中要了钱去。她的磨坊,正要钱开支呢!   大郎搁了茶盅,下巴朝案上点了点,示意容娘去看。   容娘瞧他神色,不由好奇,便走近几步,往案上一瞧。   竟然是一张田契!   容娘心中一动,喜道:“是上回的赏赐么?”   大郎看她喜气洋洋的模样,遂微笑点头。   小娘子明亮的眼睛如水波荡漾,她欣喜道:“可好,我正愁家中良田少了呢!”说罢,两手便去拿那田契。   大郎抓了她的手,道:“慢些,这可是我的本钱!”   容娘羞涩,手急急的抽了回来,偏了头道:“甚么交易,大哥快说,不然我可去了。”   大郎不以为意,直言道:“两百亩田换两千贯钱!” ☆、第一百三十三章 吃醋?   守中瞧着眼前的小娘子,眉头微蹙,水盈盈的眸子里,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。那两片粉色的唇,张了张,又紧紧抿上,似乎十分不豫的模样。   守中忽然忆起不知何处的一只雀儿,粉粉嫩嫩的羽毛,扑闪扑闪,如一道璀璨的光芒!   守中垂下眼脸,问道:“如何?”   容娘正怔怔地看着大郎,他的眼中似有什么将她紧紧吸住,但他忽然垂了眼,这让容娘隐隐有些失望。   容娘打点精神,问道:“大哥又要钱做甚么?”   守中想了一想,将自己打算详详细细的告诉了她。   那几户农户的子女见山庄里日益兴旺,徐府的租子收的比别家的少,且耕牛随意使用,过年过节从不收佃户的任何孝敬,便是官府,也不敢随意来打扰。外头的庄子上却不好生活,各样税赋不说,主家不良,随意一句话便要搜刮去一两成的收成。因此,他们皆起了回来的心思。   守中虑及沟里的农户年迈,无人养老送终,伺候土地亦有些力不从心,遂答应他们回迁。但口子一开,回来的居然有十来户之多,沟里一百来亩田地却用不着这许多人,故此他要将回头沟后面的一大片山买下来,由着他们去开垦。   容娘听了,心里有一丝丝的别扭。如此模样的大哥,居然如一个村子里的地主一般,经营计量,实也太过……世俗了!大哥,便该是威风凛凛的将军啊!   容娘微微的垂了头,道:“大哥,往后这些事,便交与家中吧!你只管做你的事便是,不需费心。”   她的心中有些堵塞,既不愿他被世情的无奈催折了腰,也不愿意看到他重回战场。实是矛盾得很呢!   大郎攥了攥手,握惯了枪的手骨节异常粗大,稍一用力,便有些泛白。   “无事,我从未替娘分担过家事。如今闲着了。略做一做无妨。”   容娘蓦地瞪大了眼睛望着他。惊讶道:“大哥,如今可是我管着家事呢?再者,你略做一做。便做的是折本的买卖呀。两百亩良田换那一片山,划不来呢!”   娇娇嫩嫩的脸蛋上尽是十分认真的神色,连一丝脸面都不给他留!   守中哑口,刚毅的脸上现出难得的尴尬来。突如其来的主意,搞甚么交易,果然,这种事情,却不是他干的!   容娘咯咯的笑了起来,眼睛里闪烁着细碎闪亮的光芒。便如金子般的光线跌落进树林中的溪水,欢快地一路奔流。   “大哥,你可是想要将里头扩大,又不欲声张?”容娘比划着做了一个手势。   大郎赞许的一笑,背往后一靠,身子放松了下来。   容娘将那田契捏了。得意道:“大哥便交与我吧,我替你打理妥当。”   守中微微眯了眼,想了一想,点头。   这晚,容娘与小环做到半夜。方将大郎的衣裳缝制好。两人将衣裳抖了抖,查看一回,熬得通红的眼珠子疲意彰显,心里却是十分满意的。   “睡吧,大哥早起会练武,你交与大哥屋里的春桃便是,我要歇着了。”容娘打了一个哈欠,懒懒地倒在靖哥儿的身旁。   天刚露出鱼肚白,小环便轻轻地唤醒容娘。容娘睡眼惺忪,虽手脚俱软,仍拨开靖哥儿的手脚,挣扎着爬起来。穿衣、洗漱、梳妆,小环手脚甚轻,好不妨碍容娘头一点一点地恍惚。   厨房里宋婆子与卫大娘正在烧火准备早食。卫大娘见容娘进来,疼爱地瞧了她一眼,忙端了一盏茶过来。容娘接过,吃了一口,嬉笑着拉了拉卫大娘的衣襟。   和面、饧面、擀面、切面,这些活最需力气,自然宋婆子与卫大娘做了。锅里炖了老母鸡,火旺,锅盖被热气顶开,咕噜咕噜地冒着大大小小的泡儿,浓郁的鸡汤味充斥着小小的厨房。容娘叫小环退了几根柴火,减了火势,文火慢炖。   天色尚早,老夫人与夫人尚未早起,不急,熬得鸡汤出了黄油,浓浓的汤下面饼,最是入味。   面切成一窝丝,滚水里烫了,稍微煮一煮,捞出,置于鸡汤内。撕烂的鸡肉,用酱拌了,置于顶上,撒上葱花,浇上几滴香油,是徐府人最喜的早食。今日大郎寿辰,亦可充寿面。   凉拌的豆黄,辣油拌的糟菜,嫩黄的蒸蛋,清炒的枸杞芽儿,火腿蒸了干笋,腌制的甘露子……,林林总总,摆了一案。   卫大娘推了容娘一把,道:“够了,去换衣裳吧。”卫大娘朝前院努努嘴,眼中含了打趣的笑意。   容娘嗔怪,羞红了脸去了。   穿戴一新,容娘照了照镜子,觉着无甚不妥,方往前院老夫人处去。拐角的小门处,对面大郎迎面而来,他瞧见容娘,脚步微微停了一停。容娘看见他,却是看向小环,眼里满是疑惑。   小环抽了一口气,看着大郎身上簇新的宝蓝色云纹团花锦衣,正是惠娘所制!她忙忙地朝容娘摇头,却见容娘面上生硬,冲大郎福了一福,扭头去了。   小环大惊,哪敢在老虎头上捋须,忙大大的行了一礼,将头垂得低低的,也不抬头,小跑着跟上容娘。   “回来!”大郎刚硬的声音响起。   容娘不欲理起,小环不敢造次,拼命拉住她不许前行。   大郎几个阔步过来,才刚练过武,脸上煞气明显。小环瑟瑟的往后退了好几步,不敢去触霉头。小娘子左右触惯了,自己去受着吧。   “一大早的,成甚么样子?”   身边的人才刚沐浴过,清爽的味道从各个方向涌入鼻息。容娘偏了头,赌气不理。   大郎可以指挥成千上万的军士,却拿这个小娘子毫无办法。当初月娘万分体贴,却是从不用他花一分心思去琢磨的。大郎皱了皱眉,再次问道:“为何如此?若不欲言,我也再不问起。”   冷冷的言语,将容娘熬夜缝衣、早起煮面的一片滚烫心意瞬间浇冷。   “无事,不问便不问。”   眼睛却湿润了,又不愿他瞧见,容娘拧腰,往一侧去了。   便是在老夫人处用饭,几位长辈笑着给大郎祝寿,容娘也只顾喂靖哥儿吃面,轮到自己时,低着头说了几句祝寿词,也便罢了。   大郎冷眼想看,心道,妇人果然麻烦!若是月娘,自不会与他添一丝麻烦的。毫无道理,全然不知所谓,骄纵蛮横……!   那张脸,却依旧娇美如昔,只是失了一分亲切,冷冷的如冰如霜!   惠娘款款而来,呈上了一对剑穗,大红的丝线参了金丝黑线,大气而精神。   “哥哥说将军英勇,正气不阿,他最是佩服。今日将军寿辰,惠娘与母亲对将军的恩情十分感激,结了一对穗子,不成敬意,望将军笑纳。”   惠娘落落大方,招来老夫人的连连赞许。大郎微微欠身,谢过,将穗子接下。   容娘舀了一勺汤,往靖哥儿的嘴里塞。靖哥儿茫然的张开嘴,里头是满嘴的面饼。   及至午时,快要开午饭之际,却又来了贵客。   赵东楼来了!   六郎携妻归来!   另有容娘不曾听过的客人,小环只说,大郎称呼他为卞副尉。   “莫非是那卞家的人么,来咱府里做甚么?不该去官府告咱们么?”   容娘瞪了她一眼,自去厨房安排席面。   郎君们的席面安排在外院,容娘瞧着弄好,便叫婆子们递出去,自己却回老夫人处侍候用饭。   老夫人处喜气洋洋,徐夫人也十分激动的模样。容娘诧异,玉娘朝她挤挤眼,悄声道:“六嫂有了。”   容娘了然,怪道邓氏脸色白里透红,十分丰润的模样。当初大嫂有靖哥儿兄妹时,也是如此哩!   想到大嫂,容娘心中暗沉下来。   邓氏眼角扫见,心里也沉了一沉,脸上却展开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,朝容娘道:“容娘,许久未见,可越发水灵了。”   ……   这一日过得很累,在家中也似在应酬一般,脸上的笑容似乎僵结了,两腮有些酸涩,真欲早早歇下。   容娘借口送靖哥儿回房沐浴,早早退了。靖哥儿碰着了水,却是十分兴奋,手舞足蹈,将水踢打得此处都是,连容娘身上也被打湿了。容娘却怔怔地看着靖哥儿胡闹,任由靖哥儿朝她嬉戏泼水。   小环进来,叹了一声,道:“大郎叫你去呢!说是卞家的事情,要与你说。”   容娘听到卞家的事情,眼里方有了一丝活动。她胡乱擦拭了一下,便去书房见大郎。   大郎见到她那个模样,不由又皱了皱眉。容娘只当未瞧见,直问道:“大哥叫我来何事,可是卞家今日来说了甚么?”   大郎定定地瞧着容娘,她脸上殊无笑意,便如一块冷冰冰的石头。   “你今日到底为了何事,做如此模样?哪有一丝女子的教养!”   “大哥唤我来,特意为了训斥我么?”容娘毫不退让,两只眼睛直直地看了回去。   大郎怒意顿起,欲斥却搜寻不到话语。如此境况,竟是他二十七年来从所未见!真是磨人! ☆、第一百三十四章 棋局   “你?——温良恭顺之德无一修得,骄纵的习气倒是上身了!如此,靖哥儿你也暂不用带了,仍交与娘管着……”   容娘鼻子一酸,转身便走。   大郎深吸了一口气,长久以来的冷静自持,惯于控制自己的怒火,却不能容忍别人的违逆。他的腿长,几个大步便将容娘捉住。   容娘将手一甩,又怎能甩脱如狼爪一般有力的大手!她扭了脸,不去瞧他。   大郎手下一用力,便将容娘轻松转过。一晃之间,那张小脸上似乎闪过甚么。   他一怔,手已伸了出去,将那张脸强制抬起,看到两行清泪。   “你……!做甚么,难看得紧!”   容娘欲挣脱,那只手硬如铁钳,将她扣得死紧。她最不喜被人制住,便如一只离了水的鱼,或者连鱼都不如,至少鱼尚能垂死一跳!   “你休管我,婆婆自会替你寻温良恭顺的人,你不必担心!”   嘴上强硬,却眼里亮光一闪,如珠子一般的泪水溢出眼眶,滑过粉颊,若一朵清晨露水打湿的花,直将人的心润得湿漉漉的,软绵绵的。   大郎心中一沉,大拇指刮过容娘的脸颊,将泪水拭去。   “说清楚,到底何事?”   昨日那般笑逐颜开的要替自己办事的人,今日忽地莫名其妙的变脸,如今又这么一番娇娇弱弱的模样,若说与他无关,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。   容娘将脸别过,脸上粗粝的摩擦让她有些心慌,袖口那宝蓝色却提醒自己。一番心意被人无视。   她知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,大哥是甚么样人自己清楚,他的心中向来不会装了这些细碎的事务,衣着更是不甚讲究。可是,心里总是梗着,酸酸的,想起婆婆所言,想起惠娘的贤淑。自己,也不知怎地便成了这副模样了。   更让她惊慌的是,如此琐事,竟然让她心潮涌动,大动干戈!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情愫,将她的心狠狠的搅得浑浊不堪。无法自抑。   容娘羞愧无比,咬了唇,红了脸。道:“无事,莫再问了。大哥若要说卞家的事,便说吧。不然,我要回房了。”   大郎瞧着她,眼中静默,似在打量。   身后的烛光将大郎的影子拉得长长的,又长又瘦。她忽地想起归途中夜宿小庙的那个晚上,想起了草庙镇,想起了他的孤单、沉寂……!   “六郎!”   外头小环的声音突兀想起,脆生生的。蓦地将容娘惊醒。她抬眼,急匆匆道:“我先回了。”   大郎的眼睛里有什么一闪而过。脸上有些紧绷,似乎蒙了一层薄薄的寒霜。容娘无从计较,但肩膀上大郎的手紧了一紧,只听他淡淡道:“说!”   容娘瞠目结舌,外头六郎的脚步声渐近,若是被他瞧见……!容娘恼怒。压低了声音道:“你穿的是惠娘做的衣裳,你还收了她做的穗子,婆婆中意的是她!她贤惠,温良恭顺,针线极好,又会哄人,你,——放手!”   容娘怒目而视,那双狭目幽深漆黑,似乎有些甚么在消融,瞬间光泽流转,带了莫名的暖意。   大郎忽地一笑,捏了捏容娘的脸颊,哑声道:“过来。”   他刚转身,外头六郎便唤:“大哥!”   门“咯吱”一声,六郎的长腿已然跨入。   六郎进得屋来,看见两人神情,心中便沉了一沉。   容娘朝六郎福了一福,唤了一声“六哥”。   六郎应了,道:“我与大哥说些事,你先回去。”   容娘求之不得,正欲转身,大郎却道:“此事与你有关,你听着吧,免得日后再行差踏错。”   容娘心中不以为然,却好奇今日那卞家来人的事情,于是借机留了。   此事说来倒也不长。不过是那卞家本意收拾家丑,不料拖出一个“徐四爷”。卞朝奉留了心,欲借此机会,得些公事上的便利。便是舍了卞氏,也不过一个伤风败俗的妇人,无甚可惜。浑如切掉一根坏掉的指头罢了。   可惜卞朝奉有大义灭亲之心,运气却不甚光顾于他。那“徐四爷”竟然是个假的,真正的徐四爷竟然在临安!更令人切齿的是,徐家竟然找到了被卖掉的卞氏和一个婢女,并将她们大张旗鼓地送回了卞家,说甚么寻亲途中遇到,不忍弱质女流受骗,故而送回。   卞家不露声色地收了,又不能不表示感谢,故此才有了今日卞副尉上门之事。   大郎远未说的如此详细,他只粗粗说了几句,便道:“卞家之事已了,但张大郎却去衙门告了咱家!”   容娘讶道:“他凭甚么?怎的管事未曾告与我?”   大郎眼神一沉,道:“衙门将此事瞒下了,并未声张。张家说,高九郎与人合谋,骗了卞氏,将磨坊做半价卖了。你老实说,当初高九郎如何与你说的?”   六郎听了亦是眉头紧锁,紧紧地盯了容娘。   “他说,要救娇儿姐,便需买磨坊。其余事情,并未与我说起。”容娘心中有些忐忑,此时她也知,九郎必定行了一些不太光明之事。虽他的来信中叫自己放心,却丝毫不曾提起,到底他是如何买来卞氏的磨坊的。   当初若非自己心急,定然不会如此轻易听了他的话。卞氏已一万二千贯的价钱买了九郎的磨坊,却又以五千贯的低价卖出,此事,大不寻常!只能怪自己太过急躁了。   六郎听了容娘的话,便有一股心火冒起。适才那高九郎匆匆从临安赶来,在众人面前坦然承认自己的过失,说此事与容娘全然无关,不过是自己犯了商人的毛病,使了不堪的手段罢了。   他说与容娘无关,以他如此精明之人,又怎会行此费力不讨好、为他人做嫁衣之事?他的言语中几度为容娘辩护,看似不经意,却掩盖不了他的意图。哼,可笑他消息如此灵通之人,竟然不知容娘要嫁与大哥的事情!也是,家中尚未与两人议亲呢。   “大哥,九郎到底是如何行的事,有甚不妥么?”   容娘瞧了瞧大郎,忐忑问道。   “你无需问起,只需知晓高九郎此人狡诈,日后不得理起他便是。”   六郎恨恨插嘴道。   容娘看了一眼六郎,他的脸上十分不悦,莫非九郎所行之事,太过……。   容娘暗地里咋舌,高九郎之深,自己从来不敢窥探。经此一役,总算晓得他的厉害了。   “那张家之事……?”容娘试探着问道。   大郎瞧了她一眼,神色十分轻松,道:“他自己放的火。”   容娘微张了嘴,眼中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!   便是六郎,也不由得满脸惊疑。此事,大哥却未曾与他说。   “大哥,你如何知晓?”六郎问道。   容娘却微微一笑,晓得以白甲之能,竟然不难查出。   大郎粗粗的解释了一番,见容娘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,遂道:“你可知留你下来做甚?”   容娘杏眼微睁,摇了摇头道:“不知,要训我么?”   六郎看得呆了一呆,眼前的容娘竟然带了一丝的娇憨,却又全然不自知。那番模样对着大哥,竟似十分的放松自如。   大郎黑眸凝重,道:“小郡王以高九郎赤忱,以为知己,托他管理王府在临安的产业。”   容娘一怔,问道:“那又如何?”   大郎朝六郎点了点头。   六郎遂道:“济王府临安产业,牵涉甚广。酒库,茶店,盐务,甚至军中的供给,均有干系。高九郎乃心高之人,有了济王府的依靠,定可如鲲鹏展翅,大展宏图。”   容娘一震,心中不由急问,为何九郎知晓娇儿与自己的关系?自己被那张炳才掳走之事,并无他人知晓!为何他行了如此险要的一着棋,难道只为了帮自己,帮娇儿?   便是往日徐家遇难,九郎虽肯尽己之能帮助,也不至如此热忱?   他图甚么?图赵东楼?   容娘的心里蓦地浮起一个奇怪的念头。   ps:   抱歉,棋局没有写完,明晚加一千字。各位,晚安! ☆、第一百三十五章 曲折   高九郎是与众不同的那一类人。他知晓自己要甚么,表面上虚怀若谷、温润如玉,孜孜以求的反倒深埋心底,是一点儿也不会显露的。   因其如此,交往日深,愈是看不清其人,愈能感受到他内里的冷清。   这与徐守中全然迥异,徐守中是那种乍看之下冷硬如石,其实心中包裹着一团火的人!那种滚烫的赤子情怀,能融化周遭的人,叫人不由自主的相信、跟随、敬佩!   他如此用心地接近自己,又用心良苦的设了如此隐晦的局,不惜涂黑了脸给自己看,那便如了他的意又如何?   同是天涯沦落人!那样聪明的人,也有不能得之苦。他那份心机,当会知晓自己的利用价值。   上弦月,如一弯玉玦,剔透玲珑,镶嵌在深幽的天幕上。纵是繁星点点,也分担不了一丝它的寂寞!   陈泰朝郭淮使了个眼色,郭淮为难地皱了皱眉头,小郡王明显心情不好,此时去劝,岂非自讨苦吃?   他偷偷地瞄了瞄小郡王,屋内灯火亮堂,他却懒懒地靠在窗前的榻上,斜倚着靠枕,长腿屈起,手中执了酒盅,眼睛却望着窗外,一动不动。   官家常说,三郎仪表堂堂,乃临安首屈一指的风流人物。可是,如此风流人物,却在清平这个小城因了那个小娘子如此落寞!临安有的是大家闺秀,家里也有貌美妻妾,哪一个比不过那个小娘子?   郭淮心底抱怨着。正欲上前劝小郡王罢了酒,早些歇息,却见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长腿下榻,道:“取剑来!”   片云天共远,永夜月同孤。   朦胧夜色中,白衣胜雪的小郡王带了几分醉意,如同一条翩翩玉龙。手中长剑如白蛇吐信,挥舞之间挟带了雷霆之势,夺人魂魄;忽而俯仰折转,洒脱自如,如青松伟岸,剑锋凝住一片清辉!   东楼收了势,将剑抛给陈泰,吩咐打水沐浴,神色倒是如常了。郭淮觑了郡王脸色。小心翼翼问道:“三郎,可是明日一大早回临安?竞秀楼的明珠小娘子可与三郎约在明晚赏月呢?”   东楼蓦地停下脚步,目中寒光一闪。冷冷道:“你欲去?”   陈泰无奈地瞧着郭淮。到了清平提青楼里的姐儿,真是自作孽不可活!   郭淮忙低了头,战战兢兢道:“不敢。”   东楼提脚便走,却又停下,将腰间的一个物事摘了,砸向郭淮。方自走了。   郭淮许久不敢做声,听得脚步声远去了,方捡起一看,原来是一个香囊,正是那明珠小娘子所赠!哎。造孽了,自己一句话。明珠小娘子可是难见三郎了!三郎的心思越发难猜,明明在临安花前月下,惜玉怜香的,到了此处便全然变了一个人!   ……   景由心生。高雅之人见那世俗百态,必定嗤之以鼻,以为市侩低俗!达成心愿的高九郎坐在雅致的半闲居二楼临窗,外头是来来去去的人群,不过半年,城北之地已然炙手可热!   青楼画阁,绣戸珠帘。金翠耀目,罗绮飘香,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,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。好一番热闹景致!   九郎清俊的眸子里装了这熙熙攘攘世间万象,渐渐的有了一丝暖意,嘴角隐隐露出幽微的笑意。他自斟了一盅茶,微凉,清苦,令人清醒。   刘虞城轻轻进来,躬身道:“九郎,徐府似乎要将剩余的廊房卖尽,正在清算呢。”   九郎讶异,眉头微蹙,问道:“可知为何?”   刘虞城犹疑了一时,摇了摇头。   九郎沉思片刻,苦笑不语。这一着棋,成全了自己,却终究伤了人!从头至尾,自己算计的,便只有小郡王的情!对容娘的如斯深情,不能拥佳人在怀的遗憾与酸苦,因情而起的浓浓呵护之心,虽他不能懂,但却看明白了。   卞氏的淫荡城中皆知,他不过是推了一把。那假冒的“徐显之”真的胡孟良初来到清平,装模作样的在酒楼中花天酒地,唯其囊中羞涩,每每靠着花架子拢了未见过市面的乡下地主为其付酒钱。哼,他不过是些些漏了消息,那人果然循着那腥臭味去了。   便是临安那个真正的徐显之,胡孟良店铺一半的主人,他亦曾见过。样貌与七郎相似,神色却类六郎,他心中起了疑心,然此时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   自识得小郡王以来,他对自己虽每有打量,却拒之远之。虽身份殊异,自己个性的清冷,实是难以让人心生亲近之意。原本想借着容娘的婚事,与小郡王更近一层。不料向徐府提亲,却半途而废。后来,世事无常,已是没了机会。这是自己谋划最为失败的一次,   唯有此次,必得成功!   帮容娘救那李娇儿,诱使张炳才放一把火,暴露张氏私情,才能使得卞氏匆匆低价卖掉磨坊。如此,容娘才能筹措到足够的钱来买下磨坊,遭致日后受人诟病。又如此,他方能诚恳地致歉,隐隐透露自己对容娘的维护之情。   唯有那种似有似无的遗憾、情真意切的体贴呵护,或能激起小郡王心有戚戚!   是,他是个小人,卑鄙龌龊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!除了这一点心机,他不知道自己还有甚么长处。   美丽的花儿谁个不爱,但独立门户的自己,手无巨资,身无依靠,想要出人头地,何其难也!唯有如此,方能攀上济王家的权势,借人之力,好上青云!   容娘那般的小娘子,聪颖却不狡诈,通达却不世故,性善而坚,而贞,而韧!   这般的小娘子,他。怎敢痴望!   或许这一辈子,再无人如此信任于他,再无人……   九郎侧脸看向外头,小巷弄中不停涌出人来,寻工的,卖饴糖的,提壶卖茶的,摆小摊的。算命的,挑针线担儿的,提了竹篮卖花儿的,卖枣儿糕儿的……,无限的生机,皆从市井小民的营营役役中来!   刘虞城觑了觑九郎清俊的侧脸,疏远而冷淡。他默默哀叹一回,便去准备回临安的车驾。   ……   回到守中寿辰那晚,容娘回了房。却长坐不动。她的心中兀自回绕着大郎的话:“成人之美未尝不可,但若被人利用而不自知,则他日你仍会重蹈覆辙。”   容娘辗转反侧。不能入眠。   次日。她便着卢管事去清点廊房,意欲一举卖掉。卢管事虽有些惊讶,却也并无异议,他仍恪守徐家在旧都的理事法子,认为经商一途,有*份。   卢管事去城北兜转一圈归来。在大门口便被告知老夫人要他过去。他忙正衣冠敛形容,往老夫人处而来。   原来是进之缠着老夫人要一处廊房做用途,找了他来问话。其时一屋子人,不独进之,徐夫人容娘也在。   卢管事瞧着不对。容娘在此,大可直问便是。如何要自己特特地来回?思及进之为人,卢管事笑道:“所剩廊房不过四五,皆狭小逼仄,不堪大用。若三爷要,却要阔绰些方好。”   此话甚对进之心意,他连连点头。卢管事以为此话足以应付,不料进之却道:“小廊房倒也罢了,若有得三两个,也可作用。”言毕,他懒洋洋朝容娘道:“容娘,你可舍得把与叔父?”   容娘心道,把与你作甚,卖掉换酒喝?她知晓叔父今日必定得了婆婆的许可,不然大哥在家,他定不敢如此强要。   说曹操,曹操到。   大郎与六郎相继进来,众人各有一番动作,不提。   “叔父,按大哥吩咐,我已为叔父留了一处三进的房廊,这几日便可交与元娘。如今剩下的几处,容娘意欲卖掉,已做开销,望叔父见谅。”   容娘见大郎回来,心里松了一口气,索性一概托出,免得叔父日后再有甚么谋划。   众人讶异,连大郎也是初次听到,不免看了容娘两眼。   老夫人见状,便有些生气,道:“如今家中又不缺钱用,为何不留些基业,卖个精光作甚?没得一丝老成,全凭一时心气,如何顾得长久?”   六郎心焦,却不知底细,一时不好开口。旁边的大哥稳如泰山,并无为容娘开解之意。   容娘静静答道:“婆婆教诲得是。容娘便是看生意之事,因利而起的纠纷甚众。咱家六哥在朝中为官,七哥若得了功名,更需家中安静些才好。故此,容娘方才有此打算。至于钱之用处……。”   容娘朝大郎瞥了一眼,大郎瞧见,接过话头道:“是孙儿要钱用,婆婆可会责怪?”   老夫人听见,哪里还会责怪,板着的一张脸迅即松了开来,笑道:“大郎自有主见,婆婆怎会责怪!”   老夫人素重大郎,又心疼他遭际坎坷,此时大郎一开口,老夫人心中便是有万千不满,也烟消云散。   徐夫人见此事顺利解决,进之也不吭声了,吊着的一颗心方始放下,她微笑道:“你也该去看看你丈人了,昨日你寿辰,你丈人因病未能来,也叫人送了好些物事过来呢。伯文兄弟皆在外头,你勤快些去一去才好。”   大郎应了,当即回房换了衣裳,便去张教授家。   容娘见此事诸人都知晓了,再也无一丝担心,便叫两位管事齐心协力,将一桩事情办好。   你道何事?   原来廊房太小是真,但却余得两处地方,因与那张家的地块相隔,不好与自家的廊房连成一片,故而那两处地方便剩了下来。如今容娘却要趁了此契机,将廊房建好,索性卖掉,连家中剩余,凑齐两千贯与大郎。那两百亩良田,容娘却是舍不得卖了。   午后,靖哥儿小睡,惠娘过来与容娘说话,照旧手里头捏着针线,做个不停。小环喜气洋洋地奔了进来,禀道:“小娘子,大郎被起复了。”   容娘一惊而起,手中的茶盅掉在地上,咕噜噜打了个转儿。便是稳重的惠娘,也被自己的绣花针刺了一下,疼得她一激灵。   小环拉了容娘往外便走,边走边道:“是临安小郡王使了人来哩,消息定是准的。夫人已派人去请大郎去了,咱们快些去老夫人处吧。”   到了老夫人处时,容娘雀跃的心却有了些担心,为何两位夫人笑容有些勉强?   容娘悄悄地移至徐夫人身边,拉了拉徐夫人的手,满心的疑问要释。   徐夫人拍了拍她的手,脸上未见开颜,苦涩道:“承蒙圣恩,得了招讨副使一职。”   别的职务容娘不晓,招讨使容娘却是知晓的。草庙镇之行让容娘刻骨铭心,那袁大头之狠辣的神色,至今常在噩梦中见到。   招讨使,便是去讨伐叛逆者。至于副使,想来是品级上低了一级,差使大约便是如此吧。难怪两位夫人如此勉强,去征讨叛逆者,又是一桩险事啊!   容娘心中黯淡,反笑着安慰道:“婆婆,娘,大哥一心一意要回军中,如今如愿了,可该高兴着呢。再者,便是我们不愿,大哥也不会听我们的。不如让他放心去就职吧,可不知是去哪州哪府?”   老夫人听了,竟然点头称是,又道:“便是咱绍兴府,一日的路程,近着呢。再者绍兴府总比别处好些,叛逆之事不常有,便是有也成不了气候,大郎足可应付。”   徐夫人听了稍许宽慰。   守中却过了晚饭方才回来,回来之后便与两位夫人长谈,也不知说些甚么。容娘却不好去问得,只好打发小环去探个究竟。   小环一时回来,脸露不豫之色,却呐呐不肯言。容娘见状,便激她道:“无妨,你不肯说,我待会去问大哥便是。”   小环一急,便道:“你莫去,我说与你听罢了。——张教授,要将张四娘送与大郎做小妇!”   容娘陡然惊起,结结巴巴道:“他……他……他疯了。”   可不是疯了,却是思想已久。此事并非张教授别有他图,而是当日月娘病重,张夫人与月娘定下的事情,想着月娘身子不好,不能服侍大郎,欲将张四娘接过来做小妇。若日后月娘去了,便可将张四娘扶正。自家姐妹,想来定不会亏待两个孩子。   虽守中并不乐意,但张四娘确实过来月娘屋里服侍了月娘两月有余。虽最后月娘去了,此事耽搁下来。但张教授只以为徐家顾忌月娘刚去,方将此事搁下了。   虽张家有意要张四娘嫁过来做正室,但徐府已有打算,且徐夫人亦是将容娘之事告知过张夫人的,对此张夫人并无异议。本来两家以为,张四娘之事便从此过去了。   谁知,这月媒婆上门说亲,张夫人正忙着打探对方家世之际,张教授却断然拒绝,说是一女不嫁二夫,早就议定了的亲事,断无悔改之理。况且,张四娘那两月与大郎常在内室相见,早就该是大郎的人了。不然,便是将张四娘置于不贞不洁的处境。故此,张教授执意要张四娘嫁过来,便是做小妇,也生是徐家人,死是徐家鬼!   容娘想到早先许三娘所说,张教授于礼仪之事,最是看重。若许三娘有些许不合规矩,被他看见,也是要训斥半日的。三娘子,还只是张教授的外甥女呢!   自己在张家遭陷害那日,张教授的黑脸赫然浮现在眼前!   是了,他便是那么样的一个人!   容娘跌坐在椅上,半响动弹不得。 ☆、第一百三十六章 定亲   “我已回了丈人,守中此生,必定戎马颠簸,不得安宁。我已负月娘,不愿再负张家女,以伤两位尊老。但丈人个性秉直,并不肯听。望娘与我在丈母面前说些话,将此事了了。”   守中此言一出,徐夫人大是为难。张教授的脾性清平人无不知晓,最是讲究理法。无论亲疏远近,若是叫他瞧见或听见不合理法的事情,他必得亲自管教一回的。   况且,张教授平日最重守中,便是守中尚且劝阻不了,她又怎能说得通?   老夫人听了一回,虽不喜那张四娘品性,但一个小妇,她倒是并不甚操心。因而老夫人劝道:“便依了你丈人吧,月娘去了,他们两位老人家伤心呢!若是张四娘过来,许能放心些。况且她不是带着萱姐儿么,便让她带着萱姐儿住进月娘的陪嫁宅子里头,也是便宜。”   守中却皱了眉,道:“原说过了,待昌明与沈夫人成亲后,萱姐儿便交与沈夫人管教。她如今太过横蛮,正需沈夫人规一规才好。”   老夫人听那话里头意思,是嫌张四娘带的不好。她忆起前事,大郎也有过如此嫌弃,方才起了接萱姐儿出来的念头。若非如此,依大郎对张教授与夫人的尊敬,必定不会行此失礼之事。   “哎,到底是庶出,修养气度上差些。若你丈母身子好些,也不会交与张四娘。罢了,你娘脸皮嫩。我老着脸去亲家那里说一回吧。”   老夫人到底不愿违了大郎心愿。守中的个性她清楚,正气太过,一心报国,这一辈子恐怕也就在战场上过了。刀枪无眼,时运是说不准的。不若家中多迁就他些,不令他操心,战场上方能心无旁骛。   守中听了,便谢过老夫人:“多谢婆婆体谅!过些日子想来兵部的文书便会抵达。守中便要去绍兴府赴任。我已与丈人通过气了,请他们二老认容娘为义女,好替容娘主持婚事。”   老夫人与徐夫人面面相觑,皆大为吃惊。如此大事,大郎竟然未与她们商议,便擅作了主张?   老夫人生气,埋怨道:“你倒是替容娘都想周全了。身份也有了,你丈人又得一个女儿,心里也舒坦了。想来不会将张四娘塞过来了。”   徐夫人却很是高兴,她满意地瞧了瞧大郎,又劝慰老夫人道:“娘。大郎想得很是哩。我正愁怎么给他二人成礼。容娘可是连个接草贴的人都没有呢。这下可好了,我这便瞧日子去,容娘给亲家磕了头,便有人给她做主了。赶在大郎赴任之前,将亲事定了也好。待容娘及笄,便可成亲了。”   老夫人听了倒也再无异议。   容娘听了小环半吊子话。正生气着呢。不想徐夫人过来如此一说,心中一时又惊又喜又愁又怨。惊喜的是大哥竟然如此待她,为她思想周全至此,让她大为感动;愁的是要认他人为义父义母,她实在不愿;怨的却是大哥突然行事。竟然不曾知会一声。说到底,她不太愿意踏进张家。那里。是她不愿回想的地方。   容娘想了想,试探着说道:“娘,是否可认陈大哥与沈夫人为兄嫂?如此也可全了礼数。”   徐夫人莞尔一笑,伸手摸了摸她的头,道:“傻儿,你不晓得你大哥的心思呢。他对月娘愧疚得很,是要你去替他尽一份孝心啊。”   容娘听了,想到月娘,心中便是一酸。虽有满腹的不愿,也只好默默吞下。   “我不喜那张四娘,张教授,——我也怕。”容娘轻轻地依在徐夫人身上,对此事始终不甚热心。   徐夫人揽了她,笑道:“往事莫追。往后存一分心眼,别人也算计不到你头上来。张夫人甚是喜欢你,张教授你也不常见,怕甚么。娘可舍不得将你送给他们家,不过行个礼数罢了,还是咱家的人呢!”   徐夫人说道后头,便有些打趣的意思了。   容娘娇羞得在徐夫人怀中扭开了,脸上滚烫的,却是欢喜。   待徐夫人走后,小环便笑嘻嘻地恭喜容娘,贺她终于得偿心愿,可与大郎一生一世一双人了。   “唉,果然还是大郎好些。他肯顾着你,老夫人也拿他无法。”小环两眼亮晶晶的,十分佩服大郎。   容娘心知她拿大郎与六郎相比,便淬她一口,道:“你莫乱说话,若传出去了,你我皆难做人。况如今,六嫂在家中住着呢。”   小环咋舌,顽皮问道:“小娘子如今可放下了?”   容娘乍听,眼中微暗,继而取笑道:“你呢,当日送扁食的可不是我?”   给六郎送扁食的可不正是小环,还叫邓氏知晓,以为是容娘所为。   小环脸上一红,便怪容娘揭她脸皮,让她出丑。小环倒也大方,在容娘面前毫不扭捏作态:“我那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,怎能当真?送一回便知自己几斤几两了,哪敢再妄想。”   此事如此解决,去了容娘一大心病。她讨厌张四娘,但若是惠娘呢?若是他日有旁的小娘子要做大哥的小妇呢?自己可能做到如嫂嫂那般贤淑,或是如婶娘那般容忍?容娘心里隐隐觉着,无论是谁,她都不会欢喜,亦无法忍受他人与自己一同服侍大哥。   真是此愁无计可消除,才下眉头,又上心头。   日子却如那空中飘过的白云,无声无息的过去。许多心事,许多计较,都抵不过这摸不着看不透的如梭时光。   徐夫人十分慎重,心中装了又是嫁女、又是娶妇的念头,务必两头都要盘算好。自家是男方,各样礼数要周到;容娘虽拜张教授夫妻为义父义母,亲家那边虽十分客气,各样应备物事说是他们准备,徐家这边却不好叫他们破费,只好将去的礼加重两倍,以免张家破费甚大。   徐夫人不肯委屈容娘,一切仍照了婚俗之礼行之。换草贴,相看一节自然省了,缴担红,送聘礼……。在守中去赴任之前的这一月里,将成亲前的各样事宜一一落定。   徐夫人尚且不满,说是太过匆促,不甚庄重。张教授也有怨言,说容娘便该住到张府去,待成亲后方才过来徐府。还是老夫人说了好话,说是靖哥儿离不了容娘,只好一切权宜才罢。   最为满意的是卫大娘,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娘子终于要成亲了,有了依靠了,她那颗心也可以放下来了。且大郎为人,最为靠得住。看这些日子行事便可知,大郎肯为容娘说话,为她担事,也不枉容娘吃的那些苦头了。   卫大娘于是偷偷的给大郎做鞋履。这些,要靠容娘是不成的。她的手艺,怕是穿不出去。   容娘果然不喜做女工,便是嫁衣,她也无从下手。况且此时已是十月,她是十二月的寿辰,到时若出嫁,无论如何也是来不及的。   “大郎的衣裳你得做吧,不然仍叫惠娘去做?”   小环将布帛铺开,嘴里却来激容娘。   容娘白了她一眼,无奈只得动手。   省了的相看这一节,其实大郎给补上了。   大郎趁了空隙,带着靖哥儿与容娘去回头沟跑了一趟。那处大概模样已成,容娘依稀记得回头沟如一座小小城堡一般。外头是一截短短的城墙,将两处山体相连,里头便自成一体。城墙下设城门,可容一辆驴车通过。往日破壁的草屋,如今皆换了石头房子,虽朴素,却别有一番趣味。   可是容娘只是依稀记得罢了,时日未久,但容娘记得清楚的却是那晚,城墙上,大郎将一支金钗插上她的青丝那一刻。   她全然不敢动弹,垂了眼睛,月光下,只看到大郎袍服下的靴子,心中模模糊糊想到,自己,却还不会做鞋呢,也不知乳娘描的鞋样子准不准?   头上微微一动,侧头时,便觉着重了许多,将她的脖颈都压弯了。   大哥的味道闻了让人安心,头上那支金钗让她心头急跳。从此往后,便是——他的妇人了!   大郎问她:“可好?”   容娘恍惚间不知他问什么,却答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,将大郎都惹笑了:“大哥哪里来的钱买金钗?”   大郎无声而笑,胸膛一阵震动。想来心情颇好,他竟然打趣道:“确实无钱,是娘给的。我的家当,不是早就交与你了么?”   容娘羞得恨不得钻进地洞。   大郎却将她拥进怀中,那是她有生以来最难忘的日子,甜蜜,兴奋,憧憬……!   她知晓大哥从来都不是任人管束的人,若是他想,谁都难不住他。故此,他将头低下的时候,她并无惊讶,甚至隐隐有些期待。她喜欢那样的触碰,深入肺腑般的纠缠,虽痛,却甜。   “你多吃些,太瘦了,嗯。”大郎的手臂太过坚硬,将她揉得太紧,似乎骨头都要碎了一般。她早就不能清醒思想了,迷迷糊糊应了。   小环用剪子在桌上敲了一敲,将容娘敲醒。她窥了窥容娘神色,咂咂嘴道:“便不该让小娘子一个人和大郎上那什么墙头,瞧着吧,小娘子的魂都失了。若让亲家老爷晓得,不剥了你的皮。”   亲家老爷此时却无空来管此事,他得管着自己家的小娘子,要将她匆匆忙忙的嫁人哩。   容娘知晓,不由大惊:“甚么,嫁与白甲?” ☆、第一百三十七章 四叔   然而容娘已无暇顾及张四娘如何嫁与白甲之事。因为,四叔,回来了。   大郎似乎要在赴任前将一应事务有个交代,成日里忙个不停,容娘已经好几日不见他的人影了。   然老夫人这些日子却是不甚欢喜,脸色阴沉,进食也少。容娘与老夫人不甚亲近,也不敢去劝,只抽空做了清淡饮食奉上。徐夫人与邓氏倒是日日陪着,也不多话,看着靖哥儿在老夫人榻上撒欢。   容娘觉着奇怪,似乎有些事情是自己所不知晓的。但娘不曾告与她,玉娘更是懵懵懂懂,不知所谓。容娘按捺住心头疑惑,一心一意处理田庄与廊房事宜。   手头已有了近两千贯,不想庄子上喂养牲畜的收入很是可观,若再多喂些,不比庄稼收入低。廊房除了给叔父的那一处,和留给两位管事的两处,其余尽数售出。另有再造的两处,容娘心中却是有些没底。   城北的廊房,张家与高家包揽了阔绰宽广的大房,多是三进的前店后院式,清平的大户早就买了他们两家的。徐家的启动在后,都建成了一进的小院。所幸如此,才将屋子尽数卖与有心却无力买大房的中户。   但如今造的这两处,却是清平最大的两处廊房!   昌明想得特异,入户的店面仍在主街,层层往里,是一进又一进的院落。每一进院子,两侧皆是整齐的齐楚阁儿,中间是偌大的天井。如今空荡荡的,留着给将来的买家自己筹划。过了第三进宅子,地基忽地往下,竟是缘着地势将山坡削成一梯一梯的,巧夺天工,竟然又造了两进院子,统共五进!   如此奇异而大胆的造法,将清平城中各样人等惊得一乍一乍的。现屋子已大致成形。每日里有许多人去看稀奇,看了之后便啧啧称道。艳羡之余,却恨自己囊中干瘪,无法掏出这许多钱财买得一处。   容娘心中没底,至今并无人问津。但昌明拿出草图时,她一眼相中,其余图样再也无法入眼!罢了,若是卖不出,自家留着便是。   回头沟的事务也差不多了。容娘大概算了算,竟然前后花了七八千贯在那处。若是再要买后头的山地,恐怕须得万余贯!   啧啧。大哥也真是太会花钱了!自己。也真是太能挣钱了!   容娘不由得意的将账本抚了抚。当初娘给她与七哥的一千六百贯啊,那还是大哥的薪俸呢,怪道他要钱要的心安理得!   七哥,怕是要等大哥去赴任才会回来了。此次下场竟然名落孙山,他自是怕极了大哥!当日六哥可是解元郎呢!   容娘将账本合上,便欲去厨房里瞧一瞧。六哥去了临安。六嫂却留在家中将养身子。天气越发凉了,老少须得吃些暖身子的热汤才好。   外院却有些声响,似乎有人进来。容娘诧异地望向垂花门处,那里,数人之中。大哥高大挺拔的身形显得鹤立鸡群,她的眼睛顿时无法移开。   大郎本在与旁边的一个郎君说话。似是有所发觉,抬头瞧了这边一眼,稍顿,瞧了她一眼,仍引着那两人进来。   此时正逢秋雨飒飒,风微寒,天色肃穆,阶前枯叶被微风刮起,无力地打了一个卷儿。   大哥身旁的那人,形容清隽,肃肃如松下风,高而徐引。其眉目与六郎相类,却比六郎多了几分玉洁松贞的气度。   莫非……!   容娘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前头的妇人,眉眼含愁,却掩盖不了那清秀的脸庞与玲珑身姿。看形态,竟不过是三十多岁的妇人!   容娘站在游廊一侧,垂首而立。大郎经过时,吩咐道:“叫人去请三叔一家过来。”   容娘应了,轻轻退后几步。待那一行人进了老夫人的堂屋,她才叫小环派人去叔父宅子里请人。   待容娘进屋,那两人已然跪在地上,妇人抽搐着说不出话来,只喊了一声“大娘”,便将头磕倒在地,殷殷哭泣,伤心欲绝。   那清隽的郎君磕了头,背脊挺直,瞧不清神色。   容娘已然明了此两人身份,不由偷偷地去瞄老夫人脸色。   老夫人脸色铁青,侧头不理。任由那二人跪在地上,并不叫人扶起。   徐夫人一脸尴尬,瞧了瞧老夫人,又瞧了瞧地上二人,不好做声。   大郎皱眉,上前道:“婆婆,四叔归来,一家子团圆,是喜事,不必太过伤心。”   容娘心头一颤,垂了眼眸。她隐隐猜到老夫人不喜四叔缘故,若是如此,大哥此话,岂非——警示!如此,也太过大胆了!婆婆的脾性,平时瞧不出来,若是发怒,不晓得大哥能否抗住?   耳边传来婆婆阴沉的声音:“起来吧,莫摆你那副哭丧脸,我还没死呢。”   容娘的小心肝抖了一抖,不由得替地上那二人捏了一把汗。   妇人软颤颤的谢过老夫人,衣裙窸窣作响,想是起了身。   容娘并未听见四叔话语声,屋中太过沉寂,似雷雨之前的乌云蔽日般压抑。   “四郎,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娘?兵荒马乱的,你竟自顾着跑了,你可还当自己是徐家的子孙?长居临安,你侄儿恁大的声响,满朝皆晓,你莫说你未听见?怎地不寻来清平奉养长辈?”   老夫人的话语如冬日里北方结的冰凌棍子,阴森冷硬,顶端尖锐,可见寒芒。   容娘简直不欲呆在此处,却不好脱身。   “儿不孝。”   老夫人长长的诘问只得了十分寡淡的一句回答,话语平平,丝毫不带愧疚之感。容娘等了一时,四叔竟然再无他话?   四叔修长的身子挺立如松。从容娘这边看过去,竟带了一丝不折不饶的味道。容娘暗暗心惊。   果然,老夫人越发气盛,她似一日之间老了数岁似的,脸上纹路益深,又带了狠色,简直可称凌厉了。   “哼,好。好,你不孝!亏你阿爹如此纵你,捧得你在手心里,如珠似玉的,将你说的天上地下无双!瞧瞧,你这个好儿,养了你有何用!——你不必回来,回来便来堵我的心,想叫我早死么?”   老夫人将手在榻上的矮桌上一拍。话尾已然带了颤音,想来气得不浅。   四叔仍然不语。   那妇人呜咽了一时,忍了伤痛。上前一步道:“大娘休怒。早听见守中的风声时。是打算过来的。可那合伙之人将店中钱财一扫而空,债主寻上门来,将店封了。四郎,——也被关了半月,吃尽了苦头……。”   那妇人的声音柔柔弱弱,令人听而生怜。可惜此时老夫人怒火沸腾。正要找个地方发泄呢。   “哼,沁娘,你倒是好,官人对你如何恩宠,你全然忘了么?竟然缠着四郎叫他不得归家。你可对得起官人?狼心狗肺的东西……。”   “婆婆!我带四叔去拜见祖宗牌位,告与阿爷。也好叫他在九泉之下安心。四叔不过在家盘桓两日,临安店中仍需打理,不能在此逗留长久。”   此话明明白白两层意思,一来强调四叔仍是徐家的子孙,二来提醒老夫人,四叔仍是要走的,不必如此激动。   老夫人冷哼了一声,闭了眼睛,不再理睬。   一时进之府上诸人来到,各人神色各异,匆匆厮见过,便去徐家祖宗牌位前拜见。   容娘去了厨房,嘱咐宋婆子与卫大娘收拾几桌席面,款待远归的叔父。   李元娘寻来说话,妇人最是好奇*奇闻,她的消息来源又多些,竟将当日旧闻摸了个大概。   老节度使自不必说,乃是久经沙场的铿锵英雄。婆婆与他原也夫唱妇随,纵有几个小妇,也无损夫妻恩爱。忽一日间,有人送了一个美姬过来,便是四叔的生母阮沁娘过来,也就是容娘等人需唤叔婆婆的那人。叔婆婆当时不过二八芳龄,生的水灵葱翠,兼性子婉转温柔。老节度使初始尚且不甚用心,孰料过得一年半载,老夫人便瞧出些不同来。   老节度使渐渐不去其他小妇的院里,身上零碎,慢慢的都换做了叔婆婆所做。许多赏赐之物,竟是老夫人尚未见到,便已挪到叔婆婆处。叔婆婆生了四叔,老节度使欢喜若狂,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娃,居然要为他去请荫恩!须知彼时三爷已及冠,也未得过荫恩呢!   “你可知四叔多大?”元娘神神秘秘的模样,容娘白了她一眼,又拧了她手臂一把,叫她速速说来。   “与大哥同龄!”   容娘陡然瞪大了眼珠子,不可置信的瞧着元娘。   元娘得意地一挑眉头,另讲了一桩叫容娘大吃一惊的事情。   “当日在旧都,阿爷故去。婆婆便叫四叔带了叔婆婆出府另过。故此,难逃之时,便走散了。”   容娘默默想了一想,大哥南逃之时不过十七八,若是如此,四叔分府另过岂非……。   容娘与元娘对视一眼,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寒意。然各人心境,不好随意揣测,尤其婆婆乃是长辈。两人住了嘴,另扯些闲话。   有婢女慌慌张张来报:“阮娘娘晕过去了。”   容娘与元娘大惊,忙起身去看。   却是叔婆婆见了老节度使的牌位,哭晕了过去。   容娘忙叫人去取嗅盐,又有人叫掐人中,去瞧时,四叔的手轻颤,正掐着呢。叔婆婆脆弱的脸上湿漉漉的,有些青白色,又失了生机,瞧了让人无比的伤感。   是真情吧。容娘心底忽地起了如许念头。   , ☆、第一百三十八章 张四娘   大郎去了绍兴,四叔回了临安。   娇娇弱弱的叔婆婆被老夫人留在了府里,说是为老节度使守节,实则日日夜夜陪在老夫人身侧,伏低做小,勤心服侍。   一心一意的服侍!   老夫人的日常饮食皆是叔婆婆一手料理,针线之类从此再不用婢女们动手。晚上叔婆婆更是睡在了老夫人床边的脚踏上,打起了地铺。更别提半夜起来端茶递水、服侍起恭之类。   容娘每每留心观察,叔婆婆垂眉敛目,脸上神色十分柔和丝毫未有勉强。便是老夫人每每训斥,她亦谦恭受了,从不回话。   小环说,每逢初一十五,叔婆婆便偷偷地去给阿爷上一注香,悄无声息地哭上半个时辰,仍旧抹了眼泪过去服侍婆婆。   “早知如今,何必当日呢?那时便不该独占宠爱,不晓分寸才是!小娘子你可仔细着,若他日大郎纳小妇,你须得厉害些,不给人蹬鼻子上眼去。”   小环嘟嘟囔囔着,一边缝着衣裳,一边唠叨不停。   容娘默默听了,将手中白绫抻开,瞧了一边针脚,重又密密缝了下去。大哥去绍兴,带了几件换洗衣裳,中衣却是不够,须得多做几套才好。小环不许她做这些贴身衣物,容娘只瞧了她一眼,并不理会。   小环气馁,絮絮叨叨念了一回,只得作罢。   这一月有许多事务,容娘自己也需做些针线。每日里忙到半夜方才入睡。玉娘瞧见了,便将自己的针线停了,日日过来帮忙。   昌明大婚,白甲的婚事不过是在后头几日。原本容娘的意思是要派人帮着张罗,然他两位坚辞不受,也只得作罢。   昌明大婚那日,不过是在庄子里摆了两席酒,客人亦少。大郎临行之前便已做了交代。说是初赴任,必定繁忙,恐不及赶回。至于随喜礼,大郎说随意。容娘无奈,破费脑筋想了想,包了二十贯钱交与昌明,沈夫人那处却是问了她的喜好,送了一箱子书过去。   白甲大婚却有些纠葛。张家是城中数得着的大家族,张教授又是桃李众多。免不了操办一番。张夫人见白甲居处甚为狭小,便欲置办一处宽敞的宅子做陪嫁,好让四娘与白甲在那处成婚。孰料白甲知晓。执意辞了。说是既嫁与他,自然贫富随他,不得挑拣。   如此冷硬的态度,反倒招来张教授赞许,说白甲甚有气节,又是战场上的好汉。是为良婿。   灰心丧气的张四娘听见,气得一日不曾吃饭。   容娘此时想起张四娘此桩婚事的诡异来,便叫小环去打探一番。毕竟白甲已是而立之年,张四娘才不过刚刚及笄呢!小环却拖拖拉拉,只劝她忙活自己的事便好。李元娘嘴里也掏不出甚么。只含糊说白甲家中干脆,嫁过去反倒好相处。   容娘越发疑心。偏她这个做人义女的,张四娘算的上是她的姐姐了,也只好提前去张家住下,送阿姐出嫁。   张夫人见容娘过来,满心欢喜,忙将萱姐儿唤过来,交与容娘。容娘笑着抱了,知晓张四娘出嫁,不好再由她带着。   萱姐儿细眉长眼,眼珠子漆黑闪亮,肖似大郎。她抿着嘴打量了容娘一回,撇撇嘴,又扭过头去。   容娘十分纳闷,以为她是生疏之故,便哄她道:“萱姐儿,我是姑姑呢。不如你带姑姑去后院玩?”   萱姐儿挣扎着扭了扭,似要下来的模样。容娘便将她放下,不料小人儿一下了地,便自顾着往前走了,连头都未回。待萱姐儿的乳母尴尬地朝容娘笑了笑,赶紧跟上。   容娘笑了笑,也跟在后头。出了张夫人屋子,至拐角处,萱姐儿忽地转身,狠狠道:“莫来。”   眉眼之间尽是戾气!   容娘诧异,还只道自己听错,或是萱姐儿说的是乳母?然萱姐儿眼珠子明明看着她,眼中的厌恶神色明显是对着她的。   容娘蹲下,拉着萱姐儿的手,看住她的眼睛,道:“萱姐儿?”   萱姐儿嘟着嘴扭转头不理。   这幅神色在靖哥儿身上极少见到,他通常是哭上一阵,也就放开了,少有赌气的时候。   这般小的孩儿,小胳膊小手,软乎乎的,稚气深浓。便是嘟着粉粉的唇,也是招人喜爱的。   容娘轻轻的将萱姐儿转过来,柔声道:“萱姐儿带姑姑去玩好吗?咱们到后头的园子里去。”   萱姐儿绷紧的小手渐渐的放松,薄薄的眼皮子抬起,里头是溜圆的黑仁,闪烁着莫名的光芒。   容娘只呆了一呆,大大的笑脸扬起,便欲去抱萱姐儿。   萱姐儿的眼瞳忽地一闪,薄薄的嘴唇撮起,“噗”的一声,一口口水便喷在了容娘脸上。   容娘不料她如此顽皮,全然没有防范,被喷了个正着。她闭了眼睛,旁边的小环气呼呼的用帕子帮她试脸,嘴里小声的嘟嘟囔囔。萱姐儿却得意的嬉笑着跑开了。   “瞧瞧四娘子把萱姐儿带成甚么样儿了?怪道大郎要接她走哩!”   容娘心里起伏甚为厉害,头回被啐,是卞氏那几个婆子。如此侮辱人的手段,不想萱姐儿竟然知晓?张教授如此家教,怎会容忍此等粗俗行为?   但容娘在张家住了两日便看明白了。张教授规矩重,却并不管着这个小娃儿,若是恼了,便板着一张脸。萱姐儿也晓得讪讪的,垂了头,似乎羞涩的模样。张夫人引着月娘早逝,却是疼萱姐儿疼到心眼儿里去了,唯恐拘着她了。   更何况萱姐儿小小年纪,竟然晓得在两位长辈处有所收敛。离了张夫人那处,便张牙舞爪,耀武扬威!   而张四娘,更是样样惯着萱姐儿,任她予取予求。萱姐儿看谁不乐了,连打带踢,张四娘只在一旁抿嘴直笑,嘱咐婢女们不得还手,恐伤了萱姐儿。   此外,哭闹打滚儿更是常事。   服侍萱姐儿的小婢女一时不慎,汤匙里的汤水大约是烫了些,萱姐儿一口汤水,连着口水便碰在那婢女的身上。仍不解气,她小手一推,竟将那碗热汤尽数倾覆在婢女的胸前,烫的那婢女嗷嗷叫唤。   容娘再一旁看见,怒气猛地窜了上来,便欲上前训斥。小环却将她拉住,示意这是在张府,不好说得。   张四娘早已将萱姐儿搂了,笑嘻嘻的哄着,又叫那婢女跪下认错,又叫人另添汤水,亲自喂了。   容娘按下心头的怒意,冷冷的看着张四娘。   张四娘不慌不忙,喂完汤水,方叫人带了萱姐儿去玩耍。她试了水,一张秀气的脸优雅的转过来,轻笑道:“让容娘见笑了。萱姐儿脾性不甚好,若不顺着些,恐难收拾呢。”   她瞧容娘气恼的模样,心里头微微有些得意,嗤笑一声,道:   “若是接回去的话,容娘多费些心便是。人心都是肉长的,虽继母难为,只凭了真心,他日萱姐儿也会孝顺你的。”   女子的心天性敏感,张四娘话语里的敌意与嘲弄容娘听得清楚。越是如此,容娘反倒越发沉静下来了。   “不劳四娘子费心,往后自有人教导萱姐儿。”   容娘不欲与她纠葛,转身便欲离去。   “妹子!”   张四娘忽地喊道。   “盼你人生得意,莫若我那般,亲人疏离,不是叫我做小妇,便是嫁与鳏夫。不然,他日叫我瞧见妹子的不如意,阿姐也会为你伤心的。”   张四娘余音凄凉,似秋日的落叶枯黄飘零。   容娘回头瞧了她一眼,又觉着她可怜,又觉着她可恨,竟是滋味繁复,言无所出,只好回头离去。   小环回了屋里,便叫容娘莫将张四娘的话放往心里去。   “她自个挑三拣四的,怎能怪别人?若她不是老想着够不着的,怎会到如此地步?”   小环倒了一盏茶递过来,神情很是不屑。   容娘听她话里有话,也不要茶,径问道:“你们到底何意,有甚么只是瞒着我?你今日说是不说,若不说,我回头叫你跟着萱姐儿去沈夫人处。”   小环结舌,晓得自己不慎露了口风。她叹了口气,只好将那点子破事一一道来。   张四娘此生,便是叫一个不甘给害了。   月娘叫她去服侍大郎,待他日自己不行了,再扶了正,也是正儿八经的大郎之妇!   她嫌弃大郎一介武夫,不乐意。虽听着爹娘的主意去服侍了月娘两个月,到底不甘不愿。后来月娘去了,她便趁便归来。   张家以为徐家必娶了四娘子过去,谁料老妇人突然变卦,说定了容娘。教授夫妇看着容娘行事,倒比四娘子还中意些,故此并没有介意。   谁料教授仍叫四娘子过去做小妇!   四娘子心高气傲,不肯再从。她道家中人皆冷漠,再留也无个好结果,竟然包裹一打,趁了去庙里烧香之际,欲私自出逃。她那婢女是个憨的,傻乎乎的陪着跑了许久,却被白甲抓回来了。   “四娘子不要脸哩,竟与教授说,要做小妇,不愿随大郎,愿服侍六郎。”   容娘一惊,想起前尘往事,原来四娘子的心仍在此处! ☆、第一百三十九章 萱姐儿   教授如此规正的人,想必平时张四娘并不敢如何放肆。若她能在教授面前说出此等惊天动地的话来,教授不知如何气恼?   “六嫂知晓么?”容娘想起前阵子她们在自己面前遮三淹四模样,不禁问道。   小环仔细地打量了容娘神色,见她脸色如常,方答道:“晓得的。晨起打水那会儿,卯儿嘴里嘀嘀咕咕的,骂四娘子不知羞耻哩。还说……”   卯儿正是邓氏的婢女。   容娘抬眼,静静的看着小环,双眸透彻而宁静。   小环放下心来,道:“说邓娘子已经给六郎备了侍婢,临安有人打理,邓娘子方才安心在清平住下呢。”   稍有些家底的人家便是如此,妇人有孕,无法服侍郎君,便需为郎君准备侍婢,好替自己侍候郎君。日后服侍好了,便纳为小妇。也有直接纳小妇的,只看当家妇人如何安排。   屋子里的乌木雕花刺绣屏风,端的巧妙无比,白纱上绣了几幅袅娜的仕女图,婉约曼妙的身材,飘逸出尘的美人,或执扇,或倚栏,或弹琴,或拈花,各具韵味。   容娘瞧了一回,垂下眼睑,轻声道:“也是可怜人呢,往后莫再笑话她。”   落花流水,到底意难平。   情之无依,是为可怜!但如执拗于不可追处,纵人面桃花有缘无份之美,亦不可得。   小环不解,也只好忿忿不平应了。   住在张家两日。因换了地方,很是生疏,虽张夫人十分热忱,主仆二人仍有些不自在。   所幸许三娘日日过来作陪,她仍如往日那般爽快,心里有甚,从不掩饰。在容娘面前,她更是有许多话要说。   “你可知那卞氏下场?”   许三娘喜笑颜开。十分明显的幸灾乐祸。   容娘好笑,却也想知晓结果,便催她速速讲来。   “被送进姑子庙里去了,只说是得了失心疯,关起来免得害了人。嘻,清平人谁人不晓她那点丑事。那处所,可是清净的很呐……!”   许三娘意味深长的笑了。   容娘笑着捏了她一把,心底不是没有畅意的。那人,太过歹毒。得此下场,却是便宜她了。——可惜娇儿姐,那般干净的人物。却落在张家这般龌蹉的人家。容娘欲知晓娇儿处境。却不好问许三娘,只得藏在心里,待回去叫八斤去打听。   许三娘快人快嘴,将清平城内趣事说了一通,又绕到张四娘的婚事上头来。   “她姨娘也不知趣,竟怂恿四娘子去舅母面前争嫁妆。也不想想。四娘子不过是一个庶出的小娘子,如何能与嫡出的大姐比?况且, 她自己败坏了名声,又怎能怪舅舅舅母嫌弃?——容娘,那白甲是如何一个人物?”   才刚说道嫁妆的事情。许三娘忽地转到白甲身上,容娘不由愣住。呐呐道:“是——好人。”   许三娘噗嗤一笑,道:“好人么,不是说脚跛了?那倒也罢了,听说他脚程甚是厉害,几个时辰便将四娘子捉回来了。你不晓得哩,四娘子在路上便要寻死觅活的,那白甲居然任由她去跳井。四娘子趴在井头,他竟在旁边冷嘲热讽,还激四娘子往下跳。啧啧啧,四娘子可算遇到对手了。”   许三娘的话语甚是轻松,对张四娘浑然未有同情之意。想笑便笑了,想说便说了,很是爽快。   容娘先听到许三娘嘲笑白甲,心里很不是味道,待听到后头,却又不知作何感想,只好讪讪回道:“白大哥虽脚跛了,能力大着呢,可比常人还要胜出许多。”   许三娘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,神神秘秘道:“他既是军营里出来的人,又如此厉害,也不晓得四娘子可受得住不?”   容娘愕然,不晓许三娘何意。   小环却听出些门道来了,她慌慌阻止道:“三娘子莫乱说,我家娘子却是听不得的。”   “嘻嘻,好小环,你莫急。你家小娘子便要成亲,早晚得晓些人事,不然你叫她临时抱佛脚,要吃许多亏哩!”   许三娘攀住容娘肩头,笑得花枝乱颤。她咬着容娘耳朵,细细碎碎地说了好些见不得人的私话儿。   容娘直羞得脸若朝霞,连耳朵根子都红透了,直拿帕子去塞许三娘的嘴。   小环与一旁三娘子的婢女见状,也捂着嘴窃窃笑了。   几个人在屋子里笑得开心,外头却传来几声惊呼,似乎出了甚么事儿。   许是母子连心,许三娘忽地脸色一变,便往院子外头奔去。容娘不明所以,也起身跟在后头。   出了院门,外头十来步远处张家有名的大池子,里面残荷瘦水,颇有一番萧条暗淡景色。池子旁,那两棵柳树下,一个婢女将浑身湿漉漉的兆哥儿抱了上来。   许三娘瞧得眼红,一路狂奔着过去将兆哥儿抱住,眼里泪珠子直淌,呜咽着连喊兆哥儿。兆哥儿的衣裳湿哒哒的滴着水,鞋袜陷在污泥里丢了,露出两只白生生的脚。幸亏他只是吃了一惊,也不晓得害怕,见了他娘,嘴一咧,笑开了。许三娘心疼的甚么似的,深秋水冷,她也顾不得询问,忙抱着回房去给兆哥儿换衣裳去了。   容娘帮着查看了一番,知晓兆哥儿无碍,便欲问旁边的婢女缘故。谁料她一眼瞧见旁边的萱姐儿神色古怪,两只眼珠子虚虚的,只不往这边瞧,却又嘟着嘴甚是不服气的模样,偶尔还朝这边翻个白眼。   容娘心里一惊,且将萱姐儿放在一旁,便去问那两个婢女。那两个婢女战战兢兢的,将事情说了一通。   原来是两个小娃蹲在地上用细棍儿挑着一只小虫玩,不知怎地起了争执,萱姐儿便将兆哥儿推下池子里去了。   萱姐儿听到此处,也知道不好。她的两只眼珠子骨碌几下,里头便泛起了一层雨雾,瞬间雨雾成泪,扑簌簌地落了下来。她好不伤心,哇哇大哭着便往张四娘的院子里去。   容娘一股气上来,胸口被塞得满满的,也顾不得许多,从后头便将萱姐儿拦腰抱了,径自回屋。   萱姐儿大哭大闹,嘴里喊着姨,小小的身子挣扎着,两腿在空中踢踏,小手却在容娘身上抓挠,将容娘的一头青丝扯得稀烂,头上的钗饰亦被扯脱。便是容娘的脸,也被她挠了几爪,瞬时现出两条红痕来。   容娘也不松手,只将萱姐儿提进房,塞进椅子里。她用自己的双臂圈住椅子,盯了她的眼,道:“你可知错?”   然而萱姐儿不是靖哥儿,若是靖哥儿,早就低头认错了。萱姐儿却仰头大哭,尖尖的脸颊上泪水泗流,似乎伤透了心,手脚乱打,小小的身子无法抑制的抽搐着。   张四娘匆匆赶来,见此模样,便喝萱姐儿的婢女道:“你不晓得姐儿的毛病么,若她犯了病,瞧你有几个脑袋掉的!”   许是应着了这话,哭得歇斯底里的萱姐儿猛地抽搐了几下,嘴边吐出些丝白沫,眼珠子便有些发直,身子也僵硬起来。   张四娘大惊,忙推开容娘,嘴里慌慌的唤着萱姐儿,又是掐又是揉又是搓,好一阵忙乎,才看到萱姐儿渐渐的缓过神来。   这一番动静早惊动了府内众人。张夫人看到,两行伤心清泪便流了下来,她抓住容娘的手道:“容娘,你是个聪慧的。萱姐儿如此性情,却是急不得哩。你且慢些,她会懂事的。”   哀哀之音,寄托了夫人对月娘骨血的殷殷之情。容娘瞧了瞧趴伏在张四娘怀里低低抽泣的萱姐儿,无奈的叹了一口气。   事后,小环疑心道:“怎的萱姐儿有如此毛病,大郎却不知么?”   容娘想着璇姐儿那副模样,待哄得一哄,立即便好了。又哪里是什么病症,分明是骄纵过甚,托着病撒赖呢。   许三娘气得不行,兆哥儿当日晚间便烧起来,便是张四娘的喜酒也未吃,回去找郎中开药方子吃药去了。后来许三娘欲找萱姐儿的错,萱姐儿却已被送到沈夫人处,也便罢了。   容娘心口堵得慌,想到大哥的颠簸忙碌,想到嫂嫂拖着一副羸弱的身子带小儿的模样,她不由得又恼又气。可眼下也无法子好想,只得按捺住性子送了张四娘出嫁,待回到徐府,便禀过徐夫人,将萱姐儿接了送往沈夫人处,托她管教。   岁月如光,琐碎的事务中眨眼便到了冬天。容娘的及笄礼,叫徐夫人做的十分隆重,可惜守中忙于事务,未曾赶回。但年底也就不远了,两人大婚的日子似乎只是打了个喷嚏便到了。   容娘心里慌慌的,针线也做不了,账务也无心看顾,她只觉得心里头虚得很,想要找个人靠一靠方好。她如此想着,乳娘卫大娘便进来了。   卫大娘消瘦的脸庞带了一丝喜气,显得亮堂了许多。她的眼睛里藏着喜悦与宽慰,许还有感慨或是伤怀,她抬手摸了摸容娘的头,嘴角噙着一丝微笑,道:“小娘子,明日便是妇人了。”   容娘将头埋进乳娘的怀里,脸上滚烫滚烫,心里头也如火堆一般,火焰蹭蹭地往上窜着。   卫大娘轻轻拢了容娘,那是她奶大的人儿,逃亡路上相依为命的骨血。如此长的日子里,容娘似乎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一般,早已与自己融合,不分彼此。   明日,她便要嫁人了。   今晚,却是徐夫人托她来,教容娘些人事。 ☆、第一百四十章 红烛   张府的宅院大,家中几个子女嫁的嫁,出仕的出仕,竟只有张五娘在膝前承孝。   伯文远在蜀地任职,仲武无心仕途,只欲从军。去岁考了个武进士,先任临安府武学谕,如今却又转至绍兴机宜文字,迁詃门舍人。仕途辗转,全凭其心志,虽张教授亦不能劝诫。   此次容娘大婚,仲武特地从绍兴赶回。初见那日,容娘竟有些生疏,乃至不敢言语。   少时的仲武骨骼匀称,浓眉大眼,总是笑嘻嘻的,眉目间一团和气。如今的仲武,眉眼似乎如常,却变得更有棱角,风霜渐染,言语之间自有主张。   仲武粲然一笑,却仍如往日那般明朗,露出白白的牙齿:“如今,你可真是我妹子了。”   容娘微微紧张的心便松了下来,笑着唤了一声:“哥哥。”   仲武眸光微闪,眼前这个小娘子,越发的灵动,眉眼神色间,似流水般清澈剔透。若配姐夫那般大丈夫,却不知是如何一般盛景?   “待会阿爹会有一番训斥,你只装着耳旁风罢了。不然,着实难听。”   能如此说自己阿爹的,也只有仲武这么个形骸于外的人了!容娘抿嘴一笑,霎时觉得幼时的伙伴仍如昨日般亲切。   果然,饭后,张教授便开始教诲,此一番话,却叫容娘不得不服。   “你自幼失怙,经历坎坷。虽心性良善,到底利心大了些。大郎乃大丈夫,为人行事无不磊落光明。他忠肝义胆。看功名为身外事。若内室不能安分守己,必阻其报国之心。我原本不中意你。你太过聪慧,过巧则失其厚重,易生嫌隙。”   听到此处,容娘心里暗沉。   “但你一介幼质女流,竟能于徐家危难之时。不离不弃,可谓大义。虽流言蜚语相污,亦能以松柏之姿而迎。惟此两点,胜过四娘多矣。往昔过错,皆因你年幼无知所犯。望你日后事亲以孝,接下以慈。和柔正顺,恭俭谦仪。不溢不骄,勤勉持家。”   言辞切切。竟如慈父。   容娘润湿了眼睛,款款起身,朝教授慎重行礼,答道:“谢义父教诲,儿虽不敏,不敢不从。”   张夫人执了容娘的手,泪眼婆娑,似乎又回到了月娘出嫁的晚上。万千言语。不能得诉。   慈母情怀,让人动容。容娘轻轻的替徐夫人试了泪,哽咽道:“义母。往后我便是你的儿,替大姐来孝顺阿爹和娘呢。”   张夫人大恸,抱紧容娘哀哀抽泣。   屋内众人无不伤心,张教授撇过脸去,喝道:“如此哀戚作甚,月娘全了节义。是我张家的荣光。此番你又得了女儿,有甚好哭的。明日大喜,有一番忙碌,早些歇了正经。”   张夫人勉强止了哭声,嘱咐容娘好生回房歇着。   张四娘在一旁牵了萱姐儿,心里一阵冷似一阵。身上之疼仍在,那人既强悍又狡诈,每每近身,心里便犯呕。也不晓得他如何知晓,必将他那无数阴损的招数使出来,叫自己不得不从。如此粗俗之人,为何叫自己去服侍?容娘无父无母,为何有这许多人维护,连阿爹都说自己不如她?   六郎喜欢她,自己的哥哥自小便知在她面前献殷勤;便是身边这个冷心冷肠的人,自己不过是说了一句容娘市侩,便被他好一阵冷嘲热讽!   狐媚子!   张四娘手中紧了紧,萱姐儿吃痛,不解地抬头来看,却见她的小姨脸上半明半暗,嘴唇轻咬,似是极力忍着痛一般。   那边白甲瞥眼过来,四娘子忙垂首,牵了萱姐儿跟在容娘身后退出去。   俗话说好事多磨,容娘好不容易送走半路跟上来的张四娘,小环便在屋里惊叫:“小娘子,快些过来。”   容娘过去瞧时,也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。小环手中的喜服裙裾上,一道明晃晃的口子,直有一指宽!   “送来之时我明明仔细查看过,绝无不妥。怎么……,可怎生是好?”小环急的团团转。   喜服象征吉祥如意,出了如此纰漏,大为不吉!   容娘心中微暗,略想了想,问道:“适才萱姐儿过来这边了?”   小环一惊,简直不敢置信。但依着萱姐儿的性子,似乎——,很有可能。她心中一个激灵,将裙子掀起,果然在下面找到了一把剪子。她忙将喜服再次仔细查看。果然,衣袖上亦有些摩擦痕迹,丝线有些絮了。   小环拍拍胸口,按捺住跳动的心,直呼:“幸好,幸好。此处花样繁复,料子厚些,萱姐儿剪不动。”   容娘心中一阵气恼,萱姐儿如此小,知道甚么?自己与萱姐儿并未见几次面,她又怎会如此仇恨自己?张四娘,真小人也!看来,萱姐儿日后断不能与她相处了。   容娘与小环赶了几个时辰,方就了那条线缝,绣了些花儿枝蔓在那处。皱褶之间,倒也不显。   晚上一番忙碌,到次日早起时,精神便有些不足。徐夫人专门请了善妆的全福娘子过来给容娘梳头。   开脸、梳髻、著粉、点红唇、戴金冠……。喜服繁复,许三娘与张四娘两个在一旁帮着,好不容易才穿上身。头上沉重,带的金冠太重,连脖子都抬不起来似的。   许三娘兀自在一旁取笑,说容娘此番金光闪闪,便如庙里镀金的菩萨一般。   容娘却没精神与她应对,心里只空空的,没有着落。   外头闹哄哄的,炮仗声、鼓乐声,震天般响,人来人往的喧哗声隔了几重门,仍能听得清楚。   许三娘瞧了容娘神色,打趣道:“莫急,须得吃过筵席方才动身哩!你也好歹吃几口。不然到了那边,看新娘子的甚多。可不方便吃呢。”   张家的婢女们早就备好了膳食,许三娘与张四娘作陪,容娘好歹吃了些许,便停箸不再用。   许三娘促狭,嘴里尚嚼着。却忽地问道:“容娘,如今我可是叫姐夫呢,还是叫妹夫呢?”   容娘一窘,伸手欲打,却叫许三娘逃了开去。   好在鼓乐声又起,却是催妆了。剋择官的嗓子甚为尖锐,他在外院报时辰,便是在内院亦听得清清楚楚。   容娘的心中颤了颤。手抓了抓裙裾,又怕许三娘看见笑话,忙又放开。她垂了双目,不叫人看见自己慌张的神色,任由一颗心随外头顽皮小儿放响的零星炮仗跳个不停。   自大哥去绍兴赴任,却是堪有两月不曾见了呢。   临行前拜见父母, 教授训诫道:“敬之戒之。夙夜无违舅姑之命。”   张夫人轻轻地替她理了理衣裙,颤颤道:“勉之、敬之。夙夜无违闺门之礼。”   容娘深深一福。回道:“谨记爹娘教诲。”   顿时鼓乐大作,喜气洋洋的乐声震耳欲聋。亲人相送,郎君相迎。上得轿来。   这一日,似长,又短。   周遭总有人在,一波的人去了,一波的人又来。有窃窃私语的,有高声说笑的;有啧啧称赞的。亦有急不可耐欲瞧新娘子容貌的。   其实,都是相熟的。最急的,似乎是玉娘。她总在近旁徘徊,恨不得容娘头上的喜帕由她来揭了才好。靖哥儿却巧,仗着自己身量矮小,从喜帕下头去窥容娘。   元娘将两人赶了出去,说是若两人再捣乱,便不许今晚来闹新房。   玉娘嘟囔道:“大哥的新房二嫂敢来闹?”   众人哄堂大笑。   容娘双手绞了手中的帕子,也勉强在喜帕下笑了一回。   吉时到,拜堂行礼。   不提拜堂时的紧张,不提揭帕子时的颤抖,不提结发时的心动,亦不提合卺时的羞涩……。   此时,夜色已浓,房中红烛明亮,焰心跳跃,似是身子里那颗砰砰鼓动的心,轻飘飘的。   外头的脚步声响起,许是吃了酒,显得有些沉重。那一步一步,便似踩在容娘的心头上一般。   容娘惊慌地抬头,有些不知所措的看了看门,又去看小环和春杏。春杏是徐夫人的婢女,因拨给了月娘,故一直在这边服侍大郎。她比小环老成些,便笑着上前安抚了容娘,又叫小环去开门,自己却打水。   大郎进来,一眼见到门旁迎着的容娘。往日眉眼有些清淡的小娘子,今日著粉添妆,十分鲜艳。漆黑的眼珠子便如小兽一般闪烁,脸上一抹绯色,红唇如焰,异外妖娆。   大郎的眼睛蓦地变得深幽,口头却沉声道:“渴了,倒盅茶来。”   春杏将水打来,服侍容娘卸了妆,去了头冠,又请大郎洗漱。她却轻轻地朝小环使了个眼色,两人悄无声息地退下了去了。   容娘屏声敛气,心里头响起乳娘的话,身子便轻轻的战抖起来。那本册子……!容娘只觉心里头滚烫,便如沸水一般,汩汩地往上冒着泡泡。许三娘那般不正经人,说的甚么话,改日定要好好臊她一顿……。   身边一暗,熟悉的味道袭来。容娘蓦地惊起,张皇地看着来人。   大郎失笑,伸手捏起容娘小巧圆润的下颌,大拇指印了印那处的小窝,只觉手头滑腻,直令人心魂荡漾。   “歇息,嗯。”   容娘呆呆地瞧了一阵面前的人,仍是那样狭长的双目,因了红烛的光芒,竟然显出几分柔和与暖意。   大郎见容娘怔楞,剑眉微微一蹙,便欲说话。容娘却忽地忆起许三娘所说,也不知怎地,手便伸了出去,僵硬地去帮大郎宽衣。   褪外袍,去头冠,容娘动作甚快,做完之后,便直直地看着眼前大郎宽阔的胸膛,不知该如何动作。   该死的许三娘,胡乱说些甚么,自己竟然将乳娘嘱咐的话全然忘记了!   容娘绞尽脑汁,也想不起来了。便是许三娘的话,也模糊不清了。面前昂藏的身子便如一堆火,将她烤得面红耳赤,似乎心里头都兹兹冒着油了。   有力的臂膀将自己包裹住,容娘糊里糊涂想到:怎的大哥的手臂如此硬,直硌人呢。   然而大哥却不只手臂硬,常年练武的人,哪一处不硬邦邦的呢。   娇柔与强硬,是最好的契合。   容娘便似被火包围着,自己身上也烧着了。嘴里的津液被吸吮一空,她焦渴难耐,然而最难受的似乎又不是此处,而是别处。   全身的骨骼紧绷疼痛,自己似乎是祭祀的供品,只待那一时的到来。   容娘颤巍巍的攀了大哥的肩膀,深秋的天,居然出了汗。容娘迷糊地想着,身子下却忽地剧痛,如被贯穿。   容娘闷哼,一口便咬住了面前的肩头。 ☆、第一百四十一章 见礼   “痛!”   容娘用手去推大郎。那般结实的身子,又岂是她能推动?   大郎稍停,粗重的喘息声便在容娘耳边,呼出的热气钻进脖子里,将脖子那处烘的滚烫。   身子里的不适渐缓,然那般亲密的结合让她不敢去看大郎。她闭了眼睛,扭转头。   须不知如此,将白生生的细颈露出,折成脆弱无力的模样。黑发铺垫在下,红绡帐中,分外妖娆。   身子上覆盖的男子用手肘将自己撑起,一侧的手掌将容娘的头拨正,隐忍的脸上渗出汗珠子,剑眉揪起,狭目中隐露渴望。   容娘战战兢兢地睁开眼,正对上大郎的眼睛,那眼睛里灼热的神色,是她从所未见。   “是今晚痛,还是留待明晚,嗯?”粗噶暗哑的声音,莫名地勾人魂魄。   容娘咬了咬唇,眼睑下垂,却见一堵宽阔的胸膛,正在眼前。左胸的伤疤,她是见过的,狰狞可怕。她不由伸出手去抚了抚,触手处汗湿灼热。结实的肌理底下,是跳动异常有力的心。   容娘抬眼,迎着他的目光,勾住他的脖子,将软唇印在他的唇上。   不过是轻轻的印上去,却招来如滚汤般的热忱。郎君坚毅的唇迅即捉住她的,将那红肿的唇片含进嘴里,。容娘的身子轻轻地颤抖起来,嘤咛出声,却整个被那人侵占、吞咽。满心满腔,尽是他的气味。   十分奇妙的感觉!   身体里似乎涌出一股热流,将她整个融化。融成浆,化成汤。柔软如泥,顺滑如水。   沉重的身子压下来,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道,滚滚而前,将她裹进不可思议的洪流。   ……   一夜无梦。旁边便似一个火炉。将自己烧的暖融融的。坚实的手臂将她拢在怀里,紧紧包裹。半夜翻滚开去,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原位,不过是换了一种姿势,胸背相依,长腿交缠,呼吸相闻,更无一丝缝隙。   及至次日清晨。小环进来将容娘唤醒。   容娘迷迷糊糊地醒来,入目通红,忆起昨夜之事,不由羞涩难当。她将被子裹紧,将脸埋进被子里,闷声吩咐小环去倒水。   小环嬉笑着去了,容娘赶紧在被子里摸索着将衣物穿上,身上酸痛。也只好强忍着。然被子里萦绕的味道,却叫她再次羞红了脸。   春杏却老成些,脸色如常。将枕边元帕收拾了去。   容娘将小环打发出去,褪去衣裳,泡进桶里。微烫的热水舒缓了身上的不适,容娘轻嗳一声,闭了眼睛稍事休憩。   朦朦胧胧间,屋内似乎进了人。容娘只当是小环进来。并不理会。然脚步声渐近,沉稳的步伐,断然不是小环所有!   容娘急将身子往下一沉,所幸一头青丝披散,能遮挡肩背。不然,纵是那般水乳交融,也不免尴尬。身后的脚步声停止,净室内浓浓的汗水味道夹杂着大郎独特的体味席卷而来,容娘心里慌得甚么似的,她也不敢开口,只等着大郎出去。   “快些,时辰不早,莫让长辈等。”   低沉的声音与往常无异,容娘悄悄的舒了一口气。待脚步声远去,容娘方匆匆出来,抹干身子,穿上衣裳。又轻唤外头的小环春杏进来换水,大郎每日早起练武,是要沐浴一番的。   坐在桌前的大郎瞧了过来,墨瞳一闪,迅即起身,吩咐道:“将衣裳备好。”   长腿一迈,他径去净室沐浴。   容娘窘迫至极,小环却顾不得,忙忙的帮容娘收拾停当,挽髻簪钗,整理衣裳,先前预备拜长辈的一应物事拿出摆好,又朝净室内努了努嘴,方蹑手蹑脚去了。   容娘无奈,只得捧了衣裳候在那里。   须臾,大郎穿着一身净白的中衣中裤出来。容娘将手中的袍子展开,低眉顺眼,替大郎穿上。那是一件石青色团花暗纹的外袍,容娘紧赶慢赶,总算赶出来了。   容娘悄悄的打量一番,果然甚么衣裳上了大哥的身,皆不能分去一丝大哥的威严气度。他的身量高大,衣裳被撑得挺括,更显其势浩浩汤汤,如川如岳。   “今后,家中便交与你了。” 守中顺了顺衣袖,忽道。   容娘心里正氤氲着绵绵情愫,忽地听此一语,一腔柔情顿时凝住。好一会儿,方闷闷回到:“晓得了。”   一双手按住她的肩膀,容娘突兀地抬头,与大郎的眸子相对。那眸子里,有一分关切。   “可还好?”   短短三字,却叫容娘的脸陡然红透。她疙疙瘩瘩说道:“大……大哥,我……去厨房瞧瞧。”   言罢,容娘便欲脱身离去。谁料肩上的双手却使了力,将她钳制住了。   “大……哥!”容娘不解地抬头,却见大郎扬眉,很是不悦的模样。   “叫甚么?”   容娘愣住,片刻后反应过来,羞答答唤了一声:“郎君。”   佳人如斯,鬟髻初挽,钗环点缀,眉眼间晕染了一抹绯红,妩媚之极。   大郎心中一动,松了手,任她离去。   今日自当拜见尊长,与兄妹厮见。一应礼物皆已备好,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。徐府一家子齐聚一堂,欢欢喜喜,极是融洽。这日老夫人也甚是高兴,便连临安来的四叔立在堂中,也朝他笑了一笑。   容娘也无需改口,仍照了往日称呼,给各人行礼,敬茶,奉上自己所做鞋袜之物。自然,其中,乳娘出力不少。长者赏赐亦十分厚实,老夫人给的是一支白玉嵌红珊瑚珠子双结如意钗,徐夫人的薄些,是一支点翠镶金花簪。   容娘一一谢了。同辈之间厮见,却是热热闹闹。调皮些的便心照不宣的挤眉弄眼,口里慎重其事的喊着嫂嫂。眼里满是打趣取笑。   老夫人瞧见了,便道:“放尊重些,容娘如今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嫂了。你大哥在此,看你们如何放肆。”   果然众人便去看大郎,却见他正襟危坐。脸上板正如常,神色浑然未有一丝缓和。   玉娘元娘几个暗地里咋舌,容娘不好怎的,只得垂首,任由他们笑话。   守惟老实,带了元娘正正经经地行了礼,喊了嫂嫂。   有此榜样,后头的六郎七郎等人。也依样行礼。   靖哥儿一直牵着乳娘的手,默默地立在一旁,两只大眼十分的沉寂,很是不解的模样。   大郎示意容娘坐下,对靖哥儿颔首道:“过来见过你娘。”   靖哥儿犹疑不定,他瞧了瞧老夫人与徐夫人两个,见她们微笑点头,方去瞧容娘。   容娘虽羞赧。但靖哥儿小小的个头,孤孤单单地立在那处,惹人怜惜。她蹲下身。朝靖哥儿伸手,轻声唤道:“靖哥儿,过来。”   靖哥儿瞧了一回,见姑姑笑容仍如往日亲切,遂小嘴一咧,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。奔入容娘的怀抱。   老夫人与徐夫人皆哄着靖哥儿唤娘。   短短胖胖的胳膊绕了容娘的脖子,蹭了一蹭,靖哥儿瓮声瓮气问道:“是娘么?”   容娘心伤,手中一紧,点头道:“是。”   靖哥儿额头抵了容娘的额头,鼻子顶了鼻子,眼睛对了眼睛,糯糯道:“娘,睡睡。”   容娘乍听,大窘,恨不得立即钻了洞去。小人儿在埋怨她为何不与他一同睡觉了呢?   堂中众人神色各异,几个年轻的,便偷偷地掩嘴而笑。老夫人与徐夫人却满是快慰,笑吟吟地看着地上搂抱在一处的两人。   老夫人见大郎娶妇,心中欢喜,又近年底,她趁势便将两桩事务安排下来。   “要过大节了,婉娘在观里也待了许久,也该接回来了。四郎归家,这个节自然要在家中过,你回去将临安事务料理妥当,便与六郎一同归来便是。七郎,要过节了,可不许乱跑了,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。”   几样事务,安排得顺顺畅畅,四爷淡淡应了,七郎却是笑嘻嘻的,满口应下。   这日,徐府一家人团团圆圆,阖府开怀。   容娘虽大婚,但家中一应担子早已担在肩上,自然无法松懈。她仍如往日一般理事,照看靖哥儿,算着一应账务。   邱庄头送来了新的火腿,成色香味,与去岁的火腿一般无二。宋管事捎话道,如此火腿,现有五十来只,腊货另有两百来斤,正要问主家娘子如何打算。   容娘晓得邱庄头本事,却不妨他如此能耐,果然将火腿做了出来。她也不敢贸然行事,只叫宋管事去外头打探打探行情,过两日再做抉择。   孰料晚间歇息时,大郎随口道:“四叔与那胡孟良合伙办的店铺,被那胡孟良吞了货款,又欠了房屋的赁钱,如今人家追债来了,逼得甚急。你给四百贯与六郎,他自会去临安替四叔打发。不然,依着四叔为人,他是不会接的。”   容娘诧异,遂问道:“不是说那两处铺子生意尚好么,如何也不至于欠四百贯的外债呀?”   大郎瞧了她一眼,道:   “四叔当初便没有什么家底,一路借钱过来的。他性子有些冷清,怎肯低三下四去做什么生意。都是那姓胡的经营,如今胡孟良倒了,他也没什么法子,又在质库里抵了钱,利滚利,便如此了。”   闻到大郎身上的味道,容娘便有些昏昏欲睡,偏生脑子里仍奋力想着四叔之事,勉强道:“便是替四叔还了债,若店铺仍然亏损,也于事无补啊?”   大郎皱眉,道:“我叫四叔去下场考试,他却不肯。估摸着仍想接了姨婆过去,婆婆这处却有些为难。”   容娘诧道:“婆婆听大哥……郎君的,为何——郎君不与姨婆说几句好话,好歹各人轻松,不必绑在一处难受。”   她几次唤大郎唤错,脸上便有些羞意,悄悄地将脸侧了。   大郎将她揽过,盯了她的眼珠子,道:“为人处事,须得靠自己。一味依靠他人,日后再有他事,必不能应付。四叔自有主意,不必我管。只是,——你日后若有为难之事,不需一味回避。便是婆婆,行事有不妥之处,我不在家中,你也可自己想了法子应对。可明白?”   容娘钦佩地瞧着大郎,心里潮涌,全身都暖融融的。   为人处事的拿捏把握,可还有人如大哥那般厉害?能得他的信任与推心置腹,却又是何等的令人欢喜!   长臂缩拢,将佳人拢在怀中。长夜漫漫,有人相伴,相依,是何其幸运的一桩事情!   灯灭。   门外,有小哥儿轻唤:“娘。” ☆、第一百四十二章 相融   到底从了靖哥儿这一回。   小小的人儿横亘在两人的中间,散发着*的身子让容娘十分的安心。不是不窃喜的,毕竟,初尝人事的身子,如今还酸痛呢!   靖哥儿一沾枕头,便酣然睡去。小儿的习惯大抵如此,摊手摊脚岔开,一手一脚搭在容娘的身上;另外一边约莫便是搭在大郎身上了。   冬日天寒,待靖哥儿熟睡,容娘轻轻地将靖哥儿的手塞回被中。她犹豫了一回,摸索着将靖哥儿另一边的手收回,又轻轻地将他往自己这方挪了挪,唯恐扰了大郎歇息。   外侧的人翻转了身子,容娘吓得立时将手收回,挨了靖哥儿一动不动。   “往后莫再惯着他,由他自己去睡。——便是我走了,也不许接过来。小时了了,长大未必。我们的长子,更须严加管教才是。”   寂静的屋子内,大郎低沉的声音响起。   子嗣,教养,亲人,琐事,一切因家而起的责任与事务,我均愿与你分担。昨日起,你我再无可分割,苦痛喜乐,风雨与共。   良久,容娘轻轻应了一声:“是。”   家中琐事少了许多,邓氏的肚子渐大,也经不起如何闹腾,清静些更好静养。六郎也晓得自己的娘子不容易,这些日子关切甚殷,人多时顺手相扶,不便的时候也是要看几眼,方能放心的。   众人看见,尽皆心安。   惠娘见徐府空闲下来,便寻了机会与两位夫人告辞。说要去外头寻间屋子,与老娘另住。   两位夫人大惊。还当家中奴仆有甚不妥的地方,冲撞了她。惠娘忙解释道:“并无。府中上下,待我母女甚厚,惠娘感激不尽。只是我母女二人,不好总是在府中劳烦。”   此话一出。不说徐夫人,老夫人便第一个不允。惠娘聪颖善良,又会说话。她既不似邓氏那般自持身份而太过稳重,也便似元娘那般世俗麻利,恰恰的讨人欢喜,极得人心。   便是这些日子因了阮姨娘的事情老夫人不甚畅快,惠娘也敢劝慰老夫人将心放宽,说些因果善报来生往世之类的话语。竟然将老夫人说得有些心动,免了阮姨娘的陪夜。   老夫人自然不喜这朵解语花离去,况她的心里是极愿将惠娘留在家中的。   徐夫人见惠娘意志甚坚,倒也敬佩其为人。她想了想,便劝惠娘过了年再出去不迟。因着她们母女二人,家中未有男丁,总不甚放心。待管事寻着了合适的处所,再搬出去。这些日子。便与玉娘一处住了,十分方便。   惠娘听了,不好退却。只得答应。   老夫人见了,复又高兴,背地里便与徐夫人说了自己的心思。徐夫人听了,只笑,又问一旁阮姨娘的意思。   阮姨娘便说四郎婚事,自然听从老夫人主意。   老夫人很是满意。背了人去问惠娘的老娘。惠娘之母诚惶诚恐,只说惠娘主意正,但凭她自己主意。老夫人许是去问了,许是没问,左右再无话语传出,府里头传了一回,也便不传了。   容娘听到此话,默默想了想,觉着惠娘与四叔倒是相配,只不晓婆婆为何不寻了媒婆去说。但她手里头正有事要做,再没有一丝心力去关注此等事情。   她想了想,便叫七郎去四叔那里探探话风,问明他的店铺事宜。七郎与四爷甚为投合,乐颠颠的去了。过了半日,方才回来说,四叔一家生药铺,一家米面粮店,来往人群甚众,只是市人喜议价,生意潦草。   容娘又叫七郎去问六郎,六郎回得详细,将那铺子处所,周围商铺,买卖人等,摸得透彻,似乎是他自己要开铺子似的。   容娘听了,心中大概有底,又与两位管事并八斤商议了一回。这才叫七郎重去问四叔主意,说是要将自家火腿腊味寄在他的米面店铺里售卖。若是四叔无意经营,也可由府里将那处铺子打点下来,由这边派人去临安管着。   四爷听了,甚为诧异。他想了一时,仍执意要自己经营,倒是愿意按容娘所说,售卖些火腿腊味之类。若这边有得意人手,派一个与他管事,亦十分便宜。   容娘得了消息,便朝八斤挑了挑眉。八斤咧开嘴,很是期待的模样。他手中有钱,屋子也有了,他娘的病也好了,自然可无牵无挂的去临安。今岁八斤已然十四,正是走天下的好时机呢!   四叔虽清高,却是个爽快人,一口答应容娘所说三七分成的条件。   此事一定,容娘便叫宋管事去庄子上,将各样腊货备好,装车,只待明日四叔回临安,一并带了去,趁着年节好做一笔买卖。   一应事务,进行的顺风顺水,容娘顿感畅快。谁料进之晓得,便来府中吵嚷,说是去临安做如此划算买卖,四郎做得,他家守惟也做得。   当了一屋子人的面,徐显之轻轻地拧了眉,待进之说完,他方道:“二郎若去临安做此买卖,我自然不再插手。”   进之冲老夫人道:“娘,二郎如今会做事了,派他去临安正合适。”   老夫人亦是才刚听说此事,便有些不喜。   人皆是如此,若讨厌的那人倒霉了,时运不济了,便可将仇恨的心略放一放,便是同情些,也是可以的。但若那人突然走了好运,心里便一时不是滋味,越发嫉恨。   老夫人便问容娘,到底如何安排。   容娘不甚其烦,也只得忍了恼怒,上前道:“婆婆,火腿价贵,恐清平不好卖,只好放到临安去售卖。如今,还不晓得能否卖得开呢!——况家中并无许多余钱去临安买铺子,若是另外赁房子,又费时辰。恐误了年节的礼,故此才欲借了四叔的铺子行事。若是三叔在临安有铺子。放到三叔的铺子也是一样的。”   几句话交代了前因后果,前程未卜的生意叫老夫人歇了恼意,又堵死了进之伸手讨要的路子,直将进之气得白眼。   老夫人却是点头,想起上回便给了进之一处廊房。又给了两百亩田了,想来进之的日子甚是好过,也便不再说话。   待晚上守中晓得,嘴角微勾,很是满意的模样:“甚好。比我的主意要好,若是直接给钱,四叔未免尴尬。——可会折本?”   末尾忽地一问,倒叫容娘有些不防。   容娘抿嘴一笑。道:“不会。喂养的粮食与草料皆是庄上的,只须出几个本钱和工钱。佃户若养了牲畜的,可得粪肥,欢喜着呢!”   守中见了容娘容光焕发的小脸,眼中尚且闪着光彩,便是屋子里烛光不若白日明亮,也叫她的容光照得通明!   她便似一颗明珠,在他颠沛辗转的军中生涯中。给予他从未有过的安定与生机!   月娘是一朵温柔的云彩,服帖稳妥。可是命运叫他二人隔离,夫妻之间。相处之日太短,他尚未如何行丈夫之责,月娘便已离去。   如今得了容娘,他的心中莫名的安心。她的坚韧与聪慧,隐忍与情深,不待言说。可存心底。   春杏端了热水进来,将一应物事备好,便退了出去。   容娘诧异地看了看离去的春杏,她晓得这是给守中洗脚准备的,莫非春杏不服侍大哥么?   她正疑惑,守中已脱了鞋袜,将大脚泡进盆里。   “过来。”   守中瞧了一眼容娘,叫她过去,下颌一点,示意容娘帮他洗脚。   容娘瞪大了眼珠子,便欲转身去唤春杏,叫守中一把抓住手臂。若论僵持,谁能僵持过他?况他的嘴角轻勾,眼中隐有笑意,难得的轻松。   容娘心中一软,挽了袖子,蹲下身去。   那是一双怎样的脚?   干裂如旱田,叉缝甚宽,粗糙若路上的沙砾,摸过去,甚是刺人。一只大脚趾甲盖从中断开,两个半片相叠,里头乌血凝滞,煞是吓人。   容娘静默无声,停了一时,方动手将他的脚洗净。又取了剪子,将长长的甲盖剪掉。   “日后靖哥儿的身边少放点婢女,待他长大些,配个小厮便是。成日里与妇人一处,不免小气。”   容娘顿了一顿,问道:“在内宅,难道不用婢女服侍么?”   “凡事自己能做便做了,婢女只做些洒扫便是。我的儿郎,不做那般富贵散人模样。日后他成了亲,叫他娘子服侍他。”   话说到后头,却将容娘说得脸上一红。怪道他不用春杏服侍,原来却是如此!靖哥儿还小呢,说到日后成亲,可不久远了些?可是听到如此话语,她为何恁样欢喜?   哪一双人,不做些长长久久的梦?   长相厮守,白头偕老,谁人不盼?   屋中烛火已灭,怀抱如炭火般滚烫,潮热的呼吸便在耳边。有力的臂膀将她的腰箍了,又软又烫的唇将她的耳垂含了,又痛又麻,又喜又愁。   耳边似乎听到了清江的潮水汹涌而来,一波又一波,潮涌不断,连绵不休,将她覆灭。   次日醒来,自然是酸楚难耐的。好在枕边人已出去练武,她仍叫小环出去,自己洗了一番方才出来。   小环替她抹发的时候,突然手便停了下来。   容娘诧异,回头去看,却见小环羞红了脸,怔怔地看着自己。小环咬了唇,拿镜子照给她看。   原来颈项处,皆是欢好的印记……!   容娘亦红了脸,心里嗔怪那人不知轻重,莫说颈项,身上更是不堪一睹呢!亏得自己谨慎,不然,叫她的脸往哪里搁?   年节越近,家中事务繁多,容娘越发觉得劳累。往常丝毫不觉吃力,今岁却是有些精力不济。待到晚间,守中索要时,容娘便有些推托。守中却说过了年,便要去任上了。只此一句,容娘推拒的手便软了。   到了年前二十四五上头,婉娘接了回来,周淮南终于从军中狼狈归来,徐府在清平的亲戚与家人聚齐,老夫人十分欢喜,只叫容娘备的热闹些,好过大年。   这一日,娥娘过来,脸上悲戚,萎靡不振的模样。   “容娘,郎君……,要休了我!” ☆、第一百四十三章 管家   娥娘抽抽搭搭,断断续续的将家事道来。   小环在一旁皱了眉,容娘有些不耐,便起身道:“娥姐,我也不懂这些,不如你回去找婶娘与丁姨娘商议着吧。我去看看靖哥儿。”   娥娘眼巴巴地看着容娘,两只手不自觉地捉住容娘的手臂,苦苦求道:“容娘,你帮我想想法子吧。爹娘说我嫁出去了,便不要回去诉苦。姨娘更不消说,娘不管,她也不好管的。你若不帮我,郎君可真的会休了我!”   容娘蓦地甩开她的手,冷冷道:“娥姐,你便吃住我心软,会帮你?婶娘那里你不去求,丁姨娘你也不告诉,你倒来求我?当日你们那般,害了我不说。便是今日你害那小妇见了红,保不住身子了,也该你自己想法子弥补去。我能有何作为?”   娥娘红肿的双眼里现出绝望的神色来,虚浮的脸上一片灰白,殊无血色。   “不是我害的,不是……。”   娥娘的婢女在旁听着,心中焦急,便插嘴道:“容娘子,我家娘子不是故意推贱妇的。原是我家郎君与娘子起了争执,那贱妇不三不四的凑过来,装模作样的劝慰,实则从中煽火。只说娘子不孝,有甚好的,从不拿出来使用,都自己屋里用了。你晓得的,容娘子,我家娘子那几个陪嫁,早就用空了,哪里有甚好的。郎君还偏袒那贱妇,我家娘子气不过,便推了那贱妇一把,谁晓得她就势到了地。就……。”   容娘回头,两眼紧紧盯了娥娘,逼问道:“娥姐,谁给你出的主意?”   娥娘此人。不像自己的生母丁三娘,倒有几分随了于氏,甚至比于氏更为懦弱。往日有婉娘再后头撺掇,方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尖锐来。如今嫁了人,一心一意服侍夫君孝敬舅姑,越发显出柔弱的性子来。她待那小妇如何。容娘早已听说,唯恐那妇人哪里不如意,损了李家的子嗣,娥娘恨不得亲自服侍呢,怎会突然去推那妇人?   娥娘茫然,继而心中一寒,虽不知容娘为何知晓,但瞒不过去了她是晓得的,只得呐呐道:“是……婉姐。”   容娘冷笑,刚回来便作祟。看来几个月的观中生活并没有让她识趣些。也只有娥娘这个蠢人才会听她的!   “那娥姐自然该去找婉娘求主意才是,请回吧。”   “婉姐,婉姐说让我来找你,若大哥或六哥出面说一声,郎君不敢怎样的。”   容娘气得心中闷痛,恨不得一棍子将这个疙瘩脑袋撬开。瞧瞧里头灌了什么浆?自己做的蠢事,竟然妄想要兄长们出面?   “小环,你去那边请婶娘和元娘过来。”   娥娘听说要请于氏和元娘,慌不迭地拦阻:“娘当日便说了,不管我的事了,叫我好歹莫回去说道哩!二嫂是个厉害的,她若过来,只怕要骂我。容娘,只求你借我几贯钱,给那妇人补养补养。夫君许会心软……”   她这边求,小环早就听不下去,拔腿就去了。   容娘按捺住怒火,自去椅上坐了,又斟了一杯茶。吃了几口,方才将火气忍下去。   娥娘见容娘那般冰冷的模样,仿佛全身都笼了一层冰雾,寒气袭人。她也不敢再啰嗦,只一旁寻了一个椅子,蹭边儿坐了。   一时于氏与元娘过来,想是路上小环便已将事情说了,两人的脸色均十分难看。   娥娘瑟瑟地立起来,不敢抬头。   于氏也没得几句话讲,开口便问容娘道:“容娘,你看该如何是好?”   元娘皱了眉头,却没有搭话。   容娘冷冷地笑了一笑,道:“婶娘,正是请了你来接娥娘过去呢。我可不懂这些,还请婶娘回去拿个主意吧。”   元娘瞧了瞧容娘,心中有些领悟,还是不开口。   于氏却有些手足无措,她是个烂好人,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,又怎能抹下面子去李家拿腔拿调。按她的想法,只能去李家求情了。坏了人家的子嗣,可是大事。便是人家要休了娥娘,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。   于氏唠唠叨叨的,将娥娘好一番说道,却不提如何了难此事。   容娘不欲再听,便出声打断:“婶娘,你太心软,容易被人拿捏。左右还有几个小娘子要教养,叔父那处,婶娘亦要服侍,家中未免照顾不周。不如将家中一应事务,交与元娘罢了,可好?”   于氏一怔,醒悟过来,方嗫嚅道:“元娘,元娘有了身子哩。”   容娘听了,不由替元娘高兴,虽有些羞涩,也含蓄地祝贺了一番。   那边娥娘怯怯地要过来,元娘早就挽了容娘手臂,笑道:“才刚上身呢,如今也轻松,不碍事。况我娘生我们几个,哪一个不是快生了还在做活计?没得那般娇气。娘,你若放心,我便替你打理打理家事。”   于氏大喜,忙忙道好。   元娘心中早有主意,当下,便带了娥娘走了。   小环目送众人离去,回头不解地问道:“小娘子,将娥娘子轰回那边便是,那边的事,自由那边管着,何苦污了自己的耳朵。”   容娘深叹,无奈地道:“你瞧瞧,分得开吗?婶娘那副心肠,犹犹豫豫,不肯得罪人,连自家的宅子里都镇不住。元娘想管,婶娘又不晓得明白的给句话,只糊里糊涂的过着。若是那边出了事,自然便要连累这边。只有元娘管了家务,咱们才有清静日子过呢。”   可不是,元娘回去,便带了娥娘与几个仆妇,浩浩荡荡来到李家。李家一瞧,心中有些犯怵之余,又有些恼怒。只当徐家闹事来了。   谁料娥娘一回家,便跪在两个老人面前。说自己不该大意,没能护住那妇人的身子,坏了李家子嗣,自己有罪。   如此一说。两个老人心中怒火便去了一半。   李子安还待威风几句,却被元娘抢了先机,说此事李子安亦有不是。若非他宠妾灭妻,宠的那妇人失了本分,在大娘面前蹬鼻子上脸,自己先失了尊重。不然如何有今日之劫?   李子安气甚,手抖抖颤颤的指了娥娘,待骂时,又被元娘抢了话头。   “你是个秀才,咱们明着说理。娥娘嫁到你们李家,蒙两位亲家疼爱,原也过的顺意。她是个没用脾气的,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,按说孝敬父母。关爱弟妹,做的并不差。如今不慎坏了你们家的长子,她回到家中,未用吃过一口饭,未用喝过一口水。日哭夜哭,悔得肠子都青了。我家长辈听了。也把她骂了一顿,顺便要我给两位亲家稍几句话来。”   元娘快言快语,一番话说得清楚利索,不打一个褶儿。   那老两口子听了,唯唯诺诺的应着,想到娥娘为人,确实孝顺,又不时贴补家用,连两个小的子女,都得了不少好处。要说休了她。他们却是说不出口,不过看丢了长孙,心疼罢了。   元娘察言观色,便已知晓李家情况。她心中骂了几句娥娘,口头却接着道:“长辈们说了。是咱徐家教养不当,愧对李家祖宗。若亲家和女婿容不下她了,咱们也没有话说,只好将人领回去。”   李子安哼了一声,脸便甩到一旁。他爹娘却赔笑说不敢,绝无休妇之意。老婆子踅上前来,拉了抽泣的娥娘,好意安抚着。   元娘心道,哪有那样好事,当日亏了闺誉,嫁给你李子安,如今却被你嫌弃得如地上一坨牛粪?   元娘轻描淡写说了两句,却叫那李家三人心中各自擂起了鼓,咚咚咚地响个不停。   “还请亲家容这几个仆妇在家里歇两日,待他们收拾好娥娘的陪嫁,咱家便来车子接人。”   言罢,元娘福了一福,一副伤心模样,脚步沉重的离去。几个仆妇扶了娥娘,告了李家二老,回房收拾去了。   留下李家三人,面面相觑,不好做声。   哪里还有嫁妆?   都给李家贴补了。家用,纳小妇,李子安赴考,哪一样不要花钱?   老两口子看了看脸色铁青的李子安,不约而同上前两步,劝诫起来。   ……   “他李家断然不敢休了娥娘,可怜娥娘,当初那般要死要活的嫁他,落得如此下场。往后这日子,可难过呐。”   元娘到了容娘面前,不由哀叹起来。   容娘垂眼,飞快地打着算盘,芊芊玉指动弹得十分灵活,丝毫不见阻滞。   元娘瞧了一会,见容娘始终不见停下,不由出声道:“哎,大嫂,你还要我做甚么,倒是吱一声啊!”   自容娘嫁与大郎,守惟一直毕恭毕敬的喊大嫂,元娘也叫,不过没那般恭敬是了。   小环扑哧笑出声来,道:“元娘子,哪是我家娘子要你做甚么,明明是你管自家的家事罢了。”   容娘将手头的一笔账对完,抬头道:“就是这么着,你将你那边的家事管好便行,我没有甚么要支使你的,你如今可不金贵着么?”   容娘脸色十分平淡,眼睛里却透着温温的笑意。白皙的肤色,带了一股红润,似上一层釉的瓷器一般柔和、剔透。   元娘瞧得有些出神,想着这人怎么一成亲,娥娘变成了那般黯淡模样,为何容娘却变得容光焕发,只叫人移不开眼睛去!   ……   不但元娘如此觉着,便是两位夫人见了,也相视而笑,很是开怀。   “婆婆,娘,容娘有些打算,不知是否合理,还请婆婆与娘听听。若有不妥的地方,也好叫我改改,免得出了岔子。” ☆、第一百四十四章 婉娘的婚事   容娘的意思,如今城北之事已了,没有甚么事可忙。庄上有两位庄头管着,家里有两位管事,二郎无事可做,不如将磨坊交与他管。   “但容娘有个想法,还请婆婆与娘莫怪罪。”   老夫人见安排二郎差事,哪里还有话说,笑眯眯的忙着点头呢。这么些年来,此刻的容娘看着最顺眼。   “若单单管着磨坊,拿几个月钱,到底进项不多。不如叔父入五百贯钱在里头,咱们自家人,也不计较那么多,便实算叔父入了一千贯本钱在里头。半年数一次帐,分两成收入给叔父家。婆婆瞧着可行?”   五千贯钱买的磨坊,那卞氏当初却是一万多贯在高九郎手中买来。如今进之只需入五百贯,便可分两成收入。这个买卖,实在划算!   老夫人却皱了眉头,想着自家三儿怕是拿不出这许多钱来。   徐夫人看老夫人脸色,又瞧了瞧容娘,她见屋中一时安静,忙笑道:“你呀,不晓得你叔父家底么?叫你叔父去哪里找五百贯来,不是为难人家么?”   容娘趁老夫人垂眼,亮晶晶的眸子飞快地朝徐夫人递了话去。徐夫人一愣,笑着摇了摇头,似是笑话容娘淘气。   一旁的李元娘低着头,心里盘算着家底。这等好事,自然不容错过。但家中虽省吃俭用,也只得二百来贯,还是好歹瞒着众人,才省下来的。然五百贯,要凑齐。却是很难。   老夫人想了一回,便有些不乐意了。她眼中的笑意敛尽,不满地责怪道:“你也真是,你叔父家哪里有钱。不如叫他管着事,给他两成收入便是了。左右是自家人,便是他日子过穷了,难道狠的下心来不管?”   “婆婆!”   “婆婆!”   容娘与元娘异口同声,之后相顾一笑。元娘使了个眼色,容娘省得。让她说话。   “婆婆,我是个晚辈,说错了话,婆婆可别骂我。”元娘麻利,先就讨了尚方宝剑。   老夫人欢喜她管家管得好,又有了身子,越发喜爱。此时听到这等没脸没皮的讨喜话,脸上便笑开了颜。   “我晓得大嫂意思,我爹常说,玉不琢。不成器;二郎性子敦厚,做事踏实,于经营上却差了些。若给他历练历练,不定也可做得如那高九郎般通达呢。若咱家入了本钱在里头,二郎自然只得发奋,不然可把自家的老本给亏了。”   元娘说到后头。竟然嘻嘻笑了起来。   二郎为人老夫人自是清楚,元娘如此一说,老夫人不由心动起来。自家的三儿自家明白,如今俨然便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,若二郎也如此,进之那一支岂不后继无人?   元娘与容娘瞧老夫人神色,晓得有些门路了。   “虽家中入项有限,也叫我省了两百贯钱出来。我娘家给了我三十贯钱的陪嫁,再想想法子,约莫着能凑三百贯。我索性厚了脸皮。求大嫂再宽待些。我们那边交三百贯钱在里头,另外二百贯,却待算账之时,在那两成的收入里头扣掉便是。如何,大嫂?”   一屋子人。都被李元娘的一番话给捋得顺顺畅畅,没有一个不欢喜的。   老夫人叹了一声,对徐夫人道:“你瞧瞧,这些小辈,个个精明得哟,比山里的狐狸精还强些。”   徐夫人欣慰,连连点头,看向容娘的眼睛里满是疼爱。   容娘与元娘互相看了一眼,两个俱嘴角上扬,欢喜不已,晓得此事成了。   “婆婆,伯娘,你们可得给我作主。我出了三十贯嫁妆钱,若他日赚回来,仍要叫二郎还与我的。”   元娘嬉皮笑脸,老夫人也不怪,开怀笑道:“你个猢狲,我给你做主,叫二郎还六十贯与你,可好?”   ……   消息瞬时传遍徐府与进之宅中,各人好一番议论。有喜的,有愁的,有咬牙齿的,有偷偷撇嘴的,各人心境,各人自知。面儿上,这还是一桩大大的好事!   进之听说,便咬牙恨道:“讨了好厉害媳妇,成日粗茶淡饭,说手中无钱,却有两百贯的巨款在手中,不叫我这个家主知晓!”   他想到自己在外吃酒,畏畏缩缩,不敢叫当红的姐儿,不敢吃临安来的酒水,心里便一阵恼怒,不免寻了于氏好一阵磨牙。   于氏打定主意,只说家事都是元娘管着,她能耐,叫她省了两百贯钱。若叫别个管,一个铜子儿不剩不说,不定要欠债哩!   进之悻悻,晓得说自己胡天海地,也不好与媳妇计较,只得郁郁去了。   ……   邓氏听到,便笑着对一旁看书的六郎道:“今日才见识了大嫂的手段,果然厉害着呢。如此一来,叔父那边进项愈多,二哥学着管事了,咱们这边也要省不少心呢。”   六郎默默的翻过一面,并不答话。   冬日的太阳又暖和又光亮,光线从格子窗里透进来,一格一格的,映在六郎的背上。六郎背窗坐了,对着邓氏的那一面越发显得轮廓清晰,风骨峻峭。   邓氏嫣然一笑,伸手摸了摸自己隆起之处。   ……   守中却是用晚饭之后才知晓。徐夫人慨叹着与他说了,言语中很是心疼容娘用心良苦。   “别人家的娘子如此年纪,还在爹娘跟前撒娇呢。”   守中听了,撇了一眼那边和靖哥儿戏耍嬉笑的容娘。那处烛火晦暗,容娘笑得开怀,与靖哥儿额头抵了额头,一个娇憨,一个妩媚。   晚间入睡时,守中问容娘:“为何如此?”   容娘滑入被子里头,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脸来。一双乌黑的眼珠子笑盈盈的,道:“不好么?”   守中弯嘴,笑。“甚好。叫二郎动动心思,省的他木头木脑的,只晓得做些传话的活计。”   容娘听到守中说二郎木头木脑,一双眼睛不由笑的弯弯的。   元娘有时抱怨二郎,也是如此说呢。   “累么?”   话语声在耳边响起,潮热的气息贴了鬓边的发丝,痒痒的。容娘不着痕迹的侧了身子,将羞红的脸对了里侧,不叫守中看见。   被子被掀开,另一床被子想必又被弃了不用。身后是一个暖烘烘的宽阔胸膛,腰间被一双大手握了,轻轻地揉捏着,十分受用。   容娘有些迷糊起来,仍勉强答道:“不累。叔父那边安定了,日后可省好多事。家中平静,你在外头也可放心了。”   大手一顿,屋中十分安静,连烛花炸开的荜拨声都听得清楚。   容娘有些诧异,回头去瞧,正对着她的,是守中幽深的眸子。便是帐中幽暗的烛光之下,容娘也瞧着明白,那眸子中似有甚么在流动,又深,又沉。   守中微微侧头,含住那两片粉唇,细细碎碎的啃噬,因带了几分怜惜,不若平时那般用力。   腰上的双手却仍如鹰爪,将容娘狠狠的箍进自己的怀里,恨不得揉进身体里一般,紧紧贴了,严丝密缝。   唇上渐渐滚烫,容娘闷哼一声,那人便长驱直入,将香甜的丁香裹了,如暴风骤雨般索取不休。   容娘软塌塌的,身体便如恰逢时辰的花朵一般悄然开放。那人却停了动作,浓重的气息可闻,手伸过去环住娇人儿,哑声道:“歇了吧。”   ……   元娘比容娘决断更快。不过三两日,在老夫人处鸹噪两次,托她从中说合,便将婉娘的婚事敲定。待明岁择了好日子,将她嫁与周家表兄。   丁二娘在于氏与三爷面前哭得甚么样的,说婉娘是如何如何可怜,周家郎君是如何如何浪荡不归家,将来嫁过去是如何如何要熬日子……。   婉娘却静静地立在一旁,看着丁二娘,便似见了街上一个不相干的人一般,神色木讷。   在观中住了数月,原本纤细的她越发消瘦,身子瘦的如一片纸一般,未见凹凸。脸上颧骨突出,没有一丝血色。   进之不耐,喝道:“她的婚事,自然是由长辈做主,你一个姨娘,闹腾甚么?一点规矩都没有!若非你往日不会做人,胡乱教唆,婉娘怎会落到今日地步?”   于氏顺了进之的话头劝诫婉娘:“婆婆做的主,嫁妆少不了你的。再说,周家吃用不愁,姨婆老了,身子又不好,你过去便当家,岂非自在不过?此回可莫闹事了,不然婆婆更加不喜,再不给你做主了。”   丁二娘嚎啕大哭,间隙里嚷嚷道:“那周家郎君……回来,像个鬼一般,谁个晓得他还是个好的不?”   丁三娘站在一旁苦笑,自家的娥娘可是嫁了个好的,如今也难过日子呢?若手里头有钱,管他是好是坏!姐姐,越发糊涂了。   婉娘听着丁二娘的吵吵嚷嚷,哭哭啼啼,良久,木然的眸子回过神来,冷冷道:“姨娘,你莫哭了,无甚用处。——爹,娘,我嫁。”   丁二娘蓦地止住,两行清泪兀自顺着脸颊往下流,同样薄薄的嘴唇微张着,似是突然被定住了一般。   突然,丁二娘嚎啕大哭,刺耳的声音冲破进之家的宅院,直往巷弄深处传去。   “我的苦命儿啊……!” ☆、第一百四十五章 火腿   腊月二十三,八斤来信,临安火腿价贵,但均以金华火腿为优市者闻火腿来自清平,皆嗤之以鼻。至临安数日,问询者众,市者鲜。纵降价一成,未有成效,何为?四爷心急,苦无良策。可否找高家大郎商榷?   文绉绉的措辞,想来是请了别人写就。   容娘思想再三,回道:“可找高家大郎商议。但不得借亲戚之名,以赖之。若无人买,纵施舍乞丐,不得运回清平。切记,切记。”   容娘此话,却是来自于守中一句话。收到八斤来信后,容娘心中郁闷,想到邱庄头为此舍了大半年的功夫,孰料世人不予理睬!原本欲借过年之际将这几十条火腿售卖,同时解了四叔的钱困。不料如此一来,反将自己困了进去!   她想了许久,料到年后买火腿者更少,便欲将火腿运回清平。许在清平能得个好彩头也未可知?   她一心挂念着火腿一事,给守中斟茶之时,茶水溢出,淌于桌上尚不知晓。   守中不动声色地接过茶壶,唤人来收拾了桌子,方问道:“为何如此心不在焉?”   容娘早已醒悟过来,羞赧不已,将心事告之。   守中微微思忖,继而言道:“若临安不能售卖,回清平之后别人会如何看待?”   容娘一怔,迅即反应过来。   那么清平人会说,你家的火腿临安人都不喜欢,显然是不地道。我又怎会吃这亏,来买你家不地道的火腿?   况火腿非大户人家不能食用。皆因火腿价贵,一条火腿的花费可买一头大猪呢。金华火腿乃御用之物,自然尊贵无比。待客送礼,火腿皆为良品。但这土生土长的清平火腿。如何去与名声响亮的金华火腿媲美?   容娘一时头疼。   守中瞥了她一眼,便待出门。   容娘大急,正欲找个人分担一下苦处,不料此人如此轻描淡写几句,便即撂下。她一时心急,开口唤道:“哎。郎……郎君,你有甚法子,不如告诉我,免得我想得心焦。”   守中顿住,不满道:“莫非事事皆需你亲力亲为么?事务多了,你可想得过来?邱庄头行事很好,你只管着账目,他们自去做事,这才是统帅所为。你既然将此事交与四叔与八斤,自然由他们想法子。他们远在临安。你胡思乱想,又有何用?”   统帅?   容娘咬唇,暗道,我可不是什么统帅,不过是一个内室的妇人罢了。   然而这个妇人终究听了守中的话,告诉八斤。他想任何法子皆可,只不许回来寻退路。   给八斤回完信,容娘终究心里忐忑,心心念念的皆是那火腿之事。因想着临安人说金华火腿如何如何,容娘念头一动,遂去厨房交代两位大娘晚间做几样火腿菜肴。   卫大娘看见她,自然欢喜。又叫她莫常往厨房里来,此处烟雾大,污秽重。若有事,叫小环来传也是一样的。   容娘诧异。往日也是常来的,为何如今不可?   那边宋婆子心领神会地笑了。   卫大娘不待容娘问话,便将她推了出去。   容娘不得要领,自厨房出来便问小环乳娘何意。小环嬉笑,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。容娘不停尚好。一听只羞得脸颊绯红,直没地方躲去。   好不容易有一下午的空闲时光,靖哥儿也睡了,守中白日照常是不在家中的。容娘瞌睡了一小会儿,也不知小环在做甚,探头在一个梨花木大柜子里头翻来覆去的捣腾。   容娘百无聊赖,便过去看她作甚。   原来是徐夫人与那边张夫人打发她的嫁妆。因这些日子事务繁忙,没来得急收拾,叫小环尽数收在此处了。   小环起身,取出一个黑漆象牙雕芍药妆奁匣子,叫容娘查看一番。   容娘瞧着眼生,不免心底疑惑。清平亲戚并不多,便是那日大哥的昔日同僚来了一些,也没有哪个送这个妆奁匣子的啊。   何况,这个匣子一看便知,定非凡物。   容娘打开一看,不由有些怔愣。   却是一整套的羊脂白玉首饰!   雨滴样式的耳坠,玉兰花簪子,插梳,玉佩,玉环授,手镯,珠花等等。   齐齐整整的一套,铺在大红的锦缎上,腻白温润,晶莹剔透。如此成色,便是婆婆那里,也没有见过。说它价值万金,恐丝毫不为过。   容娘将妆奁搁在桌上,唤了小环过来,静静地看着她,并不言语。   小环眼光闪烁,十分不自在。   “是……是小郡王叫人带给娘子的。”   小环抬眼,见容娘脸色不豫,忙忙道:“小郡王说,娘子没有兄长在旁,便当是兄长与娘子添妆的。若娘子嫌弃,将它扔了便是。”   容娘有些恍惚,那个游戏人间的郎君,如今已是气宇轩昂的将才。而往昔的杏花春雨,却年复一年,照旧花红柳绿,春莺娇啼。   桃花依旧,人面不再。   是兄长么?   他在她的心中便如一个兄长那般可堪信任、依赖。纵流水无情,落花的芬芳,谁人不晓?   容娘回头,吩咐小环将妆奁匣子好生收了,再不必取出来。   这几日日头甚好,暖融融的,全然没有冬日的冷冽。玉娘子牵着靖哥儿过来,缠着容娘一处玩鞬子。容娘这些日子忙坏了,许久不曾如此轻松,便欣然同意。   容娘与玉娘花样多,看得小环果儿几个眼花缭乱。靖哥儿也欢喜不已,两只小短腿儿一蹦一蹦的,跃跃欲试。   几人欢声笑语,声响许是大了些,引得外头小跨院里的惠娘都过来了。   玉娘要惠娘一块儿踢,惠娘只笑,娓娓劝道:“你踢也便罢了,怎么叫容娘子也跟着一块儿呢?她如今可是你的嫂嫂了,将军为人持重,可莫叫容娘子为难。”   什么叫将军为人持重,莫叫自己为难?   容娘略加思忖,晓得惠娘劝诫之意,是让自己顾着大哥身份,莫失了稳重。   她心中有些异样,却仍停了动作,只叫玉娘几个玩耍。   那边老夫人听到此话,便对徐夫人道:“你瞧瞧,容娘还是小了些,不懂事。你也教教她,若是上了身,叫她蹦跶几下,给跳脱了可怎生是好?过得一年,还是给大郎讨个大些的服侍才好。”   徐夫人想着到时容娘不定有了身子,讨个小妇服侍大郎也未为不可,便应了。   晚间用饭时,容娘特地盛了一碗火腿冬笋汤与邓氏,请她品尝。邓氏笑着尝了,说与金华火腿味道相差无几。   容娘放下心来,一心等着八斤的消息。   待到腊鱼二十八,四叔归来,说腊货所剩无几,火腿悉数卖了。   容娘惊喜,便问四叔使的甚么法子。   六郎在旁,皱了眉头道:“甚么法子,不是你叫八斤施舍乞丐么?他施了三日,全临安都晓得了。”   八斤咧嘴一笑,不好意思地将事情一一道来。   原来八斤久思无果,去找高大郎。因着金华火腿的名声太显,高大郎也没有甚好法子。他倒是愿意收了这些火腿,左右年节下需要送礼。但八斤听了容娘之话,执意不肯要他这个人情。   想来想去,八斤走了歪路,说服四爷,施舍乞丐。四爷也无法子,只得任他施为。   八斤请了婆娘,一日一只火腿,当街熬了一大锅浓浓的火腿汤,配之以冬笋、豆腐、蕈子之类,香飘十里。   不单乞丐,便是闻讯赶来的市井人士,只需端了碗来,人各一份,锅净为止。   “每日清晨,排的队伍直看不到尽头,不过半个时辰,一锅汤便施舍干净。还有人咂着嘴,说不够尽兴。隔日天刚亮,便有人趁早赶来排队了。”   八斤两眼亮晶晶地,十分得意。   三日施舍火腿汤,史无前例。   有来问询的,发现火腿色泽味道与金华火腿并无甚差别,价钱上反低了两成,渐渐的,买者增多。到了后头,却是早早收摊,没有货了。   容娘哑然,不想类似赌气的一句话,倒叫八斤捡了现成。然想到自家的火腿在价钱上还是吃了亏,容娘便有些不甘。   八斤眨着眼睛,神神秘秘道:“金华火腿是上贡之物,占了先机,咱们比不得。在声望上,咱的火腿只要得个第二,第三,也很有赚头了。那些高门大户咱不盼,临安百来万人口,可不能人人吃那金华火腿吧,咱做着中间那一层人也就够了。”   这句话大有文章,容娘想了一想,也得承认此话不差。   她心里头却有些疑问,八斤初到临安,虽他性子机敏,却怎么也想不到能行此决断果敢之事!胆量、机智、历练,缺一不可啊!八斤哪里来的历练?   何况,后头这句话,八斤这个外地人又如何能摸得如此透彻?   背了人,容娘叫小环去问八斤,到底是何人指点他行此计策。   一时小环回来,先看了她的脸色,方回禀道:“是那高九郎。”   容娘垂首,心中不知作何感想。心里原猜到是他,高大郎为人端方,不会行此取巧之事。只有他,心窍原比别个多,又敢于釜底抽薪,此事非他莫属。   “八斤是在高家大郎处遇到九郎的,是九郎自己来问八斤。八斤忍不住,便说了。后来六郎晓得,很是生气,还将八斤骂了一通。说若是八斤再去找那高九郎,便叫八斤滚回清平。” ☆、第一百四十六章 盛世   元旦拜贺,立春鞭牛,元宵观灯;花朝桃李争妍,寒食插柳行冠礼,清明出郊祭祀忙;端午有角粽和菖蒲酒,六月六有冷陶面和芥辣白醪;七夕巧女善穿针,中元亡魂望故乡,立秋瓜果飘香知秋意!   三年一晃而过。   似乎元旦椒柏酒的味道仍留在唇舌之上,鸡头已然上市。至如今,秋老虎仍在,午时的那一层炙热却比夏日更为焦灼,除早晚需加一件外裳,其余只着夏衣即可。   徐府呈现出蒸蒸日上的势头。   六郎已外放至江南西路任隆兴府知州,老夫人体恤邓氏,叫她不必在清平侍奉,自随六郎上任。如今小儿已有两岁余,便是那小妇生的姐儿也有一岁余。   七郎于去岁成婚,新妇为杨员外郎家的小娘子,闺名杨舒儿。杨氏芳龄十六,娇憨天真,善长短句,与七郎甚为投合。两人花前月下,作诗联句,晨起赏雾,夕照看晚霞;雨时窗下落棋,晴时外出游历,宛如一对神仙眷侣。   二郎的小儿与六郎仿佛年纪,略小了三个月。进之欢喜不已,他如今也赚钱了,便自己掏钱给二郎添了一个小妇,叫好生服侍二郎夫妻,再添弄璋弄瓦之喜。   二郎本分,做事也越发踏实。在元娘的帮衬之下,清平县第一磨坊生意大好。这几年,清平县种麦者众,临安面多来自清平。每年收获季节刚过,磨坊前的坪里排起了长队,等着磨面呢。   不单如此。容娘那岁路上买的稻种冷水香,种了三年,果然如成忠所说,甘美软糯。迅即被临安达官贵人所喜。四叔的店铺,如今不知道扩大了多少,光是庄子上的米面便已足够他与八斤忙乎的了。何况邱庄头那里的火腿与腊货,到了冬季,又是供不应求的物事。   高大郎与四叔走得甚近,在临安找人牵红线。对了一个商户人家娘子。老夫人放下心事,在清平操持了婚事,却叫他们仍往临安住了,连姨婆婆也一并打发了去。如今,也得了一个一岁的姐儿。   便是进之,也得了一桩差事,正应了他的喜好,不至浑浑噩噩度日。   容娘的那两处大廊房,一处卖与一位祖籍清平的李姓商人,一处未能卖出。原本没有甚么好主意。恁大的廊房,清平也无人来赁。进之欲贪了那处,不料老夫人有些明白了,知道自己太过娇惯,害的他如今这副模样,便不再应承。   谁料进之在清平街上无处可逛了。好玩的玩意儿都玩尽了,当红的姐儿又嫌他老了,新出的风流人物亦不再理会他这等老人,他无聊之极,自己日思夜想,想了个主意,便兴冲冲地写了一张纸,叫人递给容娘。   容娘不置可否的看了,倒是抿嘴笑了。左右这几年家中进项多,她便派了四喜去管账。配合着进之办了一个新奇的“瓦肆”。   人家的瓦肆来时瓦合,出时瓦解,易聚易散。进之的瓦肆便是那一连五进的大廊坊。中间为恁大的天井,伎人在此说书杂耍;两旁上下两层的齐楚阁儿,客官闲坐饮茶吃酒。趁便听书看玩意。   不分风霜雨雪,一年四季皆有得看。便是妇人不好与郎君们作一处,也有额外的处所。   那讲究些的,又另有雅致院子,可召伎人前去单为他们演绎。   进之想得好主意,逢五逢十,特特地从临安请了有名的伎人过来,嘌唱的张七七,杂剧的俏枝儿,杖头傀儡的任小三,说三分的霍四究,说五代的尹常,走绳索的李寄九等等。   渐渐的,逢五逢十便成了城中一个热闹非常的日子,到了开门待客的时辰,外头等候的人群一拥而进,只为占个好位子,方便看戏。便是乡下那些进城的,也要算准了日子方才来,好在瓦肆中听一回戏回家。   ……   徐府盛况,不甚枚举。   老夫人心中甚宽,便是待容娘,亦亲近了许多。   唯有一事,是两位夫人心病。容娘与守中成亲三载,至今一无所出。眼见得这些后辈,一个个怀胎十月,诞下哥儿姐儿,老夫人的重孙也有好几个了,日日盼的这个却始终不见踪影。   在两位夫人的心中,守中始终是最重要的那一个。他是家中的长子,经历坎坷,如今犹不能得意。这也就罢了,平安终老,原是好事。但子嗣不丰,便堪忧虑了。   老夫人忍了两年,提了数次给守中纳小妇之事。守中只是不应,说容娘还小,况有了靖哥儿和媗姐儿,已然足够。   靖哥儿倒是长的越发伶俐可爱,只是媗姐儿,太过淘气。原交与施娘子(原先的沈夫人)教养,不料她不听管教,险些累的施娘子小月。原待仍放回丈人府中去,但仲武的小儿亦在家中,张夫人身子又不好。正是左右为难之际,惠娘将此事应承了下来。老夫人不顾守中顾虑,派人将惠娘母女送至庄上,不容守中反对。   容娘心中不乐,亦无他法。若说往日有些不解惠娘为何从来不应承那些媒婆,如今她已然有些了然。惠娘在老夫人的暗许之下,一直以妹子的名分给守中做些鞋履之物。   守中不好拂了老夫人的心意,收了之后,便随手交与容娘。唯独这一处,叫容娘心安。   但,心里,也是着急的。   郎中们只说,身子并无甚不妥,许是时辰未到,子嗣缘分还需些时日。   便是有了身子,也避不开为大哥纳小妇这一节啊!二郎有一个,六郎亦有,娥娘的郎君李晋有两个,许三娘家也有。婉娘,——高九郎送了两个给周淮南,日日闹腾呢。   乳娘叫自己看开些,不过是一个小妇。可容便容,不可容便使法子叫郎君冷落了便是。可是自己的心中,总是过不了那个坎儿。她的郎君,那般亲密无间的人,怎能与他人同床共枕!   “惠娘别无他心,国仇家恨,惠娘一介弱质,不能上得战场。一生惟愿服侍英雄之辈,以表心意。我知自己鄙陋,无才无貌,惟敬将军忠肝义胆,赤诚一片,惠娘愿已贱薄之身,服侍娘子与将军。便是叫惠娘做牛做马,亦无怨无悔。”   惠娘临去庄上之时,与容娘推心置腹。   她意自诚,奈何自己不能容忍。   如此,可谓善妒?   容娘心浮气躁,将账本抛下,去看窗外。湛蓝湛蓝的天空,没有一丝云彩,蓝得叫人心慌。   北方大旱!   原是喜事,叫那金人无粮可吃,牲畜无草可用。   但南边的宋民,亦无好日子可过。   南边的旱情,原不过尔尔。稍许减产,如今又是种麦,又是种稻,饿不死人。   但金人素来如此,自己缺粮了,便过河来抢。如今,北方战火,虽零零星星,却给过了几年太平日子的宋民带来巨大的惶恐。   不独如此,金人不过是偶尔过来抢几回粮食,但朝廷派下来的赋税却陡增。   除夏秋二税外,经总制钱、月桩钱、版帐钱,各样税赋,一层一层,搜刮下来。农户能有几粒余粮剩下?   “娘子,郎君回来了。”春雨从外进来。自小环与四喜成亲,原已回家的春雨重又进府,服侍容娘。   容娘回头,将一腔烦扰抛下,忙对镜收拾了一回,抿了抿发髻,扶正钗环,方去老夫人处。守中归来,头一个必定去婆婆处行礼问安。   行至游廊,容娘复回头吩咐春雨:“你去厨房,叫宋大娘莫蒸米饭,发面做炊饼便可。再打些热水来,预备郎中沐浴。”   春雨晓得郎君喜面食,笑嘻嘻地去了。   至老夫人处,容娘轻盈地福了一福,方抬头去瞧守中。他又黑了,脸上有些风尘之色,神色较离家之时多了一些冷色。那边扫了她一眼,仍与两位夫人说话。   因老夫人问到外头匪民叛起之事,守中答道:“不妨事。不过是无饭可吃的佃农,逼着上了山罢了。并非穷凶极恶之辈,绍兴府内匪首已然就擒,余众受了招安,分发粮种,回家种田去了。”   徐夫人叹道:“不是说农夫都穿丝履了么,居然有人无饭可吃?这个世道,莫非又要乱了么?”   南逃之民,好不容易才有了安定日子,有田可种,有工可做,有商可经,有仕可从,怎能再次承受动荡之苦?   老夫人脸色一暗,继而安慰道:“想必不能。往日在旧都,哪有今日这般繁华。都说是乱世才乱,如今太平盛世,怎会叫人反起来?朝廷库中充实,军饷不愁,自能抚内攘外,平定时局。”   徐夫人展颜,对守中到:“你此次回来,可能歇几日?”   守中答三日。   徐夫人蹙眉,便吩咐守中回房歇息片刻,再用午饭。   容娘跟在守中后边回了房。春雨已将浴桶备好,她见容娘两个进来,行了礼,忙出去了。   容娘先斟了一盅茶与守中,守中饮了,将茶盅放下,两臂一伸,却将容娘拢在怀中,下颌抵在容娘头上,默不作声。   怀抱依然温暖,容娘有些不安,不晓得为何郎君如此,心中便隐隐生出些愁绪来。她亦不语,伸手环住守中的腰,将脸贴了他的胸膛,紧紧依偎。 ☆、第一百四十七章 疼惜   第一百四十七章   耳边听到了守中有力沉稳的心跳,衣裳上的汗水混合他的味道,让容娘有些不能自已。   绍兴府如此之近,他却要三个月方能回来一趟,来去匆匆,两人相聚的时辰不多。眼下,鼻子里闻到的汗臭味,竟然让她觉着十分亲切。   容娘伸手顺着守中的背脊抚了抚,他的脊梁笔直,背上绷紧,未有一丝赘肉。长年累月的奔波,抱负未偿的酸楚,他从来不会在家中提及。招讨副使一做三年,从无埋怨。但她知晓,守中无一日放弃重回战场。如今金兵在点火,他却不能对敌,心中有多急迫,她懂。   容娘埋首郎君的怀中,深吸了一口气,抬头笑道:“郎君,水备好了,先沐浴。”   容娘在外间帮守中备好换洗衣物,听到里头水响,犹豫了片刻,方才轻轻走了进去。   守中警觉,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响即回头,他看到容娘,眼露诧异。   容娘抿嘴,勉强笑道:“我帮郎君拆洗头发。”   守中狭目中闪过一丝光芒,往常他要容娘帮着搓背,容娘总是羞得满面通红。不想她今日竟然大大方方,自己进来。   守中的发甚粗,甚黑。容娘搓了澡豆,参和到发丝中,十指为梳,轻揉慢洗。洗净发丝,容娘十指稍稍用力,以指腹顺着头发垂下的方向按压。   想是舒适,守中闭了眼,靠在桶沿。稍事休憩。   此时,容娘方能光明正大的打量他。   剑眉浓密,眼窝内陷,皱纹日深。唯有脸上棱角分明。坚毅之色不减。虽前路茫茫,不夺其志;混沌人世,不遮其辉。   容娘眼中一湿,手滑到他的肩膀。为他捏揉。   守中睁眼,肩上的力度恰好能够解乏。但适才的停顿,以他敏锐的心思,早已察觉。   他伸手,将肩上的柔胰抓住,手上使了力,将身后的容娘带往一边,四目相对。   容娘垂首,不让他瞧见自己的眼睛。   “傻子。哭甚?”守中心中一沉。问道。   但有些事两人之间是不需回答的。例如此问!   守中倾身,带动一片哗哗的水声,长臂一捞。已将那人的脖颈拉近。粉唇润泽,近在眼前。他的身子紧得有些发痛。自见到她的那一刻起,心中已在渴望。此时,他不再迟疑,将自己滚烫的唇压了下去。   呵!   那是世间最甜蜜最软的果子!   梦魇的深处,那一片桃花林里,静谧安逸的处所,似信阳老家那般的房屋。推门进去,那人回首,便是如此的容颜,乌眸如星,唇角含笑。   他娶了一个甚么样的妇人,自己早已知晓。那般稚嫩的肩膀,却欲替他打理一个安定的家,操持一大家子人的生活,以免他后顾之忧。她的担当,不亚丈夫。   她在心疼他!   这个妇人,始终在默默地竭尽己能的疼惜他!   守中心里发颤,恨不得将妇人揉进自己的骨血。那边却似心有灵犀,小舌颤微微的,启开他的唇,学着他的模样探了进来。纠缠、吸吮、吞咽。   所有的伤在这一刻抚平,所有的期待在此时得到满足,所有的疲倦消失殆尽。心里长出希望的藤蔓,片刻枝叶繁生,花果相连。   ……   每三个月回来一次的探望,总是十分的匆忙。用过午饭,容娘打点了一大包的点心药材之物,两人带了靖哥儿,便去张教授家。   教授益老,鬓角白发渐生。然他精神尚好,见到守中三人,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。   守中自然是与教授长谈,容娘却随了张夫人去后头说话。待临行之时,守中等了半响,那边张夫人送容娘出来,张府的管事婆子犹自跟着一路唠叨,容娘脸色从容,时而吩咐几句,那管事婆子连连点头应答。   上轿之际,张夫人有些不舍,叫教授见到,给呵斥了一通。容娘温柔唤道:“娘,过几日我便带靖哥儿回来看他们起藕,顺便帮你把冬衣翻晒一遍,把四姐也接回来吧。”   张夫人含泪点头。   途中守中问容娘,可是帮着管了事。容娘答曰,不过是帮着把庄子上的庄稼做了一些安排,粮食运到临安铺子里卖了。守中听了便不再言语。   至晚间,床底之间守中便有些用力。年岁渐长,这具身子越发丰姿曼妙,腰肢细如蔓草,却韧如蒲柳;那最为滑腻柔软的处所,贴近他的胸膛,点燃他隐忍数月的心火。   这是他的妇人,水漾的眸子里尽是他的影子。她的柔软,专为他而生,她的一腔情愫,亦未他而绕。   他要得不够,只是不够。   无需试探,未有疑虑,他是她的,她亦是他的。   身上汗湿沾黏,两具身子贴合在一处。他盯紧了她的眼睛,看里面光华流转,疼痛与欢喜,皆由他给。这一辈子,愿它永生,从不分离。   宽阔的额际渗出汗水,流至额头,聚拢成一滴豆大的汗珠,随着动作颤颤微微的来回晃动,如一颗闪亮的珠子一般,滴下。   恍惚的妇人伸出小小的舌头,接住,吞了。   守中顿时凝住,心底涌出滚烫的浆液,将他片刻翻涌。   他闭了闭眼,四肢生出无比的力量,慢慢挺入……   这一夜,似短,又长。   ……   次日,去田庄看媗姐儿。   每次,皆是一样的行程。车子上摆满了给媗姐儿带的物事,衣裳,玩物,点心……。容娘近车,腿有些迈不开,守中一旁搭了她的手臂,将她扶上去。容娘有些羞赧,稍稍瞥一眼。便不敢回头。   后面的老夫人见到,不喜的回屋了。   惠娘仍如往日一般温婉,眼神平静,行止有仪。   媗姐儿见到守中。高兴得跳起来,冲到守中的怀里。守中笑着抱了,问她可好。   “不好,爹爹来了。便好。”媗姐儿紧紧搂着守中的脖子,小脸贴在守中的脸上,一黑一白,五官神似,亲密无间。   “可有淘气?”守中托着媗姐儿往里走,边走边问。   “不曾。魏小五捉了鳝鱼,不与我玩。我不曾告诉他爹爹。”   娇儿憨语,听得守中心中熨帖。   身边的人未跟上来,他回头一看。见容娘站在后面。无奈地看着他。   守中朝她一笑。将媗姐儿放下,吩咐道:“去,叫娘。”   媗姐儿嘟嘴。不情不愿地喊了。容娘一笑置之,说了声去厨房备午饭。好早些吃了去回头沟。   惠娘对徐家的饮食不甚在行。并不全似南边的,也不全是北边的,喜欢面食。她静静地打着下手,容娘要水时递水,要面时递面,什么都不需要,便悄悄地在一旁洗了菜,将碗碟摆好。   容娘暗自叹气,也不好说甚么。   她老娘带婢女收拾了鸡,亲自送进来,说媗姐儿玩湿了衣裳,叫惠娘去换。   惠娘去了,老娘腆着脸,凑近几步,欲说还休的模样。   容娘只顾着手里菜勺,并不搭话。   老娘无奈,只得开口道:“还请娘子莫介意。惠娘便是如此倔犟的脾性,老身也管不了她。如今耗到二十有一,我日夜不安,恐她爹责怪哩!”   老娘用衣袖试了试泪,继续道:“成郎又托媒婆来说了,他说只要惠娘嫁过去,便将我接了过去。——娘子,好歹求你给句硬话,断了她的念头才好。不然,可叫我怎么去九泉之下,见她爹爹和兄长啊!”   成郎便是卖稻种的成忠,与惠娘同为合肥人,如今在清平置办了屋子,生了根。因见惠娘是同乡,又如此贤惠淑贞,有心求娶,奈何惠娘总是不应。   容娘叹了一气,答道:“老娘,此事是她的心病,岂是我一句话能打消。我也盼惠娘与人一生一世,过平安日子。她不愿,我能有何法子。”   话是说了的,前头惠娘与她推心置腹,她答道:“若郎君纳妾,我亦容不得郎君有些许分心。若你来服侍郎君,郎君倾心与你,我必不能容。不是你走,便是我走。你看如何?”   惠娘当时吓得瞪大了眼珠子,结结巴巴道:“你……你怎地如此霸道?怎能……怎能不守妇德,妒……妒……!”   “嫉妒!若你能如婢女一般,只是服侍,不存一丝他念,我亦无妨。”容娘一口接过,索性将话说得更死。   惠娘苍白着脸离去。   到如今,她仍不接受成忠的提亲,自然是此心未死,再说又有何用?   用饭之时,惠娘静静地站在一旁服侍,果如婢女一般,递茶递水,未有一丝怨言。   容娘不语,守中瞧了一眼,吩咐道:“惠娘,你自去用饭吧,不需如此。”   惠娘咬唇,福了一福方才离去。   用过饭,邱庄头在廊下立着,禀些庄上事宜。这几年庄子又大了些,加上守中获得的赏赐,后来陆陆续续买的,以及进之那点地,居然有了千来亩地。   “不晓得主家明岁打算如何种地,周围几处庄子,连着济王庄上,都瞧着咱家哩。”   这几年徐府的庄子上折腾的花样多了,其实主要赚钱的还是种稻种麦,以及邱庄头的养猪大业。牛陆陆续续有了十七八条,不能买卖,只是使用方便罢了。   容娘问了问庄上事宜,邱庄头自然不分大小,详细答了。守中在一旁听的认真,忽地插嘴道:“收成低的稻种少种些,多种收成高的。”   邱庄头楞了一愣,容娘想了一想,似笑非笑地看了守中一眼,晓得他不知农事,接话道:“冷水香只沿河的围田种吧。旱田仍种麦,其余良田,皆种占城稻。”   此是撤了良田里的冷水香之意。邱庄头有些不舍,容娘解释道:“北边几个县又荒废了,难免少粮。若咱们县里都种冷水香,到时寻常粮食也难买到,你叫佃农到哪里拿冷水香换粗粮吃?若是收入少了,便叫他们多喂些牲畜便是。”   邱庄头大悟,连连点头,称赞主家慈善。 ☆、第一百四十八章 相知   “哥哥想来见我么?”   “很想呢。”   “哥哥什么时候能来见我?”   “待你及笄,哥哥行了冠礼,你们便可相见了。”   “哥哥会捏泥人么,会捉鳅鱼么,可会网鱼,赶鸭子,放牛?”   媗姐儿的细长手指头一只只扳倒,将她见过的魏家几个小子会做之事一一数出来。   容娘抚了抚她的头,莞尔道:“他会射箭,会蹴鞠,会打陀螺,还会写字,会读书,会很多事情呢。”   “读书不好玩,不如捉鳅鱼!”媗姐儿的嗓子脆脆的,稚气十足。   容娘眯了眼睛,看帘外空旷的田野。一兜兜的稻茬,齐齐整整,横成行,竖成列。阡陌交错,间列沟渠。一蓬蓬黄的白的野菊花,挤挤挨挨的,无人理睬,亦开得热闹。田间吃草的牛,悠闲自在,尾巴一甩一甩的。   “捉鳅鱼自然好玩,但读书亦有乐趣。书中会讲各种各样好玩的事情,不比捉鳅鱼差呢。若是无人陪你玩时,你识了字,书中的姐儿便能与你玩耍了。”   媗姐儿巴掌大的脸上现出向往的神色来。惠娘是个中规中矩的人,小心翼翼尚且来不及,怎肯放任媗姐儿与村野小儿玩耍?村中的小儿,又怎敢如田埂草坪之上那般放肆来宅子里闹腾?   多数时光,她是寂寞的。   屋外牛叫,她会问:“惠姨,哞哞叫的是甚么?”   “惠姨,甚么嘎嘎嘎的叫唤。是鸡么?”   “惠姨,他们唱的甚么,好生难听?”   “带我去瞧瞧,惠姨。就一会儿?”   ……   媗姐儿想了想,仰头问道:“也会有社戏么?”   容娘抿嘴一笑,想起上回村中秋社时,她一个人偷偷溜出门看戏的事情。   “也会有社戏。”   媗姐儿咧嘴。开怀笑了。她瞅了瞅容娘,觉得这个娘也不坏,不想四姨说的那般坏。   “你若不打我,像今儿这般待我好,带吃的玩的与我,我仍叫你娘。”   细长的眼睛里露出得意的光来,似是赏赐了容娘一件多么荣光的事情。   容娘又好笑又好气,正色道:“打你,是因你的任性。险些将屋子给烧掉了。怎么。你如今仍不知自己的错么?”   媗姐儿知晓自己说错话了。很是气馁的低了头。在这个娘面前,自己从来就占不到便宜!   容娘瞧着那个低垂的小脑袋,心里又有点软了下来。   “若是靖哥儿做错了事。也会挨打挨训的。”   媗姐儿转身,攀了车窗。并不回话。她身子瘦,肩膀薄薄的,从侧面看过去,能看到尖尖的下巴。   半响,媗姐儿塌坐下来,脸上黯淡无光,扁嘴道:“若你自己有了姐儿哥儿,可还是我娘?”   容娘一怔,不知小小年纪,为何如此敏感?但那小人儿垂头丧气,似乎很不安的模样,瞬间让她无比的心酸。她伸手将媗姐儿抱在自己怀中,道:“自然。若有了哥儿,你便是长姐,靖哥儿便是大哥。——有个弟弟或者妹妹,不好么?”   说到后头,容娘的不由心中一颤,酸酸的酥麻感从心尖上颤抖着传开,传到手指上,脚趾头上,连身子都忍不住轻轻的颤动起来。   有个哥儿姐儿,自然是极好极好的。最好也是细长的眼睛,高高的鼻梁,宽宽的额头,便如外头车辕上坐的那个人一般。一笔一画,一眉一眼,她在心头已然描绘了许久,再不会有丝毫差错。可是,这样的一个小人儿,为何还不来?   媗姐儿不解地盯着她看了一时,蓦地朝车帘外头喊道:“阿爹,阿爹,你进来,娘怎么了?”   容娘慌不迭地去捂她的嘴,那边车帘已被揭开,坐在车辕上的守中看了过来。   容娘垂了眼睛,轻声道:“无事。你这孩子,嚷嚷甚么呢。有些凉,娘头疼呢。”   守中朝旁边不知所措的春雨抬了一下下颌,示意她出去,自己弓身进来。他身量高大,瞬时车厢内显得十分拥挤。   守中将媗姐儿丢到外头,交给春雨,方才转头去看容娘。   容娘却侧头去瞧外边,只留给他一个纤柔的背影。乌发累累,只挽了一个寻常的云髻,簪了一支赤金扁簪,别无修饰。耳边青丝虚虚地往上拢,露出修长秀气的颈项。   守中揽了容娘的肩,将她的脸压在自己的肩上,耳语道:“哥儿姐儿都会有,你一急,他们就跑了。耐心等着,嗯。”   容娘羞得脸上滚烫,晓得他在外头全都听见了。她闭了眼睛,只装什么都不晓得。   守中嘴角慢慢的弯了起来,长腿蜷曲,将容娘抱在怀里。面对面,盯了她的眼睛,缓缓道:“要几个有几个,——都是你的。”   容娘蓦地抬头,惊讶万分地看了过去。他的眼里皆是了然的笑意,黑眸幽深,住着她的影子。   原来他知道,他懂!   容娘的唇轻轻地抖着,心里不可思议,喜悦如风,一阵翻过一阵。一颗心,全都被他征服!   腰上的手稍一使劲,容娘不由自主地靠上他的肩头。心中沸腾,车轱辘哐啷哐啷的响声,帘子外媗姐儿叽叽呱呱的说笑声,驴子不时的打着响鼻,道旁渠中的水声潺潺,全都变得遥远而陌生。   只有这个温暖的怀抱,坚实的肩膀,熟悉的味道,是她心之向往,魂之所依。   容娘的牙齿轻叩,好不容易克制住了,便攀住他的脖子,往他的肩上一咬。重重的,重到自己的心都缩紧、战栗。   肩膀随之一绷,继而悄然放松,任她咬着那处。大手却扶了她的背。将她紧紧地压往胸膛。   不过一时,容娘松开,不好意思地咬唇,勉强抱怨道:“太硬了。崩牙。”   湿漉漉的眸子,漆黑闪亮;腮边红霞,唇色如殷。仿若醉颜微酡,妖娆如斯。   守中蹙眉。眼中十分不满。大手用力,将容娘的脑袋狠狠扣住拉近,咬了她的唇,正欲一解饥渴……。   “阿爹。”   身子一僵,容娘忙不迭地爬下来,正襟危坐。守中好笑地看了她一眼,用手将她唇角的光亮揩了,方朝外头道:“做甚?”   容娘往外瞥了一眼,回头沟的城墙已然在望。   故去的沈夫人。复生的施氏贞娘。将小家收拾得温馨舒适。她的脸上始终带了恬淡的笑意。脚步轻松,手脚比过往多了几许麻利。浩哥儿活泼,一会儿工夫。将木刀木枪木头人儿仍得到处皆是。施氏也不生气,不动声色地捡了。片刻屋中仍然归整齐全。   师徒如今已是朋友,少了客套,多了亲近。容娘见施氏有些小心翼翼地模样,时而双手便要护一护腹部,便打趣道:“可是要给浩哥儿添弟弟了?”   施氏脸色微红,也不回避,微笑着点了点头。   容娘舒了一口气,羡道:“可好,陈大哥不知道有多欢喜呢。怪道适才见到他,嘴都合不拢了。”   头前的一个姓了沈,这一个自然姓陈了。   施氏嗔了她一眼,道:“你无需着忙,放宽心,便有了。世事每每如此,紧赶慢赶,不如随缘。”   容娘稍稍有些落寞,不愿继续,便移了话题。   沟中岁月,比外头更为寂静,清幽。鸟叫虫鸣,鸡犬相闻。谷底溪水长流,林中风吹叶落。   白甲昨日便已携子赶过来,三人相聚,背了弓箭便往林中猎兽去了。   自前岁买了沟中前头山地,如今回头沟纵深数里,若要容娘走,恐需走个把时辰。大兽不曾听说,野猪之类倒是有的。   媗姐儿与那两个跌跌撞撞学走路的小儿玩得甚为开心。容娘放心地交与春雨,自己便去主屋收拾一番。   主屋是沟里最大的宅子,造时想必经过了一番取舍,全然去掉了山外一切虚浮的修饰,简简单单的三进院子。平常没有人住,富贵婆娘早就打扫了一番,十分干净。   门外十来步开外是小溪,溪水清澈,汩汩流淌。   富贵的小儿春儿在溪水中摸鱼,见到容娘打量,黝黑的脸上顿时泛起调皮的笑容:“娘子,我给你摸条鱼。”   他娘刀氏端了一盆家伙过来,怪道:“还不快去把牛牵回来,只晓得淘气,晒得乌黑,叫师傅嫌弃。”   师傅是施氏,闲时,她教沟中的小儿认字读书。   容娘轻笑,与刀氏同去厨房。   谁料晚饭却不用煮,快傍晚时,那三人自林中小径出来,身后两个汉子喜滋滋地抬了一头百多斤的野猪出来。   烤野猪!   几个小儿喜得手舞足蹈,围着临时架起的烤架,不时摸一摸野猪,又捡溪中的石子玩耍,又用手做筛子去捞鱼虾。   守中瞧了瞧玩的没有一丝女子模样的媗姐儿,眉头顿时皱了一皱。容娘轻笑,叫春雨把媗姐儿抱了回来,换掉她湿哒哒的衣裙,又梳了头发,嘱咐她不得顽皮,不然爹爹不许她再玩。   收拾之间,夜色降临。溪边篝火,亮堂堂的,十分诱人。但施氏严守规矩,只在屋中用餐,不许外出同郎君们一处。容娘无奈,只好吃刀氏端进来的烤猪肉,许是冷了些,腥膻满口。幸亏刀氏另备了汤饼,好歹吃了几口。   施氏不经累,用过饭便告辞回去了。   容娘无聊,遂洗漱一番,半躺在床上听山中各种声响。媗姐儿蹦蹦跳跳进来,见容娘眼神迷糊,便附了容娘耳边悄声道:“娘,我听白姨夫说,他们要去甚么荆湖路鼎州府,打叛兵呢。”   容娘吃了一吓,心中霍然清白。她忙起身,问道:“你听清楚了?”   媗姐儿煞有其事地点头。   此去荆湖路,隔了两浙东路,两浙西路。长路迢迢,去平叛? ☆、第一百四十九章 深情   “要去鼎州么?”   守中上床之际,似乎已在熟睡的容娘翻过身来,眼睛清澈,轻轻问道。   守中顿了一顿,将被子掀开,躺下方道:“嗯。媗姐儿说的?她的口齿倒比靖哥儿伶俐许多。”   容娘蹙眉,明明说的是去鼎州之事,他却扯到媗姐儿的口齿上头。   “鼎州怎么了?”容娘按捺住性子,柔声问道。   守中淡淡瞧了她一眼,简单回到:“有几个叛军,并不防事。”   “郎君为何不告诉家中?”   守中闭眼,脸上又带上了冷峻的神色。但凡涉及军中之事,他的神色便是如此,冷硬,生疏。似是须得将亲人摈弃在外,他方能全神贯注似的。若非容娘早已习惯,几要疑心下午那个哄她的郎君是否是他?   “有何益处?晚知晓一天,便多过一天轻松日子。我迟早要去,省的你们在家中白白牵挂,提心吊胆。”   容娘霍地起身,气咻咻道:“便是提心吊胆,也比我们毫不知情,在家中欢天喜地地替人庆生,吃人喜酒,看热闹说笑话强!”   若是他受了伤,事后想起,岂非叫人愧甚?他在战场拼死拼活,自己却在家中欢喜度日!   她的心中满是愤懑,莫非他便想如此,临行前甩下一句话,我去荆州了,然后拍拍衣裳,云淡风轻地去了么?   若非媗姐儿回来说,他连妻子都不打算告诉?   她的心中乱成一团,知晓自己不该在此时乱了分寸。却又不能抑制的想要挑衅。   守中狭目睁开,冷冷地盯了她,警示道:“容娘,你嫁与我。便当知晓早有这一日!”   容娘心中一酸,扭过头去。   是,早有这一日!   荆州那般远,怎会是几个叛军那般简单。他是绍兴府的招讨副使。却去荆湖路那般远的地方,事情怎么会小?   纵使嫁他那日便当明白,早有看他上战场之日。但真到了此日,自己竟然大乱,乱到毫无道理地恨他,怨他,直想要吵一架才好。   心头晃过刀光剑影,少时隐隐绰绰的记忆中,那种让人永世不能忘记的恐惧再度弥漫。她怕。怕他……。   泪水夺眶而出。她背对着守中。滑进被窝,   泪水悄悄的流,她不敢出声。不愿扰到身旁的人。心中思绪万千,乱七八糟的静不下心来。   一忽儿想起草庙镇那一晚。寒光凛冽的长枪在熊熊火光中逼得人无处躲藏,那匪首目中的狰狞凶光,便如地狱中勾人魂魄的恶鬼;一忽儿想起家中老幼,想起举案齐眉的七郎夫妻,想起早起咿呀诵读的靖哥儿;想起少时那一团不敢碰触的往事,浑浊湍急的大河边,绝望凄厉的尖叫声刺破岁月的重重阻隔,清清楚楚地传到自己的心中……   蜡烛燃尽,最后昏暗摇曳的光影闪烁了几下,无力地灭了。屋中变得黑暗,浓黑一片。   林子里偶有一声尖锐的叫声,复又归于死一般的寂静。   身边传来平稳的呼吸,容娘悄悄的转身,漆黑之中甚么也看不到。可是她能感受到身边人散发出来的温热的气息,那种气息让她鼻中一酸,瞬时悔意涌上。犹豫片刻,她轻轻地钻进他的被子,从后面环抱住他的腰,脸贴在他的背上,脚亦缠了过去,不言不语,不声不响。   这是她的心意,愿你我相依,不怨不怪,不离不弃。纵前途凶险,也愿承担这种忧心恐惧,只盼你平安归来。   手被按住,拨开,侧躺的身子翻转,将她揽进怀中,粗粝的大手从衣襟下摆伸进去,在背上摩挲,拿捏。   一阵酥麻感从脊背传到心窝,她攀了他的脖子,唇滑过他的耳蜗,吻过他长了胡茬的脸,凹进去的眼窝,隆起的鼻梁。湿濡的唇舌是她的归宿,捉住了,谁都不放……   次日清晨,薄薄的秋雾中,几人离去,白甲与昌明同行。容娘回头去望,后头是陡峭的山崖,崖上红叶,如火如荼。   城墙上看不甚清楚的两个人影,高而细的,是施氏;墩上坐着,细细的胳膊挥舞着,是浩哥儿。   昌明回了几次头,至后头便噙笑往前,不再回顾。   回到清平,老夫人似有话要说,容娘晓得定不是别事,仍是要劝自己给郎君纳妾。她没有心思,低了头不言语。   老夫人不悦,守中吩咐道:“你去叫人把小环接过来,四喜仍跟着去,只担心他们母子在家,无人照看。”   容娘应了一声,便自出来吩咐人去接。   晚饭时,因得知了守中要出远门,且前途凶险,一家子便有些沉闷。老夫人也不再提琐事,只叫众人早些歇息。   守中叫了二郎七郎并靖哥儿进了书房,想是嘱咐些甚么。   容娘回房,默默地收拾行李。无非是些衣物之类,若行兵打仗,衣物磨损得快,针线又不便,需多预备些。   一夜无话。   次日送别,徐府一众大约是习惯了,并无哭哭啼啼,难舍难分之苦楚状。唯独七郎望着大郎等人离去,十分失望。他平素不羁,待到如此年纪,看着大哥卧薪尝胆、百折不挠以赴大义,竟然也十分艳羡。   容娘神色淡淡,与两位夫人说了声,便去側厅理事。   一时小环过来,旧日主仆相见,十分欢喜。小环的儿子墩哥儿人如其名,胖墩墩的,腿上的白肉一股一股的,便如教授家新起的大藕。   容娘“呀”的惊呼一声,忙叫春雨取了物事来,往墩哥儿脚上一套,果然套不进。   容娘扑哧笑了,道:“罢了,待会叫人去金店里放一放。许就能成了。”   小环接过来仔细看了,是一副做工十分精细的脚镯子,每一个挂了两个小铃铛,十分可爱。   “是蔡家的金店么。可了不得,他家的银器比别家的要贵两成呢,说是成色要好许多。”   小环惊叹,笑着要谢。又见容娘递过一根项链,红线绳,挂着一把小金锁,上面刻了一个“福”字。   “呀,真不敢要。银镯子就已经很好了,怎敢要金的?”   小环不停罢手。   容娘也不说话,将项链塞进小环的手里,道:“你收着,莫拿出来。你也晓得。家里娥娘婉娘几个的娃儿都有。就是怕他们比。说我给你也打了。”   小环自然知晓,自己原是个仆人,托徐府的慈悲。销了卖身契,才得一个自由身。若他们知晓自己一个仆人出身的也有。自然不高兴的。小环眨了眨眼,不好意思的收了。   外头舒娘进来,都是相熟的,舒娘又一团和气,便免了那些虚礼。   她看到小环手里的镯子,也感兴趣,便邀容娘哪日去蔡家的金店里看看。   “听说不比临安的金店差呢。他家是走海上生意的,有些样式打海外过来,连临安都没有。嫂嫂建的大廊坊,叫他家布置的金碧辉煌,妇人也有专门的屋子,不受打扰。”   容娘不置可否,她不爱插金带银,日常用的,都是成亲时徐夫人替她预备的。   “怎么四喜又要跟着去呢,大哥不是说不让跟了么?”   舒娘一边逗着墩哥儿一边问道。   小环叹了一声,道:“他说跟着大郎习惯了,若大郎出去,他不跟着去,睡不着觉。罢了,他心眼实,跟着三爷管账也是个累活。跟着大郎,左右只要他管些大郎的琐事,不像白使臣和陈使臣那般要上战场的。”   容娘在一边将算盘拨飞快,噼啪的声响引得墩哥儿的脑袋总往这边转。   舒娘见到,便笑:“怪道大哥那般轻松地走了,嫂嫂这般厉害,他自然不用操心。”   容娘手下一顿,继而无奈地笑道:“不过是拨得多了,便熟练了。我不像你,作诗写词,与七郎刚好契合。文雅之事,我一概不行,只好摸算盘看账本了。”   小环听了,便有些不服气,趁机插话道:“各人有各人的长处呗。如今清平县这么多庄子,都看着徐府的庄子种田呢。外人不晓得,咱们可是晓得,这都是娘子的功劳。”   舒娘便笑小环眼里只有旧主,一味维护容娘。舒娘是个没有心事的人,容娘看着她只是笑。   小环嘿嘿笑道:“咱家娘子不单理家本事大,胆子也大着呢。舒娘子不晓得,在草庙镇……”   舒娘一听草庙镇,忽地来了兴趣,忙忙问道:“那时我可是听说了,捉了那匪首袁大头,小郡王和大哥在那处立了大功呢!你们不晓得,小郡王提了那匪首的头颅,飞马进城,着银色铠甲,英姿飒爽啊。临安的小娘子们恨不得跑到街上去看呢,嫂嫂可见过小郡王?”   小环与容娘面面相觑,不好做声。   须臾,容娘含糊回到:“远远的见过两回。怎么,七郎不是与小郡王玩得好么,你未见过?”   舒娘面色一暗,露出十分遗憾的神色。   她倒是想见,但一个娘子怎好随意去见外男?况她与七郎成亲以来,小郡王事务繁忙,七郎每每念叨,却少有机会见到小郡王了。他似乎成了临安城里的一个传奇人物,虽有家眷,却仍被闺中娘子们惦记。   “真是可惜。几年前,小郡王可是在清平住过一段时日呢,想来嫂嫂也无缘见到。嫂嫂你可知,小郡王来清平做甚么?”   舒娘仍有些小娘子的习气,天真得很。又因是家中么女,养的娇,说话直来直去,讨人欢喜。   “当日他不愿成亲,来清平躲婚哩。谁料济王叫他家五郎替他行了礼,他仍不回去。顾元娘羞得要上吊,绳子都套上了,叫他家婢女发现了,才救得一命。她可是顾太傅的女儿,临安城里有名的才女,最贤淑不过的。后来也就好了,如今还有了一双儿女呢。叫临安城里多少佳人望楼兴叹啊!”   舒娘秀气的脸上现出一副向往的模样,叫人好笑。   人说嘴皮薄的人,能说会道,但舒娘嘴唇圆润,也说得利索不过。她的声音又娇脆,如珠子叮叮咚咚一般落在盘中,好听极了。连容娘都停了手中活计,听她说赵东楼轶事。   “……临安青楼里的姐儿,若有哪个遭他看了一眼,第二日便要四处唱的,说小郡王看上她了云云。若有哪个赴了小郡王的宴席,可不得了,次日便是临安当红的行首呢。春熙楼的锦瑟,不过字写得好些,连着五次被请去陪酒;可笑那红姐儿甘五娘,仗着自己会写几句词,便在小郡王面前显摆,叫小郡王批了一个字,酸!甘五娘脸面全无,好些日子不敢出来见人。”   “唉,可惜他不常在临安,少了好多故事听。临安城里,叫他伤了心的娘子可不少呐。如今他又从了军,越发不得了,到处平叛乱军,市井里传得他如天神一般啊。”   舒娘憧憬地望着窗外,似乎张东楼便站在那处一般。   容娘垂首,依稀记起那时无所事事的赵东楼,成日里与七郎几个东游西逛,原来是逃婚么?   “……我爹爹叫郎君莫与小郡王太过亲近,说是官家无子,晋王家的成郡王与小郡王人品出众,各是五五成的机会哩!”   舒娘神神秘秘的将两个手掌一合,声音压低了,眼睛还偷偷地往外瞄了一瞄,似是怕人听见一般。 ☆、第一百五十章 世事易   守中走后第二十八日,四爷消息传来,他解试得中绍兴府第二十五名,三十而立,成为徐府第二名在科场中得了功名的人物。   老夫人初闻此消息,大怒。骂阮姨婆忘恩负义,撺掇使坏,骂四叔瞒着他偷偷去下场,末了又骂老节度使老来失节,生了如此小儿来堵她的心窝子。   待四爷归家,叩拜在她的面前时,她又收了刻薄的嘴脸,庄重的受了礼,叫人去放炮仗,散喜钱,亲自领了去给徐家列祖列宗烧香叩拜。   容娘叫厨房里收拾了几桌席面,到底热热闹闹的吃了酒,众小辈敬酒恭贺,进之亦摇摇晃晃地端了酒盅,到四爷面前贺道:“四郎,阿爹今日定然高兴,哥也高兴,你全了哥的想头,咱一辈人,总算有人用笔杆子得了功名了。来,跟哥哥喝一盅!”   四爷微笑,举杯道谢,喝了。   四爷仍去临安温书,六郎已预备了举荐书,解试一过,便可去周侗教授那处就学,预备明春的省试和殿试。   老夫人听到举荐书,晓得他们叔侄早已通气,又是郁闷又是欣慰,叹来叹去,终究欢喜多些。大郎六郎如此能干,各个主见强,能独当一面,是徐府的福气。   守中走后第四十六日,是张教授的寿辰。徐府全家过去给教授贺寿。容娘亲做了贺寿的寿桃,点了红,又做了十斤寿面,缝了一套衣裳鞋履,全然以女儿之礼贺之。她提前一日带着靖哥儿回了门,帮着张夫人操持家事。   伯文在蜀。任期未至,一家不能得归。仲武随着守中去了荆州,只有他的妇人带了嗷嗷待哺的小儿在家中。   四娘子亦同天归家,见了容娘。愤愤不平道:“如何大郎去荆州,要拉了我家郎君同去。他去立功,要郎君去作甚?”   容娘看了她一时,忽地笑道:“大哥与白甲。不是去立功,是为朝廷效力,此乃丈夫职责所在。四姐不必担心,姐夫定然平安归来。”   四娘子脸上霍然变色,转身离去。   张夫人自打月娘过世,身子便一病不起。此次寿宴,便多托容娘打理。家中婆子仆人,也尽来找容娘回事。四娘子与她姨娘见到,暗地里冷嘲热讽。笑她一个半路义女。张狂作势。不知羞耻。   然张家热闹异常,园子里女眷莺声燕语,临安最时新的花样衣裳。蔡家金店里卖得最红的款式,今日席面上好丰盛的菜肴。火腿腊肉飞禽走兽,据说多半来自徐家的庄子,张家对的好亲家;外头院子里郎君们说些文章国事,嗳叹国家不幸,遭豺狼觊觎而偏居一隅。   徐府众人至晚归家,管事来禀,大郎家书来到。   徐府众人十分欢喜,七郎头一个夺了,就蜡烛上融了火漆,打开一开,顿时朝容娘一扬眉,先把薄薄一张纸递给容娘。   容娘羞红了脸,接过也不敢看,只好立在一旁听七郎读守中的家书。   问老夫人与徐夫人安,嘱咐七郎不得轻举妄动,要报国须得待他归来。告诫家人勿得张扬,慎言慎行。他一切皆好,无需挂念。   舒娘对这个大哥极为好奇,听得很是专心,不想短短几句话便已读完。她还当七郎漏了纸张,便接过七郎手中的信封抖了抖,再无。   两位夫人已经十分满意的各归各位,说起今日张家见闻来了。   玉娘带着靖哥儿上了老夫人的塌,玩起了双陆。   容娘轻轻地告退,至游廊时,舒娘忙忙地赶上来,挽着她的手笑嘻嘻道:“大哥定给嫂嫂写了一封极长的信,让我也见识见识呗。”   容娘晓得她好奇的心性,也由着她跟来。   守中给容娘的信全文如下:安好,勿念。多吃些,养好身子。   字不大,一张纸上便是两行,另有一行是称呼。   舒娘不可思议地长大了嘴,瞪圆了眼,结结巴巴道:“甚……甚么家书嘛!”   却见容娘带了恍惚的笑,坐在灯下,眼中水波流转,捏了针线,却久坐不动。烛光明亮,映得她脸上肌肤剔透,温柔婉转的侧面,令人见而忘俗。   “嫂嫂,怪道大哥待你那般好,你……你可真是美哩!”   舒娘不由自主说道。容娘不解其意,扬眉探询。   舒娘认真道:“每每婆婆要训你之时,大哥总是将你遣走,他自己三言两语便将婆婆的话堵了回去。嘻嘻,婆婆可气了,我瞧着她是嫉妒大哥待你那般好哩!”   容娘闻言,便啐了她一口,笑她不正经。   守中走后第五十四日,八斤来信,道临安米价渐涨,可屯粮矣。   继而市井传闻,荆湖路匪人甚众,穷凶极恶,占十二县,建三十六寨,朝廷招安失败。   井巷议论纷纷,有忧心忡忡者,惧那匪人来犯,阖家迁往临安,赁了天子底下屋子住了,好借官家威势,保自家性命。   有人偷偷在家中挖地窖,先藏金银,后藏米粮。   有人嗤笑,荆湖路据此隔了江南东西两路,逃个鸟。   有人靠了墙晒日头捉虱子,家无片瓦,若匪人来了,顶个锅盖跟着匪人抢碗饭吃。   容娘回信,临安铺子里的米面可由八斤做主卖掉,清平暂不运粮过去。   同时,容娘拨五百贯与富贵,嘱其自建粮仓。   守中走后第七十八日,朝廷再征版帐钱,已供军中开销。其中两浙路承担最重。市野哗然,百姓仓中再刮一层粮,穷者仅靠糠皮饱腹。   幸得两浙路雨水均匀,几岁收入颇丰,不然无可过冬。   清平靠稻麦收入,民众小富,堪可应付。   金银价一日贵过一日。一时蔡家金店生意兴隆。   容娘嘱咐管事,家中一应开支,尽用交子,铜钱留库。不可动用。   守中来信,安好,勿念。并无只字寄予容娘。   容娘回房,郁郁寡欢。   舒娘安抚。道大哥当心中惦记,嘴上不说罢了。   两情相悦,自然盼朝朝暮暮。若朝暮相守不可得,鸿雁来往亦可一解相思愁绪。   容娘明明目露忧色,苦笑道:“若信愈短,战事则愈凶。罢了,他有心报平安,定然无事。”   回信,容娘照守中模样回了两句话:家中安好。郎君保重。   老夫人点头赞许。称郎君在外。家中不应以琐事温情拖累。   舒娘钦佩。想着七郎数次闹着要从军,自己几度阻扰,不觉羞赧。   守中走后第九十九日。朝廷又征月桩钱之卖纸钱,两讼不胜罚钱。既胜欢喜钱。官司打赢打输皆需缴税,买卖纸张亦缴税。一时城中贫寒学子皆不写字,衙门门口罗雀。   容娘嘱靖哥儿练字时,需正反两面利用,不得浪费。   娥娘产女,容娘送金锁银链,另米一石,面一石,肉二十斤,蛋一百颗。李家大喜,缸中空空,正缺米面。   老夫人嘱咐,不去吃席,免得铺张,只叫娥娘好生坐月。   守中走后第一百二十日,容娘十九寿辰。   徐府免了酒筵,只吃寿面,送礼各随心意。   舒娘与容娘亲密,她陪嫁丰厚,便不动声色地去蔡家铺子打了新式金钗一支,送与容娘。   容娘无奈,只得收下。婆婆赠珍珠圆簪,徐夫人赠金珠蝶花,娥娘赠绣帕一块,婉娘赠石榴裙一副,张四娘随贺寿喜钱一贯。   容娘加一贯,回赠。   八斤赶回,奉上临安绸缎一匹,另有小匣,嘱咐容娘回房再看。   晚间,容娘打开一瞧,却是糖人儿一支,薄薄的,淡褐色,晶莹如玉,却是一个婉约的小娘子。   容娘瞧了一时,微笑。恰逢靖哥儿进来,看见糖人儿,十分欢喜,叫唤着要了,舌头舔着吃了。   守中走后第一百五十天,正月已过,未见家书来。   春闱取消。   徐府众人笑容渐敛,各人仍行各人事,仆人之间不许议论。   春黄不接之际,金人再度南下抢粮,许久未见的北方流民再度涌来,田野见刚见青绿,便有人取捋那一掐一把水的嫩野菜。街市上脸露菜色的人渐多,隐蔽墙角处偶有冻死流民乞丐。   成大郎自合肥来,疼惜家乡人,牵头拜访各家大户,请捐粮捐钱。粮做薄粥以续性命,钱建大棚以遮春雨。   徐府领头捐粮十石,钱五百贯。   随者众。   八斤来信,临安有贵人要火腿一百个,腊肉两百斤。容娘嘱咐价格提四成,不卖亦可。   进之抱怨有钱不赚,容娘答:“此时年节已过,谁家要如此多的火腿作甚?且世事艰难,路见饿殍,他竟来买恁多火腿。可见是个家当多的没处花的,他要买,便多付些又如何?”   进之瞠目,不再进言。   春耕既始,容娘嘱咐两位庄头,断不可图利去中冷水香,一应农田,尽种占城稻。田庄牲畜亦需减少,以免耗粮甚多。   形势如此,两位庄头一一应承。   守中离家第一百六十天,田庄收麦,尽数入回头沟的粮仓。   北方战事不断,守中未有家书来。福建路近两浙东路处盐户暴起,两浙东路尽皆提心吊胆。   高大郎自临安来,欲接徐府过临安避难。   老夫人思考片刻,嗤笑道:“清平与临安甚近,两地无异,不必着忙。若反贼能近清平,想必临安难守,去有何益?”   高大郎汗颜,行礼告辞。   老夫人叫七郎写信,召四爷归家。   守中离家第一百八十七天,陆虞城来访,托八斤转交容娘书信一封。七郎恰巧碰见,强阅信,执意随陆虞城去临安。 ☆、第一百五十一章 乍见   “嫂嫂,郎君怎的还不回来?莫非他偷偷跟着高家九郎去了小郡王处,那……那可如何是好?刀枪无眼,万一伤着了……。”   舒娘越想越怕,她与七郎去岁成亲,情窦初开的一颗心全挂在七郎身上。况七郎为人洒脱,待人豁朗宽厚,些许世俗礼法并不十分看重。故此两人如胶似漆,舒娘小女儿心思更是几日不见,牵挂不已。   屋中只有妯娌二人,旁边是过来陪伴的小环,连春雨都带着小环的儿子外出玩耍去了。   容娘亦不忌讳,叹一声气道:“莫急,已叫八斤去临安了。会着了,他们两兄弟必定拉七郎回来。况且临行我嘱咐再三,大哥数月无信,婆婆与娘心底正急呢,他不能在此关头擅自行事。”   “可……,可郎君一心念着上战场呢!不然,他也不会日日急着练武。再者,阿爹吩咐叫咱不要参与小郡王的事情呢。”   舒娘神色焦急,却苦无良策。   容娘黯然,她何尝不急,大哥在荆州不知如何,朝廷邸报只说荆湖路战事胶着,再无详细消息。如此牵肠挂肚,日日只得睡四五个时辰,每每噩梦惊醒,直吓得浑身冷汗,恨不得立时见到他,方能放下一颗悬吊的心。   ,赵东楼之事甚为复杂,自己虽看了信,也只是大约知晓他情形不妙,匆忙间做了决定。不想如今七郎莽撞而去,却叫她一颗心,掰做了几块。一块有一块的忧虑。   容娘强打起精神,劝慰道:“咱们急也无用,安心等着吧。过几日八斤归来便可知晓详细了。”   舒娘点了点头,两位夫人处尚且瞒着呢。只说七郎去临安会友。老夫人倒未说甚么,她素宠七郎。只有徐夫人皱了皱眉,却也没当着舒娘面责备七郎。   舒娘托腮,嘟着嘴。又是嗔怪又是担心的模样。   容娘看了,也有些羡她天真憨态,不由得伸手刮了她的鼻梁,取笑几句。   舒娘却是不兜心事的人物,担心了一回,马上便放下了,反来问容娘关于小郡王之事。   “嫂嫂尚骗我,明明认识小郡王,只说远远地见过几面。忒也太把舒娘当外人。我是那随意嚷嚷的人么?”   舒娘不满地嘟囔着。临安第一郎君在清平的私事。自己若知晓,可是临安第一人啊,不晓得要羡煞多少闺中娘子!况且……。舒娘圆眼珠子骨碌几下,十分好奇道:“嫂嫂。那赵东楼见了你,甚么神色?”   容娘大感头疼,不想他们夫妻如此无间,此种话题七郎竟然也与舒娘说起。当初若非七郎,自己怎会与赵东楼相识?   容娘没有法子,只得草草编了几句话应付过去。她怎晓得当初赵东楼见了她如何神色,自己只当那人花蝴蝶一般,正眼都未瞧过呢。   舒娘听了自然不满,趴在桌上紧紧地盯着容娘,恨不得从她脸上瞧出点甚么来才好。   小环在一旁打趣:“舒娘子,容娘子脸上叫你的眼珠子盯出两个洞来了。”   舒娘偏了头,眨巴着眼睛道:“嫂嫂如此人物,我不信小郡王不盯着好好瞧几眼?——我听婉姐说,高家九郎来家里提过亲?”   舒娘突地凑近,眼里满是好奇。   容娘正用剪子裁不料,不妨她靠的太近,手下一抖,便歪出了划线。   容娘无奈地瞧了她,道:“你在家中时,没有人去提过亲么?”   舒娘笑嘻嘻的,不以为意。   小环在一旁舒了一口气,还好七郎有分寸,没有乱说。不然以舒娘的心性,将当日之事说出去,只怕容娘子会有麻烦。她不愿舒娘再在此事上绕来绕去,便问舒娘子这几日又打了甚金饰。   说到金饰,舒娘十分得意,她指了指头上的金累丝翠玉蝉押发,又侧头给容娘两个看。   “如何,可新鲜吧?我在临安都未见到如此稀奇的样式哩。瞧瞧,这副珍珠手链,珠子可圆润,可大?如此均匀大小的珠子十分罕见,他们家说是海外带回来的。咱宋朝上下,除了宫里,外头可没有几串如此模样的了。”   舒娘本就爱钗饰,陪嫁的金银各式钗环不少,但她素善装扮,十来天不爱重样,俗气些的亦不上头。故此,钗环永远嫌少。   往日七郎在家中,两人卿卿我我,游山玩水,吟诗作对,舒娘在钗环上头的心思淡了不少。如今七郎出去,少了陪伴,家中容娘与玉娘各有事忙。她倍感寂寥,连着出去了几趟,买办了好些首饰回来。   徐夫人瞧见,觉着有些不像话,便说了一声。若不如此,只怕她仍要出去。   “嫂嫂,那蔡家金店的主家娘子好生厉害哩。我每每前往,她倒是礼数周到,次次陪同,铺了一桌子的饰品只任我选。前次我取了一支钗子去看,不妨那钗子没有打磨光滑,将手刺了一下。你道如何,她立马将制钗的那位匠人打发了。啧啧啧,可没有见过如此娘子?恁地泼辣。”   容娘低头对比着两块布,唯恐弄错。她的嘴里漫不经心地应答着,若不出声,舒娘是要从头说起的。   “对了,那主家娘子也姓温,和嫂嫂同姓哩!”   容娘有些意外,此处姓温的甚少,她在清平这么些年,竟然没有碰见一个!如今这么个人物,却与她同姓,着实让她起了些许好奇之心。   舒娘十分满意自己吊起了容娘的好奇,讨好地道:“我下回问问那主家娘子,看她故土何处,不定与嫂嫂同乡呢。嫂嫂便该与我一同出去走走,妆扮妆扮,不然可亏了嫂嫂花容月貌哩。你日日给大哥做衣裳,大哥哪里穿得了那么多,也不怕虫子蛀!”   舒娘唠唠叨叨甚久,还是她的婢女催促,方才回房歇息。   小环有些担心,便问七郎去临安所为何事。当着舒娘子的面,她不愿问,免得舒娘子讲个没停,也不知体贴娘子心里苦楚。   容娘停了手中针线,愁容顿现。但此事,仍不可讲。她安慰了小环几句,叫她带人回去歇息。   长夜寂寥,无法入睡。容娘就着烛火,一针一线,密密叠叠给守中逢着衣裳。   袍子,中衣,直缀,亵裤,鞋袜……。若想做,总有做不完的活计。   她,也只能做这么些事了。   不想过得一日,坐不住的舒娘背了两位夫人,派人去金店请了那主家娘子过来。那主家娘子许看舒娘出手大方,亦欣然带着各样钗环前来。   恰那日婉娘娥娘几个带了小儿回来请安,老夫人处十分热闹。也没有人注意到舒娘请了外人进来,自有仆人报与容娘知晓,容娘无奈地笑笑,想着待会再去劝上一劝。若婆婆与娘知晓,只恐不喜呢。   容娘在側厅中对了一回账,又去书房看靖哥儿练了一回字,方迤逦往老夫人处而来。   淅淅沥沥的雨已经下了大半天,天色有些晦暗不明。院子里的几盆花被雨水一淋,越发显得叶子油绿绿的,湿漉漉的泛着光。那大红的花朵,沾了水,变成深红,沉甸甸的往下坠。   隔着雨帘,游廊那方似是舒娘与一个妇人往这边过来。容娘大概猜到是那蔡家主妇,她有些好笑,脚步不停,不急不慢地迎上去,倒看舒娘如何说。   舒娘早已瞧见容娘,脸上便带了些许羞意,也晓得这些日子自己添置的钗环过多了。她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,挽了那妇人的手臂,朝容娘道:“温娘子,这是我家嫂嫂,也姓温哩。嫂嫂,这是蔡家金店的主家娘子,定要给我来看看她家的新样式。看看,嘻嘻,看看而已。”   容娘冲她扬了扬眉,方朝那金店娘子点了点头。她不欲与那妇人交谈,只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妇人,心中莫名地便有些触动。   这个人,竟然有些眼熟?   容娘不由再次瞧了瞧她。   远山眉,丹凤眼,妩媚当中带着一股自然的威仪。身量略高舒娘些许,却尽显婀娜体态,妍丽姿色。   确是个生人。   那妇人亦在打量容娘。她只微微福了一福,两只看尽世俗的眼睛却是大大方方地看过来,并不回避。   容娘觉着这妇人有些失礼,便朝舒娘招呼了一声,侧身离去。   身后那妇人似乎仍在回头看自己,黏在身上的视线久久未去,容娘心中有些不安,却不知那不安自何处而来。   到了穿堂,容娘忽地停住,回头看向二门处。   不想那妇人亦回头,两人视线相对,便如电光火石一般,心中掠过一种奇怪的感觉。似乎,那人,是自己极为亲近的人一般!   舒娘的话语将容娘心头的哪一点子怀疑猛地连根拔起,直叫她僵在那处,动弹不得。   “嫂嫂,可奇呢,那金店主妇的闺名,也是单名一个容字。可是嫂嫂与她有缘了,她还直问嫂嫂的闺名呢,我可不能说与她听,到底是商户人家。”   容娘简直站不住脚,她抖抖索索的,摸着桌子边坐下了。舒娘吃了一吓,忙问怎么了。容娘眼睛直勾勾的,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无事,只欲歇息一会儿。   舒娘扶着容娘躺到床上,又候着她闭上眼睛,方自去了。   春雨想着容娘子适才脸色苍白,关了窗户又来查看。却见本已闭了眼的容娘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,嘴唇颤抖,微弱地吩咐她:“去,去叫卫大娘过来!” ☆、第一百五十二章 两个温容   “你……说甚么?曼娘……,曼娘不是跌进河里去了么?你在何处见着了,何处?”   卫大娘瘦小的身子抖索着,她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,脸上皱纹一道一道,皆盛满了苦痛。   容娘趿着鞋,一把抓住卫大娘的手臂,急急道:“乳娘,你莫急。我这便安排轿子,咱们去蔡家金店寻她。若果是她,想是老天爷怜惜,叫人救了她。若不是……,不会的,怎的那般巧,与我同名同姓,眉眼又那般像她!定是她特意改了我的名,叫咱们去寻她。你不晓得,乳娘,她的眼睛那般翘起,当初我叫她狐狸眼的是不?”   是,曼娘的丹凤眼眼尾向上飞,像她爹。   卫大娘心中晃过往昔的小人儿,似乎怀抱里还有她又软又暖的身子依偎着。   心中一抽一抽的痛,她噙泪点头,心中带了希望,眼里便有了些许光芒,道:“咱……咱这就去,去寻她!”   容娘顾不得许多,叫了轿子,便与卫大娘两个往蔡家金店而来。   天更暗了,雨水哗啦哗啦的倾泻,豆大的雨点打在轿子的顶棚上,重重的,连绵不绝的,叩击着,捶打着。燥热之气从地底升起,转而变成阴冷。凉气从轿子底下一阵阵地往上袭来,直往裙子里钻。   外头的轿夫骂骂咧咧地,怨这鬼天气忒没道理,一会儿的功夫由初夏变成了早春。   容娘与卫大娘甚么都未察觉,她们忐忑的,焦虑的,惶惶的,有些怕。又盼着快些到。   那两个轿夫怕极了这雨,脚下近似跑着,一路上紧赶慢赶到了金店。   金店是善做生意的,眼下大雨,正没有几个人。忽地奔来了这么两顶轿子,迎客的妇人老远便笑着出迎。   裙子下摆都被打湿了,容娘也顾不得。进了楼上的雅间。她便对那忙着倒茶水摆点心的妇人道:“不必忙了。烦请贵店的温娘子过来,可好?”   那妇人有些讶异,眼前的娘子妆扮虽不甚华丽,形容却十分尊贵。她到底见惯了市面,忙笑着应了。   卫大娘如坐针毡,一忽儿坐着,一忽儿站着,一忽儿挑了帘子去觑。   容娘亦心中焦灼,见了乳娘神色。她又是心酸又是怜惜,便上前搀了乳娘手臂,道:“乳娘,莫急,老天爷既然把曼娘送回来了,咱们且放宽心等着吧。”   卫大娘勉强坐了。又忽地弹起,道:“娘子,你坐着吧。”   容娘泪水夺眶而出。在府中避人耳目也就罢了,在如此时候,她尚且记着规矩,叫她做何感想?   这是她的乳娘,兵荒马乱中如母鸡一般将她护在胳肢窝底下,却将曼娘遗失在那处哭天抢地的人群中。   外头寂静,不见人来。   楼下偶尔有几声交谈,也未听见那位温娘子的声音。   容娘与卫大娘俩个都有些不知所措,不管那人是否曼娘,她也该当来见一见才是啊。   容娘安抚了一回卫大娘。正待叫春雨去寻店中妇人,却听见木制的楼梯上有人上来。那脚步极为轻盈,不急不慢。   容娘与卫大娘对视一眼。皆有些激动。两人紧紧地盯着门口处,春雨今日机灵,不待吩咐便往外瞅了一眼,回头时,脸上笑嘻嘻的,点了点头。   仍是那妇人将门帘打开,对里头笑道:“温娘子来了。”   一个妆扮华丽的娘子款款进来。其头面首饰,不甚多,却样样精致,一看便知绝非俗物。袅娜身姿,穿了一件桃红色刻丝小袄,白绫裙子,外头套一件玫瑰紫事事如意妆花褙子。直映衬得美人荣光焕发,如戏文里唱的倾世美人一般。   而这个美人,脸上神情却很冷淡,微微上翘的丹凤眼,有着看透人世的疏离。她微微瞧了一眼,便垂了眼睑,不再看容娘等人。   她抬了抬手,身后的妇人与婢女躬身退出。   卫大娘嗫嚅着,却说不出话,两只眼睛只是紧紧盯着,不敢稍离。   容娘慢慢站起,心中已是惊涛骇浪,却强按了下去,道:“敢问娘子,可是……”   “若没认错,这位可是徐府的娘子?今日来此,可是来瞧咱们店里最新式的钗环?”   客套的言辞,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,将容娘阻在厢房的这边。   卫大娘一顿,踏出一步的脚不好再动。面前的人神色冷清,可是那眉眼,那眉眼像极了曼娘她爹。如此肖似,却叫她如何忍得?   “请娘子勿要见怪。实因娘子面貌酷似故人,一时心急,方才如此鲁莽。敢问娘子家乡何处,爹娘名讳可否告知?”   容娘见乳娘神色,如何不晓,忙上前一步进言道。   那美人却缓缓张开红唇,似笑非笑地盯着容娘,道:“告诉亦无妨。我爹爹,却是旧都殿前司温指挥使,我阿娘,乃旧都曲院街温家的大娘子。”   卫大娘与容娘如遭雷击,不能动弹。   须臾,两人同时醒来,潸然泪下,紧走几步,奔向温娘子。   谁料那温娘子侧身一偏,躲过容娘二人。   卫大娘绝望地喊道:“曼娘,是娘啊,你记得阿郎与娘子,却不记得娘了么?”   容娘心头又惊又喜,她所说的正是自己的爹娘,可见此人是曼娘无疑了。   “曼娘,我是容娘啊。乳娘盼你,心都盼碎了。你瞧瞧,仔细瞧瞧,可记得么?”   容娘热切地看着美人,只盼她赶快点头答应。梦里面的人竟然出现在眼前,这叫她全然乱了分寸。   美人却嗤笑:“你是容娘?那我是谁?”   她的脸上浮现一层冰霜,那笑意,竟然带着嘲讽。似乎容娘所说,乃是世上最不可信的谎话似的。   卫大娘颤抖着,抽噎着。她停了片刻。忽地上前抓了美人的手,翻转过来,捋起她的衣袖,急急寻找着甚么。   美人不防,叫卫大娘抓得死紧。她亦颤微微的,使劲挣扎着,无力地骂道:“你这龌蹉婆子。竟敢唐突于我?快些放手,不然……!”   她停了下来,卫大娘抬起她的手臂,嘴唇抖了几抖,殷殷看向美人,哑声唤道:“儿啊,你还不认我么?”   容娘一眼看见,白腻的手臂上,肘窝里头。一颗豆子大小的黑痣赫然在目!   “曼娘!”   容娘失声痛哭,她上前一把抱住美人,将一腔思念痛痛快快地放将出来。   卫大娘颤抖着伸手去摸美人的脸,那是她失去十多年的心头肉啊,日思夜想,每每恨不得去黄泉路上寻她。恨不得将这条老命换她回来的女儿啊!   美人的眼睑微垂,脸上强自镇定,眼睫毛却轻轻地颤动着。   “曼娘啊……”   卫大娘将她搂住。一颗早已碎成两半的心渗出精血,一半泡在冰水里,一半被火焰炙烤,直叫人肝肠寸断。   “你们想要害死我么?”   冰冷的声音将两颗滚烫的心瞬间浇冷。   卫大娘惶惶然地看着美人,急急问道:“怎么,曼娘,可是有甚不妥?”   ……   容娘抱着卫大娘,虽心里面什么主意都没有,也一路安抚着回了徐府。   府中众人正热热闹闹地玩耍说话,又下着大雨。并未有人注意到容娘外出归来。   容娘换了衣裳,勉强服侍着两位夫人用了饭,又吩咐靖哥儿早些歇息。方偷偷地去看了一回乳娘。两人一处,不免伤心,却是相对无言。容娘劝着卫大娘吃了一碗粥,看着她歇了,方才回去。   黑夜无情,雨声急切,如催人的擂鼓,点点扣在心弦。   容娘又做了梦,梦中浓雾弥漫,伸手不见五指。曼娘绝望的尖声唤着,一声急似一声:“娘,容娘……!娘,容娘……!”   容娘惊醒,猛地做起,额头冷汗淋漓,背心湿透。   梦里不知身是客,彼时是客,抑或此时是客?   容娘战战兢兢地点了蜡烛,取出针线,继续做着守中的白绫中衣。唯有如此,心中方能安稳些。   这几日卫大娘十分不安,每每菜不是做咸了,便是做淡了。有时老夫人吩咐要个糕甚么,里头也被蒸成实心,十分没有滋味。老夫人皱眉,当着容娘的面也不说甚么。容娘自然晓得,便抽了空子,去厨房帮忙。又偷偷地塞了钱给宋婆子,叫她多费些心思。   自那日大雨过后,老天爷放晴,竟然一路晴了下来。四五天了,初夏的天,炙热得彷如仲夏,穿一件单衣,尚嫌热得难受。   八斤赶回来,道:“七郎径自要去小郡王处,自己阻不了,七斤已然跟着去了。”   舒娘与容娘惊的面面相觑,两张脸一般的白。无奈,两人不好再隐瞒,只得将此消息告与两位夫人。   两位夫人乍闻,脸色皆灰,好一时不能开口说话。   还是老夫人开解徐夫人:“咱家世代效忠国家,七郎去了那处也没什么,他有此心,不愧为咱徐家的儿郎!”   虽说如此,面儿上开通的老夫人与心中闷痛的徐夫人皆是一般的牵肠挂肚,望穿了秋水,只盼家中大郎与七郎归来。   卢管事回来说,街市上来了许多福建路的流民,流言传来,那边盐民暴乱,小郡王正在清剿,不得安生啊。   舒娘苦着一张脸,日日缠了容娘问消息。容娘一颗心要担心这处,又要担心大郎,又装了曼娘在心里,简直不知如何是好。这几日,她已经瘦了好些了,连颧骨都突了出来。   昨日她与乳娘又偷偷地去会曼娘,回来后乳娘只是垂泪,一张瘦脸简直老了几岁,彷如五十岁的老妪。   容娘安慰舒娘道:“放宽心,会回来的。”   是的,会回来的。   将士马革裹尸,终将魂归故乡。   七郎回来了,却是躺在棺柩中回来的。 ☆、第一百五十三章 接七郎   这一日,原是个好日子。   徐府收到了守中的家书。   三个多月来不见只言片语,不单徐府,便是沈夫人与白甲老母妻子皆牵挂不已。尤其沈夫人再得鳞儿,心中添了欢喜,又涨忧愁。   此次的信稍许长些。   守中在心中问候了长辈,又得知春试推迟,便说天下不甚太平,请老夫人叫人去接四叔归来,照顾家中。问到七郎,看他是否在家中帮着管理家事,嘱咐靖哥儿不得惫懒,习文练武,不可一日耽搁。末了照旧是自己无事,安好。   老夫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,徐夫人脸上稍安,憔悴的脸上些许露出笑意。   老夫人叹道:“你瞧,跟他阿爷一般,上了战场,全然不顾家中如何记挂!我是惯了,你们也得慢慢学着习惯。”   徐夫人点头称是,又安慰了一番容娘,叫她安心。   这些日子容娘的消瘦两位夫人看在眼中,只当容娘记挂守中,却全然不知,容娘的一颗心,上头沉沉的压了好几颗大石,沉重得竟似要坠落一般。   容娘回到屋中,急急地打开信纸来看。她需要他的力量,需要看到他的字,他的话语!这么些年来,她头一次觉得自己不堪这重压,再没有他的一丝信息,便似要撑不过去了一般!   春雨在一旁替娘子欢喜。她喜滋滋地斟了一盏茶,便歪头看她家娘子读信。   但见容娘子紧蹙的眉渐渐松开,眼中湿气弥漫,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无声地从粉腮上滑落。   春雨吃了一吓,忙问道:“娘子,怎的哭了。郎君有信,该当欢喜才是?”   容娘摇了摇头,手将信纸紧紧的压在胸口,心中一层欢喜一层愁绪,一层心悸一层思念,一层苦辣一层酸甜,翻转潮涌。万般滋味如千层糕一般,层层叠加,渗透,蔓延。酸里面透着甜,苦里面亦泛着甜。   “……此间战事已了,将应上命回绍兴府交接,转赴合肥。心事能全,甚喜。其间许能抽空回家盘桓数日,尔可将行李提前备好。上回做的中衣甚好,可多备。   身子可安?甚念。尔心思细密过甚,有伤心肾。家中诸事,渐可放手他人。来日方长,将养身体,子息之事方可齐全。   ……”   他亦挂念自己!   他亦体贴自己!   他亦以为知己!   他的抱负。欢喜,皆说与自己听。这份信任,令人动容!   她亦为他的心事能偿而欢喜。为他连连参战忧心悱恻,为他的这份难得表露的思念体贴失魂落魄,一颗心柔软的一塌糊涂!   原来情痴便是如此,原只当六郎大婚那日,一切便已终结。原来命里等的是他,是他呵!   ……   日头高升,仍是一个艳阳天。老夫人院里的桑树枝叶繁茂,葱绿已渐深浓,层层叠叠的叶子在热浪的炙烤下巻了角儿,萎靡不振。皱巴巴的模样。   然徐府的主人们齐齐的歇了一个放心的觉,便是连精力强盛的靖哥儿也摊手摊脚在容娘屋里的榻上睡了一觉。仆人们轻手轻脚,不敢发出些许声响。门外的野狗。亦叫门房把一块骨头远远地逗弄远了。   隐隐有卖酸梅汤的叫唤。   日头不知不觉间偏西,往远处的山头后隐了半边身子。它那耀目光芒已然散去,血红的圆盘如酗酒汉子的眼睛,傻愣愣地瞪着,不知闭眼。   带着午觉的迷糊,徐家人正喝着自家煮的酸梅汤解暑。老夫人犹道那汤不够甜,下回须得多搁些糖才是。容娘一边微笑着应了,自己尝了一口,却觉着刚刚好。靖哥儿与玉娘嚷嚷着要吃冰,徐夫人便说正当暑热,一冷一热,不是养身之道。   远远的街道上传来马蹄急响,十分奇怪的是,清平县城那般繁华,竟然未能遮掩住马蹄得儿得儿的急踏。   徐府这头听得恁般清楚,连有些耳背的老夫人也听到了,她将手中的汤匙轻轻放下,搁了碗盏,垂眸静坐。   徐夫人才刚现出些光泽的脸蓦地暗了些许,她颤颤巍巍将碗盏递给一旁的容娘,闭了眼睛,似在等待甚么一般。   容娘正觉得奇怪,城中罕见马匹,如何今日这马来的如此奇怪,且又奔的如此急促?   她接过徐夫人递过来的碗盏,见到两位夫人神情,不由心中咯噔一下,刚刚松懈下来的心忽地吊起。莫非出了甚么事么?   舒娘莫名其妙,但厅中情形古怪,她也不敢言语,偷偷地挨了容娘站了。   她与容娘不晓,战祸之年,凡街市上头出现急踏的马匹,十之有九,是谁家的郎君在战场上去了,营中来人报丧。自然,如此待遇,非常人可享。   但这日,两位夫人便是那般心领神会般,同时想到了当年自己的郎君,想到了旧都街头急踏的马蹄声。这声响,宛如一把尖刀,直戳人心。两位夫人在熬,熬当年的痛,熬这马蹄声离去,远远的不再回来……。   然而那马似是识得路一般,左拐右拐,沿着街巷,沿着七郎往日去县学的路径,踏过七郎脚步曾经踩过的每一块青砖,将他遗落在街巷中的一言一笑踏碎!   马蹄声渐近,渐沉,渐重,……!   便如一首哀曲一般,至高处,霍然停顿!   大门转轴咯吱咯吱的响,人心便如卡在那轴缝里头,被碾压得鲜血淋漓……。   徐夫人身子晃了一晃,脸色变得灰白一片,没有丝毫血色。她稳了身形,只等着那最后的一击!   老夫人闭眼,历经风霜的皱纹里头深深地藏着哀伤。   容娘心惊胆战,外院卢管事的脚步声响起。他在跑,跌跌撞撞地跑!   容娘噙了泪,环顾了四周,忙朝玉娘招手。叫她来护着娘。老夫人那边稻香很妥当,早已紧紧地挨在一旁。容娘转身,拥住一旁慌慌张张的舒娘。   舒娘犹自抬头道:“嫂嫂,可是七郎回来了,咱去二门瞧瞧!”   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里带了惧意,却强自欢颜,笑着对容娘说话。   容娘大恸。只望那人为的是别事,莫带来悲音。   然而世事如此残酷,卢管事一路奔来,隔得老远便跌跪在地,嚎啕大哭道:“老夫人,夫人啊,七郎去了啊……!”   天地变色,人间大悲。   徐夫人头一仰,便昏了过去。   老夫人眼泪双流。双手锤了胸口,却无声无息,叫人惊骇。   容娘眼前一黑,简直想不管不顾,去问那报讯之人真假。但怀里的舒娘却抢先一步,她挣扎开来。脚步直直的朝门外迈去。   “你……你说甚么?胡说,你胡说……,你胡说……!”   舒娘原本哑着嗓子。到了后头,却厉声尖叫起来。她摇摇晃晃地往门外奔,容娘与舒娘的婢女两人尚且抱不住,竟被她带着往外奔了好些步。   卢管事老泪纵横,一路爬着过来,泣道:“杨娘子啊,七郎已经去了,你要保重啊!”   舒娘怎听得见,她只往门外奔,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。   “不能。不能啊,定是错了,错了……。嫂嫂。咱们去接郎君,去接他啊……!”   舒娘的眼巴巴地揪住容娘的衣襟,苦苦求着。   泪眼朦胧中,容娘搂住舒娘的头,哭道:“舒娘,乖啊,咱们在家里等。”   舒娘眼睛里的光芒灭了,她居然笑了,点头道:“好,嫂嫂,咱们回房。他说了,回来便带我去回头沟里玩。”   说着,她急急地转身,往自己的院子里去。   容娘流着泪,怔怔地看着舒娘僵直的背影。春雨搀了她,小心翼翼地道:“娘子,跟着去吧,怕舒娘子乱想哩!”   这日晚上,徐府无人入睡。   容娘叫闻讯赶来的于氏等人陪着两位夫人,自己专心陪着舒娘,不敢稍离。舒娘也不睡,醒过神来,便不停地哭泣。她紧紧地抱了床柱,嚎啕大哭,哭到没有力气了,便抽泣,呜咽,又喊着爹娘。   容娘心中痛到不行,心道,我害死七哥了,害死他了!若是当初阻挡了他,便不会……!隐隐埋在心底的担忧恐惧忽地升上来,如一头猛兽一般,狠狠地啃噬着她的心。   次日清晨,稻香来传老夫人的口信,叫众人收拾整齐,去前厅。   容娘帮着舒娘穿了素衣素裙,外套斩衰。自己也略微收拾,抹了一把脸,便扶着舒娘往老夫人处而来。   张府早已得知,张教授与张夫人同来,又带了冷粥,泪眼婆娑间,劝众人少许用些。哪里有人肯用,只是默默地留着泪,等候七郎归来。   至巳时,七郎归家。   里头听到声响,早已哭坏了。老夫人强自站起,顿了顿手里头的拐杖,颤声道:“七郎——为国捐躯,是咱徐家的好儿郎!将眼泪抹了,咱去接他……回家了!”   出去时,言笑朗朗,如星如月。   回来时,一副棺柩,无声无息。   那般高大的身量,如今要屈息在小小闭塞的灵柩里头,不见他的眉眼,不见他温暖的笑容。亲厚如他,终有一日变为森森白骨,化成泥,化成土,阴阳阻隔,永不得相见!   容娘哭得昏天暗地,回过神来,便抹了泪,去看舒娘。   一应操办事宜,交与二郎夫妻打点。容娘日日陪伴在舒娘跟前,唯恐她想不开。舒娘只是哭,哭得累了便睡,醒来又哭。她娘家人来了,又是一番悲恸欲绝。  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,少年夫妻的生死别离之痛,亲人不得相见的煎熬,皆随了那凄厉的挽歌,化作云烟。一缕缕,入了天,陪伴亡人;一缕缕,入了心,永世惦念。 ☆、第一百五十四章 领罪   音容笑貌犹在,魂魄悠悠,此生无可觅处。   廊下的晚香玉竟然开了,素白洁莹,娇小可怜。   今岁的花,明朝仍可期待。   身边的人一去,便永不复返。   院里的刀枪架上,兄弟三人惯使的武器被擦的铮亮。只是那人,再也不会去握他的那一把!   舒娘窗前的矮桌上,仍是他走之日的那一盘棋,黑多白少。七郎永远是黑的那一方,离家之时尚且交代舒娘,不许动棋盘,待他归来,再续此局。   容娘好不容易劝着舒娘躺下,她默默地看了一回棋局,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黑子,触手微凉。如林间的涧水,盛夏的热天,亦是清凉。   七哥!   容娘闭了眼,任由泪水滑落。   耳边似传来七郎的爽朗的笑声。   “容娘,诺,给你。街上新出的玩意儿,有趣得紧!”   “容娘,快些,不然被六哥发现,我又得作文章!”   “莫怕,我与你临摹几张,照着你的笔迹写,混在中间,六哥不得发觉。”   “……容娘,你莫气,日后我再不替人传甚么物事与你了。要不,明儿我与你带蟋蟀笼子回来玩,我的那一头大王与你?”   “容娘,莫怕大哥。大哥从不在嫂嫂面前发怒的,呃……。你若怕,便去寻娘。”   “这是嫂嫂,你叫嫂嫂罢了,我仍叫容娘。”   ……   旧事不堪忆,容娘掩了嘴,将抽泣声堵在喉咙里,变成了闷声的呜咽。她匆匆出了舒娘的房间。欲回到自己的屋里,畅快哭一场。   二门处,卫大娘拖着疲惫的身子缓缓过去。   容娘停住脚步,欲与卫大娘说说话,心底无力,到底没有去。   这些日子,小环总说卫大娘有些奇怪。那神色颓败处,竟比徐夫人差不了多少。不想卫大娘为七郎如此伤心,她平素除了待容娘,很是凉薄的一个人呢。   容娘脸色黯然,定是乳娘又去见曼娘了。曼娘的积怨如此之深,想来又给乳娘难受了。过些日子吧,待心里轻松些,再陪乳娘去曼娘那里好生说一说。   容娘回到屋里,先头的哭意给心事一打搅。居然隐褪了。容娘呆呆地坐了一会儿,便取出针线来做。   春雨瞧见,默不作声的坐下来,帮着穿针剪线头。   真是奇怪,先头心里头不平静时,写一会儿字便可渐渐平复。如今却全然变了。似乎拿着针线在手里头,还要安定些。   郎君,再过二十来天。定可回了吧。   七郎之事,老夫人嘱咐不必与大郎六郎报丧。如今道上不太平,大郎左右已在路上,六郎若要携家带口归来,恐生不虞。   徐夫人不堪失子之痛,病倒在床。容娘日日去看几回,却不敢言语。她的心中满是愧疚,隐隐觉着是自己害了七郎。   “嘶!”   心思涣散,手上的针扎到了指腹里头,刹时一颗血珠子蹦了出来。容娘用嘴吸了。怔了一回,仍自缝衣。   外头脚步声响,小环去开门一看。见是稻香,便问:“姐姐来,可是有事?”   稻香朝里头瞅了瞅,道:“去禀容娘子,老夫人叫过去呢。”   容娘有些诧异,此时并非饭时,家中客人亦已离去,其余诸事仍由二郎夫妻打理,婆婆寻自己有何要事?   不作他想,容娘放下针线,理了理衣裳,又吩咐春雨去舒娘那里看着,方随了稻香前去。   路上,稻香瞧着无人,悄悄提醒道:“容娘子,你可小心些。舒娘子家中来信,老夫人看了便十分生气哩!”   容娘初始尚且纳闷,行得几步,心中忽地一激灵,晓得定是临安穿出了甚么话来。  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,左右此事,无可隐瞒。若是郎君归来,便是他不问,自己也会说的,如今不过是提前些日子罢了。   可惜,若是守中归来,她再说此事,许她的人生,不会如此跌宕。   可是天下事情,谁能说得准呢?   谁能知晓,那日那时的哪一步,你不该迈?哪一句话,你不该说?   合当此时此刻,你便迈了这一步说了这句话,人生命运,不过如此罢了。   老夫人闭了眼,以手撑额,十分憔悴的模样。她的身量原有些丰腴,如今却露出些清隽的意思来了。   容娘进来屋,便跪在地上,等待老夫人发落。   屋中清静,不闻一丝一毫声响。   老夫人岿然不动,似是入睡了一般。但容娘知晓她并未入睡,不然,老人是撑不了这许久,定然会晃动的。   许是怒及?   容娘反静了心思,该来的总会来,做错了事,尤其……,亡了七郎,该受的惩罚总免不了。   不可避免的,容娘又忆起往昔之事来。那些时日,七郎六郎,玉娘与她,几人天真烂漫,便似天总是蓝的,风总是和煦的,日头从不会炙人,白雪也不冰冷……。   容娘不晓得,老夫人的眼睛已然睁开,冷冷的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。自己挑的孙媳,这些年来虽有些小错,倒叫她挣得偌大家资。抚儿育女,虽无所出,也算贤惠。但,若此事是她所为,免不了将来害了大郎!   “当日,高九郎信中所求何事,为何要派人来找你,不找别人?”   老夫人忽地开口。   冷冷的声音中毫无温意,容娘虽早有准备,也不免心底一寒。但她既然打定了主意,便不容自己退缩。当下,容娘跪在地上,将自己所知之事一一道来。   话不长,因她所知亦不多。   “哐啷”一声,老夫人将桌上的茶盅摔在容娘面前。容娘身子抖了一抖,仍端正跪了。   “你……,你好大的胆子。他高九郎是何许人。用得着你拿咱家的钱去救?小郡王又是何许人,用得着你这么个内室的娘子去操心?不知利害,不知厉害啊!”   老夫人怒目圆睁,连连击掌。   便是他小郡王遭人暗算又如何,自有他济王府里头去救他!便是他济王府,他岳丈大人不好施为又如何,身为王孙。那是他的命!他高九郎只手遮天,便是人被困住,无人施救,关徐家甚么事?他恁大的本事,却无人肯借钱,可见是个讨人嫌的。他要救小郡王,却将自己的七郎赚了进去啊!   浓眉大眼的七郎啊,笑嘻嘻在自己面前讨喜的七郎啊!若是死在战场,他阿爷定然说。好,咱徐家的又一条好汉。   “你可知,七郎如何去的?”   老夫人颤微微的指了容娘,狠声道。   容娘蓦地抬头,不解地看向老夫人。   老夫人冷笑两声,忽地朝容娘啐了一口。厉声道:“是替那小郡王挡了刀箭啊!你这贱人,你送了七郎的命啊!”   容娘颓然倒地,手碰着了一片碎瓷。悄悄的攥进手里。她用了利力,借着那碎瓷刺破掌心,流出血来,也不觉得痛!   当日高九郎来书,说自己身陷囹圄,不得脱身。小郡王遭人暗算,在盐场欲罢不能。他急需二十万贯,打点借兵卖粮,去救小郡王。他已筹借十余万贯,问容娘借五万。匆促之间。她慌了神,想到那个如兄长般可亲的人面临险境,便选择了信高九郎。拨了五万贯与刘虞城。   可是,她想不到七郎那般笑嘻嘻的出门去,千叮万嘱,答应了过几日便归家。谁料他一意孤行,去了福建!   竟然便替赵东楼挡了刀箭!   容娘心上再次遭受剧痛,七哥身上的伤口,不晓得有多痛啊!   赵东楼与七郎,孰轻孰重,容娘分不甚清楚。但她晓得,若七郎不是因此而亡,许婆婆不会如此待自己。究其一切,是自己犯的错。又或许是命运,叫自己来犯这一个错!   左右,自己便该承受这一切!   “婆婆,容娘知罪,愿受惩罚。”   容娘伏下,将头抵在地上,细碎的瓷片,扎破了额头。她只是流泪,再次磕头。   “哼,惩罚!你能换的回七郎么?轻浮如此,免不了你将来害了大郎。滚回去呆着,不得出房门半步。待大郎归来,再做打算。”   春雨将软塌塌的容娘搀扶起来,俩人依靠着,艰难的回了房。   府中不大,声响早已传遍。小环闻声赶来,看见容娘额头细细碎碎的伤口,泪水潸然,晓得自己不能平静,便在一旁看春雨挑碎瓷片。   “娘子啊,你也不为自己叫屈。七郎去了,我原不该说,但是当日七郎强求,娘子怎能难得住他?再说,小郡王与大郎相交甚厚,便眼睁睁地看着不救么?老夫人今日这话,是要……”   小环住了嘴,看着两眼无神的容娘,任凭春雨动作,也不晓得喊痛,她的心中便酸疼无比。莫非这一次,又要叫容娘子独自承受?   但愿大郎早些归来,他是个清醒的,待娘子那般好,定然不会让娘子受罪。   但风暴远远不止于此。   赵东楼自福建路归来,直奔清平,在七郎的坟前祭拜。事后又来徐府拜见两位夫人,自请其罪。徐夫人心碎,不肯出见。老夫人淡淡敷衍了几句,便打发了赵东楼。   待他走后,老夫人想起高九郎那封信,便欲去容娘处取了来,等守中归来好给他瞧,免得失了对证。   恰婉娘在侧,便领了差事,带着人去容娘屋里搜查。容娘只是做在桌前做针线,毫不理会。春雨与小环急的满头大汗,却阻挡不了婉娘带来的几个五大三粗的婢女。   几人翻箱倒柜,故意将许多物事扔得乱七八糟。婉娘看了容娘的箱笼,更是眼红。孰料伯娘竟然替她备得如此齐全,自己与她比起来,简直天上地下。   婉娘冷笑着讲箱子里的物事一边看,一边仍,趁人不注意时,便兜两件。然而,当她打开一个讲究的黑漆匣子时,不由呆住。   全套的羊脂白玉妆奁!   毫无一丝瑕疵,通透晶莹,泛着温润的光芒!   万金难求的珍物,谁给的?婉娘的手抖索起来。 ☆、第一百五十五章 羊脂玉   屋中乱七八糟,到婉娘翻角落里那只木箱时,容娘冷冷说道:“婉娘,你若翻,可担得起后果?”   婉娘不是不畏惧的,这是大哥与容娘的屋子。想起大哥那般冰冷的神色,她心中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。   但,只要想起自己那几个月的庵中日子,一股愤懑之气油然而上。做便做了,大哥回来,总不好再打发自己这个已嫁的妹子。况且,此时不推容娘一把,待大哥回来,更不好推!   婉娘一把将木盖掀开,顿时后悔莫及。   那是半箱子的新衣裳,大哥的!   屋外脚步凌乱,门口涌进一群人,靖哥儿当先跳进来,看见此景,怒火涌上,眼风中挟带了冰霜射向婉娘。   “怎么,当我爹不在,便来欺负我娘么?”   不过六岁的孩子,板起脸来,竟有了守中的几分颜色,叫人看了心惊。   婉娘勉强笑了一笑,朝后头的老夫人行了礼,嗫嚅道:“婆婆,不晓得嫂嫂将信收在何处,嫂嫂只是不给。”   容娘也不理她,先向前给两位夫人行礼,然后叫春雨搬了两把椅子来,请两位夫人安坐。   小环在一旁被婉娘的话气得半死,她气势汹汹带了人进来就乱翻一通,何曾说过甚么书信?   待两位夫人坐定,小环方忍了性子上前朝婉娘道:”婉娘子说话要凭良心。你一进来,便伙了这几人乱翻乱仍,何曾说过老夫人要甚么物事?娘子一直不曾言语,只看你要动大郎的衣物,方才阻止了一句。何曾说过甚么不给之语?”   此话一出,靖哥儿听了险些跳起,却被一旁的徐夫人按住。徐夫人面上无波。朝老夫人道:“娘,且让儿媳先说几句。”   老夫人皱了皱眉,婉娘如此胡闹。简直丢尽她的面子。又惊动了养病的儿媳,她那脾性。惹急了她,恐自己也得让着些。   “婉娘,嫁出去的娘子,便如那泼出去的水,是人家的人了,不好回来管娘家的事。更何况,这是你大哥大嫂的屋子。没有那个嫁出去的叔伯妹子来兄嫂屋中闹的道理。我虽病了,好歹还有一口气在;况你婆婆亦在,绝非叫你在此为非作歹。你目无长辈,张狂无德。我没有力气,不好教训你。如今你回去,日后回门,只往你爹娘那边回便是,不需往这边来。”   徐夫人十分怒意。因了病中,气息微弱,只是轻轻的说了,也羞得婉娘面红耳赤。便是老夫人听了,面皮上亦是一紧。毕竟。是她叫婉娘来容娘这边取信的。   婉娘咬了牙,眉眼中泛起戾气。她蓦然转身,取过那匣子羊脂玉妆奁,在老夫人面前颤巍巍掀开,赌气道:“我晓得伯娘意思,伯娘素来看我不顺眼,也便罢了。可,——家中如此偏心,价值万金的玉饰,容娘尚不屑带,只是收着。可我与娥娘出嫁,打发的都是些粗金烂银,可叫我们怎生想?家中待我们,但凡有待容娘的一根小手指头,我也便安心了……”   那一刻,小环后悔至极!   为何当初要擅自做主,接下这一套妆奁,到了今日,却叫婉娘拿来做筏子?   容娘揪了手中帕子,晓得自己又错了一次。   两位夫人见到这一套精致昂贵的妆奁,各各扫了一眼容娘,神色各异。   婉娘瞧见,只当自己说对了。但凡惹来些许怜惜,自己或可全身而退。   徐夫人却冷笑,道:“你自然归你爹娘发送,我不过是个伯娘。当初养了你们一家,给田给钱,你们姐妹成亲,填的妆亦不少。大郎是我的儿,容娘是长媳,我给她多少都不过分。你好生收着你那颗比天高的伶俐心吧,莫来此攀比。”   婉娘不妨一向婉约的伯娘口舌上亦如此厉害,不由得张口结舌,不知所措地看向老夫人。   老夫人眉毛跳了一下,并不说话。自己儿媳轻易不言语,尤其容娘掌了家后,家中平顺,三郎也争气了,未有甚么值得置气的。她却深知,若真娘生气,自己亦是镇压不住。但此羊脂玉妆奁……。   婉娘面子掉到地上,怎样也拾不起来了。婆婆亦不理不睬,想是恼自己借势生威,翻了大哥的屋子。此时,婉娘方知晓自己在这边,是如何的卑微,亏自己还当婆婆疼爱,张牙舞爪的。   婉娘灰心丧气,便欲退出去。   徐夫人却叫住,缓缓说了一番话,叫婉娘并那几个狐假虎威的仆人吓得冷汗直冒。   “今日之事,若说出去,叫人笑话咱徐家。说是大户人家,却没规没距,以上犯上,窝里斗。我也不为难你们,你们几个且在徐府打住些日子,再回去吧。”   “若你们反省了,此事就此作罢。但凡他日我听到些许徐家的风言风语传出,我便叫人牙子来,将你们几个卖的远远的。莫说不是我徐家人,我不敢动你们。依我徐家今日之势,要掐了你们脖子,便如杀几只鸡子一般容易。婉娘亦如此,你大哥能把你送到庵中去,我亦能叫淮南休了你,再将你送进去!”   一拨人听得冷汗涔涔,只当徐家顾忌面子,不肯将这等家丑宣扬,皆唯唯诺诺应了。婉娘又羞又恼又惧又怕,原来伯娘如此厉害,却叫自己认错了人!   老夫人却晓得自己犯了大错,吃了几十年的盐,竟糊涂至此!偏生自己气糊涂了,不记得约束家小。皇家之事,老节度使在时,便嘱咐过,切忌沾染。一朝不慎,可置徐家于死地啊!   当下徐府便腾了一间下人房,将几个仆人关起来。手段是要有一些的,吊命的食粮也是给的。但出来之后,那几人脸色苍白,果然不敢回去胡说。   至于婉娘,经此一役,对这府里便存了忌惮之心,轻易不敢过来。   此是后话。仍回到羊脂玉事情上来。   徐夫人认了羊脂玉妆奁的出处,但老夫人是个精明的,略微猜一猜。也晓得此妆奁来历不明。   老夫人瞥了容娘一眼,若说前头。冲容娘发火,乃是因七郎而迁怒。此回,却是带了三分嫌恶在里面。   徐夫人累及,推了容娘搀扶的手,靠着婢女一路有气无力回去了。   小环见状,心中大急,晓得徐夫人到底是存了心了。小环在屋中急的团团转。容娘直直的坐下,眼睛虚空,不晓得在想甚么。   半响,容娘方道:“小环。你瞧,我总是做错事,娘也不欢喜我了。”   小环心中一痛,握了容娘的手道:“娘子,是我的错。我这便去夫人那里认错。”   容娘消瘦的脸上,两只眼珠子越发显得大而空洞。   “傻子,你做的,亦是我做的啊!”   可不是,婢女做了私相传授之事。莫非不是主人指使的么?   屋子里丢失了几件金饰,到底在婉娘与那几个仆人身上出来了。   徐府越发安静,仆人被警告,不得将府内之事胡乱传说。一时府中人人噤若寒蝉,不敢行错踏差。   容娘心中烦乱,心里惦记许多,却只能在这屋中坐等大郎归来。靖哥儿日日来看望,偷偷地带了好吃的过来。容娘强颜欢笑,哄了他去读书。   乳娘也不晓得为何一直未露面。容娘叫小环去请,只说无事,老夫人不许过来。   舒娘却越发不好,无精打采的。一日用饭,竟将老夫人叫娘,又喊玉娘作嫂嫂。   徐府请了郎中来瞧,只说是情志不舒、气机郁滞而起。开了方子,吃了几剂也不见好转。   一日,舒娘忽地双目清明,对着来看望她的徐夫人道:“玉娘,小郡王欢喜嫂嫂呢!”   徐夫人闭了眼,心中如皮肉剥离一般,疼痛难忍。她安抚了舒娘,叫那婢女好生服侍。舒娘的胡言乱语,亦不得说与别人听。   容娘听到舒娘神志不清,内疚日盛,饮食竟减了半,没日没夜的给守中以及媗姐儿靖哥儿做衣裳。她在等,等着守中回来,做最后的判决。   心里唯一的光亮,皆来自于他。   只要他肯原谅自己,那么,再大的磨难,也是可以跨过去的。   她的针线越发好起来,针脚细密许多,瞧着也与巧手婆娘做的差不离了。   只是人愈瘦,瘦得两颊凹了进去。盛夏的天,她的脸上苍白,嘴唇干枯,皱皱的。许三娘强行过来看望时,险些认不出来。   三娘子是个直脾气,一路进来,晓得容娘日子不好过。她甫一进屋,张口便问徐家又怎的欺负容娘了。   小环抱了小儿在旁,不好说其他,只说容娘子因了七郎之事自责。   三娘子挖了一眼容娘,她也是当家的妇人了,如何不晓得大家子里面的门道。若是自责,怎地这屋子里如此冷淡,似是无人理睬一般。   “七郎有手有脚,他要去,你如何挡他?当日你怎地不用绳子捆了呢,不然将他打晕?他为国捐躯了,难道是你推他去的?你在徐家受了这么些年的气,如何便只晓得为难自己?啧啧,徐夫人不是出了名的好人么,也给你气受?”   容娘听不得三娘子说七郎和徐夫人,便端起茶盅塞了她的嘴。   许三娘见容娘有了些许动静,便笑嘻嘻的受了。她言语锋利,说话间便要替容娘去老夫人那里讨个公道。小环吓得一把将她拉住,连声喊姑奶奶,叫三娘子莫让容娘子为难,好歹等大郎回来再说。   “也罢。你听着,若大郎归来,不替你家娘子做主,你须得来寻我,我来说道说道。告与你,连你家大郎,我也是不怕的。怪哩,替他们徐家做牛做马,赚了偌大家当,操持了一家子生活,倒有罪了!”   小环深以为然,容娘静静地听着,也不言语。   许三娘不以为然,数落了一番容娘,便挑街市上有趣的事说了,权当给容娘散心,其中大事有二。   其一,小郡王自福建归来,剿了叛匪,立了大功。临安来人迎至清平,小郡王不理不睬。只在清平逗留了数日,便拔营径往北方而去。   其二,街上蔡家金店主妇,与容娘同名同姓的。据说原是官宦人家娘子落难,被蔡家收了。蔡家三兄弟,她嫁了老二。其余两个妯娌,皆是商人之女。因着温娘子出身好,教养亦好,识文断字,家中诸事,竟由她这个二媳管了。不想这些日子传出,温娘子不过是奴婢之后,蔡家正因此事闹着家祸呢。   “听说,那温娘子甚是厉害,小小年纪,便跟着出海了呢!天爷,那海上大船,据说颠簸得厉害,便是壮年汉子,平常亦吃不得那苦!她一个小娘子,也不晓得如何熬过去!便是那每月的小日子,不干不净的,在船上可如何是好啊?” ☆、第一百五十六章 伤逝   朝堂上,捷报频传。   先是荆湖路历经三年之久的叛乱终于得以平叛,顽匪尽诛。   再是小郡王福建路顺利平了盐场暴乱,斩了几个擅自征税的不良官吏,释放盲从良民,些许余匪,不足挂齿。   便是淮南两路,金人亦被守军挡住,暂时无碍。   一时朝堂上喜气洋洋,君臣俱欢。   官家抚了抚手,又是笑又是叹,道:“唉,三郎啊,三郎!”   东楼这些年虽未被委以重任,左征右讨,皆是平定小股匪乱。然事小,他倒收了性子,安抚追剿,严肃军纪,做得可圈可点。可惜……,可惜了啊!   重情之人,情便是最大的弱处。   他不欲争,可少了许多戏看呢。   官家随意接过兵部呈上来的请功表,扫了一眼。众多大将之后,他忽地瞄到一个名字,遂问:“此招讨副使徐守中,立的甚功,为何区区招讨副使,在请功表上能位列诸大将军之后?”   张都督上前一步,禀道:“徐副招讨使胆略过人,当值战事胶着之时,自荐潜伏入敌营,以为内应。招抚匪军关隘处之水寨上下三百余人,戗匪首,开寨门。此回大胜,徐副招讨使功不可没。”   官家闻听,大喜,直道今又得虎将一员。   张都督垂首,颇为尴尬。   左右仆射互扫了一眼对方,神态各异。   左仆射欲言,右仆射赶上前一步,道:“禀官家,此徐副招讨使即绍兴三年被贬之左武大夫,合肥防御使。当年徐副招讨使年轻气盛。不知体恤朝廷之安养生息政策,擅自出兵,险些坏了官家大事。故此被贬为庶民。不想他年岁渐长,一副忠肝义胆不变,甘从校尉之职,累积微功,上至招讨副使。及至此役。又立大功。实乃忠心报国者也!”   左仆射挑眉一笑:“右相可谓举贤不避亲啊!”   官家甚奇,问之。   右仆射毕恭毕敬,将徐守中之过往一一道来。自然,与他家的姻亲关系,亦详细交代清楚。   官家轻叩龙案,颔首道:“徐节度使一门,果忠良也!文武之道,皆有良臣。——前回替三郎挡了刀箭的徐守平,可与徐家有甚干系?”   右仆射闻听。垂泪道:“是徐副招讨使之胞弟!”   官家黯然,遂另兵部速递请功书,追封徐守平为内殿承制。徐守中忠心可表,转三官,升至武功郎。另有赏赐若干,均例惯行。   其余将士按立功大小。逐一封赏。   上下百官行礼,高呼圣恩浩荡。   若依娘子来说,诸位看官。圣恩果然浩荡,最会玩兔死狗烹、鸟尽弓藏的把戏了。本朝尤其如此,火候尚把握不当,兔子还没死呢,急巴巴的就杀狗了。后来的岳大元帅冤死狱中,皆谓青山有幸埋忠骨,白铁无辜铸佞臣。是佞臣所为吗,不是吗,是吗?   嗟,一百多年后。崖山海战,浮尸十万。全了忠义,亡了国。忠臣佞臣。天子百姓,皆灰飞烟灭。   这天下,很公平。   说开了,回来,回到清平。   近两月不曾下雨,赤日炎炎,焦金流石。院子里的甬路两侧,走过去,裙裾带起一片尘土。洒扫的婢女用手浇了水在廊上,扫帚轻轻地拖过,恐灰尘扬起,污了家什。   临安的消息并未能给徐府带来些许喜意。老夫人领了众人,在徐家祖宗面前慎重告了,已表徐家后代,忠义承继。   之后,高九郎再次踏上清平地界,拜了两位夫人,言及过往,悔意甚浓。归还借款,另附上地契一张,乃回头沟后二三十里林地,尽归徐府所有。   徐夫人叫人收了借款,地契则坚辞不受。   高九郎无奈,经二郎引路,往七郎坟前祭拜。   往昔故友,言辞切切,犹如在耳。如今一掊土,掩风流,生死殊途两茫茫。   高九郎眼睛微红,斟了七郎最爱的丰乐楼眉寿,一杯洒在坟头上,一杯祭在墓碑前,一杯浇在心上头。   七郎之真挚,远非己能所及。热血铮骨面前,俗人愈俗,如尘如埃。   权也,利也,皆归虚无。百年过去,青山犹翠,大河长流。   高九郎朝七郎深深一揖,继而言辞恳切地将地契交予二郎。二郎憨厚,不知托辞,怔怔地看着九郎离去。   八斤归来,道临安米价愈贵,若囤粮,可获巨利。   容娘已不掌家,二郎未有主张,偷偷地遣了元娘过来问容娘。   容娘答曰:“天大旱,料今岁收成不佳,庄上或需减租,不然佃农无以为继。若店铺无法经营,可与四叔商议,关了铺子,暂回清平。”   果然,未过几日,宋管事回禀,街上流民日增。有传言道,临县地势高些的庄子,田地开叉,禾苗枯黄,已无盼头。佃农纷纷离家弃户,宁乞讨为生,也不愿守着旱田,为赋税田租发愁。   地势低些的庄子,庄稼长势亦不好。已有佃农聚集成众,要求主家减租。听闻临县一个李姓的大户,答得不好,竟被佃农一刀刺死!   一时清平大户,惶惶不可度日。   二郎亦然,元娘不以为然,说自家庄上待农户甚厚,想来不至如此。况两个庄子,佃户收入较他人丰厚。若不然,减一两成租罢了。   容娘日日在屋子里做着针线,有时眼睛花了,便略躺一躺,想些心事。   小环日日带了孩儿来作陪,孩儿娇憨,给沉闷的屋子里带来几丝生机。但容娘也只微微一笑,那笑,浮在面上,反显忧伤。   小环暗地里抹了眼泪,想着卫大娘或能劝慰一二,每每去请卫大娘过来。   不料卫大娘却似失了魂魄一般,面如白纸,做事丢三落四。应答迟钝。听到容娘境况,她的脸上竟然没有些许变化!   宋婆子悄悄与小环说,卫大娘这些日子常常出去,也不晓得做甚么。回来了,面相惨淡,吓煞人呢!   小环不得其解,更不欲让容娘操心。便忍了疑心,只在容娘身旁说些闲话。   这些日子,除了许三娘,元娘与玉娘亦时时过来。坐一会儿,说会儿话,宽慰几句。连娥娘也晓得抽了空,陪伴了几个下午。府中各色人等,虽惧老夫人之威,送茶送水。从不怠慢。   这日舒娘好些,懵懂意识到容娘的遭际,便在两位夫人那里为容娘说了好些话。恰元娘玉娘亦在,几人同为容娘求情。两位夫人宽慰了一番,几个娘子同至容娘这边,妯娌姑嫂叙话。   屋里一时热闹。容娘脸上忧色略散,微笑着看元娘与小环的孩儿玩耍。   元娘正笑着说道:“你不晓得,吉哥儿顽皮。他阿爷逗他,竟将他阿爷的胡须扯了一把,叫阿爷心痛得甚么似的!”   进之最重面相,每日出门,必须费好些功夫修缮,妆扮得如青年才俊一般。他那胡须,可是宝贝哩!   玉娘听到此处,先就吃吃地笑了起来。   但凡孩童所为,大人便十分稀罕,以为稚气天真。   恰小环孩儿在窗前的榻上玩耍。此时却坐那那处,瞪着眼睛,皱着眉头。一动不动。小环一瞥,吓得扑上去一把抱起,嘴里骂道:“哎呦,你这个猢狲哎,怎敢在郎君屋里撒欢!”   几人正自纳闷,却见那孩儿屁股底下一滩软黄金,被压的一塌糊涂,原来竟是在拉粪!   众人捂嘴大笑。春雨忙将那席子一把巻了,欲抱往外头叫婆子去收拾。   门外却撞进来一个婆子,慌慌张张地朝容娘道:“娘子,不得了了,卫大娘,卫大娘……去了!”   容娘一时听不明白,直愣愣地看着她,轻轻问道:“谁去了?”   元娘几个见状不妙,忙叫那婆子说清楚。   “是卫大娘,卫大娘去了。她……,她上吊了!”   容娘身子一软,往后便倒。   小环听到先前,早扔了孩儿,将容娘接住。   “娘子!”   “容娘!”   几人喊的喊,又掐人中,好不容易将容娘喊转过来。   容娘眼神发直,却晓得推了众人,站起便往外头走去。   舒娘与元娘不让她走动,小环却晓得她,哭道:“让娘子去吧,不去,她不会甘心的。”   元娘大概晓得容娘与卫大娘情义,无法,只得嘱咐春雨与小环好生照顾,自己却同舒娘与玉娘去两位夫人处讨主意。   卫大娘已被放了下来,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一张席子上。青布衣裳,浆洗得干净。一头发丝梳得一丝不苟,头上犹插了容娘给她的银钗;脚上,是她自己做的新鞋。   她的面色灰白,神态却安详。似乎前些日子的痛苦,皆留在了这人世。她却已往生,与故人相聚。   容娘一路趔趔趄趄而来,眼睛里只是干涩,似乎泪已流尽。小环见了,暗暗心惊。   容娘跪在卫大娘身侧,伸手去摸她的脸颊。冰的,凉的,拒人于千里之外。   容娘身子渐渐的软下来,渐渐的趴伏下去。小环与春雨不知何意,两人面面相觑,却见她竟然趴伏在卫大娘的怀里,蜷了身子,抱住卫大娘,喃喃道:“乳娘,你不要我了么?”   容娘消瘦的脸上现出绝望来,眼角晶光闪亮,泪水如雨,无声的流。   宋婆子在外头看见,吓得连连喊道:“使不得哩,使不得哩,死人晦气,还不将娘子拉开!”   小环与春雨去拉,又怎能拉得开。   容娘死死地抱着卫大娘,泪水滂沱,眼睛却始终瞪的老大。   小环心疼她,流泪劝道:“娘子,让卫大娘安心去吧。她只惦记你,你如此,卫大娘怎得放心?”   容娘闭了眼睛,哑声道:“去,去喊曼娘,——温娘子来。” ☆、一百五十七章 真假容娘   一边是梨花带雨、轻轻抽泣的美人,一边是伤心欲绝、痛哭不止的容娘。   谁才是真正的容娘?   照此模样,容娘子反倒像是卫大娘的女儿。美人虽伤,到底不似骨肉之痛。   两位夫人惊疑地看看这位,又看看那位。饶是老夫人如此阅历,亦不能判定谁真谁假?   大户人家,乳母常陪伴在侧,若是小娘子重情,待之如亲母也是有的。何况容娘与卫大娘一路艰辛,全凭卫大娘照顾?但面前这个莫名冒出来的娘子……?   两人容貌迥异,美人丹凤眼,脸尖俏;容娘杏眼,脸显圆润。   徐夫人左右打量,昔日见过的不过是嗷嗷待哺的娃儿。况时日长久,连温夫人的脸都有些记不清了,又怎能分辨得出此二人真伪?   美人执帕子轻轻试了一回泪水,眼皮稍肿,别具风情。她的声音轻颤,无比委屈地对容娘道:“曼娘,你怎能如此待我……?”   因了伤心,最后的“我”字拖得无比的柔弱缠绵,叫人顿生怜惜。   容娘靠在小环身上,脸上涕泗流涟,小环不停的帮她擦拭。她张了张嘴,又摇了摇头,闭眼,闭嘴。   两位夫人心道:莫非容娘真是假的?   美人娇躯晃了晃,往昔伤痛涨满心间,似是不堪重负的模样。不待老夫人询问,美人微弱的,缓缓的,将过往一一道来。   落水,被救,被卖,歌姬,从良,成亲,出海,当家……。桩桩件件,每一步都走得艰难;每一个起伏,都叫人心潮跌宕。   原来世间。真有戏中那般蜿蜒曲折的人生,真有小娘子能历经千辛万苦,守得云开见日!   徐府众人露出怜悯的神色,且不论她是否容娘,此人堪怜!   小环着急地看了看容娘,她停了哭泣,泪水默默的流着,两只眼睛黑幽幽的,神色莫辩,只看着美人。   “娘子。你好歹说几句话。不然……。不然老夫人真当她是你呢?”   容娘却一动不动,只有小环知道,她在发颤,全身轻轻的颤抖。却拼命的克制着,不让外人知晓。小环握住她的手,那只手旋即攥紧小环的,用的力那般大,攥得小环生疼。   这是她的娘子,绝不是假的!   小环瞪了一旁听到入神的春雨,她日日跟在容娘身边,若容娘出去见过那温娘子,她定然知晓些甚么。   春雨却被小环凶狠的眼神盯得往后一退。诺诺的,不敢出头。若果是卫大娘是骗人的,焉晓得那日不是作假?   “曼娘,乳娘带着你走,我亦不怨。是我跑不快。没得法子,总比三人一齐丧命强。可……可是,你们母女一处,总比我孤身零落好过啊。为何……为何要占了我的名,叫我如今无脸见人?”   “你可知乳娘好沉的心思,她想不开啊……!这些日子,她时常来见我,说她无颜面对我娘,又叫我可怜你,不要来逼你。我亦不愿,咱们当初情同姐妹,一碗粥两人共用的情谊都在我心里头啊!可……,你怎能……,将乳娘逼到如此境地!”   美人伤不能抑,掩面嘤嘤抽泣起来。   容娘的手再次攥紧,眼睛闭得更紧,连脸都埋到小环的颈弯里,将小环的脖子浇得湿漉漉的。   心,似乎被劈裂,被炸开,被碾压,血肉模糊,痛得无以复加。   乳娘灰白的脸似乎便在眼前,闭上眼,反更显得清晰。她如此绝望,如此为难,那一方都不能偏,不然必有一方受伤!   若非自己,乳娘许能活下去。许能……!   心中大恸,身子忍不住的战抖,容娘咬住小环肩头的布料,任心里头的刀子一刀一刀的割着。   玉娘惊惶地看着屋中的俩人,不敢相信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姐妹,竟然会冒他人之名,是个……假容娘?   不,这么些年,容娘的性子绝非伪饰,她待家人的好,更不必言说。   玉娘如此,靖哥儿早就忍不住了,他冲上前去,冲美人怒斥:“你胡说,我娘便是我娘,不是假的。你才是假的,快滚,滚出去!”   美人不敢相信的看着靖哥儿,嘴唇微启,欲说还休,泪水从白皙的脸庞上滚滚而下。   徐府众人从美人的故事中回过神来,又看容娘。无论如何,也不能相信这个娘子竟然是假的容娘,她受的伤痛亦不少,她的经历亦非顺畅。若她是假的,她图甚么?图容娘的身份,徐家故人之女?   “靖哥儿,不得无礼。”徐夫人叫人去拉靖哥儿,靖哥儿却执拗的站在容娘身边,对美人怒目而视。   一直没用出声的老夫人盯了容娘,复朝美人道:“这位娘子,想是你认错人了,容娘是我徐家的媳妇,断不会有假。娘子经历坎坷,叫人怜惜。但过往之事不可究,请回吧。”   徐夫人一惊,顿时晓得老夫人意思。如此纠缠下去,毁掉的只会是徐家的名声。容娘真也罢,假也罢,难道能换过来不成?   那美人也不惊慌,她试了一回泪,眉眼之间尽是愁绪,却扯出一个令人心碎的笑容,对容娘道:“既然如此,曼娘,你好生顾着自己。我……去了!”   言罢,果然转身便走。   容娘身子一震,忽地离了小环,拉住与自己错身而过的美人,泪眼婆娑、苦苦哀求道:“你再去瞧一眼,瞧一眼啊……”   美人怜悯的摇了摇头,抱住容娘,在她耳旁冷笑道:“容娘,自那日河边,我就已经无父无母了。你占了我的娘,如今,你便把她当成你的亲娘吧。”   美人的声音冷冽,如冰箭一般射入容娘的心窝,叫她打了一个寒战。   “保重!”满含深情的声音带着哭腔,叫人无法质疑两人的姐妹情谊。美人掩面而去,再不回头。   容娘追了几步,眼巴巴地看着那个盼了很久的人,来了,又去了。   心碎成无数瓣,再也无法修补。   老夫人在身后吩咐,快些将卫大娘葬了,这几日大郎归家,不可叫他瞧见。   是呵,他要回来了。那里,还有一关等着呢。   容娘要送卫大娘出门,老夫人坚决不允:“你是徐家的媳妇一日,便该守徐家的规矩一日。因了你,徐家受旁人的笑话还不够么?”   是,虽徐府禁止下人言说此事,但城中已有传言,说徐府的娘子,竟然是假冒的。金店的主妇,才是真正的温娘子呢。   小环与春雨拼命拉了容娘回来。   自此,容娘再不出门,除了针线,便是默默垂泪,没有一丝生气。   她心中的自责与日俱增,尤其午夜时分,竟觉得如乳娘那般去了,亦是一了百了。还有甚么抛不下的,乳娘去了,曼娘去了,自己如此不堪,若是大哥知晓,更不知如何看待自己?   做活的空隙,她的眼神直愣愣的,冰冷,不带一丝情绪。晚间小环给娃儿把尿,觉得容娘那般无声无息,点了灯去看时,却见她张着眼睛,木愣愣的看着帐顶,一动不动。   小环又惊又怕,担心春雨不懂事,便叫春雨带了小儿睡,自己却日夜守护在容娘身侧。   姐妹们默默的来了又去,许三娘来骂了一通,竟无法让她有些许动容,愤愤去了。   徐夫人只是叹气,心里终究是心疼的。不论那金店娘子如何说,容娘是她看着长大,又经了这么些事,终究还是亲的。   可隔阂也摆在那处了,不知深浅的参与皇家之事也罢了;不守妇德,接受别人的馈赠;卫大娘之事,容娘一言不发,竟似默认了似的。   若如此,她不过是一个仆妇之女,冒顶别人身份,其品行可疑……。   大郎战场上生死悬于一线,怎能让他的屋里再起风波?   这日子,怎地如此难熬啊!   ps:   还有一更,因为一更五千字,太难看了,分做两更。娘子今天真发奋啊,鼓掌…… ☆、一百五十八章 消失   徐夫人操碎了心,熬得鬓边多了几缕白发,又与老夫人细细商议了几回。   街上的流言蜚语不过刮了几天,金店娘子与她郎君再次出海,慢慢的也就歇了。更何况此时,赋税再征,金人虎视眈眈,匪事迭起,谁有恁多心思来关注这么件事呢?究竟,人都活着,便是好事。   容娘再次被送到庄子上,对府内诸人,只称容娘操劳过度,需清静修养。   惠娘笑颜相迎,嘘寒问暖,每日亲去厨房里料理汤水,给容娘养身子。   媗姐儿冷冷的旁观,只当容娘来教训自己。不想容娘只窝在自己的屋里,并不出门。连魏小二魏小三几个上门拜访老师,容娘亦不相见。   媗姐儿暗自嫉妒,须知自己求着小二小三几个与自己玩,他们可是不予理睬呢。   这日,天色渐暗,却仍然十分酷热。小环劝着容娘吃了小半碗粥,看着她歪在榻上,神情平静,她的心里也略略放下心来。   去厨房送碗筷的春雨小跑着进来,脸上汗水淋漓,一路嚷嚷着:“大郎来了,大郎来了。”   小环欣喜地去瞧榻上的容娘,容娘眼中光华乍现,继而黯然,若灯油将尽的灯盏,暗淡的光辉不能照亮寸许之地。   到底没有去迎。   守中大步进来,见到床铺上,容娘睡在里侧,胭脂红的薄被拉到腋下,露出削薄的肩膀。乌鸦鸦的黑发铺满了枕头,如一条锦缎一般闪着润泽的光。   守中蹙眉瞧了一时,不见她动静,遂吩咐春雨打水,自去沐浴。   容娘并未睡着,相反,耳朵竟然更加敏锐,守中泼水沐浴的声响听得清楚。   天晓得她有多想见他,可她无颜去见啊!   他们之间,隔了这许多变故。便如天堑,深不可见底,如何填平?   他肯来,已是十分眷顾。   身边床榻一沉,熟悉的气息袭来,心头便似又无数只手在抓挠,那个宽阔的胸膛吸引着自己,恨不得投入其中。   热泪双流,不能自己。   原来这便是刻骨铭心么,那便痛的更深更久些吧。久远到一辈子亦无妨!   容娘用拳头塞了嘴。不许自己发出些许声响。   身后的人却侧了身。胸膛贴着自己,似乎连鼻息皆可闻到,潮热的,滚烫的。   一双粗粝的手掐了她的细腰。继而向上,抚摸,似是不满一般,又揉又搓,将她冰凉的四肢搓热,僵硬的身子搓软。心里涌出一股热流,他还肯要自己,还肯要啊……   这晚的缠绵带了痛意,带了歇斯底里的迎合与蹂.躏。带了一个郎君极度的渴望,与一个妇人无比的愧疚与回报。   坚实的手臂如铁钳一般箍着纤腰,柔软的胳膊如藤蔓一般缠绕。绯红的花朵伸展,盛开,只当这是最后的花期。使尽了全身气力,绽放得无比妖娆。   次日守中要走,临行之前,他只有一句话:“我在绍兴须盘桓两月余,两月之后,我叫人来接你。若你仍愿回家,便上车。不然……”   守中狭长的眸子越发深邃,他紧紧地瞧了容娘,绷了下颌,道:“不然,我们缘尽于此!”   容娘蓦地抬头,不可置信的瞧着他。她的心在颤,唇在颤,手抖着去触他的脸。脸上胡茬棘手,微微的刺人,却让她心中无比的安定。   守中眼中一闪,紧抿的嘴唇坚定无比。他抓了容娘的手,握了住,放开,转身离去。   小环不舍,但四喜回来,容娘笑着劝她回去了。   驴车渐渐远去,如一个黑点一般,消失在树林之后。   春雨冲了过来,欢呼雀跃,庆幸娘子仍得大郎之心。   容娘哭了又笑,与她抱在一处。   惠娘瞧见,神色黯然,继而微微一笑,去厨房炖汤。   媗姐儿咧咧嘴,去玩昨日她爹带给她的玩意儿。   日子变的轻松许多,虽老天仍然残酷,连一丝雨水也不肯施舍。但沟渠里仍有水流,清江来的水仍然足以灌溉周围数百里的良田。唯有旱地,恐颗粒无收。   徐家的旱地先头收了一回麦子,倒也不靠着二季的稻子。况徐家的农户们另有做工养牲畜的收入,勉强可以应付赋税。   可是流民居然出现在了田间地头,偷偷的,或者明目张胆的去捋青黄的稻子,饥不择食的塞进嘴里,塞进兜里。   农户们又惊又恼,成日里不但要浇水不停,又要防鸟雀,又要防流民,一日到头,简直不能上铺去歇息。   八月,北边大旱,战祸又起,一批一批抢粮的金兵如蝗虫一般南下,朝廷库银吃紧,杂税屡增。   农户们傻了眼,只当今年至多无余粮,不想年未过半,粮未收割,便早已归了国库。这叫一家大小,如何谋生啊!   清平县内各处田庄农户,纷纷要求减租。徐家顺应民意,减租近半。   八月流火,如炙如烤。   约定的日子即将到来,日头如金灿灿的蛋黄一般,从山这边升起,从山那头落下。一日过,一日来。容娘的脸上渐渐现出红润,薄薄的脸也有了些圆润的意思。她的眼波潋滟,含了水,带了光,偶尔瞥一眼外头,也是欢喜的。   大门开启的声音分外亲切,容娘的手紧了紧,春雨眼睛圆睁,惊喜的往外去迎。   来人是娥娘,她不好意思的朝容娘笑笑,道:“伯娘身子不好,靖哥儿也病了,婆婆叫我来接惠娘过去。”   容娘眼里的火瞬间浇灭,她勉强笑笑,欲言又止。   媗姐儿哭着闹着,也要跟着回城。娥娘十分为难,只得求容娘。容娘抱了媗姐儿,她使劲的蹬腿,嘴里吐出最恶毒的话语:“滚开,我爹不要你了,你休得管我。我要回城,我要回去,我要惠姨做我的娘!”   容娘苍白着脸,抱紧她,并不言语。   惠娘歉意的笑笑,安抚了一回媗姐儿,带了她娘上了车子,离开这个孤寂的屋子。   媗姐儿两日不曾说话。   容娘亦不理会,只叫春雨给她端了饭,看她吃了。   日出日落,再没有人看。她只晓得屋子亮了,又暗了。灯燃了,又灭了。   为何他不来,为何没有些许消息,悔了么?或者婆婆不让自己回去,他不能违逆?或许他想明白了,惠娘才是最合适的那个,妥帖,温柔,淑惠,安分守己。   容娘守着空落落的屋子,再度用厚厚的寂寞把自己包裹起来。   身子似乎有些不适合,见不得油腥,便是看见鱼鳞,看见鱼尾那么一闪,里头便开始翻江倒海,重重的呕吐出来。呕得白的,绿的,黄的,乱七八糟的一堆。   春雨吓坏了,便要叫邱庄头去请郎中。容娘只当自己着凉了,不愿吃药,说过几日再瞧,若仍是不好,再请郎中不迟。   然而这个郎中却再也没有去请。   九月初四,黑压压的晚上,福建路盐民残匪,一路潜伏往临安方向去,路上挟裹了绝望的农户,居心叵测的邪人,无家可归的流民。队伍越滚越大,避了清平县城,踅进乡间,沿途遇到田庄,能抢便抢,能烧便烧,以残虐之势,席卷了清平往临安方向的各处庄子。   沉睡的清平县城,在天色微亮之际,迎接了一波又一波哭爹喊娘的难民。   徐府大乱,徐夫人两眼圆睁,喊道:“我的媗姐儿,容娘啊!”   至午时正,狼狈的春雨抱着媗姐儿,坐着邱庄头的车子回了城。   春雨嚎啕大哭,朝小环喊道:“娘子,娘子不见啦……!”   绍兴八年,容娘引开匪徒,救了媗姐儿,自己却消失在黑夜中。村里农户,各处搜寻,不见踪影。   玉娘怔怔的想到,阿姐来的出奇,走的也出奇,莫不是仙吧!   ps:   第三卷,血喷完,不再喷了。下卷崛起!!!估计也很短来着,嘿嘿! ☆、第一百五十九章 寿州   淮南西路,安丰军,寿州。   斑驳老旧的城墙上,零落的箭矢,垒在垛子下的石头,寒风中烈烈作响的旗帜,铠甲,寒光,漠然站立的背影……。   远处是淮河,如一带白练,静静流淌。   岸边十里滩涂,足有一人高的枯黄芦苇迎风飘荡,轻柔的苇絮模糊了眼睛,似乎那处是一大片黄色的云,软绵绵的,铺在河滩上。   天空中一只孤零零的大鸟,拉高,俯冲,盘旋萦绕,哀鸣声声,在芦苇丛中寻找甚么。   这是刚刚战后的寿州城。   金兵似乎在试探城内兵力,每日几百人,在城门口喊阵,叽里咕噜的也听不明白。   城墙上的士兵站的笔直,眼视前方,如一尊冰冷的神。余光瞥过那一群精力旺盛的金兵,心道,直娘贼,到底是吃肉的,较己方结实许多。   “贼亡八,晓得咱们无粮无人,成日来闹腾,叫老子受气。不如一趟打了,不是他死便是我死,图个痛快!”   两个站岗的老兵油子挤挨在避风处,身上衣裳单薄,抗不住冷冽的河风。干巴巴的脸往里凹陷,明显是吃不饱的饿汉子。他俩搓着手,跺着脚,嘟囔着。   “呵,你急甚,左右是一群待死之人。等援军一到,咱吃顿饱的,砍死那群猢狲!”   瘦矮个将衣领竖了竖,似乎如此可遮挡无缝不入的寒风。   腹中空荡荡的,咕噜噜的响。如今一日两顿稀粥,下一顿须有两个时辰,直盼得人两眼昏花。   守城将军徐守中,原是不带这几百守军,要往泸州撤离的。但天有不测风云,上场大战中,徐将军受了重伤,只好留在城中养伤。   不想原本稳定下来的局势,因对岸几方势力拼斗。这一支失了势,回不得故乡,只能守在河边,不知生死。他们没了支援,冬日猎不着畜生,粮食亦无着,每每过河骚扰守军。   原寿州留守,则在上回敌兵布阵城下之际,仓皇逃离。如此,新的留守未曾到来之际。竟是由正六品的拱卫大夫带领这一行五百余人对阵两千余人的金兵。   金人只当这城墙之后有大米。有肉。有金有银,有他们不曾见过的好宝贝。   又怎能料到城内米粮不足,除了五百士兵,便只有几个逃不动的老弱妇孺。人人饿的脸黄肌瘦。每日站岗的士兵可多吃半碗米粥,以站出威风凛凛的龙虎精神来,叫那群金人心生畏惧。   如此态势,已持续十来日。   金人尚可在河中捞些鱼虾果腹,对岸河滩上有马匹嘶鸣,竟是在杀马!那可是金人的命根子,没了马,他们怎么跑回故乡去?   高个子缩着脖子往寮口处看了一眼,一注烟雾袅袅升起。他的鼻子似乎闻到了马肉的香味。   他不禁叹了一气,道:“也不知咱的徐将军好些没有,这些日子可没见着人呢,莫非……?”   头上挨了一叩,矮个啐道:“呸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。率兵上万,杀的金人胆战心惊的徐将军怎会怕这么点小伤!哼,想必那群金人见将军未露面,同你一般心思呢!不然,怎敢来挑衅?”   “听人说,李厨子每日里端给徐将军的,也是一般的两碗粥哩!头回送的干饭,原封不动的给退回来了。啧啧啧,真有这般将军,咱可是开了眼界了!”   “呔,你俩个,想叫老子抛下城墙去喂金狗么?”   小副尉从转角过来,一眼便看到两个油子呵着手,脑袋凑在一处,低声说笑。   俩油子赶紧各归各位,好歹须得对得起自己喝的那半碗粥。——也不晓得还能喝几日?   矮个眼睛一扫,却扫到副尉谦恭的引着几人过来。其中有一常服郎君,那郎君身量高大,半旧的袍子,腰收的甚紧,行步间异常沉稳,显然是常年马上过日子的。   矮个心中一动,待几人过去,又换了左眼去瞥。   恰巧那郎君便在前一个寮口停下了,他的左眼瞧的很是清楚。   狭目幽深,鼻梁坚挺,薄唇紧抿;鬓边渐染白霜,脸上隐含雷霆之势。他的两眼微眯,两道剑眉轻蹙,定定的看向远方时,便是无声无息,亦叫他心中没得一紧。   一股杀气从那具身子里向四方扩散,直叫胆怯者热血沸腾,颓废着精神抖擞!   若此时他仍怀疑此人身份,那他这么些年在这淮河边上便白熬了!   赫赫有名的徐大将军,有胆量,有谋略,不惜命!   三年对敌,罕有败绩。若金兵晓得对战的是他,每每闻风而逃!   矮个再度将背挺了挺。   城墙外马蹄踏响,矮个心中窃喜,有援军消息了么?有粮食了?   那边独臂青年对徐守中道:“将军,回吧。”   午后,再有一个时辰,矮个便可换岗回去歇息了。但他觉着十分兴奋,似乎一场大战便在眼前,己方的胜利已然在望。其余士兵皆已知晓主将的好消息,那般模样,可不是伤势大有好转么?   身后马蹄踏响,矮个不由回头,见城内街道上骑兵十人一对,居然是要出城的模样。   他心中一惊,转而一喜!   果然,徐将军身子好了,大将军的气势便出来了。   这么些日子窝在城里,由得那群金狗叫嚣,太叫人窝火了!瞧着吧,你们吃马肉,咱的马可还是精神着呢!   矮个咧嘴一笑,握枪的手又紧了一紧。   从此,每日骑兵十人,出城巡视。   城门庄重的开,威严的关,直将那群金人蒙的一愣一愣的,好几日不敢过江来。   但援军依然未至,粮食不见踪影。   此时寿州城的身后,是广袤肥沃淮南平原,但因了战祸,几乎荒废。人们早已逃至更远的江南路,两浙路。若此时骑了马去周边的村子里转一圈,可以断定,不会有一颗粮食在等着他们。   夜晚,城内府衙所在。徐将军与武功郎陈昌明就着灯火看了一回舆图,四喜端了药碗过来。徐将军接过,一饮而尽。   “城中粮食只能支撑三五日。如此,若援军不能及时抵达,金兵早晚知晓咱们虚实,一场硬仗在所难免。”   昌明看着徐守中,后者不动声色。   “再撑三日,三日援军不到。诱敌攻城,决战。”   灯火下的徐守中,面容深刻。无比沉着。   “可将军的伤势?”   “无妨!”徐守中摆了摆手。吩咐昌明回去歇着。   昌明至外头找了四喜问了问伤口情形。四喜只是叹气,好是好了些,若要大战,却是十分勉强啊!   可是这些年大郎便是如此。越发不惜命了。简直……!   若是容娘子不出那事,想要好些。将军那般冷淡的人,别人自然看不出来,可是自己是贴身之人,怎能不晓?   自三年前那封家书来到,大郎就变了。   从不犹豫的他偶尔也会有片刻的恍惚;战事之余默不作声的骑着马一个一个村庄的跑;身上的衣裳,还是容娘子里去之前做的那些,中衣稀薄得可见丝缕了,仍将就穿着。   可是。当初恁多的人,小郡王的人,高九郎的人,白甲追踪术那般厉害,将两浙路寻遍。也不见踪影。   容娘一个弱质妇人,又有身子,难道能跑到淮河边上来么? 将军如此,不过是聊慰心意罢了。   想来也是,两条人命啊,不晓得可有人埋?若是他,只恐悔得肠子都青了。   四喜再叹,摇头回去睡了。   四喜不知,去岁,赵东楼几以为见着了容娘。   彼时,他正匆匆赶往泸州。途中军队经过一个小镇,就地歇息片刻。   来来往往的流民,往南的,去寻生路;往北的,去寻亲人。长途漫步的男女老少,疲惫不堪,脏污憔悴。一个一个耷拉着脑袋,埋头寻路。   赵东楼在沿街的廊房坐着,部下诚惶诚恐的禀些事务。酷暑时分,军中粮食总是跟不上,他很是心烦,又怪不着下属,便偏头去看街上。   灰头灰脸的人群,几乎不分男女。若是谁失了亲人,恐怕用眼睛是难以寻见的?   他面无表情的扫过人群,心中隐隐作痛。   那个人,不知为何,凭空失踪了。   从此,他的心中便挖空了一块,再也合不拢。   候在门口的陈泰忽地轻呼一声,赵东楼看过去,见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外头北去的人群。   陈泰从不是轻浮之人,赵东楼有些讶异,唤道:“陈泰!”   陈泰犹疑着过来,轻声耳语两句。   赵东楼霍地起身,上马,往北直追。   一张一张陌生的脸惊讶的回头看他,可哪里有她?   一路奔了十数里地,前面是荒郊野外,夜色渐暗,目光所及,不见人影。   “我瞧着……,那双眼睛,十分像容娘子的。可……,可却是郎君打扮!想来不是容娘子,不然,她若活着,来此作甚?”   赵东楼看着前方,山势起伏,蜿蜒小径不知通往何方。半响,方道:“回吧。”   到底还是在信中告诉了徐守中。   那样的人,叫他敬重。用情一事,只在心中。他总道徐守中余儿女情事上凉薄,却不想是一个藏的太深的人。   夜半寒凉,徐守中翻了个身,枕边的硬物磕碰着他的脑袋,他将那物攥进手中。   那是一把匕首。   梦入江南烟水路,行尽江南,不与离人遇。当时轻别意中人,山长水远知何处?   徐守中的大拇指摸过刀鞘,顺着每一条刻纹抚过,直到尽头,复又闭紧眼睛睡去。 ☆、第一百六十章 重逢   兵士们皆知晓一场硬仗在所难免。   淮河沿岸的军队,不是忙于应付渡江的金狗,便是焦头烂额的应对境内此起彼伏的匪患。援军暂不可靠,粮食将尽,城不可弃,唯有一拼,许能绝境逢生!   况,五百将士对两千金狗,亦非绝无可能战胜!   己方为守,彼方为功,凭着城墙,好歹也要砸死他们几百!剩下的,有神威将军在此,心里也多了几分胆量。   只是,要将生死置之度外,似乎还缺了点甚么。缺少,将这条命抛出去的孤注一掷!   绝境,于冥冥之中已然逼近。   天色阴沉晦暗,远处,黑压压的天幕似要贴近地面一般。   刺骨的寒风刮的城墙上的旌旗呼呼直响,值岗的兵士觉得自己只剩了几根骨头孤零零的挂着,寒风肆虐,毫无阻碍的穿过身子,直往身后的淮南平原扑去。   脚冻得麻木,身上似乎毫无热气,枪杆愈发如冰柱子一般,全然凭心中意念牢牢握住。   “直娘贼,要下雪了么,莫非要冻死老子?”   “傻子,下雪才好哩!便是淮河不冻,也要起一层冰凌子,叫那金狗不敢过江来!”   两个站岗的兵士身子笔挺,嘴巴却在动,眼角余光可以瞥见对方紧绷的侧脸。   经验最为老到的兵油子王老三嘴里叼着一根枯草,笼着手佝偻着身子在角落跺脚。   他听到此二人的嘀咕,嘴里空嚼了几下,左手抬起,抹了一把冻鼻子,嗤笑道:   “做你娘的美梦哩!金狗子不会想么,你瞧着咧,淮河结冰之前,他们会过来的。就在这几日,小兔崽子们。绷紧你们的皮,等着吧!”   闲话的二人听了,心知王老三所言很有道理。临死的牲畜尚晓得要蹦哒几下,更何况这队金狗数倍于自己。比起从自己这里捞点粮食来说,总比在那边等着饿死、等着被讨伐掉要好。   金人将马看得比命重要,连马都杀了,可不是在做输死一搏的打算!   城墙上一片死寂,纵然身经百战,面临此等兵力悬殊的战争,还是有些犯怵的。   然而退无可退,两千的金兵不多,若由着他们南下,淮南道人烟稀少。简直可以长驱直入,径入两浙或江南两路。   战士军前半死生。这条命,早已交付一半出去了。   寒风呜呜呜的响,似箫声孤幽,似古陨悲凉。带来对面故土冰冻的寒意,世事难测、骨肉相离的悲苦。   “王老三,过来!”   小副尉朝这方招手。   王老三抬起疲沓的眼皮子,浑浊的眼睛扫了一眼那处,是徐将军与武功郎陈昌明。他缓缓直起身子,不紧不慢的跑了过去。   徐守中瞧了一眼混沌的天色,转而问道:“你是寿州人。可能推测何时下雪,何时结冰?”   将军的声音沉稳醇厚,并非高高在上。   王老三敛眉垂眼,只盯着眼前寸许之地,回道:“天有天时,小人不知。”   眼前的皂靴往城墙前移了一步。鸦青的袍角被风刮的往后扬起,露出靴筒上精致的云纹。   “备马。”   徐守中转身,对昌明道:“咱们去河边瞧瞧。”   说走便抬脚,昌明十分习惯,应声跟上。   王老三心中急转。脚下跟了几步,眼看得那几人要下城墙,忙道:“将军,若小人探得一回河水,许能说个大概。”   徐守中已下了几级台阶,随口甩了一句“跟上”,脚步不停,眨眼已到了墙根。   城门缓缓打开,嘎吱嘎吱的响动声,昭示着年代的久远。门上铜钉黯淡,下沿包铁破损,一小块铁皮掀起,如一张豁开的嘴。   城内统共才这么十匹马,其中还有两匹老马,瘦骨嶙峋,不堪大用。   王老三自觉地走到一匹老马跟前,眼睛觑着前方将军撩袍上马,后头他的侍从竟然伸手欲扶,到半路却又缩回来。他眉头一皱,晓得主将伤势恐怕不轻。   果然是大将,重伤在身,居然不露分毫。   来到河边,王老三探了探水,几十岁不是白活的,这条河,容纳了他的兄弟,好友。它莫测高深,但只要他的手探进去,那寒凉浸骨,冰到心里头的地步时,便是要结冰了!   一行十人沿着河滩转了一圈,地形一目了然,没有什么好掩藏的去处,金兵若要进攻,只能从对岸划船过来。   唯有左侧一座山丘稍有起伏,远远的几个黑点。王老三眯眼看了片刻,心道何时那处长了几块石头不成?   他定睛一看,那几个黑点竟然在往前挪动。   此时不单是他,其余人等自然也已看见。停步驻马,身子自然绷紧,手探向兵器。   却是几个流民!   披头散发,脏衣秽面,无比潦倒。   王老三率先认出其中一人来,便冲那人喝道:“魏大,你怎地又回来了,你老爹还没死呢!”   那魏大嘻嘻笑道:“官爷,小人本待往南去的,谁晓得哪处都不安生。左右都有金狗子,咱一路被赶的喘气不赢。再往南,又有匪乱,也无活路。小人一气,便回来了。守着咱爹,有幸还能活些日子;无幸,便一同死了呗。”   四喜握剑鞘的手悄悄松了下来。   那几人冻得脸色乌紫,急着赶回城中。昌明便嘱咐几人,安顿好后,赶来府衙,将军要问些沿途形势。   魏大诺诺应了,又指着山丘后头道:“官爷,后头还有个疯子,说要过河哩。咱也劝不回,官爷好心,顺便救人一命吧。”   守中策马便行,后头几人跟上。   战祸连年,甚么样人皆有。许是老家在北方,如今思乡心切,到河边来悼念一番罢了。哪个敢过河去不成?对面金狗虎视眈眈,正等着呢。饿极了,那可是一群敢吃人肉的豺狼!   王老三心道,老子还要人救哩。这年头。不想开点,我可死一百回了。   马鞍甚破落,皮面裂开,下头垫的软物所剩无几。两股间硌的生疼。   王老三挪移着屁股,前头将军始终匀速前行,阔肩蜂腰,纵然未穿甲胄,亦不损其峥嵘气势。   老天爷恁的不公,却将老子生的如此猥琐,别个生的如此堂正。便是皮相,老子便差了人家几十里地去了!   王老三边诋毁着天爷,两只眼睛却不停逡巡。   前头坡上,一头与他胯下马匹同样皮包骨头的黑驴子在啃着草皮丁儿。主人呢?   众人齐往河边望去,果然一里开外的河岸边上,有一个孤零零的人,大约是蹲在地上,矮矮的一小团。   过河么?   大河开阔。滚滚东流。   人生苦海,无人渡你,只能自度啊!   众人驱马,继续前行。   河边的风更显寒烈,排在队后的王老三窝了窝胸膛,显得更猥琐了些。他瞧了瞧前头静默的众人,又回头瞧了一回疯子。忽地勒缰,朝那人吼道:“疯子,回吧。先人的魂有神度,她过了河,跟着你走四方啊……!”   从小在河边喊大的嗓子,一吼起来便如天雷滚滚。震耳欲聋。   副尉皱眉,正待骂人,却见前头的将军回头撇了一眼河边,忽地停住。   河边的疯子许是听了王老三之言,竟然站起身来。消瘦的身子尚套了一件偌大的袍子。寒风刮的袍子往后,勒出一条细细的腰。   他静静的站了片刻,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。   副尉奇怪地看着将军,不晓得他为何对一个疯子起了心思。那疯子忽地扬手,身子一仰一俯,使劲全身力气,将手中之物仍往河中。他单薄的身子稳不住,踉踉跄跄跌入了河中。   “啊……啊……!”   “啊……啊……!”   歇斯底里,伤心欲绝,肝肠寸断,五内俱崩!   疯子喊到后头,转为凄厉的哭嚎。便如天地间,只剩了她一人般,没有了生的希冀。   那是一个妇人,是一个要寻死的妇人!   王老三听到那声音,便晓得不妙。   副尉神识全在将军身上。他只觉着将军反应甚是奇怪,峻峭的脸上绷的甚紧,挺拔的身上竟然散发出孤寒之气来。   那妇人一叫,将军狭目稍眯,手急抖,策马往那妇人狂驰而去。   四喜心中急抖,匆忙之中与昌明对视一眼,怀了一丝希冀,也跟在后头奔去。   妇人仍在哭嚎,嘶哑的哭声伤人心肺。她无力的爬起来,竟似不知前方是大河一般,又往前跌跌撞撞的奔去。   河水,淹了她的小腿。身上衣物尽湿,妇人身子显露无疑。   后头几人不敢再看,纷纷背转身去。   徐守中心跳如雷,他几可断定,那是他的妇人,他的容娘!老天爷有眼,居然把她送到了自己的身边!   他从马上翻滚而下,涉入水中,几个大步赶到跟前,将妇人捞起抱到怀中,战抖着喊道:“容娘!”   他的手亦打着战,平生头回胆小至此,颤微微的手拨开那一头乱发,露出里头叫人思念得发狂的脸来。   可是,妇人似乎不认得他。她的眼神癫狂,手抓脚踢,腰身急扭,死命的挣扎,嘴里凄惶的叫着喊着,要投入大河中去。   她不欲活了!   不远千里,来到淮河边,是祭奠,也是寻死!   这个念头简直叫徐守中肝肠寸断!   他抓了她的手,钳制住她的腰,死死的将她嵌入自己的胸膛。   “容娘,是我。我来了,咱们回家。” ☆、第一百六十一章 恨意   心里的伤痛到了极致,长途跋涉的身子不堪重压,她的脖子忽地往后一仰,薄薄的眼睑紧闭,苍白的肌肤下隐隐透出青色来。她的两只细细的胳膊耷拉下去,便如一只折翼的雁,离群索居,又受了致命的伤,了无生机。   徐守中大恸,踉跄着抱着容娘回到河滩上,手指抖索着去掐容娘的人中。   他怎能再次失去她?   三年,一千多个日夜,日月盈仄,轮回不绝。星子暗了又亮,树叶绿了又黄;春而复夏,秋收冬藏。   思念如草,渐行渐长。   不知何日,心中芳草萋萋,蓬蓬勃勃全是她的模样。   他祈盼着残酷的时世为他的妇人和孩儿开一道生的缝隙,逃过饥荒,逃过战火,不管在那处地方停留,活着便好。   一怀愁绪,几年离索。   他不知情之一事,竟是如此沉重,重到令人绝望。   到处都是荒芜的村庄,到处都是流离的百姓,日日可见残肢断骸,水里泡肿辨不清面目的妇人,孩儿佝偻僵硬的小身子!   他骑在马上,面无表情,心里一丝丝迸裂、破碎。   当时何似莫匆匆。   若他多得两日空闲,亲去接了她,她定然无恙,他们的孩儿如今定然活泼乱跳了。   他许了她的。这一生,只会有她了。   竟然到不了白头!   久经沙场的心悬浮在半空,他掐了她的人中,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。   老天既然将你送到我的身边,你我定然不是如此收梢。容娘,醒来!   薄如蝉翼的眼睑轻轻的颤动了一下,睫毛微闪,双目渐渐张开。   一双冰冷的眸子与他相对,继而疲倦的闭合。   他的心一松,险些坐到地上。   一旁的昌明与四喜长舒了一口气。眼睛润湿,各个将身上披风解了,递与守中。   驰马回城。   寿州城里粮食不足,府衙内其余物事竟是富足的。   军医被召来给容娘打了脉。他只说娘子身体虚寒,并非一时之症。如今也只好开几帖去寒的药吃了,其余调养事宜,待身子好些不迟。   四喜带军医去库房里捡了药,两只罐子,一只给娘子的,一只给大郎的,天寒地冻的冬日里忙出来一身大汗。   他想着娘子如此长路,恐怕腹中空空。恰伙夫送来了晚食,便趁热送去。   守中开了门。他换了一身青衫,脸上不似先前那般紧绷。接过热粥,他吩咐四喜再送些热水过来。   四喜应了,心道,此处没有婢女。战事在即,大郎总不能老守着娘子。待空些,还需去找个老妪来陪着。   今日的天色黑的格外早些。屋中晦暗,守中先点了蜡烛,回头去瞧床上躺着的容娘。   他给她换了自己的衣裳,瘦得干干扁扁的身子在大红锦绸面的被褥里只有些许起伏,自己的中衣她穿着大了。露出里头突兀的锁骨。一头青丝纠结摊开在枕头上,脸太小了,显得颧骨突出,两颊凹了进去。简直是一副皮包骨头的模样!   她吃了那样多的苦!   徐守中悲喜交加,他坐到床边,轻声唤道:“容娘。吃些粥。”   那具身子一动不动。自回来之后便是如此,她不理他。任他如何,便是两双眼睛对上了,她也是神情漠然。似乎他们是不相识的陌生人,或者说是怀了深仇大恨的仇人!   徐守中将容娘抱起。先将她宽松的衣衽理了理,继而用棉被包裹了她消瘦的身子,将她偎在怀里,开始喂食。   她不吃。   苍白的唇无一丝血色,只是紧紧的抿着。   徐守中将汤匙收了回来,怀中的人偏了头,叫他看不到她的脸,只能看到瘦长的脖颈,下颌尖削,简直如一把锥子。   他心中一酸,脸便贴了上去,哑声道:“容娘,是我的错,我该安顿好你们娘俩再走……”   不料容娘一听到“你们娘俩”几字,身子便是一僵,继而缓缓离了守中怀抱。她的胸膛剧烈起伏,身子开始颤抖。   守中一惊,便待伸手去安抚。   容娘猛地回头,眼睛通红,恶狠狠的盯了他片刻,忽地凄声呜咽着,双手握拳便捶了上来。   那是她拼尽了全身之力的拳头,尽数落在守中的肩膀、胸膛。   徐守中手里的粥碗倒在地上,肩头剧痛,却强忍着没有出声。他担心容娘再次虚脱,待她出了一阵气,便将她的手扣住,叹了一声,耐心劝道:“容娘,莫气坏了身子。咱们的孩儿若有知,定然不想你如此。”   气息稍弱的容娘心里再度燃烧,拳脚欲动,却被他钳制得死死的。   “乳娘也不愿你如此!”   守中紧紧的搂着容娘,脸贴了她的,胸膛与她削薄的背脊相偎,心中疼惜不已。   容娘挣扎不开,一腔的怒火无处发泄,遂一口咬了面前的胳膊。用力之深,以致她的身子绷的太紧而战栗着。   徐守中生生的受了,嘴角却展开一缕笑意。他伸手将容娘的乌发撩至一侧,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模样,心中泛起阵阵欢喜,道:幸好,她还活着。   门外四喜敲门,禀道:“郎君,魏大来了。”   容娘顿住,慢慢的松了口。   徐守中见了,温柔的抚了抚容娘脸上,道:“我去问问沿途形势。你先歇着,待会我来喂药。”   徐守中是那般风骨峻峭的人物,脸上五官深邃,神情一年到头肃正冷冽,如今却带了柔情,眉眼之间缓和安宁。   他将容娘放下,给她盖好被子,又摁了摁被角,方才离去。   魏大带着老婆孩儿一路跑到了泸州,可惜沿途景象,并不比寿州好。一路躲了金兵躲反贼,躲了反贼还要躲官兵……。   据魏大说,四处战乱,倒是没有建炎元年那般厉害了。金兵似乎也没有那般多。没有那般厉害,反贼倒是不少,成器的也不多。只是世道不平,一路农田荒废。房屋空置。原想着一路乞讨过去,不想有的人家比他还惨。他一气之下,便回来了。   “将军,小人一家大小的命便在此了,将军神威,可要把金狗子赶走,小人们才有一条活路啊!”   徐守中听了魏大一番话,想到半月前收到的信息,心中大致有数。金兵大势已去,只是眼下这一股。有些棘手。   魏大偷偷去瞥面前的将军,据说那疯子竟然是他的娘子,千里迢迢,赶来会郎君么?这个郎君,并不似那般郎情妾意的人物啊?能在战场上打下威名的人。绝非常人。也不晓得那疯子俢的哪世的福分,嫁了如此了不得的夫婿?   “你在何处遇到我家娘子?”   魏大正漫无边际的乱想,忽地听到堂上将军发问。他楞了一回,打了一个激灵,忙回到:“小的在距泸州府十里之外的小镇上遇到的疯……娘子,小的该死。”   魏大自己扇了自己一耳光,偷窥之下。见将军并无怒色,才接着说道,“当时娘子一人,被一户恶人家围着,要夺她的驴子。小的看不过去,便帮着壮了点声色。嘿嘿。那恶人一家惧了,便自行走了。小人婆娘多嘴,说咱们回寿州。小娘子便问寿州是否在淮河边上,小人自然答是了。娘子竟然一路跟着过来了,小人也不晓得那是将军娘子。不然……。”   魏大忐忑,很是担心自己说了将军夫人是疯子而被怪罪。   所幸将军神色如常,叫自己退下了。   徐守中思忖了一会儿,便回到房中。四喜端了托盘候在门口,托盘上两碗粥,热气腾腾的,想是又热了来。   四喜见到徐守中蹙眉,忙道:“郎君,不是我一人的。武功郎与我一人吃了一半,这是两人省下来的,加了水热的,稀了些。”   守中接过托盘,便自入房。   这回容娘不再倔犟,脸色虽然冷清,却将粥药顺利吃了。守中有些诧异,回想适才四喜候在门口的模样,晓得定是他说了甚么。   吃了便是好事,他将容娘放下,自己几口用了自己那份。   容娘的药是要发汗的。过了一时,徐守中便去摸容娘的后背。有些发热,却不见汗出。   徐守中皱眉,想到她一路艰辛,又丢了孩儿,今日又泡了水,若发汗不出,恐成寒弊。   恰四喜送热水进来,徐守中绞了帕子又是哄又是强,好歹将容娘后背一番擦拭,擦的红痧尽出,容娘身上出了一身大汗,方才替她换了衣裳,让她睡下。   屋中安静了些,徐守中忽地听到外头沙沙沙的响声。他心中一凛,心道:来了。   他瞧了一眼容娘,掩了心中柔情,出门离去。   果然下的好密集的雪霰!   片刻庭院中便已蒙上白白一层,寒气陡增。   徐守中瞧了瞧天色,大步来到前堂。军官们见了天气变故,陆续赶来。   粮食已只够两日之数,马匹的草料只够一日。如今的形势,不是金兵何时来攻,而是盼着他们早些进攻了。   徐守中将战事一一安排,金兵不是今晚,便是明晚,定会来攻。众将士领了各人差事,迅即离去。   这一夜,徐守中亦忙到夜半,各处巡查,兵力部署,武器分配等等。昌明怕他重伤未愈,吃食又不足,精力有所不济。待到午夜,好歹催着回去歇息了。   徐守中回到府衙,想着屋里的人,心里一阵暖和。   为了她,这一站也必须赢。   容娘躺在床的里侧,被子牢牢裹了,一副疏离的模样。   徐守中瞧了一眼,不由笑了,连被带人裹进怀里,一夜好觉。 ☆、第一百六十二章 遗书   徐守中不过歇了两个时辰,天色未亮,他的眼睛蓦地睁开,长久以来的军营生活让他不敢睡得太深,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敌人的进攻甚么时候发起。   决战在即,他右手撑着坐起来,左肩处被容娘一捶,许是伤口裂开了,原是麻麻痒痒的,如今一动却有些刺痛。   想到容娘,他侧头瞧了一眼沉睡中的妇人。她的脸上泪痕斑驳,乱发沾在脸上,眼睛紧闭,声息不闻。   徐守中瞧了瞧,伸手去她鼻子底下探了探。微弱的鼻息喷在他的手指上,让他安下心来。   事务繁忙,他起身穿了衣裳,有些艰难的披了甲胄,戴上头盔,又回头看了容娘一眼,方才出去。   这一日又是好生忙碌。   昨夜未曾下雪。雪霰时降时停,天气比昨日更冷,靴子里的脚简直像踩在冰水里一般。冻的麻木了,兵士们跑的更欢,他们上上下下的跑着,将石头砖块等物事搬上城墙,一一垒在墙角。   伙夫们将大灶垒上了城墙,柴火不够,城中尽有倒塌废弃的房屋,房梁窗户之类最好生火。可惜没有火油,不然一锅滚油下去,再扔一个火把,能烧死大门口攻门的一窝金兵!   箭矢远远不足。不过无妨,金兵多少会送些来。再者,最后关头,要歼灭这群敌人,不让其又退回对岸的机会,以除后患,也只有城外决战!   徐守中看看城外,天地混沌,万物萧条,平原荒芜,长河若练,不见活物,一片肃杀之气。   他挥了挥手,老旧的城门喘着气张开了大嘴,八位壮士骑着马一列而出。仍旧是往日巡视的模样。但他们今日拐过山坡,却往山后去了,至晚不归。   城内的人有条不紊的各行其是。   及至午饭时分,沙砾般的雪霰再次从天空抛下。打在脸上生疼。不过一时,地上便铺了薄薄一层,叫人行路不得不费十二个小心,不然极易摔跤。   将士们脸上肃沉,晓得如此天气,极易冰冻,金人不会傻到等结冰那日。许是今晚,或是明晨,既是决战之时!   徐守中巡视了一上午,待到午饭时分。方匆匆回了一趟府衙。床上却不见容娘人影,他不由一惊,忙往院中去寻。廊上碰到四喜,四喜欢喜地说娘子起来,吃了药。吃了粥,正在后院看驴子呢。   徐守中听到,放下心来。他几步穿过庭院,来到后院马厩。瘦骨伶仃的驴子躺在地上,眼睛虚闭,奄奄一息的模样。容娘跪坐在地,身上是他的袍子。长长的袍角许是被她缝了。不显长,却显宽大,空荡荡的。   她太瘦,手上青筋突兀。她轻轻的抚过驴子的背,眼神哀伤,简直要滴下泪来。   一人一驴。在这乱世中,一路结伴,孤独相偎。   徐守中看了一时,默默的退了出去。他回到书房,写了两封信。交与四喜,又嘱咐他几句,方用了粥,大步去了。   四喜捧着信,听着外头动静,便如战士听到了战鼓的召唤一般,急着去行战士的职责。但娘子这边,他也不能丢下,她那般惨,那般弱,怎能无人护卫呢?若她再想不开,郎君可如何是好?好不容易两人相聚,怎好叫郎君再死一次心?   四喜叹了一口气,垂头丧气的去厨房熬药。他一心记挂几头,一会儿跑出大门去看看外头忙碌的兵士们,一会儿去里头喊几声娘子,然后急急的跑到厨房里头看一回药,忙的满头大汗。   到第三回去喊容娘时,门从里头应声而开,容娘倚在门边,眼神漠然,道:“你无需看着我,我不会寻死,去吧。”   嘶哑的声音吓了四喜一跳,那嗓子便似破裂成一条抹布似的,暗沉低落,隐有嘶鸣之音,叫人不忍卒听。   “我……我还要熬药!”四喜结结巴巴的看着容娘,好一会儿想起来,便倒退了几步,往厨房奔去。   熬药的差事叫容娘接了。她只说了一句话:“你心甘情愿在此看着一个妇人么?”   四喜倒吸一口气,他当然不愿,但大郎……!   容娘不理他,自己蹲下来去看灶火,手下不急不忙,将药罐上的封纸稍稍揭开,吹了一回泡沫子,将灶里的柴火退出来稍许。   四喜呆呆的看了一回,耳朵里却满是外头的声响。他咬了咬牙,将怀中的两封信摸出来,递与容娘,道:“娘子,我去了。若有不测,往娘子回去之后,照看些我那婆娘和两个孩子。若……若她愿意,改嫁也可,只孩儿得养好。”   容娘手上一顿,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,道:“你回去自己与她说。”   四喜黯然垂首,继而笑着将信轻轻的放在容娘脚前,转身去了。   容娘看着灶中火红的柴薪,火舌突突的舔着药罐,药汁从罐口溢了些许出来,滋滋滋的蜿蜒流下。到中途时,那药汁自己沸腾了几下,变成几个细小的泡沫,转瞬退化成一片褐色的痕迹。   她将柴火再抽出来些,又退了两根粗柴在一旁,险些将脚边的两封信给烧着了。   容娘冷冷的瞧了一眼,仍去看火。   药一时熬好,容娘将药逼出来,自己那碗稍凉些,几口喝了。守中那碗却放在灶台上的锅子里,热水煨着,底下热灰,不怕冷。   身子还是疲倦,她拖着两条腿欲回房歇息。再次经过那两封信时,她又瞥了一眼,终于拾起。   一觉睡到天黑,整个府衙里头十分安静,连老鼠的声音也无。外头的声音小了许多,想是准备充足了,人员歇息的时候到了。   容娘先在被窝里将两条腿蹬直了,又屈起,如此来回几次,两条腿方灵活了些。这几年在外头风餐露宿,这具身子便如一个老妪一般不堪,关节僵硬,一年四季都是冷的。   肚腹里头咕噜咕噜的叫,她也习惯了。容娘将衣裳穿好,方忆起此时晚饭时分已过,四喜应该送饭回来了。她点了蜡烛,来到厨房。灶台上的锅里果然温着一碗粥,药不见了。   今晚的粥比先前的稠些,容娘吃了,回到房中,独对烛影。太过寂静的时刻总让人胡乱思想,过往的痛苦又有蔓延上来之势。她不愿回忆,便将那两封信掏出来看。   寿州的冬天比清平冷上许多,此处有没有火烤,屋中又冷清,一阵寒意直从心底里冒出来。   容娘看完那封给自己的,嘴里一声嗤笑,又打开给六郎的那封信。   过了三年,隔了许多人事变化,六个春秋,江南的山山水水,冬日苦寒,夏日炙火,饥荒,逃亡,歹徒,尸体……,她仍然认得他的字,并且令她十分厌恶的是,她仍然十分的熟悉那种字体!   这便是遗言么?   他在安排自己的后事,便笃定了自己愿意听他的安排?   甚么独立门户,甚么寻个良人改嫁?   怪道四喜与他一般腔调!   若要改嫁,也不必他来安排!   她要徐家的钱做甚么,这一辈子,她不愿意再与徐家有甚么瓜葛!乳娘去了,腹中那个不曾见面的孩儿去了,她还的已经够了。   徐守中若还活着,不如给她一纸休书,从此两人一了百了。若她还能活下去,她自然会自寻活路,再也不必他来命令。   容娘心中腾起一股怒火,将那几张信纸点了火,扔在地上。屋中一时明亮之极,床旁的凳上是他换下来的白绫中衣,肩头有一块暗色。四喜说他受了重伤,想来必是此处了。昨夜自己一番闹腾,他竟然由着自己。   活该!   容娘不欲看到徐守中的任何物事,连他的气息也不欲闻到。她摸索着出了府衙的侧门,外头街上黑影重重,远处有一户人家有些火光。她已经不晓得怕,只是沿着墙角,缓缓的拖着两条腿走着,欲远离这处有他气息的院子。   那是城中十来个余剩的老幼妇孺。   魏大见到容娘,吃了一吓,便带头行礼。   容娘怔怔的看着十来人恭恭敬敬的行礼,竟然忘记如何应对,久久未动。   魏大觑了一眼,想到这位娘子在路上的特异行为,便打着胆子起了身,顺便乐呵呵的招呼着其他人起来。   他婆娘在路上没少呵斥容娘,此时见了,十分不好意思。她仗着自己是婆娘,便踅着走近容娘,讨好地请容娘去坐。   这十来人有些心慌,大战在即,也不晓得能不能活下去。他们见容娘是将军娘子,便七嘴八舌的讨容娘的主意。容娘如何晓得,便是战事,她亦是听外头动静,方才知晓。   如今她可晓得了,原来形势如此不妙,敌众我寡,今晚吃的是最后一餐,明日若敌人再不来战,到后日只怕兵士们饿的没有力气打仗了。   容娘静静的听了一回,她一言不发,脸上没有一丝动静,叫哪些人看了心里只说怪异,这将军娘子恁的沉得住气。   容娘仍旧沿着墙角,缓缓的回了府衙院子。   四喜迎面本来,他见容娘无碍,长舒了一口气,道:“娘子可别乱跑了,若是金兵攻来,娘子待在府衙中最为安全。”   容娘停住,消瘦的脸上两只眼睛显得很大。   “你饿么?”   四喜愣住,继而笑道:“不饿。”   次日,大战。 ☆、第一百六十三章 杀驴   是日凌晨,金兵打量城中宋兵正是睡意深浓之时,想来防备不严,遂大举攻城。   他们自忖际遇堪忧,不敢恋战,欲速战速决,攻陷之后,掠城便即回乡。   故而这一拨人初始便使出了十分力气,火箭、云梯、撞木一齐上阵,战鼓轰隆,金贼呐喊不绝;火箭呼啸,撞击声势如雷。   城内宋军矮身在城墙后,瞭望塔内的哨兵见云梯上的金兵已上至大半,旗帜挥舞,下面的宋军见到,迅即将准备好的石头砸了下去。一时滚石如蝗,砸断两架云梯,跌死许多金兵。   城门外,金兵见城上并未十分注意,死命撞击。须不知城墙上滚水见沸,几大锅滚水一齐倒下,继而滚石砸下,直叫那群金狗哭爹喊娘,避让不迟。   黑袍的金兵领将见状,不以为然,行兵打仗,生死不论,攻城尤其。他一声令下,又一波攻势袭来。   此番换上火箭消耗殆尽,换上如雨般密集的箭矢,以掩护攻城将士。   谁料寿州城墙上忽地升起一样奇怪物事,那物事便如一块巨大的船帆张了起来。射去之箭,十之*被它吸了。   这简直是宋军的草帆借箭!   金兵这方气得不浅,晓得宋军准备充足。此时欲再觅火箭,已无可觅处。   黑衣金兵将领此时对城中徐守中便有了些忌惮。此番攻城,自己处处强势,宋军却不慌不忙,耐心等候时机。若依从前守军,是断无此份心机与胆略的。   但他自持己方兵士,数倍于宋军,得胜之心犹强。他手一挥,又一波兵士冲上前去,顶替前面衰退之势。   城门渐渐摇晃,若无意外。再上两拨人,便可攻进城中。   箭矢渐稀,己方与彼方之箭皆有所不足。金兵大喜,己方人数数倍于宋军。若宋军箭矢稀缺,己方所受威胁堪称弱矣。于是撞门之金兵两眼鼓凸,全身压上,加紧撞击。   城墙之上,火头军加劲烧火,将几只大锅烧的沸腾,几人抬锅,滚烫的沸水往撞门的金兵浇淋而下。   金兵本自侥幸,想着头上打击少了,想必宋军兵力不继。谁料原来宋军在烧水呢。此时再补上一轮滚石,又一波金兵的攻势被缓。   几波攻势过去,黑袍金将此时心中明白,碰到强将了。对方总能将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,往往这边攻势正悍。宋军便隐。待到己方得意之时,宋军则尽全力打击。   金将看了看退回来的兵士,外头肌肤被烫得如剥皮老鼠一般红通通的,砖石打击之后,整块皮便丝丝缕缕,不堪目睹。城门处,又有几十被砸死之人。人堆下尚有蠕动的身子。   死伤人数足有四五百,但退无可退,只能强攻。到此时,宋军形势亦十分了然,兵力不足,箭矢奇缺。那沸水也是临时烧就。只需彼方把握住时机,便可少许多伤亡。   金将想得明白,便叫人专心瞧着城墙上动静,计算宋军攻击时机,避开其锋芒。   撞木处。则叫人将尸体垒堆其上已做掩护,金人冬日皆穿兽皮之类,防水极好。   如此一来,城墙上宋军压力顿增。   城墙处喊杀冲天,城内十来个百姓胆战心惊,只担心一时城破,小命不保。   四喜被打发来看住容娘,若有不测,便带容娘逃出城去。   容娘本在屋中惶惶,她从未经历如此战事,战场咆哮与那凄厉的临死尖叫声不绝于耳,如此多的人命一齐离去,直叫人骨寒毛竖。   她原当自己的人生凄惨,已入绝境,这条命迟早丧失。不想面对如此惨绝人寰的战事,那一个个昨夜尚且言笑晏晏的兵士,今日便命丧黄泉。   亲人不见,故土远离,只身上路啊!   有家小的,想必还在期盼亲人逃过战火;有父母的,从此爹娘与他两世人!   原来自己所谓的绝境,仍不能与他们相比。至少,自己的一条命还在。至少,自己再无牵挂……。   当容娘听到外头四喜呼唤时,她的心中忽地腾起怒火,推门斥道:“我尚未死,你是来等着金兵攻进来,看我死么?还是到时我看你死?”   四喜张口结舌,诺诺回禀说是大郎叫他来的。   “若城破,你能护着我么?便是你能护着我逃去,你肯么?”   容娘冷冷的瞧着四喜,凛然驳道。   四喜垂首,片刻抬头,毅然道:“娘子保重!”   四喜拔腿往城墙方向奔去了。   容娘在屋里,听到外头攻势一波一波,叫人心中慌张得很。她转了几圈,触目所及,榻上矮几上有他喝茶的茶盅,桌上有摊开的书籍,床边有他沾了血污的中衣,床边是他的——行囊!   容娘心中有些虚浮,许是任何人在如此阵仗面前都会怯场吧,此时方觉人之渺小,战事之悲惨。   她缓缓地踱过去,将徐守中的行囊打开。里头十分寻常,皆是衣物之属。但这些衣物十分眼熟,自己的针脚初时不甚细密,渐渐的才好些。   眼前的这一堆衣物,无一不出自自己之手。许是穿的久了,衣裳皆不是十分新鲜。收在最底下的,却是穿的很旧的几件,经纬稀薄,数处磨损,甚至有豁开的口子,已是无法缝补了,却依旧折得整齐,珍而重之的放在那里。   容娘的手轻轻的抚过衣物,柔软的衣料触手顺滑,软绵绵的,叫人心没有着处。消瘦的手渐渐揪紧,显出手背上突出的经络来。   泪水模糊了眼睛,她呜咽着,将脸埋进那堆衣物之中,任他的气息充斥她的心肺,将她牢牢包裹。   徐守中,你又何必?   过往的伤痛绝望与彼时的挣扎矛盾融合在一处,心中万般纠缠,只觉得便是如此死去,悄无声息的死去,便是此生最好的归宿。   然而城头战鼓喧天,一声一声敲在心头,震的人心战栗不安。她抹了一把泪水。便往外奔去。   战事胶着,你来我往,不能决一胜负。金兵甚是着急,凌晨攻城。如今已近傍晚,己方损失大半,那扇破旧的城门摇摇欲坠,竟然不能推倒。云梯尽折,欲从城墙上过去已是不可能。   更叫金兵心中忐忑的是,至今为止,似乎宋军的弓箭并未如何使用。原只当宋军缺弓少箭,如今看来,似乎并非如此。城内的守将,不晓得有多深的城府。每一回出手,无不掐准时刻,出手必不落空。若如此想来,只怕宋军还有更大的杀招在后!   金人想的不差,城门后。集结了五百宋军中的四百壮士。此时众将士列队整齐,正等着他们心中的神将下来。   此时,徐守中未曾开打,便已赢得将士们的十分信任。除去先前的威名,此战中他的指挥若定、百般的隐忍、时机的把握已叫这些人心悦诚服。若有一线生机,便是跟着他,无论何时。相信他,服从他!   城外又在发起另一场攻击,此时的攻击唯有撞门而已。百来号金兵在城门外叫嚣着,巨大的撞木撞到城门上时,城门险些岔开,城门周围一阵震颤。糊墙的泥土纷纷坠落。   城内守门的二十来人往后退了几步,又齐心协力的弓步往前,将几根移位的巨木再次卡好位置。   三百壮士纹丝未动。战场之上,各司其职。他们须得积蓄力量,为接下来的殊死拼搏。他们的主将。尚在城墙上,做最后的准备。   城墙上,一张巨弩缓缓拉开,几位壮硕的兵士合作,将巨大的箭头对准了敌方黑衣将领。   擒贼先擒王。   弓已拉至最大,昌明看了看城门处,先前收箭的草网如今化作火网,将百来个金兵烧成一团火海。金兵方阵,尚有不足千人。但己方,只有三百能出城战者。   金兵的黑衣将领端坐在马鞍上,似乎大半日来,他便是如此模样。纵使马匹不停踏动,他的身子似乎从来不动。   昌明身子绷紧,手一挥,喊道:“放!”   弓弦猛弹,“诤”的一声,巨大的箭矢如一道光影,往黑衣人飞驰而去。   战场忽地寂静。   战旗烈烈,战马嘶鸣,黑羽的箭镞尚在晃动,但黑袍将的心再也不会跳动。   那几位射箭的兵士似乎不敢相信自己,几人面面相觑,目中惊疑未定。   徐守中瞧了一眼,转身下城墙。   昌明跟了几步,见到前头徐守中抬起的手,无奈的呆在城头。先前安排的,他守城,他进攻。   宋军一片欢呼声。城门后的三百将士已然知晓,各个精神振奋之极。   他们齐齐抬眼,望着城墙上下来的将军。寻常的铠甲,寻常的人,却叫人看一眼,便不由的想跟他走。   身后传来一阵肉汤的香味,叫人几要疑心自己太饿,想得太多,以致出现幻觉。   然而那股香味如此真实,叫人不能怀疑。将士们转头,看向眼前空荡荡的街上。   那一头,拐角处,出来数个百姓,破衣烂衫,披头散发,挑着担子,担子里热气腾腾。   有人皱了皱鼻子,肉汤的味道实在太香了,简直叫人迷醉。   何处来的肉?   魏大的父亲魏老汉抖抖索索的上前,朝众人作了深揖,颤抖着道:“各位将爷们,将军神勇,将军夫人大义,把自己的驴子杀了,给各位将爷壮行啊!小的们愧疚,各自搜刮了家中米桶,做了肉粥,望各位将爷吃了,上阵杀敌,护佑寿州城啊!”   徐守中眸子一凝,星眸往向府衙方向。重重屋子阻隔了视线,但他似乎已然望到那个瘦瘦的身影,那双泫然若泣的眼睛。   她便是他身体里的一根骨头,看似瘦弱,却总能做他的支撑。   有妇如此,夫复何求!   徐守中端起碗,大声道:“大宋的将士们,城外金狗贼心不死,数代仇恨,不得不报。今日喝了此粥,咱们一同出城杀敌,保家卫国,为咱们的国家、为咱们的亲人而战!”   众将士应和,将粥一饮而尽,碗抛往一边。今日城中再无一颗粮食,不是金狗死,便是寿州亡! ☆、第一百六十四章 大战   摇摇欲坠的城门被缓缓拉开,城门口堆积的尸体尚在燃烧。十数个撞门的金兵怔怔的看着门里,烟雾后是整齐列队的宋军,目露仇恨,杀气腾腾。   那几个金兵晓得不好,手里动作早已停下,身子往后渐退。   宋军并不理睬,任由守门的十来人左右几下将尸堆铲开。徐守中纵马先行,后头众将士跟上。   金兵主将折损,兵士只余千余人,却未曾上得城头。剩余金人,以为宋军如此厉害,必有伏军。胆怯者,有偷偷往后溜的。但副将自知今日难以善终,挥刀斩了几个退怯的,堪堪将兵士约束住,驱使众人,布阵压上,欲得先下手为强的利头。   城门里头宋军整齐出来,在空旷处与金兵对阵。   金兵千余,损兵折将,惧意渐长,缩头缩脑。   宋军三百,心怀仇恨,斗志昂扬,咬牙切齿。   更何况,此时金兵两眼看得分明,此三百宋军,人人负弓,箭囊饱满。原来他们的箭矢竟然留在此处,等着对付他们!   好重的心机!   一趟一趟的滚水,一趟一趟的砖石,一趟一趟的火网,不为别的,竟然专为省着箭矢,留待此时!   宋军竟敢图谋,以五百之士,与己方城外决战!   如此气魄,将奄奄一息的金兵气势再次往下压了一压。   宋军将领徐守中,一身铠甲,身姿如松,气势如岳。长枪上红缨在寒风中飘扬,骏马踢踏,马背上将军如神祗般端凝厚重,不可撼动。   金兵渐渐慌乱,阵前方两排兵士有些腿软,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退。   金兵副将心急如焚。手中长鞭先抽了几个后退的士兵,然后大手一举,便要命令全线压上。   宋军不动。   金兵愕然,耳边有风声。似乎还有马匹的嘶鸣。金人四顾,两侧山丘,不见人影。莫非山后有埋伏?   似是为了印证金人的揣测,左右山丘之后传来压抑的驭马声,似乎怕马叫声泄露了自己的行踪。   金兵副将冷汗涔涔,事已至此,身后大河,抽身不及,亦是死路一条。他壮起一声胆气,叽里咕噜的大声命令。   徐守中这边看到金兵分作三队。左右两翼防守,中间五百余人骑兵在前,步兵随后,直冲过来。   如此,甚好!   徐守中腿下一夹。退回一旁。宋军散开,张弓引箭,瞄准迎面而来的金兵。   马蹄急踏,近些,再近些,再近些!   众将士屏声敛气,两眼凝聚。耳朵随时听候命令。   “放!”   徐守中一声大吼,弓箭离弦,如雨一般射入敌军。   马蹄空踏,惨叫连连。金兵骑兵纷纷坠马,身后步兵举盾而行,行进缓慢。   其余马匹继续疾驰。扬起一片尘雾。   眼见到敌兵愈来愈近,徐守中臂上用力,将大弓拉开,狭目微眯,手一放。箭矢如飞,一名金兵应声而落。   接二连三,一箭一人,三箭三人!   金兵行进一滞。不过一瞬,后头宋军飞箭如雨,直叫金兵哭爹喊娘,惨叫不已。   徐守中大手一挥,两腿一夹,大喝一声,驱马先行迎去。   前排宋军收弓抽刀,迎头而上。这些兵士乃最善滚地之人,身量矮小,极为灵活。他们专攻敌兵马匹下路,斩砍切削,眨眼便有七八匹马吃痛癫狂,马上金兵才刚跌落,自然有宋兵收拾干净。   自然此批宋兵丢命的风险最大,杀敌数人,伤马数匹,宋兵丧生只多不少。   但没有人退后。   主将徐守中一骑迎敌,他长枪在手,刺挑横扫,一只长枪舞得呼呼作响,气势如虹,干净利落,眨眼废了四五骑兵。   言语累赘,战场上不过片刻。   此时金人骑兵只有一两骑冲入宋军,亦被后头宋军齐齐扎死。此时,金人步兵已经奔上前来。   徐守中长啸一声,一勒缰绳,往旁避开。执刀宋军连滚数下,往后退了。后头箭在弦上,无需命令,箭矢齐发,一排一排的金兵如洪水冲到了峭壁之上,纷纷惨呼倒下。   后面幸存者,失魂落魄,丢盔弃甲,拔腿往回跑了。   金兵先遣,五百余众,仅余百来残兵。   战场稍静。   双方检点伤亡,蓄势待发。   城墙上,昌明眼神沉静,纵观战场。金人的探子已然归队,虚假伏兵之事定然知晓。但这并不妨碍,收拾了这四百人,金兵只有五百余人,己方,……算上城墙上伤患,亦有四百余众,大可一拼!   昌明转身,召集士兵,准备出城。   那边城墙转角,城中十余百姓畏畏缩缩围在两个寮口,惶惶然然看着下边。容娘便在一旁,她脸色苍白,两眼紧紧的盯着下面,两手揪住袍摆,显得异常脆弱堪怜。   想到徐守中的旧伤,昌明心中揪紧,疾步而去。   金兵五百余众,对宋军四百余人,一场硬仗,再没有花哨,没有算计。两个方阵,对冲,插入,混战。   这是一场性命的对抗,并非你强我弱看实力,拼的是气力、气势、决心。   战场上,呼号震天,咆哮如雷;长枪闪耀,大刀挥舞;锋刃尽出,左右屠戮;鲜血飞溅,残骸遍地……!   鼓衰兮力尽,矢竭兮弦绝。   魂魄结兮天沉沉,鬼神聚兮云幂幂。   寒风呼啸,天空中瑟瑟的落下雪花。四野空旷,芦苇摇荡。长河逶迤,静默不言。   场中,两方胶着,难分难解。   城墙上百姓看得心中悬起一根细线,若宋军败,则线断、城破、人亡。   初时容娘只想呕吐,一路往北,见怪了生离死别,却未见过如此惨烈景象。她的眼睛紧紧的追随那个高大的身形,刀光剑影之中,她亦看不清他挨了多少次枪剑。每一次他的身形晃动,她的心里都要停顿一回。但他长枪上的红缨一直在挥舞。那便是一道象征,意味着他还活着。   兵士愈少,愈看的清楚。   他的左肩下垂,竟似完全用不上力。全凭右手握枪。后来大约是使得不上手,便夺了大刀,一味大力挥砍劈斫。   马匹受伤,他踉跄着跳下马,身子未稳,身后长枪刺来。容娘心中顿时凝滞,却见他反手用刀磕了,身子就地一滚,避了开去。容娘紧抠在城墙石缝中的双手松开,背上冷汗一片。   若有援军该多好。若有援军,援军……?   两侧山后各奔出四骑,往场中疾驰而来。   他们早已不堪忍受,若非将军嘱咐,早就跳出来了。谁能忍受看着自家兄弟被人杀戮。自己却在一旁冷眼旁观?   这八骑若在平时,自然毫不起眼。但此时双方已到最后关头,有了这八骑,宋军气势陡然强盛,拼杀中的宋军身上平添几分力气,刀枪呼呼,直杀得金兵两眼昏花。没有回击之力。   城上百姓欢呼,心急如魏大者早已跑下城墙,捡了地上大刀,霍霍往场中跑去了。   容娘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,心中仇怨早已抛去一边。她眼看着金兵最后数十人举手被俘,忙提起袍角。奔跑着下了城墙,冲出大门,一路奔向那个浑身血污的人。   徐守中脸上被血污遮掩,两眼模糊。他提了最后一丝力气看了四周,心中那口气一卸。身子便软软的倒下地去。   一声惊呼,一具柔软的身子扑了过来,将他紧紧抱住。干净温暖,是她的味道!   徐守中昏睡了三日,方才醒来。   仍是寿州府衙的那间卧房,屋中一个烧的通红的火盆,边沿热着药罐,虚虚的气雾蒸腾向上,浓烈的药味在屋中蔓延。   照看了一夜的四喜惊醒,见到徐守中苏醒,大喜只余,两眼湿润,便要掉泪。   “郎君,你可醒了。”四喜呜咽。   徐守中看了他一眼,浑身如粉身碎骨般疼痛,他却顾不得,只哑着嗓子问:“娘子呢?可无碍?”   四喜抹了一把眼睛,破涕笑道:“娘子无碍,她照看了郎君两夜,陈武功怕她受不住,劝她歇息去了。我这便请她来。”   四喜一溜烟去了。徐守中气力不济,昏昏沉沉的又入了梦乡。   待容娘急急赶来时,见到此景,不由失望。四喜忙请了军医来搭脉,军医说脉象稍稳,应无性命之忧,容娘方始放下心来。   徐守中再次醒来,已是入夜。   火盆旺盛,火势熊熊。屋中温暖,不见伊人。   脚边甚沉,他的手长,顺手摸了过去,触手柔滑,是一把乌发。他的心里安定下来,嘴边甚至绽开了一个微笑。   容娘感觉到头上动静,早已醒来。那只手落在她的头顶,久久不愿离去。她睁着眼睛,瞧着火盆中通红的焰心,心中渐渐暖和。   喂粥、喂药,换伤药、擦身子,守中任她忙碌。有她围着自己转,他无限欢喜,看得目不转睛。   此次便如重生。他原只当她去了,不想失而复得。战事紧迫,他亦未有万全之策,尽力而为罢了。他的心中已做了打算,她活着,换他去了,亦无遗憾。   但老天怜惜,两人竟然得以成全。那么这辈子,他便不能放手。   ps:   娘子疯了,写了两章战争。我是有多自残啊,居然不晓得避开战争场面,生生的想到头疼。好,从今日起收手,该算算旧账了,嘿嘿!   从此,有人要认错的有木有?有人要心虚的有木有?柔情蜜意的,深情款款的,有仇报仇,有怨报怨的,统统来吧! ☆、第一百六十五章 夜话   此次大战,宋军五百余人,魂归故里者十之六七,余者挣扎着收拾了同伴遗体,倒卧而睡。   一夜雪紧。   援军到来时,被城外皑皑白雪覆盖的尸堆吓倒,以为巫术魇住,不敢前行。   然而城墙上大宋旗帜飘扬,值岗兵士如标枪般挺立。虽城墙破旧,城门凹凸褴褛,亦不损古城之风骨伟岸。   如此大胜,自然有抚恤报功等事。但战事已了,亡者已逝,生者伤怀,不再赘述。   徐守中伤重,只能原地养伤。   半月之后,守中始能坐起。他自觉身上腌臜,便要容娘替他擦洗。   擦拭之类,容娘自然熟悉。如今守中能坐,不必四喜帮忙,她亦可避了伤口,替守中脱衣穿衣,十分熟稔。   容娘欲盖被子,守中一把抓住她的手,下颌朝下半身点了点,眼中意味明显。   容娘脸上渐渐红透,转身欲走。他却捉住她的手,漫不经心道:“娘子在此,岂能由他人做此私密之事。”   容娘无法辩驳,只得红着脸替他擦拭了。从此往后,连方便之事,徐守中亦不让四喜近身,只要容娘稍许扶着些,自己勉强行事。   他每每若无其事,容娘初始羞赧,到后头也由得他,左右,——看惯了。   便是守夜,原他怜惜容娘身子弱,只叫四喜睡在一旁榻上,容娘去厢房歇息。这日用了饭,他语气平平,吩咐四喜道:“你许久没睡个囫囵觉了,今夜回去歇息吧。”   收拾碗筷的四喜楞了一回,又悄悄的瞥了一眼容娘,见容娘侧了脸,耳边却是红霞若云。他心中暗笑,应了一声,忙退出去了。   容娘犹豫半响。不好抛下他独自去睡,只得端了热水替他擦洗了一番,自己略微收拾了,爬上床铺里侧躺了。   身后窸窸窣窣。容娘晓得他行动仍是艰难,坐起躺下需费力气,十分不易。她咬了唇,狠心不去理会。   外头仍在下雪。这是自那次大战之后的第二场大雪。窗外是一丛修竹,雪花落在上头扑簌簌的响。偶有竹子被雪压断,咔嚓一声,在这黑夜之中,尤为突兀。   屋里烧了火盆,木炭裂开,轻微的荜拨声犹显屋中宁静。烧透的木炭红彤彤的。帐内暗红。他的侧影渐渐往下,耳边听到他压抑的闷哼声,躺下之后,似乎又舒了一口气。   容娘仔细的听了动静,晓得他无事。方将自己的被子裹了裹,侧过身朝里。   性命之忧过去,过往伤情再度席卷而来。那些事情她不知如何消融,徐家她亦不愿再回。虽她知晓自己对他仍然眷恋,但他们之间横亘之的人与事却无法熟视无睹。   悲伤渐渐蔓延,她睁大眼睛,看着帐上经纬交织。红晕浮动,只觉心绪难平。   “睡过来。”   徐守中蓦地出声,倒叫容娘吓了一跳。她顿了一时,慢慢的转过身,面对发号施令的人。   徐守中不能翻身,只是侧头看着她这边。   四目相接。狭目平静,看住容娘,又道:“过来。”   往昔他也是如此,命你如何如何。最后的伤痛亦是他命她等待,结果……!   容娘咬唇。便欲转身。   徐守中大手自被子底下捉住容娘的手,眼神渐渐灼热,薄唇微启,片刻方道:“被中寒冷,过来暖脚。”   容娘错愕,半响方想起他重伤在身,自然气血不畅,大寒天气,睡不热和也是有的。罢了,往后的日子再说,谁知明朝如何呢?她的心里隐隐有了不管不顾的念头。乱世之中,明日不可期,图一时之欢又如何?   他的被窝中药味与他的味道相混,强烈的男子气息袭来。被子里虽不甚暖和,却并非那般寒凉。容娘亦不出声,只静静的躺在他的身边,左手被他牢牢抓住,再也没有放开。   并肩而卧,两人都没有睡意,一时安静。   被中渐渐暖和,火盆却黯淡下去,帐中只有一丝微光。   “我亏欠你甚多。”   徐守中忽然开口。   容娘顿时僵住,——亏欠?她的心中亦不知到底是谁亏欠了谁,往事历历,心底深处的痛楚被这句话挖掘出来,血淋淋的,如被凌迟。   容娘侧头往里,不欲被他瞧见自己脸上的泪水。   徐守中心中一紧,他忍住疼痛,勉强侧身,用胸膛偎贴了她的背,大手去触她的脸,却摸到一脸的泪水。   “娘子!”   徐守中伸手强将容娘揽进自己的怀中,大手替她抹了泪,胸中叹息。   有些事,终究要说明白。不然,她那般隐忍,不晓得要藏着心事到何时?说不准,哪日她想不开了,便如上回一般,脱身便走!   想到容娘这三年辗转流离,不知吃了多少苦头,挨了多少饿,方才跌跌撞撞来到淮河边,徐守中心中疼痛,胳膊又收紧了些。他怎能让她再受委屈,一个妇人,孤孤单单流离失所?她是他身体里的一根骨头啊!   人生头一回,徐守中耐着性子,开解起他的妇人来。   “七郎之死,身为大宋百姓,死在沙场,乃为荣耀。乃至救小郡王之事,虽鲁莽了些,亦情有可原。但我当日恼怒之处,在于曼娘一事,你任由她糟践,将自己逼至绝境。”   提起曼娘一事,容娘仍如挖心挖肺一般巨痛。她呜咽着,不由辩解道:“我欠她的呀……。乳娘……带我走,把她抛下了。若非如此,得救的是她,我该掉进河里,过那般颠沛流离的日子。是我……,是我占了她的亲娘,夺了她的命啊!”   泪水再次长流,脆弱的神色叫人心生怜悯,守中胡乱用衣袖帮她抹了泪水,嘴里却毫不留情道:“你不欠谁的。母子情深,乳娘当然想要救她。当日情形,可想而知。若是乳娘抛了你去救她,许三人都不能活。曼娘的命,绝非你夺,而是战事,是金人。你可明白?”   容娘摇了摇头,痛苦地道:“可是,我活了,被娘收养了。她……,她却那么苦,她该恨我。乳娘……,乳娘为难死了,我没有让她过一天好日子。临了,她却不得善终啊……!”   守中沉默半响,手指擦过她的脸颊,方道:“若你与曼娘颠倒,你恨她么?——你会不认你的亲娘么?”   容娘一顿,泪眼模糊中见到徐守中认真的神色,她恍恍惚惚想道,若是我,会恨么?许会,许不会。但是,怎会恨到那般,不认亲娘呢?乳娘那般苦,她怎能记恨啊?   “乳娘之死,许在她看来,如此她心中要好过些。将士为国,百姓为家,母为子,儿护母。人人皆有理由,你何必自责?你的弱处,便在于太过隐忍,太过自责,如此反复,你岂非要将他人的苦楚皆背负在身?”   容娘怔怔的瞧着徐守中,那双眸子里,有她往日未能到达的深处。徐守中大手将容娘的头拨了过来,自己的额头抵了她的,四目相对,暗哑道:“娘子,我可不满呢。你做甚么事,总是想着亏欠,回报,哪里真当自己是徐家的人?”   “婆婆偏疼,你怕甚么?你是我的娘子,是徐家的长媳,婆婆有甚差处,你便该使了法子规劝。不然,咱家的家风如何归正?难道叫咱们的后代,也如三叔那般不成体统么?”   今日徐守中言语甚多,又颇见道理,叫容娘听了,渐渐忘了心中痛楚,脑袋慢慢的靠了过去。原来她的心思,他竟然知晓?   她是徐家的养女,受恩即多,不得不报。如此心思,每每至冲突之处,她便自然的吞回了辩驳之语,只任由人发配。长久以来,她早已习惯。不想今日被他指了出来。   心里可谓感动。容娘抬了脖子,示意徐守中抽出手臂,自己却慢慢的偎了过去。   “你不是说亏欠我么?”容娘小声道。   徐守中黯然,沉闷一时,方道:“你那般小,便挑起家中的担子,我未能为你分担一二,此为亏欠;家事纷杂,人心不一,婆婆虽识大理,有时却又偏执。我未能为你支撑遮挡,此为亏欠;惠娘之事,……”   听到惠娘,容娘心中一凉,身子便往后缩。徐守中哪容她后退,大手扣了她的手臂,叫她动弹不得。   “我早该交代清楚,我这一辈子,不欲纳妇,只你一人相守便可。但我忙于战事,未能绝了他人念头,反伤了你,——与我们的孩儿,此为亏欠!”   心里似被堵住,惊涛拍岸,撞击声沉。想到那一团血块,那浑浑噩噩伤心绝望的日子,想到自己长久的期盼,热泪模糊了双眼,心中巨痛,不能抑制。   “别哭,咱们还会有孩儿。你若伤心,伤了身子,可真难有了。”   耳边沙哑的声音那般温暖,原来他对自己的心亦是与己一般。容娘伤心不已,抽抽搭搭,不能停止。   她的手攀了他的手臂,脸上湿了,便在他的衣裳上擦拭。   “你……,你不是叫我自立门户,改嫁他人么?”   徐守中身子一僵,想起了自己写的遗书。他撇了撇嘴,不以为然道:“我命还在,你自然仍是我的妇人。说甚么改嫁,糊涂!” ☆、第一百六十六章 兄长   府衙内宅原知州过的并不甚艰苦。应有之物,一样不缺。便是妇人的衣裳,亦有满满一箱摆在屋角。容娘翻了翻,绫罗锦缎,十分华贵,但衣物熏得太香,叫她打了好几个喷嚏。她十分不喜,哐的关了箱子。   徐守中瞧见,蹙眉道:“穿我的衣裳便可,翻那些做甚么。待回泸州再置办新的。”   开箱之际,那股异香叫他厌恶,他喜欢容娘身上干净清爽的味道,叫人安定。   容娘从善如流,将守中的几件衣裳改了,反倒随意舒适。   自那夜深谈,容娘亦有些反省,心结去了一半,照顾起来更为细心周到。因知晓郎君心意,她心头轻快许多,举手投足间褪了几分冷硬,多了几分柔情。   徐守中见到,一颗心始妥帖安置了。   两情相悦,自有一番缱绻缠绵、旖旎风光。   木炭烧得通红,火盆上水壶咕噜噜的冒着水汽,容娘拿帕子包了手柄,提壶沏茶。   她的一身上下皆是徐守中的衣裳,自己用针线改小了,鸦青的外袍,雪白的中衣,称得脸色有些蜡黄黯淡,唇色亦淡。一头青丝,挽了一个寻常的云髻,仍旧用一根不知何处而来的木簪簪了。   床上的徐守中倚坐在床头,闲看史书。   容娘递过茶去,守中接着喝了两口,皱了眉,道:“太淡了,你尝尝。”   大手便扶了容娘的细腰,稍一用力,将容娘揽至身边坐了,茶盅递到容娘的唇边。   容娘就着吃了一口,抬眼道:“甚好,不淡。”   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丝隐藏的笑意,她特意的。守中正是用药,不宜吃浓茶。他要了几次,容娘应了。只是沏出来的茶水总是这般寡淡。   守中不欲再饮,便要她都吃了。   腰上的手却不松,容娘只好坐在床边,小口小口的吃了茶。一盅滚茶吃下去。腹中甚热,很是舒服。她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绯色,唇瓣湿润,不比先前病态。   徐守中将书搁置一旁,专心盯了容娘,忽道:“你尝着好么?”   容娘错愕,秋水般的眸子里满是不解,不是才刚答过么?   “呃,甚好。”   徐守中的黑眸愈深,他忽道:“嗯。我尝尝。”   容娘正欲说茶已吃完,那边却已俯身下来,准确的捉到了她的唇,轻轻吮吸。   容娘不妨,身子不由往后躲避。腰上的大手扣得牢靠。反将她压上前,贴往他坚硬的胸膛。   三年未曾有的亲密,唇上柔软滚烫,记忆深处的味道一如既往,雄浑的、霸道的、叫人沉溺的味道!   春的缠绵,夏的热烈,秋的韵味。冬的沉淀,各种滋味,在心头涌过。   容娘软了身子,轻噫一声,被那人攻城而入。力度变得无法控制,心里的渴望愈发浓烈。舌头被绞得生痛,唇亦吮得发麻,他却似乎要不够一般,只是不停索取、逼她回应。   炙热的鼻息喷在脸上,容娘有些迷糊。手攀了他的脖子,便迎了上去。   她想他了。   便如干旱的土地需要雨露,成熟的种子等待季风,她,温容,想要徐守中!   过往种种,她曾有青梅竹马,他亦有结发之情。可是命运将他们绑在了一起,他的铮铮铁骨、赤子情怀,叫她仰慕;她的温柔体贴、知己之深叫他动容。原来这般世事,是叫他们相遇相知,不离不弃。   纠缠中有甜蜜有苦痛,甜时如水乳交融,痛时如生死隔离。   容娘心头几番起伏,脸上泪流满面。   徐守中大恸,轻轻地舔了她的泪。他缓了一缓,方抵了容娘额头,粗哑着嗓子道:“别哭。往后再别犯傻,你那般离开,便如在我心口扎了一刀,如今可还没好呢。”   容娘心中一震,不由痴痴的看了过去。守中两眼泛红,眸中痛楚之意明显。原来他知晓,他知晓是自己离开。   容娘抚了抚他鬓边的白发,心中百感交集。他才多大,竟早生白发?心里又隐隐的痛起来,泪水充盈,她含泪问道:“你可怨我,孩儿……。”   徐守中大手抹了容娘的眼泪,胳膊将她揽得紧了些,道:“我们还会有。只是你须得记住,你需信我,我心里,——绝无他人。日后有事,你不许闷在心里。若再想不开,我可要罚你。”   容娘的眼泪又忍不住了,她软软的偎了过去,却听到守中闷哼一声,她方才想起他的重伤。   “我……我可伤着你了?”   守中眉毛微扬,眼中带了揶揄,大手按了她的身子压向自己。容娘如遇滚水一般忙忙的退开,她的脸上红霞暴涨,口中怯怯的嗫嚅道:“你……伤着呢,如何使得?”   果然小别胜新婚,大别更似人生爱恋从新来过啊。   每日里一人兼了小厮与婢女双重职责的四喜,两只眼睛只不敢抬头。偶尔一个眼风,便见到郎君与娘子,一个在床头看书,一个在火盆边缝补衣裳。明明两个各行各事,郎君稍一动弹,娘子便望了过去,只需一个眼神,便晓得郎君要作甚么。或者娘子轻手轻脚出去,郎君明明在看书,到了后头,总要看一回娘子的背影。   这叫他孤身寡人,可怎么活啊!   夜半时分,四喜哀哀的想起自家婆娘来。   郎中给徐守中看过,再过两日,想来便可上路了。徐守中的驻地原在泸州,在寿州耽搁这许久,也该回去了。   徐守中惦记军中,亦觉着容娘在此,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,十分不便。虽两人如此相处,叫他十分惬意,但容娘身子仍然瘦弱,小日子又断断续续,没个准头,还需要请郎中医治才行。   大雪已过,这些日子日头甚好,正好行路。   不料临行之前,倒有不速之客到来。远乡遇故知,叫这几人十分欢喜。   这日午时,容娘与守中两人用过午饭,守中便说要走一走。容娘紧张的在一旁看着他行路。守中的伤未大好,初始由容娘与四喜扶着每日走几步,稍好些,他便甩了他们二人,自己试探着行走,如今竟然能在院中慢慢的走几圈了。   外头有些喧闹,骏马嘶鸣,新知州似乎在迎人。   容娘眼里只有守中,担心他一个不小心,跌了跤。磕着碰着哪里,又要从新养伤。她不敢露出些许神色,因为守中最厌恶妇人黏黏糊糊不爽利,若叫他瞧见,要训话的。   “哎呦。郡王,你稍等,我去禀告我家郎君。”四喜的声音甚大,容娘与守中二人听得清楚。   守中停了脚步,对容娘道:“你回房去。”   容娘初时一喜,继而想起一桩旧事,正是心里慌张。恰好听到守中吩咐。她忙转身回房。   赵东楼大步踏进院子,院中修竹旁,虽形容黑瘦却依旧挺拔的将军负手而立,面朝他微微一笑。   赵东楼脚步一顿,脸上便是一哂,道:“四喜你个猴儿。你挡着我作甚么。你家将军不是挺好么,我还当他伤重见不得人呢!”   赵东楼是听到消息,特意从江南路赶来看徐守中。郎君之间情谊不需计较,两人同为武将,亦无文人那般虚浮客套。守中让进堂屋。两人便就朝廷军中各样事务说将开来。   容娘在屋内候了一个时辰,方听见厅内赵东楼道:“四喜,你去外头找陈泰,看他磨叽甚么。叫他将车上物事搬进来,我的行李也搬进来,这两日我便歇在此处了。”   容娘愕然,忙细听守中如何回他。   “郡王,此处不甚方便,不如……。”   赵东楼一口打断徐守中的话,口气很是不满:“我不远千里来瞧你,你还嫌弃我?”   屋中静默,须臾,守中答道:“容娘在此。”   静寂。   容娘的心跳得厉害,想到泸州外那个小镇,她躲在镇子里一个小巷中,看着赵东楼与陈泰去追赶自己。当时她是那般绝望,只想一路往北,去寻到淮河,寻找当日与曼娘分开的地方。她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,便如看到自己的兄长离去,心中有暖意浮上,但却不足以叫自己出去相认。   如今,她无脸见他。   容娘十分消沉,两手绞做一处,心里十分愧疚。   “温容,你出来!”   一声暴喝,叫容娘吓了一跳。她猛地站起,真的便往门边赶了几步,手搭上门闩时方又停下。   外头便是堂屋,容娘似乎看到了赵东楼怒气冲天的模样,她不敢出去。   “容娘,出来吧。”   守中沉声相唤,容娘咬唇,好一会儿方才开门出去。   赵东楼果然怒容满面,他变化亦不少,唇上留了须,往日翩翩少年郎如今更显英武。只是他现下目中怒火,仍叫容娘想起往日那个小郡王来。   容娘眼中潮热,垂了眸,款款的福了一福。她知晓自己不甚平静,却仍勉强颤抖着问道:“郡王……,安好?”   赵东楼看着眼前的容娘,一身郎君的宽大服饰,越发显得身子消瘦,腰肢堪怜。她的脸越发小,简直只剩下一双眼睛了。那双眼睛偏偏含了泪,清汪汪的,叫人心里发软。   他冷哼了一声,带了嘲意道:“我好的很。容娘,你告与我,去岁泸州那回,可是你?”   温容咬唇,心里万般愧疚,不好回答。   徐守中一旁看到,道:“你过来。”   温容抬眼,看了一回守中,又看了一回赵东楼,终道:“郎君,郡王待我如兄,待我回了他的话。”   赵东楼将背往椅上一靠,眼睛微眯,看容娘如何回话。   “那日在泸州,不曾出来相认,是容娘不是……。”   容娘话未说完,赵东楼便狠狠盯了过来,骂道:“哼,你果然情深,千里寻夫,我喊你,你也不理。从清平到此,战乱,匪祸,流民,病疫,哪一样不能要了你的命去?你好好的清平不待,受了委屈也只晓得跑,还特特的跑到淮河边上来,你命大啊!我当日不是说了,若你在徐家待得不好,我给你独立一户,任你如何折腾!我赵东楼的话便不是话,你有恁大的本事,跑到临安岂非容易许多?” ☆、第一百六十七章 望乡   容娘被赵东楼一连串的言语劈的满脸通红。她欲插话,赵东楼许是训惯了下属,直有滔滔不绝之势。   “多谢郡王关切之意。贱内无恙,我之大幸。郡王远来,我当略备薄酒,替郡王洗尘。”   守中寥寥数语,便打发容娘去厨房吩咐,拾掇菜肴,与郡王共饮。   容娘应了,又朝东楼福了一福,方才去了。   赵东楼看着那个消瘦的背影,有些失神。旁边徐守中看了,垂了眼睛,手中茶水尚温,将就吃了一口。   “你如何寻到她?”东楼脸色黯然,问道。   守中眼神微暗,道:“她一路往淮河而来,恰巧摸到此处。”   此话叫两人心中苦甚。   一个弱质妇人,逢此乱世,从清平辗转,不知行了多少弯路,历经三年,方到了寿州。其中艰辛,不言而喻。   她的心中须得如何痛苦,如何绝望,方才不顾性命,执意往北!   两位战场上的铁骨硬汉此时皆默然。   半响,赵东楼忽而展颜笑道:“果然是天作的姻缘,她糊里糊涂都摸到了你的地盘?”   心底却道,当日若是强留她在自己的身边,怕也是难成佳话。她如此倔犟率性,如何能在自己的那处深宅中活得如意?   自此,心中方信,姻缘一事,命中注定。   压了心中失意,赵东楼照旧与徐守中说起各样消息。因说到朝廷议和一事,室内便有些压抑。   此时朝廷军队尽占优势,金军大势已去,朝廷反卑辞厚礼,屈膝求和。据闻北方复地,竟有割让之意,功臣巨将,亦被削权夺志!   “将军莫若借伤病之际,稍许隐匿。不然。被那等小人算计,实难太平。”   东楼脸上萧条,神态涣散。   守中但笑不语,脸上平静。眼神幽深,坚而隐忍。   “郡王可会适时改志?”守中声音低沉,醇厚如酒。   东楼嗤笑:“我不曾上得战场,何来改志之说?”   这几年金兵背盟而下,东楼几度请兵,上只不许,言皇家儿郎稀薄,金人残虐,不可轻意对敌。故这几年,东楼只在江南两路平匪。而匪乱之事。不过朝廷官事糜烂,赋税沉重,良民不可度日而叛起。如此平叛,叫东楼愈平心中愈愤。  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些人事,容娘那边在厨房里却洗手做羹汤。欲叫那几人用些可口饮食。   因她身上寒气甚重,守中不允她操劳厨事。虽新来的厨妇手脚笨拙,每每做出饭食,粗糙平淡,守中亦毫无怨言,一应吃了。容娘经历了三年磨难,但有饭食。便是幸事,亦不讲究。   但今日东楼来此,非比寻常。容娘想着守中与昌明,皆有伤再在身,此番正好借了机会做些吃食,好生弥补。   容娘先做了浓浓的胡椒汤。叫四喜端去,给赵东楼去寒。   自己却将赵东楼带来的许多包裹一一打开,将里面各样物事清理了一番。   赵东楼带了许多吃食药物过来,江南路的腊肉,笋干。甚或腌菜,酒,粳米,面粉,干果,茶饼,糖霜,人参,杜仲,三七……,他恐怕是搜罗一番,一应打进包裹便来了。   寿州知州待守中一行十分客气,虽城中空空,每日供养却尽己所能。今日却是送了一些菜蔬,并一只野兔。   容娘请那厨妇收拾了野兔,自己在厨房里哐哐当当做了一个下午,到得傍晚时分,一桌久未见过的丰盛席面便已摆上。   四小碟各色干果,一碗腊肉蒸干笋,腊肉油光透亮,干笋吸足了油水,润泽干香;一碗酱味烧兔,酱汁浓郁,肉香扑鼻;一碗酱色腌菜姜豉羹,一碗碧绿野菜羹。   东楼心中深叹,举起杯来,与守中昌明共饮。   守中却朝四喜看了一眼,四喜忙道:“娘子说了,只待汤饼出来,便无事了。”   “你叫娘子自用些,歇息去吧。”守中吩咐道。   四喜忙应了,自去厨房回话。   厨娘听了,好生羡慕容娘,憨笑道:“娘子嫁的好郎君,将军可是大英雄,原来在家中亦十分关怀。”   容娘微笑,手中不停,用笊篱将汤饼捞出来,满满的一盆给陈泰四喜几个,里头的三人却可待他们酒意未醺,再上不迟。   晚间,待守中进房时,容娘便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酒香味。她皱了皱眉,埋怨道:“可吃了许多?正用药呢,莫耽误了伤势愈合。”   徐守中坐在床上,抬脚任容娘帮他脱鞋,烛光下的一双幽黑深,目漫无目的的看着某处,似在思索。   深冬的寿州夜晚,冰冷的河风越过城墙,吹入各家各户,又被门窗挡在室外。   今日比往日更冷些,容娘紧紧的挨了守中。他的身子渐渐恢复,阳气甚足,被窝里如一个火炉一般暖和。   守中的手大而粗粝,容娘的手被大手包裹,心里亦十分安详。   城中寂静,屋内烛火已灭。   容娘有些迷糊,却忽地听到守中问道:“娘子,你当日往淮河边来,可是欲返故乡?”   容娘心底一凉,过往虽远,伤痛太深,犹如昨日,她并不愿意提起。于是她含糊的应了一声,佯装睡意正浓。   谁料今日守中谈兴正浓,他勉强侧了身子,一手抚摸着容娘头顶,一手搭在容娘腰上,道:“若此生再也过不了河,你待如何?”   他的声音暗沉,隐含悲凉。   容娘顿时僵住,故土的芬芳已然沉降至心之深处,隐隐约约有些印痕,却不甚明朗。阿爹的笑容也只余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,娘亲的味道,多年来已换做了徐夫人的味道。   可是,无路可走时,她仍是想着故乡。   虽然故土在何处,她已然忘记。她只是那般执拗的想着,过了河,那边往北,再往北,定然便是故乡,爹娘的安息之处。   那日,她其实并非想死,而是想要过河。她把乳娘坟头的一撮土抛在了河中,让乳娘随着十四年前的曼娘而去。那一刻,她只觉自己茕茕孑立,孤身独立。她一时忘怀,便虽乳娘走了几步。   若是此生再不能过河?   容娘的心尖锐的痛了起来。谁的心里不盼着重回故土?那里有爹娘,有过往,有某些人的半生,有某些人的一辈子!   守中默默的将脸贴在容娘的发上,悲伤肆意流淌,同是离人,伤感自不待言。   良久,容娘幽幽道:“天下疆土一般,郎君在处,便是故乡。”   守中闻言,心中撼动,手下便是一紧,将她紧紧的揉进怀里。   容娘以手相抵,急道:“郎君,你伤未好,不可……唔……”   “……无事,轻些。”压抑缠绵的声音低沉惑人,叫人不能拒绝。   残留的酒味竟能醉人,容娘只觉心中和身上皆是滚烫,便似吃了酒一般,浑身都烧起来了。   他的手骨节分明,又因常年摸枪,老茧磨人,一路抚过去时,容娘的背上起了一层疙瘩。她的身子柔软异常,两手几不能支撑,又恐伤了他,只得咬牙勉强撑住。身子里的热浪却不饶她,一波一波,潮涌不迭,几乎叫她背过气去。   次日起来,天色大亮,身边枕头已空。容娘忙忙起身,身上酸痛,她亦顾不得,只管赶紧收拾自己。   门被推开,容娘忙将被子拉高,脸色红如朝霞,不敢抬眼看人。   守中将托盘放下,在床边坐了。他不言不语,大手捞出妇人,亲替她穿了衣裳,打量一番,方道:“把粥喝了,我陪郡王在城中走一走便归。午饭由厨娘做去,你在房中歇着便可。”   如此关切,几令人醉。   容娘羞红了脸,低着头,轻轻应了。   如此两日,离别之日终至。那日日头正好,远处淮河水闪烁如银,芦苇轻摇,城墙在朝阳中焕发生机。   城中百姓十数人,一路抹泪送出城来。城墙之上,兵士成排,默然相送。   赵东楼送徐守中一行至寿春,互道珍重,扬长而去。   一路颠簸,幸亏赵东楼执意留了马匹,车中垫了几层褥子,并不妨碍。路上荒芜,行人凄惨,马蹄急踏,赶在下一场冬雪到来之前,一行几人进了合肥城。   城中守中原无住所,本只在营中打住。如今家眷在此,他便命四喜去街上寻了一处宅子,又雇了一个婢女与婆子,将容娘安置在此。自己却带着昌明四喜,径往营中去交代。   容娘歇息了几日,精神好转,也照看一下厨房,费心做些吃食给守中几人享用。   合肥战事早了,虽物资不甚丰富,倒好过寿州。况守中军营在此,一应事务,亦好招呼。   容娘拖那婆子好歹寻了一匹粗绢,自己缝了衣裙,终于将守中那套衣裳换了下来。守中晚间归来,看见妇人一身深蓝衣裙,虽颜色深些,却袅袅婷婷,婉约动人。他略勾唇角,眸中深邃,欢喜之意一点一点的渗透出来。   两人相处数月,没了家事拖累,十分惬意。合肥郎中说容娘积寒至深,子嗣之事,恐有些艰难,须慢慢养之。两人经了战事,又去了心中隔阂,反倒不甚在乎,一味过平常夫妻生活,十分和睦。   谁料这日,容娘正在家中看书,婢女过来说,门外有沈观察家人,送了好娇俏小娘子过来,说是给将军做小妇,侍奉容娘。 ☆、第一百六十八章 送妇   且说沈观察给守中送了美娇娘过来,容娘正自诧异,旁边婢女却欢喜道:“娘子如何不喜,沈观察乃是城中最大的官儿。他肯送小娘子给将军,自是十分看承之意,娘子须得亲去迎进来,方显贤淑之名哩!”   容娘心中苦笑,却不晓得此沈观察如何为人,总不好得罪郎君上司,说自家傲慢。容娘看着婢女欢天喜地模样,便吩咐她去引了那小娘子进来,顺便散了铜钱,打发送人来的几人。   那小娘子果然青春美貌。但见她细肌嫩肤如冰如玉,杏眼含情如春色满园。最是那纤腰款摆,裙裾微动,如微风拂过水面,带起一丝丝涟漪。   小娘子忐忑的觑了面前娘子。娘子脸色不甚红润,微露病容。容颜虽丽,并不出奇。一双眼睛看似清澈,却混不似那少女的不知世事,倒似历经风霜之后的澄澈。   小娘子赶紧低了头,心里有丝丝寒意浮起。欢场出身女子,只求觅得靠山,免了抛头露面,卖笑求生。她是机灵人,不然不会被沈观察瞧中,送给赫赫有名的徐将军。察言观色是妓子本色,主家娘子不甚欢喜,只一眼便可看出来。   果然,娘子淡淡的问了她的名讳,晓得她叫丽娘,便叫婢女带了她去一边厢房歇息,不再理会。   丽娘乱世中见惯了风雨,心中不以为意。大户人家娘子面上贤惠的尽有,背后歹毒害人的亦多。这个娘子面上清淡,不定便能容下她去,也未可知。   只是徐将军乃朝廷五品官员,宅中如此简朴,倒是叫她有些惊讶。沈观察亦是临时住所,却是这城中第一富丽堂皇之处。   住的几日,丽娘便晓得将军宅中生活朴素,娘子闲暇不是做针线便是看书。所看史书全不是她所擅长,她这么一个伶俐人竟然搭不上话去。   丽娘默默的立在一旁,不再存心讨主妇的欢喜。她一心等着将军归来,若能讨的将军欢心。占据一席之位也是有的。   谁料这日将军归来,已是夜深。她迷迷糊糊的听见声响,心中激灵,便留了意。那边屋里些许言谈几句,将军的声音很是低沉,那主妇随意应答几句,却比白日多了几分亲昵。接着她听到主妇唤热水,许是擦洗一番,便即熄灯入睡。   丽娘见一时不得近身,也少不得做了小。如婢女一般服侍在侧。   将军五官深邃,身量高大,一身气度,冷冽威严,叫人不敢轻易近身。他的衣着亦不讲究。半旧的袍子却穿得磊磊落落,形容不俗。   原来世上果真有此英雄,混不似那些徒有其名、混迹风月场中武夫!   丽娘暗暗心折。每日晚间,她便在外间暖阁榻上歇息,替换了娘子婢女的活计。里头夫妻说些家常话语,在这黑夜中显得十分温暖。将军似有伤在身,然而这十来夜里。也有两夜是有床笫之欢的。那般缠绵悱恻、隐忍体贴,却不是欢场中能见。   丽娘暗自艳羡,竟然有些庆幸自己仍是完璧之身,不曾被人玷污。   接连数日,将军晨起夜归,白日少有在家之时。偶尔得知将军早归。主家娘子便亲洗手做羹汤,却又瞒着将军,似是怕将军不喜。   丽娘暗自心喜,她褪了华丽装饰,清清爽爽妆扮候在一旁。给娘子与将军添饭。   她着意要在将军面前露一回脸,却不料将军目不斜视,只看了一眼桌上饭菜,皱眉道:“你又下厨做甚么,不是叫你歇着么?”   娘子抿嘴一笑,眼中有被识破的娇羞,略显单薄的脸上却笼罩了一层淡淡光芒。其时容貌,奇丽无比。   丽娘看得出神,不妨将军一时饭毕,对欲搁下碗筷的娘子道:“再用些。”   婢女被丽娘说了好话退下去了,此处只有丽娘侍候。丽娘彼时正在发呆,却未听到将军话语,脸上只是怔怔的。   徐守中瞥了一眼不甚机灵的丽娘,因入眼有些陌生,便问容娘道:“你新买了人?”   容娘正添饭,闻到此话,看了一眼一脸委屈模样的丽娘,微笑道:“郎君怎么忘记了?这是沈观察送来服侍你的小娘子,名唤丽娘的便是。”   丽娘两眼看得清楚,娘子眼含笑意,朝将军眉毛一扬,竟似揶揄模样。她心中有些发抖,只盼着将军再回头看自己一回。   谁知将军皱眉,道:“若勤快些,你留着便罢;不然,添几个钱,打发人家出去,再买便是。”   丽娘心中如遭重捶,俏脸惨白,不敢相信自己所听。自己素有艳名,重金求见者屡见不鲜。如今堪堪长成,便被沈观察买了来送给徐将军。不料十数日过去,他竟然浑然不记得自己!   况如此话语,竟是要将她做婢女使了?   美貌女子总有些心高气傲,丽娘如此佳人,更是如此!她这一跤跌得甚重,心中只是后悔,当初便是待在青楼中,亦不少人奉承。哪似如今卖了身,性命握在人家手里!   丽娘悲悲戚戚,那边容娘却对守中道:“到底是沈观察送来,不好驳人家面子。若是郎君识得青年才俊,好生嫁出去,方才对得起观察美意。”   徐守中便不放在心上,只叫容娘少操些心。   容娘早就不操这份心了。初时收到这小娘子,心里自然吃味。然几日过去,郎君竟似浑然未觉家中有如此佳人。她心里的醋意渐消,只当这小娘子是婢女那般人物,任她怎样耍心思,左右入不了郎君的眼。   丽娘却心有不甘。这日夜间,她算准了将军归家之时,便在屋中操起了琴。琴声淙淙,如诉心意。   外头将军大步走入,忽而顿住。丽娘心中激动,手下却强自镇定,将琴弹得越发悠扬。   “谁在弹琴?娘子体弱,须得早睡,不堪嘈杂。去叫她停了。”   琴应声而断。   容娘看着丽娘一日日消沉下去,心中亦有些怜悯。她存心在合肥寻个好人家将丽娘嫁了,却苦于自己初来乍到。对此地十分生疏。   孰料老天爷帮她,这日,来了两个意想不到之人,倒顺便将丽娘之事了了。   守中这日午时便归了家。同时到达的还有六郎,与高九郎!   六郎乃是回京述职,自小郡王处知晓大哥受伤,便急急的拐了道路过来相看。高九郎却是常走各地,军中生意也做些,恰巧便碰见了守中。   守中与六郎相见,兄弟情深,自不待言。六郎见守中鬓边白发,脸上沧桑,心中暗自神伤。守中却见六郎举止稳重。言谈大方,十分宽慰。   九郎一旁微笑,他如今已是数一数二的富商巨贾,形容却越发清隽,颇有些澹泊寡欲的味道。   因他见到徐家兄弟俩彼此见过。便上前作揖道:“郡王信中说将军神勇,以少胜多,将入侵金军全歼,九郎万分敬佩。郡王知我行程,便叫我带了些药材,望将军不弃。若有些用处,便是九郎为国尽力了。”   九郎说得诚恳。守中谢了一声,便收下了。   不料九郎再道:“郡王嘱我带了临安擅治伤寒的郎中过来,可是将军……?”   守中讶然,继而淡笑道:“如此甚好,多谢郡王与九郎美意。我倒无妨,只是贱内有些不适。正想请郎中调养。”   六郎心中如巨雷滚过,不由问道:“大哥,容娘……?”   守中点头,道:“是,她在此处。”   九郎却微笑道:“恭喜将军夫妻团聚。如此。郎中请的恰好。不如便请郎中问诊把脉,好替娘子调养。”   守中谢过,便叫婆子去收拾屋子,婢女自然去请容娘。   六郎心中有万千话语,却不好言说。只得陪着高九郎与大哥说些时务,心中似剖做了两半,一半在此处,官场上练就的功夫倒不致失了态;一半却在容娘处,心中只戚戚道,她还活着,她还活着!   间隙处,六郎忽地想到,郡王定然早已知晓,不然怎会叫高九郎请甚么伤寒郎中。这高九郎自然也已知道,竟只有自己,便如蒙在鼓中一般!   已是知州的六郎心中暗恨,赵东楼,着实可恶!   那边郎中诊脉问询,诊断十分仔细。   “娘子此病,乃是心中抑郁积蓄,兼之操劳过度,寒气入侵所致。若小的把脉无误,娘子定然早有漏崩迹象,且小月之后,失于调养。如今寒气深种,调养起来不甚容易。须得养心怡神,不使操劳为要。”   守中黯然,思之草庙镇归家途中,容娘的崩漏之症,只当好了,却不想种下了祸根。难怪她难上身,原来身子早有伤损。这回丢了孩子,也不晓得往后可能怀有子嗣?若不能,她必然又要伤心。   “但请郎中开帖,替贱内调养为要。药材无论珍稀,但有,便请郎中开来便是。”   郎中笑道:“药材倒并非珍稀便好。只是娘子太过心细,心中负累,身子便弱。将军还需从此入手才好。”   守中默然点头。   六郎一旁听了,想着家中老少一大家子,心中便如弦丝微弹,丝丝痛楚不断。   郎中开了药方子,议定日后回清平之后,再去替娘子诊脉,方才谢过守中厚谢,行礼辞去。   九郎亦不久留,只叫小厮将所带之物搬进来,便待离去。   守中待送,忽地想起一事,便问道:“九郎可曾婚配?”   九郎讶然,笑道:“未曾。难道将军欲替我做媒?”   守中一笑,招了家中婆子,嘱咐她带了丽娘过来,又对九郎道:“此乃沈观察所送。此女容貌殊丽,正好配九郎。九郎带了去吧,不必言谢。”   高九郎精怪一般人物,他眸中微闪,又看了看那边娇美的小娘子,不过一瞬,便笑道:“既然如此,九郎消受了。告辞!”   丽娘早瞧见九郎人物,心中窃喜,忙忙的跟着去了。此后一生,她待在九郎身边,侍候殷勤。九郎始终未纳正室,她这个小妇日子十分好过。此是后话,不提。 ☆、第一百六十九章 生疏   丽娘被如此打发,容娘有些哭笑不得。而随意打发了人的徐守中却连提都没提起,若非婢女告诉,容娘只当丽娘吃不住累,不再来身边服侍了。   如此也好,免得那般粉嫩的小娘子日日在面前晃荡,一会儿艳妆如霞,一会儿清淡如烟,叫人看戏一般,看花了眼。   容娘叫婢女把抓来的药交给厨娘去煎,六郎过来,她存心去拾掇几个菜,却怕守中训话,只得在屋里拣点高九郎送来的包裹。   高九郎所送之物与赵东楼不同,赵东楼是搜罗万千,高九郎却是有的放矢。药材也是珍贵,一边是个守中舒经活络的,一边是给容娘调养气血的,送的恰到好处。   另有面粉一袋,上好粳米一袋,新鲜鸡鸭几对,糖霜几包等等。这些物事早就搬往厨房去了,婢女回来,欣喜的报与容娘听,却见到屋里桌上白绫两匹,杭绸两匹,锦缎两匹。婢女不由惊呼,合肥战事频发,市面经纪销声匿迹。若无几分本事,这些物事可难弄到哩!   容娘但笑不语,赵东楼能从江南路带那些七七八八的物事到寿州,高九郎便能捎带这些物事到合肥,那太寻常不过了。不过,这几匹绸缎来的恰是时机,她的衣物不够,仍要守中的衣裳做些替换。丽娘那时便总是盯着看,她倒罢了,被外人看见总不好。况郎中的衣裳旧了,也需置办几件新衣了。   婢女鼻子甚灵通,从另一个大包裹里头,嗅着香味儿翻出了一条偌大的火腿!   “娘子,这是甚么?是肉么?”   有肉的香味,却硬如棒槌?   婢女抱着火腿晃了一晃,满脸憨态。   容娘有些恍惚,清平的一切如雷雨后的春笋,不让人有些许准备,忽地从心底冒了出来。   心底有些刺痛。容娘垂了眼睛,将手中的布匹垒好,语调平平道:“是肉,你送去厨房里吧。”   六郎在此。守中破天荒的未去军营,与六郎在外院说了许久的话,回到房中时脸上益发沉静。   容娘正在做裁剪,她见守中进来,便放下剪子,斟了一盅茶递过去。   “六哥能在此逗留几日?”   守中正吃茶,忽地抬头,皱眉道:“你是嫂嫂,该叫六弟才是?”   容娘诧然,前程后事一想。确是自己错了。但她与守中成婚以来,六郎在家之日甚少,便是在家,容娘与六郎说话的机会更少。是以时至今日,六哥竟仍是六哥。大哥却变成了郎君!   容娘默然,继而莞尔一笑,道:“叫惯了,——六弟,在家时日少,不曾改过来。”   守中朝那边榻上抬了抬下颌,道:“做衣裳亏眼力。你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,家中只有这么几个人,做甚么衣裳。药煎上了不曾?”   容娘忙答道:“煎上了。高九郎送来的布,不太够,只能给你和陈大哥、四喜各人做一件新衣裳,不用费多少时日。你这也不许、那也不许。总不能叫我成日躺着吧。躺多了,骨头酸痛呢!”   守中瞧了瞧容娘,她这些日子脸色好多了,脸庞不似初见那般瘦,唇色也红润了一些。他伸手。将容娘拉至身边坐下,两只眼睛看着她,似有倦意。   容娘有些担心的反握了他的手,问道:“郎君可是伤口处不甚自在,可要唤郎中来瞧一瞧?”   守中摇头,沉闷半响,忽道:“你去厨房做几个菜,我与六弟昌明吃几杯酒。”   容娘素来敏感,前番赵东楼来时,她便已觉着守中不甚痛快。今日守中忽地开口要吃酒,她心中一动,却不言语,只应了一声,便自去了。   厨房里现出的鸡鸭火腿之物,容娘细细的烹了,叫婢女端上桌去。酒已交与四喜,只嘱咐他小心烫好,莫叫几人吃冷酒。容娘自己将就用了些,便回房歇息。   守中回房时,脸上微醺,黑里透出些红来,却是少见。容娘正歪在床上小憩,见状便欲起床斟茶。守中却坐在床侧,两下脱了靴子,长臂将容娘拉进怀里,一同倒下,浊声道:“陪我歇会。”   容娘轻轻的偎在守中怀中,听他心跳。   郎君定有心事,只是他的事情,若他不说,问是问不出来的。况他如今担心自己身子,若是有糟心的事情,他更加不会讲。除了陪伴,她还能做甚么?   至于郎君糟心之事,她心中略有估量。他一心牵挂的无非战事,那日在寿州时,他的语气里头便带了悲凉之意。   “若此生再也过不了河,你待如何?”   朝廷议和风气,非此一次。她懂事之时,郎君便因议和吃了大亏,自己的劫难便是自那时开始。   郎君语气如此萧条,自是因为此次非比寻常。军队在抗金战事中大胜,朝廷却一心议和。一腔抱负、满怀乡情,再次成空。谁人不寒心呢?   于她,想回故乡么?   容娘在守中温暖的怀里,听着头顶上均匀的呼吸声,睡意昏昏,渐渐入梦。   完后醒来,守中再去营中。容娘便在家中做些针线,看会书,又嘱咐厨娘晚饭备何样菜,做何样饭。   六郎却叫婢女来说,欲会容娘一面。   容娘沉闷半响,方收拾一番,去堂屋会六郎。   自六郎大婚,两人见面无几,虽往日容颜熟稔无比,然岁月无情,再次见面时,两人皆有些惊讶。   六郎原是那般温泽内敛之人,性格虽刻正,相貌却斯文。六七年官做下来,他的棱角圆润了许多,待人接物亦十分俱全。   六郎看容娘,心中却是一酸。她的眉眼仍是往日那般模样,只是瘦得太过,简直便像时日停止,身子仍如少女一般消瘦纤薄,脸上却已带了风霜之色!   “容娘!”   六郎向前进了一步。   容娘微笑,款款福了一福,唤了声:“六弟!”   六郎黯然,心中百般滋味,不能形容。然而他见容娘,另有意图,却不能纠结于往日情愫,愧对自己的大哥。   两人静默片刻,终是六郎开了口,道:“你……,你当初为何要离家出走?”    ☆、第一百七十章 信任   这个问题,可叫她如何回答?   说七郎去了,自己愧疚?   说乳娘去了,自己伤心欲绝?   说曼娘要做温容,说她有口难辩?   说婆婆如此待自己,娘也不为自己说话了,她觉得孤寂?   说郎君……   容娘苦笑,垂首不语。   六郎看着容娘低垂的头,乌鸦鸦的发,梳成朴素的云髻。因发太多,她又没有用压发的钗环,云髻便有些蓬松,下面的额头反显得异常光洁。   “大哥,——待你可好?”   该当理智,但六郎绕不过这一关,话一出口,问的仍然是心里徘徊许久的话语。   只此一回,往后再不问,不想!   六郎心中如此告诫自己。   容娘静静的抬头,两眼如平静的湖面一般,清澈见底。她的唇角缓缓的展开一个笑容,宛如春天灿烂的日头下一朵白色的小花绽放,香味清甜,明丽柔和。   “郎君……,待我甚好。”   六郎心中一紧,那张熟悉的脸上浮上一层红晕,她的眼睑低垂,密密的睫毛锁了一个天地,他再也窥不见里边涟漪起伏。   原该如此!   她那般聪颖善良,大哥英武大气,他们在一起,不是十分般配么?   六郎黯然退了一步,外头明晃晃的日头照亮面前一块地面,给阴凉的青砖地面带来丝丝暖意。   六郎苦笑,到底是为官数年,一瞬的恍惚不足以叫他忘了自己的初衷。他收了收心,肃容道:“你可知当初你一走了之,家中乱成甚么样么?”   容娘抬头,墨黑的眸子看着六郎。她亦想知晓家中如今怎样了,到底,还是牵挂的。   “娘知晓你不见了,日日哭泣。一年之中有大半年是卧床养病。”“靖哥儿哭闹不休,那么小的一个人,就晓得偷偷跑出去寻你!   有两次,差些没有将他寻回来!”   “舒娘以为你在怪她。内疚不已,又勾起了她的病症,时不时的便要发病。”   ……   容娘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,她自然知晓自己走后,家中会有些伤心。然而那时的她如入穷途末路,再不走,自己也觉得毫无活路!郎君是她最后的期盼,可是惠娘之事,却将她最后那一丝期盼亦粉碎得无影无踪!   她不走,又能如何?   若是家中还能容下她。又怎会再次将她送至田庄?   娘不是对自己绝望了么,婆婆送自己走,娘并未阻止。她以为娘已经不想再为她说话了!   “你既已嫁给大哥,便是家中的长媳,怎可任性妄为?况且大哥身为武将。生死难料,你该将家中打点妥当,不使他操心才是?曼娘之事,你便不该任她来家中胡作非为,闹至最后你自己无法收拾。”   “至于惠娘,你……,实不该如此善妒!郎君讨一两个妇人。实为常事……”   容娘转身便走。   “你,回来!”六郎厉声喝住,“你仍是如此倔犟!若是当初你心放宽些,怎会吃这么多苦?”   容娘回头,清冽的眸子变得幽深,如深林里的寒潭。只有密叶间的阳光打在水面,露出斑驳细碎的光亮。   她面无表情道:“六弟说的都是道理。容娘当初确不该无声无息离开,让家人担心。但妇人之事,是我与你大哥屋内之事,不宜与六弟商议。”   说她善妒亦好。说她无德也罢,若郎君讨妇,自己,还是不能容忍!   无论是多大的理,她只想两人相守一生。她的心便是如此的狭小,容不下另一个人投入他的怀抱,容不下另一个人以那般亲密的模样与他在一起!   六郎看着神色冰冷的容娘,心中苦涩无比。若非用情至深,她又怎会如此执拗?她那般维护的,原是自己该拥有的……。   他心中晃过邓氏温婉的笑容,每月轮到小妇侍奉的日子时,她总是微笑着看他出门,便似那里是另一个自己在等着迎接自己的郎君一般。   六郎烦躁地转了头,这已是最好的结果,娘子贤惠,后宅太平。   “你……!罢了,此事不说。你如今作何打算?”   六郎恍惚又是往昔管束甚严的六哥,为她计较打算的六哥。   容娘脸色稍霁,不解问道:“甚么打算?”   六郎叹气,便知她不晓,大哥恐怕也不会理起这些琐事,亦不会告知她。   “此时仍是战时,难道你叫别人在背后说,徐将军打仗还带着自己的妇人在身边么?这叫大哥的同僚与下属如何看待?武将最讲究威望,你在此,大哥多有不便。我要回临安述职,不如我顺道送你回去。”   容娘愕然,自寿州重逢,又遭大战,人事简单,她绝未想到自己会给守中带来不便。但六郎如此一说,又极有道理。那沈观察送丽娘过来,可不就知晓自己在此了?   容娘想了想,道:“待郎君回来,我与郎君商议。”   六郎看了看她认真的神情,心道,原来她对大哥,是那般的信赖。   守中回屋时,容娘正在吃药。那药又苦又涩,黑稠汁简直像在喉咙上挂了一层一般,那汁液已经下去,味道却长久的停留在口中。   容娘扪着胸口,肚腹里又翻涌上一股药味,似要冲上来一般。容娘干呕了一阵,泪水都逼了出来。   守中皱了眉头,一手揽了容娘的肩膀,一手接过婢女手中的温茶,递到容娘唇边。   容娘稍稍抿了一口,将喉咙里味道冲淡,便将茶盅推开了。肚腹里已有那么多汤水,再用茶压,只会更难受。   守中将容娘拥到榻上坐了,手掌带些力,顺着她的脊背抚下去。容娘素来喜欢如此,温暖而舒适,似乎如此可以将身体里的一切不快、抑郁抚平,将他的力量注入进去。   容娘抬头,勉强笑道:“这药也太难吃了。幸亏一日只吃两回。不然,真不想吃呢?”   她的颧骨边带了干呕挣出来的一抹红潮,眼睛如墨,湿漉漉的。有些脆弱的模样。   守中伸手将她腮边的泪水抹去,道:“耐心些,要吃几个月呢。若寒气积在体内,恐出大症。”   容娘将头依在守中胸口,闭眼平息了一会儿,便唤婢女去倒热水过来给二人洗漱。   婢女倒了水便退了出去,她有些惧守中,恰这二人相处又不喜旁人在侧,故此两全其美。   容娘要下榻给守中绞帕子,守中将她按下。自己大手绞了,递与容娘。容娘羞赧,不由嗔道:“郎君怎可……?”   守中扬眉,道:“为何不可?快些,莫待水冷。”   两人共一个盆里洗脚。容娘的脚小而白,守中的脚大而粗,如两条偌大的黑鱼旁边,游着两条巴掌大的白鱼。不小心碰到,他的脚边便如一把镰刀一般,长满了锯齿,一下一下的割人的细肉。   屋内只有盆里水响。容娘心里有事,便偷眼去觑守中。守中却看着桌上蜡烛,有些出神。   他的侧脸如山岩一般峻峭,眸子半敛,嘴唇紧抿。   容娘已是第二回看到守中如此了!   她的心里有些明白,郎君定然是有心事。而且。是糟心的事!她隐隐约约能猜到方向,却不明白究竟。若他不说,军中的事情她也不好问。   容娘的脚悄悄的爬了过去,缠上他的脚,去给他擦洗。脚趾、趾沟、脚背、脚跟、脚踝。脚踝下的凹陷处,沿着边沿,到了足弓。容娘擦得认真,脑袋低垂,两只眼睛认真的看着自己的脚底活动。   大脚忽地动了一下,继而直接提起,将容娘的两只脚拢在中央。大脚接过动作,足底干裂之处擦过容娘的足背,粗粝与细嫩的对比,生生的勾起一阵战栗,直引到容娘的心窝里头。   容娘的头垂的更低,脸上滚烫,不敢抬头。   一双大手将她从凳上抱了起来,直接抱在温暖宽阔的胸膛里。守中抽了一只手,取了帕子,将容娘的脚擦干净。自己却直接趿了鞋子,抱着容娘往床那头去。   容娘悄悄的钻进被子里头,后面守中踢了鞋子,贴身抱了她,潮热的鼻息便在容娘的耳旁,直将容娘熏的昏昏沉沉。   守中咬了一口容娘的耳垂,沙哑的嗓子暗示着情动:“怎么,有心事?”   容娘内心挣扎的很,两人如此相处,堪称举案齐眉,她不愿离开他。但……!   “郎君,我留在此处,是否令你为难?”   话仍是出了口,她心里很有些惧怕听到守中的回复。   守中的大手箍紧了容娘的细腰,沉声道:“无妨。战事已了,暂且不会有事。你陪我在此过年,年后昌明要回去,你再回。”   容娘心中沉了一沉,然而她心中亦明白,回清平是不可避免的。此时北边战事刚定,人心浮躁,将领们所做之事仍多。她若留在此处,难免会束缚守中手脚。   守中见容娘不动,大手用力,将容娘翻过来与自己相对。他的眸中尽是抚慰,言语平淡,却是这世上最动听的情话。   “你放心。我已写信回家,给婆婆与娘说过了,你身子不好,不宜奔波。待明岁身子好些,再送回去。惠娘,——娘已经做主,许给成大郎。婆婆也不会再说你甚么,你安心在家等我,待这边安定了,我派人接你过来。”   容娘心中便如潮水漫上了河滩,一层又一层的波浪将滩边卵石漫过,泛起一层挨挨挤挤的泡沫,将心里挤得满满的。   她抖索着伸出自己的两条细细的胳膊,攀上守中的脖子,因激动而红润的唇亦颤抖着,声音简直柔软无力,断断续续地抽泣着问道:“你……,你便不问我是否真的温容么?”   守中翻身,将她压在下面,嘴捉了她的唇,咬了一遍方道:“傻子,我自然信你,你是我妇人。” ☆、第一百七十一章 请帖   六郎无奈的走了,快拐入主街时,他回头看了看。那处缓缓闭合的大门里,大哥与容娘一前一后,正往里走。他回头看时,容娘正掩嘴咳嗽,大哥回头,隔得那么远,他竟能看见大哥轻蹙的眉头。大哥等容娘过去,手轻轻的拢在容娘的腰际。门终于闭合,那个场景却似透过厚重的大门,印在了他的心里。   大哥不会让她受委屈!   冬日的风刮得脸上生疼,他丝毫不觉,只顾催马前行。两侧零落的房屋如飞一般往后撤,光秃秃的树木在眼里如一道影子一般一晃而过。荒芜的田野,孤寂的山峰,远处灰蒙蒙的天幕,他都知道,他都能看见。可是他的心似乎是静止不动了,那些心外之物于是也不动了。   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   十六岁时做的梦仍然那般清晰,可那只手,已经交到了敬爱的大哥手里。   他们的背影重叠,看上去是如此般配,令人艳羡。大哥那般刚硬的性子,也知道呵护、宠爱着她。他们不经意间一个眼神的交换,大哥脸上便要柔和几分,容娘,容娘……,只需一个眼神,便能知晓大哥的意图!   尽管她垂了脸,可他竟然能清楚的看到,她微微弯起的唇角,不经意间带了媚意的眼梢,脸上如珍珠般润泽的光芒!   他不能给的,大哥给了!   他亏欠的,大哥也给了!   这个念头简直叫人疯狂,徐守礼再次用鞭子抽了马臀,如痴如狂的冲向不知名的前方。   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,最是纯真。但因那时年少,不懂经营,情之一事,便难持久。   多年过去,他们变了模样。甚至变了性情,变了地位,身边人来来往往,世上风情千变万化。那一份过往。只能存于心底,慢慢的任岁月模糊,或者吞噬。   放弃,或不放弃,都无关紧要了。   容娘这边,却收到了一份出人意料的请帖。原本容娘以为,那邀请自己一聚之人,乃是沈观察的正室,心里正疑惑六郎所说之话。她到底留了一个心眼,打发婢女赏了一吊钱给那送信之人。顺便打听一下他家娘子底细。   婢女回来,撅着嘴,不高兴的回道:“甚么夫人,原来是沈观察在这边讨的妇人,自己封自己夫人哩!娘子你莫理睬。你是正经的将军夫人,怎能去应酬那等卑贱之人!”   容娘蹙眉,适才那沈观察家的仆妇确是说自家夫人如何如何,小妇倒也罢了,装腔作势的说自己是夫人却是过了。   她看了看手里描金的帖子,富丽堂皇,端的是大户人家气派。却不想此处荒芜凋敝。城中百姓无粮果腹,镇日饥肠辘辘。   容娘厌恶的将帖子抛在一旁,心下道,六郎说的果然不错,此处实不宜久留。   桌上是那“夫人”送来的拜礼,几封精致的点心。   容娘随意赏了两封给婢女与厨娘,另外的打算留给昌明与四喜。那二人欢喜不已,久不闻糖味,这甜津津的物事,虽不能饱腹。却好叫家里小儿或是老母尝一尝。   婢女讨了容娘的话,将点心送回家去,容娘顺便要她摘些梅花回来。婢女不解,却高兴的去了。   容娘来到厨房,虽然家伙不甚齐全,想想办法,也是勉强可行的。多亏赵东楼那些乱七八糟的包裹,加上高九郎送来的物事,容娘忙碌了一个下午,做出了一盘焦黄喷香的撒子,异香扑鼻的梅花糕,酸甜开胃的酸梅糕,咸鲜可口的火腿糕。   厨娘与婢女看得目瞪口呆,容娘每样包了一些给她们,自留了些,另外的,却是用简简单单的包裹了,等待次日照样回礼过去。   守中晚间回来时,看到桌上摆放的几样点心,两只幽深的眼睛便瞧了过来。   容娘不慌不忙,将那请帖之事告之。   守中不满道:“你理她作甚,便说你身子不好,不便出门,回了便是。”   守中脸上十分不耐,似乎看那点心亦不顺眼,将点心碟子一推,自斟了一杯茶吃。   容娘不由有些口结,原来那般威风的大将军,也有这般稚气之时。她坐在守中对面,忍住心中好奇,问道:“如我不去,可会令郎君为难?”   守中将手中茶盅一顿,脸蓦地转过,冷冷道:“有何为难?一个不知高低的娼门之妇,也敢给你下帖子。丢人的,可是他沈观察!军中兵士供给艰难,他倒养得好妇人,俢的好深宅,浆酒霍肉,峻宇雕墙,端的好做派!”   守中眼神锐利,身子绷紧,一副怒气充盈的模样。   那婢女吓得屏气吞声,不敢动弹。   容娘静静的听了,心中为他难过,却一时寻不到话语安慰。半响,她伸手握了守中的拳头,用自己柔软温润的掌心包裹了粗粝坚硬的大手。   守中顿了一下,大手抽出来拍了拍容娘的手背,道:“不关你事,你好生待在家中养身子便是。”   容娘关切的看了看守中,慢慢的展开笑颜,道:“郎君勿需着急,万事欲速则不达。朝廷南下不过十几年呢,战事频发,各样事务原需徐徐图之。如今形势大好,待局势稳定下来,朝廷诸事管束,渐渐会好起来的。”   守中松了手,脸上阴霾不散,难见开怀。   容娘对婢女道:“你去厨房帮着烧水,顺道将我包的糕点给外院陈武功与四喜送去。”   婢女大喜,忙忙去了。   容娘起身,替守中再斟一盅茶,又将点心往他那边推了推,道:“郎君好歹尝些,是我亲手所做,并非别人送来。”   守中闻听,晓得误会,脸上稍许松了些,遂捻了一块梅花糕吃了,又喝了茶,将就吞下去。   容娘晓得他不爱这些,也不再劝。两人默默坐了一时,守中忽道:“我欲叫昌明与白甲脱了军籍,回清平安心度日。”   容娘诧异地望过去,那边守中狭目幽深,亦看了过来。   “郎君,——为何如此?”   昌明与白甲,家中人口单薄,若是脱了军籍,回家度日,原也应该。但她已经习惯了他二人陪伴在郎君身侧,如今听说要他二人回家,容娘心中便有些放心不下。   守中眼睛稍暗,道:“朝廷议和决心已定。金人内乱,又逢大败,估计十数年内不会再来。他二人多年来流离失所,也该在家中歇息了。”   容娘定定的看了守中,他脸上每一条皱纹,每一道沟壑,无不写满风霜,沾染尘意。他是顶天立地的将军,是舍身为国的英雄,是,——镶嵌在她心里的人!   她越发爱他,爱到心里疼痛,似乎连心都要被攥出一把血来。   他越不顾及自己,她便越疼!   老天可有法子,可以解他的愁,散他的忧,叫他亦如别人一般,过舒心的日子?   容娘眼中一热,忙将头垂了,掩饰道:“郎君如何计较?”   守中看了看那个低垂的脑袋,脸上渐渐放松,微笑道:“不如我与你回清平,学那闲云野鹤度日?”   容娘听他话里意思,自然不信。但有些话,说清楚更好。她抬起头来,道:“郎君不必宽慰我。你一心扑在军中,金人暂时败退,不定何时卷土重来。郎君若归家,我自然欢喜。但郎君恐怕无一时能放下,你本是空中的鹰,强要做悠闲的鹤,我恐你过的憋闷,到时来怪我呢!”   她的脸上露出打趣的笑意来,适才润湿的眼睛黑亮黑亮的,似一颗黑宝石一般闪耀,直将对面守中的视线紧紧的吸了过去。   次日,容娘叫厨娘换了干净衣裳,端了四样点心,捎了几句话过去给那沈观察的妇人。无非是自己身体有恙,郎中嘱咐须得避风,不能出行,多谢美意等等。   此事便如此应付过去。年节已然不远,容娘有些盼望,亦有些担忧,空余也操些心收拾些年货,准备这么几个人一处过节。   不想这一日,容娘正做着衣裳,外头车马响动,大门开启,四喜的声音远远的传了进来。   容娘放下针线,心中隐隐有些期盼。此处旁人断不会来,莫非?   婢女急急的跑进来,禀道:“娘子,四喜叫我来请娘子出去。”   容娘心中砰砰乱跳,去外宅,定是清平来人。而且,定是相熟之人!   容娘稍加收拾,脚步急行,来到外院。   冬日寒冷,天色阴沉。   容娘一出现在垂花门边,院中一个青年看见,激动的上前唤道:“阿姐!”   泪水涌了上来,模糊了容娘的眼睛。她胡乱用帕子试了,应道:“哎,八斤!”   白甲在后头敲了八斤脑袋,又给容娘行礼,道:“娘子安好?”   容娘受了礼,心中欢喜,无法言语。   八斤已经是一个瘦高的青年,眉眼长开,形容较往日,又稳重不少。只是他的眼睛晶亮,仍然可以看出些往日调皮神色来。   原来守中去的家书,家中知晓容娘无恙,各人欢喜不尽。八斤晓得了,便闹着要来。恰白甲想昌明已在外一年,有心要替换昌明回去团圆,便两人同行,费了十几日功夫,到了合肥。   八斤嘴巴仍然很多,见了容娘,又是心疼她吃了苦头,又是有许多故事要讲,只见他叽里咕噜的,说个没停。   容娘眼睛湿了一回又回,清平旧事,由此接续,便好似自己从未离开,那些人,便在周遭兜转;那些事,便在身边发生。 ☆、第一百七十四章 清平旧事(一)   那岁大乱,清平城中闹闹哄哄,人心浮躁,有亲的奔亲,无亲的亦慌慌的往临安寻摸着去了。人人思想皇家圣地,兵马良多,总比清平这么个一马平川的小城要安稳。   也有恋家的,日日将房门紧闭了,不露脸面。也有穷的无处可去的,左右无财可被人劫,索性将破败的院门打开,让人一眼瞧见里头失修的窗棂、杂生的野草、裂开的墙缝,好叫人消了邪心。   徐府内,更是惶惶然然。   徐夫人闻听容娘不见了,两眼一闭,便晕了过去。   玉娘与舒娘忙抚的抚胸,掐的掐人中,好歹将夫人弄醒来。   老夫人含泪劝慰道:“真娘啊,不过昨夜之事,多派些人去寻,想来寻得回来。你莫急坏了身子,家中还有小的要顾着啊!”   徐夫人气息微弱,两眼枯涸无神,喝了几口参汤之后,好歹恢复些精神过来。   接连数天,徐府与张府派出去的人沿着那群叛匪的路线紧着寻访,却丝毫不见容娘身影。   那群乌合之众闹了一场,不及临安,便被临安出来的军队一击而破。至此乱世,朝廷哪有耐心审罪,一并砍了人头,挂在临安城墙上示众。   可是,容娘,仍然不见踪迹。   那日田庄中人,也有逃散的,但事后接二连三的回来;或是遭了刀枪,尸首也横在那田间地头,并未如容娘那般消失不见。   徐府众人暗地里心想,莫非是歹人见了容娘美貌,将她藏了?但谁都不敢开口,唯恐徐夫人绝望,一口气不来,丢了性命。   徐夫人强捺着哀伤,不断的叫人去寻。偏偏街市不太平,大旱之年。失了口粮又背了一身赋税在身的佃户趁机闹事,北方来的流民更是挟带其中,抢大户,砸衙门。烧房屋,将世道弄的乌烟瘴气。   进之急着要携家带口去临安,徐夫人却坚持守在清平,她只恐容娘回来寻不到人,无处可去。   但时日一多,街市空空荡荡,一有动静,便叫人心里慌慌张张。连张教授家,等了数日,也无奈的带了媗姐儿进了临安城。老夫人想着总不是法子。正要劝,宋管事瞧了形势,便说回头沟早做了准备,莫若退到回头沟,也好打探消息。   徐夫人犹豫再三。迫于时事,不得不应允了。又叫人去告了婉娘与娥娘,并那两户人家,一并往沟中躲避。   家中众人惊讶之余,不及详细询问,忙包裹细软,几辆车子拉了。一路颠簸入了沟中。   历经数年打点,回头沟山中树木葱郁,丘田连纵,林间起伏,风声可闻。溪谷平地,十数栋屋子均匀散落。鸡犬相闻。中间大屋,门户齐整,宅院深幽。   徐府众人安心住下,方四处打量。宅中一应物事齐全,虽朴拙些。却极具庄家风味。   进之心道,原来容娘当家,自己总嫌她悭吝,不肯舍钱。原来,诺大的家当,都填在此处了。这谷中偏僻,寻常人等,不往此处来。可不正是隐居好地。当年旧都大城,说破便破,竟不如此处安全!   因想着沟中一时进了许多人,老夫人便问仓中粮食可足。宋管事垂首禀道:“娘子吩咐,每岁收成,留两成在仓中,以防次年灾荒。再者,今岁干旱,粮食一粒未卖,尽入了库中。谷中亦有一些收入,粮食一时倒是不愁。”   老夫人听了于是不语。   非但粮食,仓廪之中各样腊货火腿亦不少。田庄上不太平,连这那里剩余的十几户人家,赶着鸡鸭猪牛,断断续续的亦入了沟。沟中房屋不够,却喜天气干旱炎热,沟中林木众多,一时众人动手,搭了许多房屋,也尽够了。   如此折腾,已是入冬。   徐夫人卧在床上,想起容娘,心中哀伤,又叫春雨过来,细细问询当日情形。   春雨懵懂,不知夫人要听写甚么。她哼哼唧唧的说了一阵琐事,蓦然想到娘子省的病,方才哭哭啼啼道:“娘子一直在盼大郎派人去接,不想府中派了娥娘子来,倒是将惠娘子接回来了。当时小的便瞧着容娘子脸色不好,一日一日的只是瘦,饭也用的不多。后来,后来,又不知得了甚么病症,月事也不来,总是呕。进的那点吃食,呕出来尚嫌不够,连胆水都呕了出来,脸都绿了,瘦的不成样子……”   徐夫人眼神渐渐发直,脸色变白,手脚不能动弹。她的心里一清二楚,丢失的不只容娘,还有盼望已久的孙辈。   老夫人闻讯,脸上沉了又沉,心中悔甚,不好做声。她心中念着守中命苦,减了几日饭食,却依旧挺过来了。   徐夫人从此卧榻,乱世之中,没有良医可寻,只将就养着。若有人安抚,话未开口,她的泪倒先出来了。   “她苦里来,苦里去。来时无声,去时无影。捣腾出偌大家私,没享着半点福。往日里头,叫她怎么,她便怎么。总是顾着家里,从不提半点要求。她来到咱家,过的这十几年,哪里过了什么好日子啊……”   哀哀戚戚,到后头泣不成声,以致声嘶力竭,气息微弱。   徐府一片凄凉。   惠娘母子坐立不安,老娘老实,终日屋里垂泪,不敢声张。惠娘凄然,服侍起老夫人来却更加尽心尽力。   外面寻容娘的人甚多,管事回来些许说了几句,大概是小郡王与高九郎都帮着寻了,但娘子仍旧踪迹全无。   徐守中去了数月,寄回了一封家书。书中寥寥数语,自报平安,与两位夫人问安,再无其他。   他许是不知道吧。惠娘心里黯然,他们那般恩爱,若是知晓,不知他心里如何作想?   但是世道越发乱了。   内忧外患的大地上,便似邪魔妖怪推翻了镇压的宝剑,瞬间逃窜道人世为非作歹。   金人未曾打到此处,包藏祸心的匪徒却借机生事,游荡袭击,烧杀抢掠。   回头沟过了数月的安稳日子后。到了次年春天,四乡来投的人越来越多。沟中人烟兴隆,简直可称是一个热闹的镇子了。但这个镇子里的粮食一日比一日稀薄,两位管事愁眉苦脸。算盘打尽,不晓得能否熬到七月的收割。但此时,稻种尚未下田呢!   一日三餐就改做了一日两餐,只徐府众人一日用一餐干饭,其余人等,尽是稀菜粥。   便是这一日干饭,也有人熬不得这苦,矫揉造作的叫苦叫难。   率先发作的是周淮南这个娇生惯养的二世祖。他借了他婆娘婉娘有孕在身,叫小厮找管事要粮要蛋要肉要面。卢管事无奈,只得回禀管家的元娘。元娘皱眉,叫管事打发了两升粮食。   不晓得那小厮回去如何说的,徐家人正是用晚饭之时,只见周姨婆气咻咻的赶了过来,将小布袋子米倾翻在地。雪白的米滚得满地都是。   “阿姐也瞧得起人,叫人打发这么些米,莫不是盼着我周家绝后,好甩了我们这几口人!”   周姨婆干枯的脸皮耷拉,眼睛里越发凶狠。   元娘垂了眼睛,默默的喝了一口粥。   老夫人叹了一声,道:“家中就这么点粮食。你又不是不知道,发什么脾气呢。庄子里人越发多了,人家粥里还要掺野菜才够呢。”   “那些不相干的人也亏阿姐散粮食给他们。我倒是先说句不中听的话,瞧着吧,迟早,这沟中有斗起来的那日。”   周姨婆嗤笑。脸上褶子深如沟壑。她瞥了一眼慢吞吞吃粥的进之,嘲道:“三郎,你不是在家中用过炊饼了么,如何又吃?撑坏了肚腹,这沟中可没有郎中给你开健胃消食汤!”   进之不妨。一口滚粥入了喉,直烫得他面红耳赤。他假意咳嗽了几声,正色道:“姨婆说笑了,何曾吃过甚么炊饼,不过是娘子做了几个野菜团子,尝个新鲜。姨婆若欢喜,待会叫人送几个过去?”   才刚早春,哪里来的野菜?一掐一把水,只好做汤哩!   “哼,淮南在你屋子里吃了几回了,莫来哄我!”   进之哑然,晓得自己怀了事,便哼哼唧唧的不再作声。   于盼儿脸羞得通红,恨不得钻入地缝里头去。   二郎守惟皱眉,自己爹娘却不好斥责。但府中老少,皆是一日两顿,一干一稀。不想自己这两个不懂事的爹娘,竟如此自私!   元娘恼火地白了旁边公婆一眼,又扯了扯旁边老夫人衣襟,只盼着她来圆场。   老夫人叹了口气,道:“罢了,每日多量半升米给你姨婆家。自己家里,断断不可开私灶。沟里的人,既然来了,粥米照发。咱们徐家,历代忠良,岂可见难不救!大郎在外头打仗,咱们在家里头不可丢他的脸。熬过这阵,苜蓿出来了,野菜多了,自然好过些。”   周姨婆犹自不满意,但徐家桌上稀粥清澈,她也不好再行刁难。   但外头战事越发频繁,沟中人事亦越发复杂。林子大了,甚么鸟都有。何况这十里长的沟中,狭长的溪谷里,藏了数百人,又逢早春,可觅食之处确实无多。   吃惯了徐家发的粮食,若哪一日徐家忽地说,仓廪缺粮,一户一日一斤粮,要减至一日半斤。心实的农户仍旧感激涕零的接了去了,心眼缺失之辈则愤懑顿生。   况徐家有吃不了苦的几个亲戚在那处杵着,暗地里和面烙饼,浓郁的粮食香味引得腹中空空的人嫉恨不已,只恨不得扒墙入户,抢一两个入口。   又有作奸犯科者,好吃懒做者,惹是生非者,鸡鸣狗盗者,邪心渐起,沟中诸事渐渐不平。然管家的二郎良善有余,气势不足,镇不住一干人等。元娘利索,亦管不了外头事情。   眼看着沟中越发不太平,愁眉苦脸的二郎夫妇正不知如何收拾。沟外,有敌来袭。 ☆、第一百七十五章 清平旧事(二)   来袭的,是一小股叛匪的残兵溃将,他们被朝廷的官兵追逐,无处可去,不知从何处得知此处,意欲占了此地,保一时性命。   三百余人,不多,却足以叫沟中老少吓得冷汗直流。沟中,老少青壮,满打满算,不过三百余人。怎么与这三百历经杀伐的叛匪相抗?   唯一可以依靠的,便是这一堵石墙!   所幸石墙砌得扎实,大门紧闭,轻易攻不进来。   但匪徒狡诈,一边使人扎长梯,一边使人做撞木,也不轻易近墙挨石头,叫墙内众人奈何不得。   待他们准备妥当,箭矢打头阵压了墙上众人,长梯一搭,手脚利落的便爬了上来。下头撞木轰隆隆的撞响,入耳如雷,叫人心惊胆战。   沟中开始还只是一些壮年汉子上石墙对敌,眼下这般情形,却是让人稳不住心了。于是卢管事大手一挥,叫人去喊沟中老少来搬石头。   沟中住户,皆落在溪谷两侧。挨着主家最近的,是最初的那五户人家,然后渐渐是奔回头沟而来的十来户佃户。本来沟中十分宽敞,但避难的人数愈来愈多,石头屋子,木头屋子,见缝插针,将这一片溪谷挤得满满的。后来的,或是弱些的,便只有往后头山上去了。   宋婆子气喘吁吁的爬上左侧山坡,那里有两间废弃的破屋子,小小坪坝前,一个三岁的女娃儿笑嘻嘻的揪着野草玩。   “玉儿,你娘呢?”   玉儿抬头,大眼睛笑得弯弯的,小嘴咧开,回头喊道:“娘,娘。”   一个消瘦的娘子从屋后绕了过来,见到宋婆子,她忙丢了手中活计,快走几步上前问道:“大娘。你怎的来了?不是说那边歹人凶恶么,可是缺了人手?”   妇人脸上一道长疤,然她眼神温润,目露关切。正是一等一的心善人物。   宋婆子试了一把汗,心中有丝犹豫,终究道:“娇儿,却是张炳才那厮,引了贼人来了!”   此人正是李娇儿,苦难一生的娇儿!   这又是一个故事,请原谅娘子在此啰嗦,回过头去,讲一讲娇儿的故事。   自卞氏事发,后不见踪影。娇儿好歹松了一口气。安下心来在小院中养伤。   卞氏狠毒,她的身上三不五时,便要添新伤。她的身上尚且不论,脸上竟被那个毒妇用簪子划了恁长的伤口,从左脸眼角处越过下唇。直至右脸颊车处。翻起的皮肉叫郎中看了,都心惊胆战,不敢多看。虽后来勤心用药,刺目的疤痕却再也无法消失。   娇儿照了几次镜子,心中难受,却不至要死要活。她便是那般娇美而不自知的人物,生来低微。秉性却平和淡然。别人当她是尘埃中钻出来的一朵鲜花,她却脚步轻盈如原野中一株随风摇曳的野草!   只有张炳才,她的孽缘,能带给她伤害。   卞氏一去,张家上下齐舒一口气。于是各人转身,该做甚么。便做甚么。   张炳才愣愣的在房中坐了几日,不知如何行事。待他醒过神来时,他的那两个爹娘早已请了媒婆来家,给他兑亲。   张炳才闻听,气咻咻的冲到张大户与赵氏的屋子里。怒道:“对甚么亲,便是娇儿了,扶正了即可。若对不好,再来一个毒妇,干脆一刀割了我的喉咙痛快!”   张大户皱眉,道:“世上哪有恁多毒妇?若咱们不对亲,难保你伯父又塞甚么人过来,到时便是想推也难找借口。”   赵氏心疼儿子,忙起身扶了儿子坐下,又亲自端了茶,劝儿子息怒。   “儿啊,你爹说的是哩。咱还要赖着临安那几房照拂,若他们来说,总不好拂了面子。再者,娇儿是个好的,但门第太差,与咱家不配哩。她家穷的那般,那两个老的,可看着你养老送终呢。再者,娇儿的脸……”   张炳才脸色一僵,冷哼几声,不予理睬。   “再者,咱家真要讨个能管事的来方好。娘打听过了,这位娘子贤淑不过,姿色甚美。她家郎君三年前去了,未有生育。族中愿意她出来,人家可是带着百来抬的嫁妆哩!”   张炳才听到姿色甚美,想到自己残疾,便心中恨恨,起身撑了拐杖笃笃笃的去了。   娇儿正在屋中做些针线,听到屋外动静,晓得郎君过来,忙起身相迎。   两人在门口迎面撞见,张炳才顿了一顿,眼神闪烁,嘴里却怪道:“做甚么,恁般慢?”   娇儿轻笑,搭手扶了张炳才进屋坐下,又转身去斟茶。   虽数次被卞氏毒害,但娇儿身姿仍然娉婷。从一侧看去,乌发如云,险险绕成堕马髻,发上插一支丁香花的银簪,素淡清丽。乌发之下,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颈,若隐若现,滑入衣领。   张炳才看了一时,心中不由情动,待娇儿过来时,也不去接茶,只两手一把握了娇儿的腰,脸便埋进了那丰润的胸前。   娇儿羞涩,旁边婢女早已退出,将门带上了。   屋里两人纠缠,到底由娇儿搀扶着上了床,又免不得娇儿做些事体,侍候一只脚行动不便的张炳才,使他如了心愿。张炳才行止峰顶,蓦地见到娇儿绯红的脸上,那一道疤痕亦扭曲蜿蜒着,如卞氏细长的眼睛里射出的毒蝎一般的汁液。他心中大怒,一把扯过旁边枕头,蒙了娇儿嘴脸,也不管她呜呜咽咽,狠命弄了一回。   娇儿小心服侍着替张炳才擦拭了一番,正要问他是否留此用饭,他却垂了眼,拄拐笃笃笃的去了。   张府下人皆说娇儿有好日子过了,卞氏走了,郎君待他情深意重,每日用度,皆是参照着正经主子的使用来。连她家那两个老的,亦自账上拨了月例,不缺嚼用。不单如此,只要郎君瞧见好的吃食,布帛。钗饰,总是毫不吝啬,立即叫人给娇儿送过来。每日夜间,总是在娇儿屋里留宿。   可是熬过了寒冬。迎来了春天?   娇儿只笑,不语。   她的心中未尝没有遗憾,郎君躲闪的眼神自己瞧的清楚。夜间他虽依赖自己,但用力大时,蒙脸的帕子被他压得死紧,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来。   她知道自己脸上不好看,郎君心里也不舒服,如此也没甚么。   何况,这年入冬,她有喜了!   不单张炳才。便是那两个老的,亦欢天喜地,在张家祖宗面前拜了又拜。   厨房里,成日炖着给娇儿的补品;犯呕,马上郎中请来搭脉开药;啫酸。老街马婆子铺子里腌了半年的酸梅搬一坛子回来;惧冷,冬日里老两口子屋里一个炭火,娇儿的屋里便有两个!   到头来,娇儿不敢再有一声言语,唯恐惹得宅中不宁。   晚间,张炳才睡在一侧,总要搂着她。用自己的身子去暖娇儿。两只手伸进去,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,甜言蜜语,期盼展望,两人心中皆不能平静。   这实是张家最舒畅的一段日子,也是娇儿最舒畅的一段日子。——如果不算老两口与临县那寡妇拉锯战一般的议亲之事!   第二年夏天。娇儿痛了三天,生下了白白嫩嫩的女娃。   张炳才颤抖着抢了女娃抱在手中,如珍似宝。他嘴唇抖索,怀中热热乎乎的娃儿那么一小团,黑幽幽的眼睛懵懵懂懂的左右张望。粉嫩的脸蛋简直叫人不敢触碰。   粉红的小嘴砸吧一阵,便张嘴哇啦啦哭了起来。   张炳才心里软的什么似得,张皇着对床上的娇儿道:“怎么了,她这是怎么了?”   周围的婆子大笑,将女娃塞进娇儿怀里。   白生生的乳,红嫩嫩的嘴,一吸一吮,皆是软腻。   那般的日子,原也是甜如蜜的。   便是张炳才又成了亲,新妇也算贤惠,不曾为难娇儿母女。便是老两口嫌弃玉儿,也不曾少了娇儿母女甚么。怀胎十月那般隆重的待遇,原也不是娇儿能消受得了的。   这般日子,亦是可以过下去的。   但是烽烟起,战乱生。   张炳才于上月陪新妇去了临县。张家如惊弓之鸟,一夜之间收拾细软,入了临安。   娇儿笑着送众人离去,她逗了逗怀中的娃儿,转身回了内宅。   数月过去,不见张炳才来接,娇儿渐渐的黯淡了眉眼。宅中下人没了拘束,逃的逃,归家的归家。娇儿索性将身边婢女放回家,自己收拾包裹回了娘家。   然而日子渐渐窘迫,便是手里有钱,也难买粮食。娇儿爹久病难治,到底抛了他们祖孙三代,撒手西去。伤心痛哭之后,街坊四邻帮着收拾了,聚财捎了口信过来,叫人带着这一家可怜的三人来到了回头沟。   ……   石墙之上,战事激烈,双亡各有伤亡。这边沟里众人没有匪徒那般凶狠,略占下风。有人嚎叫,有人哭泣,有人呐喊,有人怒骂。   “贼禽兽,不得好死啊,老天怎么不收了你去啊!”   “我的儿啊,你叫我孤零零一人,怎么活啊!”   “阿爹,菜刀可以杀人不?”   ……   在一旁混乱中,娇儿慌慌张张地穿过人群,心里千万个想法,却又恍恍惚惚,什么都不确切。旁边有人撞了她一下,她脚下一软,差些跌倒。   “李娇儿,你来做甚么?莫非你还想跟着你那贼汉子走么?”   那汉子恶声恶气,手臂上用布裹了,仍然渗出一片血迹来。   娇儿白了脸,轻声的喊了一声“李二哥”,接过他手里的石头,挣扎着上去了。   墙上乱成一片,娇儿抱着石头不知所措。有人夺了她手中石头,狠狠的往墙下砸去。娇儿手中一空,眼睛跟着那人往墙下一看,那边的空地,远远的撑着拐杖站在后头的,不正是张炳才!   娇儿嘴一张,却发不出声音来。她身体僵直,心中冰凉一片。   一支利箭射来,她眼看着那贼子拉弓,撒手,众人纷纷躲避,但是她,却无法动弹。——也许。是根本不想动弹!   身边有人将一把推开,粗嗓子暴喝:“做甚么,想死么?还不去搬石头!”   仍是李二哥,他驼着身子近了墙前。伴随着箭矢的,那群贼子又是爬梯又是撞门,声响很大。他手里握着弯刀,躲在垛子后面,偷偷打量下头动静。   果然木梯搭了上来,这一截石墙到底不比正儿八经的城墙,不够高,那贼人身手矫捷,避过石头,几下便纵了上来。   李二哥挥舞着弯刀。与那贼人对砍。下头又是吆喝又是放箭,这边石头却短,好不尴尬。   那贼子好生厉害,一手吊在墙上,两脚抵在梯上。只用一手,将一把大刀舞得呼呼生风。他的刀长,李二哥的刀短,吃了兵器的亏,避让一回,竟叫那贼人攀着垛子,腰一弓。便要窜上来。   那可了得,一个上来,其余也会跟着上来。   说时迟那时快,李二哥腰子一拧,正要上去拼命,眼前却晃过一道人影。迎着那贼子的刀尖,抱了那厮头颅,一路翻滚下去!   墙下一声惨叫,墙上一片凄厉呼唤:“娇儿!”   狞笑着的张炳才眼见贼子渐渐得势,心里得意。想着自己屡受他徐家欺负,今日他借机报了此仇,也不枉他忍气吞声这么些年。   他正笑着,石墙上妇人出其不意的抱人坠下,白绫的裙子在空中撒开,如一朵盛开的花!   “娇儿,不,娇儿!”   怎么会是娇儿,怎么会是她!可是他的耳朵明明没有听错,那身衣裳也是熟悉的。娇儿怎么会在此,家里不是去临安了么?   张炳才冷汗涔涔,再也顾不得墙上石头。他拄了拐,一跳一跳的往那边奔。   掉下来的娇儿与那贼人滚在一处,将木梯上两个正在爬的贼子一并砸落下来。最下面的那人不过受了点小伤,避过墙上砸下来的石头,他心中恨恨,顺手一刀,便往娇儿身上扎去。   “不要!”   张炳才这边看见,心胆俱裂,扔了拐杖便往那边跳去。   那人没能下得去手,墙上唯恐伤了娇儿,靖哥儿推了管事,弹弓拉满,石子正着那人头颅,将他吓跑了。   张炳才翻滚着到了娇儿身边,他挣扎着将贼子搬开,好不容易将娇儿抱起,怀中之人两眼紧闭,身子犹暖,却再也唤不醒来。   “娇儿,娇儿,是我!”   人生头一回如此悔恨,她是他的伞,她的杖,他的慰藉,他的庇护所!他所有的丑陋,所有的见不得人之处,她尽皆包容,忍受。有她在,黑夜漫漫亦可勉强度过。有她在,外头多少鄙视白眼亦可无视!   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?   她是这世上最干净最心善的人,怎会是这种结局?   张炳才呜咽着,脑袋埋进娇儿的颈畔,她的身上有血腥的味道,那是他的妇人啊!   墙上众人心中激愤,气势大增。石头避开了娇儿身侧,直往那些匪人身上招呼而去。   贼子瞧见,特特的挨着张炳才往上搭梯。   李二哥瞧见,气得大手拍在墙上,往下喊道:“张炳才,你要有些良心,不叫娇儿枉死,抱了娇儿走开去!”   张炳才一激灵,茫然抬头。他瞧了瞧眼前的长梯,又瞧了瞧娇儿,小心翼翼的伸手将娇儿嘴边的血拭去。   “娇儿,你等着我,我给你报仇!”   得意的贼子正往上爬,不料下面张炳才挣扎爬起,抱住长梯死命摇晃。长梯斜斜往一旁倒翻,那贼子大喊一声,砰的砸在地上,头上流出一股血,刹时只有进气,没有出气!   后头贼子看见,骂了一声,大刀往张炳才背上砍了两刀,将人砍倒,晓得没了屏障,往后退了。   张炳才倒在地上,身上剧痛,也顾不得,只用两手并那一只脚,费了最后一丝力气,爬到娇儿身边,攥住她的手,笑了一笑,阖上了眼睛。 ☆、第一百七十六章 春晚来归<结局>   六年后。   春日迟迟,阳光闪烁,院子里的桃李之花开得绚烂璀璨,微风吹拂,满园的清香甜蜜气息四处飘散。蜜蜂在枝头嗡嗡觅食,蝴蝶扑闪着翅膀,阳光下折射出绮丽的色彩。   这是徐府的新园子。   偌大的花园里,花红柳绿,十分繁盛。那边一块平地,休整的十分干净,一畦一畦的地里,葱韭嫩绿,很是喜人。   地里蹲伏着一个小小的身子,粉色的衣裳在深深浅浅的绿色中显得尤为娇艳。小人儿一手揪草,一手抓棍子胡乱松着土,偶尔翻出一条地龙,便饶有兴趣的搅来搅去,看那地龙翻滚蠕动。   园子的另一边有亭子长廊,人声嘈杂,丝毫没有影响到小人儿的投入。   仲武笑眯眯的站在小人儿的身后,看她挖了一个洞,用白嫩嫩的小手指捏起地龙,欲埋进洞里去。   婢女匆匆赶来,见了仲武,尴尬的行礼,唤了一声“郎君”。   小人儿闻声回头,看到仲武,黑乌乌的眼睛瞬时睁大,里头流光溢彩,惊喜不已。   “舅舅!”   娇柔的身子扑向仲武,仲武恰好弯腰接住,一手托了她,一手捏一捏她的小脸,十分的宠溺。   “怎么一个人在此,费了我一番好找?”   小人儿嘻嘻笑着,两手环了仲武脖颈,下颌搁在仲武的肩上,也不回答,只撒娇道:“舅舅何时归来,可曾带了好玩意与我?”   仲武笑答:“昨日归来,太晚了些,就没来看萦姐儿了。好玩意儿多着呢,我叫人送去你屋子里了,免得被他们看到,又给你抢没了。”   原来这是徐守中与温容的头一个女儿,徐萦。她与仲武投缘。惯常与他十分亲厚。便是仲武弃武从商,时时在外,不得常见,亦不影响两人亲近。   仲武抱了萦姐儿来到亭中。一众亲戚好友的儿女们皆在此耍闹。陈昌明的长子沈文浩已有十来岁,他见到萦姐儿,拧了一下眉,道:“下来吧,这么大的人了,不好叫人抱。”   萦姐儿嘟了嘟嘴,转过头去不理他。   仲武哄着她下来,便见自己的大儿笑嘻嘻的抱了一捧花过来,将昌明的小子挤开,把花塞进萦姐儿怀里。   “萦姐儿。过来,我带了好玩的给你。”   仲武瞧着自己的儿子拉着萦姐儿远去,一大一小两个人,形影相偎,轻声耳语。灿烂的春光里。那两个人的背影恍若记忆中的影子。他有些怔楞,心道,原来自己却是老了么。   仲武摇头回屋。堂屋里宾客甚多,济济一堂。   自己一家人到的甚齐,伯文难得的回了趟家,拖儿带女也过来了。徐府这边亦是如此,守礼回了临安。早两日便赶了回来。徐显之与自己同行,亦是昨日同时到家。远嫁临安的瑾娘携夫带子归来。本地的玉娘婉娘娥娘,近在身旁,更不用提。   那边老夫人徐夫人十分欢喜,正与自家的老父老母说得高兴。   张夫人满足的叹气道:“如今可是好了,守中两儿两女。各个可爱的紧。您的心可安下来了,尽等着享福吧。”   徐夫人笑着应了,又道:“可不是,守中如今顺畅了,亲家也可放心了。”   张教授捋了捋胡须。心中万分感慨,只轻轻的点了点头。   那边郎君们说的开怀,不时有“海上”“商船”“澉浦”“市舶司”“高丽”“大食”等字眼。   外头又有喧哗,老夫人忙唤二郎:“你快去瞧瞧,可是大郎回来了?说好今日到家,一屋子都等着他呢。今日洗儿会,他这个老子倒还在路上!”   屋内众人顿时开怀。   今日可不正是守中的次子满月,他在合肥任所,尚未见得一面呢。   二郎忙忙的出门一看,却是庄上人家来给主家贺喜。他忙安排着进来,叫人倒茶接待。一时又有街上邻舍,陆陆续续来恭贺。二郎不妨有这许多人来,一时手忙脚乱,又使了人去告诉里边徐夫人,又叫李元娘告诉厨房里多做几桌席面。   原来大乱三年,徐府仁善,回头沟容纳了县中许多人口,救济了许多户人家。人家已是感恩戴德,不知如何回报。   战乱之后,徐家的少夫人归来,更是大刀阔斧,想尽办法购得粮种,由他们赊购,方才度过难关。更别提徐家毫不藏私,度过难关之后,引着众人种冷水香,种麦子,养牲畜,制火腿。临安市面上,清平的冷水香新粮一出来,可是纷纷抢购。那河边的大磨坊,日夜不停,压的细白的面,刚从磨盘上下来,便被送往临安。去临安的官道上,一车一车的,鸡鸭肉类,送个不停。去岁的火腿,竟然还叫人卖到海外去了。   如今的清平县,便是县令,也时时要找徐府商议县中事务。   说到县令,那边青轿一顶,衙役开道,可不就来了。   徐府大郎正五品的武将,六郎从六品的文官,徐家在清平如此名声,他今日不来,可是说不过去!   一时宾客齐聚,只等守中归家,便可行礼开宴。   厨房里一应物事齐备,只等主家一声吩咐,便可上菜。   老夫人看了几回天色,外边日头正耀眼,应该快到午时了,也不见守中归来。她也不急,这个儿子,守中等得辛苦,便是拖着众人,等他一等,也没有甚么。   她笑眯眯的对张夫人道:“亲家,不如你去里面瞧瞧你外甥,跟守中一个模样呢!”   徐夫人听到说自己的孙儿,早已心中痒痒,只客人再此,不好离开。如今她听到老夫人开口,喜滋滋的便应声起来,携了张夫人欲往里去。   不料她刚一起身,院中那头守中带了靖哥儿,大步流星进来。   屋中众人看见,忙起身相迎。   守中风尘满身,精神却好,素来严肃的脸上也带了些许微笑。较以往中柔和许多。   徐夫人待他与众人见过礼,方笑道:“礼见过了,你快回屋去看看儿子吧。”   守中一笑,也不客套。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。   屋中诸位妇人,原正在谈笑,听到守中归来,忙纷纷避了。许三娘不该脾性,离去之时,尚且在容娘耳边玩笑道:“身上尚未干净,可莫急躁哟!”   容娘也不恼,顺手打了她一下,将她拧出去了。   屋中一时寂静,娃儿躺在床上酣睡。嫩嫩的嘴唇微微张开,露出里头粉色的牙床。   容娘俯身亲了亲娃儿的小脸,只觉滑腻柔软,暖香扑鼻。她心中软了又软,恨不得抱在怀里不放手才好。   外头廊上脚步声响起。她略听了一下,晓得是守中归来,忙起身打量了一回自身,又正了正钗环,方去门口候着。   守中一脚踏进门来,便瞧见门口妇人亭亭玉立,娇嫩丰盈的模样。她的神色中愈发带了几丝妩媚。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。   他心中一紧,另一只脚慢慢的收进来,眼睛却只是盯着妇人,看她眼中潋滟,波光中泛起阵阵涟漪。   他蓦地伸手,将她揉进自己的怀中。分开不过半载。思念竟深浓至此!他心中喟叹,垂首寻到她的唇,深深的吻了下去。   容娘亦有些按捺不住,她不由得掂起脚尖,攀了他的脖子。迎合着他的力度,全心全意的交付了出去。   背后有轻微的窸窣声,容娘率先回过神来,手便轻轻的推了一下,示意他回头去看床上。   守中平稳了气息,携着妇人的手走到床边。   小儿已然醒来,却也不哭,只是东张西望,不停的扑扇,蹬腿,玩得兴起。   守中缓缓的坐在床沿,大手欲抱,却有些犹豫。   容娘看见,想到头回萦姐儿生出来时,他便是如此模样。她不由得一笑,从床上抱起小儿,送至守中的怀中。   守中僵硬一身,两手绷紧,不敢动弹。过得一时,他方才略略放松身子,将小儿抱至胸前,黝黑的脸轻轻的碰了碰小儿娇嫩的肌肤,眼中恍惚,似不敢置信。   萦姐儿已是惊喜,他只当那是老天厚待,从此了无遗憾。不料老天竟然如此宽厚,竟然再送给他一个儿子!   如此娇娇嫩嫩的小儿,叫他如何疼惜是好!守中看了小儿又看容娘,心中激动,非比寻常。   外头婢女来催,说是时辰不早,该开宴席了。   容娘轻轻道:“可瞧够了,不若晚上再仔细瞧。如今外头可等着一屋子的客人呢。”   守中应了一声,竟然有些沉浊。容娘也不声张,只是接过儿子,催他去洗了一把脸,换了衣裳,两人方一齐出来。   萦姐儿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冲出来,看见守中,便大声唤着爹爹,小短腿儿蹦跶蹦跶,一路窜上了守中的怀抱。守中将她抱紧,笑着重重亲了一口,也不避嫌,一路抱了出去。   靖哥儿去岁便随守中在营中历练,今次同归,亦换洗一身,迎了过来。他笑嘻嘻的接过萦姐儿,又看了一回弟弟,捏了捏小弟娇嫩的脸颊,竟然看到了幼弟人生中头一回微笑。他惊喜不已,再次伸手时,被他爹一手打开了。   堂中众人瞧见这一家子进来,不由相视而笑。   守中伟岸,容娘婉丽,靖哥儿挺拔,萦姐儿娇俏,小儿自然娇嫩,站在一处时,便是和和睦睦一家人。然而背后艰辛,此时幸福来之不易,屋中之人尽晓。唯独如此,更显此时可贵!   热热闹闹的洗儿会,欢欢喜喜的亲人团聚,这一日,人人尽欢。   待到晚间,却又出了小小一个岔子。   老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,徐显之欲与仲武同行,随那高九郎出海,去甚么占城大食。   老夫人年岁渐老,十分不愿徐显之远行。更何况显之当初明明乡试得中,虽因战乱取消了省试,他却就此去了功名之心,一心经商。如此也就罢了,如今再要下海,去经大风大浪,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,自寻苦头,可叫她无论如何,亦是难以接受。   显之无奈,只得耐心回道:“如今海外商徒便利,高九郎的船队一年里头,来来往往一二十只船,十分稳妥。儿子只是出去看看外头,至远到大食也就回来了。小郡王与高九郎可是到的更远,竟见着了全身漆黑的人呢。儿子不敢如他们那般,只是起了念头,总想着要去一回方好。不然,心里总不如意,反叫娘担心。”   老夫人仍是不喜,进之听了,却很是心动,有些跃跃欲试的态势。   六郎瞧见,不动声色地道:“海上风浪甚大,颠簸起来时,直叫人吐吐得天翻地覆。再者,船上日子单调,一两个月只见茫茫大海。三叔,你可千万别动心思。”   老夫人听了,忙放了显之去阻进之:“四郎倒也罢了,这些年南边各路,十路里倒走了七八路。三郎一贯只在清平,哪里能吃得那般苦!这个主意,万万不能,万万不能!”   到了晚间,守中与容娘躺在床上之时,守中忽地问道:“六郎说你入了本钱在高九郎处,可是当真?”   容娘讶异,眼珠子骨碌一圈,方道:“确实。二郎亦晓得的,家中刚好有十万贯,又没什么大用处。小郡王叫人送信给二郎,说若有钱,投些钱进去也使得。二郎与我商议过,便放了十万贯进去。”   守中盯着她亮晶晶的眼珠子,烛光下恍若水银流动,闪烁着奇异的光芒。她也是两个孩子的娘了,却仍是如此,遇着新鲜事务,便兴致大涨,恨不得亲身参与才好。   守中伸长了胳膊,容娘顺势枕了上去。   “过两个月,待你身子好些,仍往合肥去吧。那边收拾妥当了,只需买几个人便可。如今边防暂安,闲时,我带你们四处走走。”   想到白日萦姐儿竟然缠着仲武,弃他不顾,守中心里便有些不是味道。   容娘惊喜地抬头,自然满口应承。   “只是,若我们走了,婆婆与娘可该怎么办?”   守中皱了一下眉头,道:“如今三叔一家子都住在一处,玉娘亦在城中,不愁无人照顾。况且六郎近在临安,十分便宜。听上头意思,明岁我可能要进京,也只在合肥待一年罢了。到时,不定要将家迁往临安。我已与娘说了,娘叫咱们只管去,不必担心。”   容娘心中欢腾,一时忍不住,便啄了他一口。   守中哪容她如此轻易敷衍,少不得捉了,一时缠绵。   谁料容娘闷哼一声,急急的将他推开,按了胸口,直呼遭殃。守中皱眉,不知何事。   容娘将身边小儿抱起,解了衣衽,那小儿近了乳旁,小嘴蹭了蹭,竟闭着眼睛吸吮起来。   原来是溢乳。   守中半揽了妻子在怀,看着那丰盈之处,小儿娇嫩的嘴吸吮不停。他看了一时,抬眼去瞧容娘,却见她眼神温柔,嘴角含笑,一副满足之态。   瞬时,他的心中一片清明。   无论世事如何变幻,他的这一辈子,已然无憾。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/ 手机用户可访问:m.bookben.cn